二十年前的一天，朱福无意中发现师父倪不韦在偷偷配制一种能使人记忆减退的药物。
当时二十岁血气方刚的他马上想到师父这些药是给谁吃的，不禁激动地冲到他面前道：“师父！您为何要这样做？”
倪不韦吃了一惊，颤声道：“阿福，你可别告诉你师娘！师父这样做，是有苦衷的。”
朱福涩声道：“难道您害怕师娘恢复记忆后会离开这里么？”
倪不韦面上掠过痛苦之色，幽幽道：“她是我的妻子，我绝不能让她离开！”
朱福心中一震，含泪道：“所以您就想用这种方法留住师娘？您忍心让师娘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永远忘记自己的亲人么？师父，徒儿一向敬重您，没想到您……您会这么自私！”
话音刚落，倪不韦便挥手打了他一记沉闷的耳光，嘶声道：“住口！我收你这个徒弟，不是让你来教训我的！”
朱福怔了半晌，委屈地跑了出去。
那一夜，他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满是师父痛苦的眼神和师娘哀怨的目光。他的心乱成一团麻。
天刚蒙蒙亮，屋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朱福神情恍惚地开了门，便看到师父正伫立在门口，两眼布满了血丝，脸色憔悴得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朱福心中一酸，颤声道：“师父，您……”
“阿福。”倪不韦苦涩地一笑，沙哑着声音道，“师父昨晚想了一夜，觉得你说得很对，师父实在是太自私了。可是，爱都是自私的，你懂么？”
朱福怔怔地没有说话。
倪不韦叹道：“师父已经查明，你师娘身世飘零，后来沦落风尘，经历了许多变故。我真的不愿意让她活在过去的痛苦里，希望你能理解师父的苦心。”
朱福茫然地点点头：“师父，我不会告诉师娘的，您放心吧。”
可他的心，依然在隐隐作痛。
日子一如往昔般滑过，朱福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人也消瘦了很多。柳如烟问他原因，他总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倪不韦看在眼里，心中也十分内疚，自然无心再配制那些减退记忆的药物了。
一个雪后的清晨，倪不韦一早就上山采药去了，朱福留在院子里砍柴，而柳如烟则坐在床上缝补衣裳。
突然，柳如烟只觉得一阵头痛欲裂。她痛苦地叫了一声“阿福！”便晕了过去。
朱福丢下柴刀奔进屋，小心翼翼地给师娘喂了一碗汤药。
柳如烟终于悠悠醒转，眼里却充满了惊恐和迷惘：“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朱福吃了一惊，暗道：“莫非师娘已恢复记忆？”一时心中大乱，竟不知是悲是喜。
他勉强一笑道：“你是我的师娘啊。你不用怕，这里很安全的。”
“师娘？”柳如烟怔了怔，喃喃道，“我不是已经死了么？你师父又是谁？”
“我师父就是人称‘赛华佗’的神医倪不韦，是他救了你，然后……你们就成亲了。”
“这不可能！”柳如烟激动地道，“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小莲呢？我要找到她和我的孩子！”她一边说一边挣扎着跳下床，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朱福心中一沉，忙冲过去拉住她，颤声道：“好，事已至此，我就把真相给你说个明白。”于是，他便一五一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不过他有意隐瞒了和师父产生冲突的那一幕。
柳如烟怔了半晌，凄然一笑道：“你师父是个好人，可是他爱的，只是失忆那时的我。怎奈此刻的我早已心如止水，你就叫他当我死了吧。”说完取下自己身上所有的首饰递给他道，“救命之恩，如烟无以回报，就只有几样首饰送给你们了。如果来世有缘，我和你师父再做夫妻吧。”
朱福涩声道：“师娘，你真的要走么？”
柳如烟含泪道：“我要去找我的孩子。虽然，那个负心人抛弃了我，但孩子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朱福沉默良久，想到自己孤苦伶仃的童年，忽然道：“那我现在马上带你走，如果师父回来他就不会让你离开了。”
朱福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他把师娘送走时，天已擦黑了，师父还没有回来。
他已在心里无数次反反复复地默念着向师父解释的理由。他想，师父应该会原谅他的，毕竟，师娘的记忆已经恢复了。
这时，倪不韦回来了，尽管一脸的疲惫却高兴得像个少年，因为他心里藏着一份温馨，一份甜蜜。
他完全不知道，在他跨进屋的那一刻，那个爱的世界就开始坍塌了。
朱福永远都不会忘记，师父进门时说的第一句话：“如烟，我帮你在山上捉了一对小白兔，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朱福呆呆地望着那对可爱的小白兔，终于鼓起勇气迎了上去。
倪不韦没有注意到他神情的异样，笑道：“阿福，你师娘呢？”
朱福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倪不韦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以后就不要老让你师娘到处走了，因为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我快当爹了。”
朱福顿时整个人都僵住，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泪流满面地道：“师父，我对不起您！我如果知道师娘有了身孕，就不会带她离开了！我……”
倪不韦木然地站在那里，连那对小白兔挣开他的手溜下地来都不知道。
突然，他一声不吭地狂奔出去，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中。
密林里远远传来他受了伤的吼叫，犹如杜鹃啼血。
朱福一直跪在原地，跪到清晨第一道曙光照到他满是泪痕的脸上。
这时，倪不韦回来了，默默地站在他跟前，站了很久很久。
倪不韦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走吧。从今以后不要回来找我，我也不再是你的师父了。”
朱福霍然抬头，便遇到师父那两道绝望而坚定的目光。他的心一沉，猛地抱住师父的双腿哀求道：“师父！不要赶我走！我帮您找回师娘！我发誓我一定把她找回来！”
倪不韦叹道：“没有用了。她已经知道了一切，她绝不肯回来的。”
朱福颤声道：“那师娘肚里的孩子怎么办？”
倪不韦苦笑着摇摇头：“也许这个孩子本就不该来到世上。一切听天由命吧。”
朱福痛苦地道：“师父，难道您真的不肯原谅我么？”
倪不韦淡淡地道：“我说过，我已不是你的师父。你走吧。”
朱福呆呆地跪着，眼睁睁看着师父取出一把剑静静放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道：“从今以后，你我的师徒情分就如此剑。”
说着，剑已断了。
泪眼朦胧的朱福终于一咬牙，朝师父重重磕了几个响头，便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敢回头，因为他怕一回头他就丧失了离开的勇气。
他一走就将近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