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金莲妙谛
作者:阿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012

彻骨的穿谷寒风,肆意呼啸,沿途山路两边的青玉苗,也迎风扑倾,倒伏一片,满月冷辉,一轮当空,辉映天地,也照在徐徐而走的两人眼前,西斜而去。

九华山独秀峰顶,金地藏带着良槚走到一爿石桌边上,命小沙弥取来茶具清泉,首先烹起茶来,神情专注,似乎忘记了身旁良槚的存在。

良槚负手而立,见这和尚故弄玄虚,明明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却偏偏装聋作哑,对自己不闻不问,遂冷笑一声,便将脸别了过去,尽量压下心中的疑团,将身心完全沉浸到这静蔼的夜色之中。

眼前牧野星垂,偶有火光也闪烁不著,惟有那轮明月,皎洁清透,照人明白。天地寥廓,茫茫夜色之中,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将人完全的托起,任你如何的倾轧,它也能施展绵长的大氅,将你包裹,不漏分毫。

“如此月色,公子依然宁静如水,想必“种玉决”的功夫已经臻至大乘了吧!”金地藏提起泥壶,斟倒了两杯后微笑的说道。

“小和尚你也不差,六欲持平,红尘堪破,三摩境界非同小可。”良槚盯着金地藏的眼睛,淡淡的说道。

“前后三年,公子身上却起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小和尚,若你说话能够爽快一些,说不定我可以交你这个朋友。”

“公子莫要再试探小僧的修为,那些不过都是工具而已,你操纵娴熟,也只说明你技艺高超罢了,若真的沉湎其中,则真个不足取了。”

良槚听金地藏的话,也不为意,端起着上的杯子,老实不客气的一饮而尽,将杯沿停在嘴边碰着牙齿转动,静静的等着小和尚将牌摊开。

“公子是否对小僧的话不以为然?”金地藏翻起眼皮,露出深邃的目光来。

“大师何等人物,我怎么敢心存不敬,只是那些太玄的东西,我可是听不懂啊!”良槚将杯子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公子说笑了,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身怀绝技,却隐山藏水,而我凭什么自信能破五毒教的金蚕蛊群,公子当时为什么要襄助与我,这些公子可有细细的想过?”金地藏说完也端持起茶杯,缓缓品酌起来。

良槚听完身躯剧震,仔细回想,这小和尚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等到自己到来时才说出那番话,若不是自己暗中使力,那金蚕蛊也万难破除,莫非他竟能未卜先知,早早的就料定了今日之事么,那他究竟还知道什么,他带自己到为这里,存的又是什么样的意图?缕缕条条的蛛丝马迹,这会在良槚的脑海中缠绕纠结,到底如何才能套出小和尚的真实目的,抽丝剥茧莲花缓放呢?

“大师教诲,小可不敢稍忘,三年前若非大师当头棒喝,于关键时刻出言警语,小可恐怕早就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可以说现在这一切,都是大师所赐,近年小可虽然有一些机缘,但论起修为,还是万万比不过我的兄长的,他早已经功参造化,行云布雨,也该是他才是。”

金地藏倒嘿嘿乐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莲舌轻吐道:“人这一生,究竟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呢?”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倒让良槚觉得有机可乘起来,“小和尚啊小和尚啊,你尽情的吐露真言吧,否则我一直被动下去,那不是处处要受制与你。”

金地藏接着说道:“人这一生,其实有五难。”

“哦,到底是哪五难?大师说来听听,也让小可长点见识。”

“五难中第一就是惧死,第二乃是畏天,第三则是情怯,第四是真我,第五非是强虐不可。”

良槚闻言若有所思,忍不住问道:“这五难何解?”

“因惧死所以贪生,此为气节之难;因畏天所以抗天,此为忤逆之难;因情怯所以无情,此为礼常之难;因求真我而舍历痕,此为暗心之难;因强虐而蹂躏他人,则为动荡之难。”金地藏象是在追寻从前,幽幽的语言从身体里飘了出来,而不是从嘴上说出一般,令人完全沉浸其中,不能自已。

“大师所言,果然字字珠玑,包含深意,小可愚钝,还请大师详细解释一二。”

“畏死为人之本性,所以趋吉避凶,以求健康平安;畏天乃是因人的弱小,故敬佩故依靠,然所有的一切做法都还是表面的,底下里无所不用其极,以求谋得天地间的一个席位,诸如富贵修仙莫不如此,可怜虚有其表;情怯则是脱逃,亲如父母知如兄弟真如妻妾,哪个能守到真如为一的境界;求真我直如临深渊,丢子听空响,啪的就没了;强虐最可怕,万人皆下我独上,强摁你头入我脚,我走东来影在西,强弱由此形成,阶层由此建立,苦难之本源。”

良槚捏了捏鼻子,忽然张大嘴说道:“好深奥啊!大师你真了不起。”

金地藏不理会良槚的嘲弄,继续说道:“此五难与五行之法息息相关,水畏死;火惧天;木怯情;金无主;地忌虐。公子现在该明白我说这番话的用意了吧!”金地藏这时才郑重的望向良槚,颇有深意的说道。

良槚摇摇头,无奈的说道:“我还是不明白。”

“云深不知处,只缘身在最高层。你身属木灵,而且是最纯粹的古木灵,彰年道友是土灵,而我勉强可算为金灵吧!如今大难将起,是需要公子你动作的时候了。”金地藏解释道。

“大师可是擅长九衍推算之法?”良槚冷不丁的忽然问起。

“小僧只略知一二而已。”

“难怪,不过我一直在担心,担心你把我卖了我还要替你数钱,那样我岂不是更加的愚蠢。”

“谁卖谁这还言之过早,说不定是我自己把自己给卖了,难道这很重要吗?何况你心中早有打算,我不过为你把灯点亮罢了。”

“大师知道我的心思?”

“你说呢?”金地藏反问一句。

“你瞧鱼儿多滑溜啊,谁又能猜得中它的心思,估计是鱼儿自己,恐怕也是不知道的吧!”

“鱼龙之变,可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错过了,机会可就再难寻了。”

“难道大师就不想涅盘证业吗?好事多磨,又怎能轻易取得,不说这个了,大师请直言相告,带我来这里,不是看风景喝茶玄谈这么简单吧!”

“呵呵,也罢,不知公子对今日所发生的事情,有些什么看法?”

“大师指的是?”

“不错,就是那神剑的主人,扶桑的天一老人,若真是挑动此次两国交战,那谁可阻挡其锋?”

“天朝卧虎藏龙之辈多亦,所谓土来水淹,自有与他相当的人应付,何用你我操此心,忘了,大师应该便是这其中之一吧!”

“公子高看了,老实说,我若与之交锋,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那还有我兄长在啊!你们两人联手,难道还敌不过那天一老人?”

“若我们联手,胜算也不过是两成而已,除非”。

“算了,是不是那天一老人主使,还不确定呢,何必先自乱阵脚。”

“为防天有不侧,未雨绸缪也是好的啊!真应了猜想,也不至于到时手忙脚乱哪,你说是不是?”

“那也得看猜的是什么,若猜错了,后果可能会更严重的呦!”良槚说完,坐上了石凳,又为自己添了一杯茶。

“茶已经凉了,要换壶新的才能喝。”金地藏坐到良槚对首,提醒道。

“主人不给沏,难不成还要作客人的反为主人吗?没有道理啊!”

“不是主人吝啬,而是客人游移不定,这让主人如何做?”

“那依大师的意思,客人该怎么做?”

“表露出他的想法就是。”

“都是穷人,予者无粮,食者无味,再怎么翻花样,还是素食寒点,无法跟富人金盏玉食比的。”

“公子在考验我,若是小僧不拿出点好东西,倒显得不够诚意了,公子应当明白你们四兄弟的身份吧!”

良槚轻轻点点头,问道:“这又有什么用,若不能五行归一,还是灭不了天一老人的。”

“独缺的那一道,不正在你眼前吗?”

良槚摇摇头,叹声道:“心意相通,何其困难,即使五行齐备,也不过是五五之数。”

“若小僧助公子一臂之力呢?”

“此话怎讲?”

“我将金身赠与公子,与公子凑成金木之数,只要再与令兄弟结成‘正反五行阵’,便有望与敌一较高下。”

“正反五行阵?太小儿科了吧!”

“大道从简的道理,公子应该明白,此阵最重要的不是阵法本身的威力,而靠的就是五行反克的力量。李公子强虐,杨施主畏死,史施主惧天,而你怯情,至于小僧自己嘛,正好无我,恰此时机,正是可布下亘古未成的正反五行阵,否则,将再难应付了。”

“你说的我也知道,可惜还是把握不大。”

“知道你要这么说,我还有下文。你可知道天朝国度为何座落长安?”

“不知。”

“呵呵,那是因为长安地处陕西呀!”

“两者之间难道有什么关联吗?我看不出来。”

“这“陕”字的由来,正是应了此地的地势,它齐集五行于一身,这是天朝任何一块土地所不能比的,所以只要将最后的战线拉到长安,将有八成的胜算,这也该够了,战场上瞬息万变,能有八成的胜算,已经可以说是胜券在握了。”

良槚听的入神,暗暗敬佩这和尚的谋略,但隐隐的他总是觉得有一丝不妥,可具体在什么地方,却一时也难以说清楚,于是便试探说道:“是吗?可是大师有没有想过,即便成功,到那时你一样会功力尽散,这么做对你可有什么意义,对您宏扬佛法是否有影响?”

金地藏答道:“伏妖降魔,以杀止杀不过山外门庭,下乘之法罢了,真佛的宗旨却是感化,正如你写文章能使人感动一样,佛家三千经义劝人向善,令人感化,这些才是上乘功德。”

“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你为什么要选我,而不是我大哥,更何况,谁会把自己辛苦得来的修为拱手他人,大师所言,未免耸人听闻了吧!”良槚冷笑起来。

“凡事需讲一个合情合理,但大前提是要有一个积极向上的空间,否则,也用不着理由了。”

“愿闻其详。”

“公子能在短短三年之中修成无上妙法,这个也算是异数,而且你大哥三年前也是亟亟无名之辈,为何现在敢发天大宏愿,这还是个异数,而小僧我的这点成就,得来更是一个异数。俗话说天道酬勤,而看如今异数纷呈,天象大乱的徽征已起,若不加以制止,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你是要我跟我大哥作对?”

“难道公子不是这么想的?”金地藏顿了顿,见良槚没有说话,便接着说道:“其实小僧早说了自己的看法,公子有心即可,至于成功与否,那也不是一个人所能左右的了的,毕竟这是要与天争,与神敌的事情,还是先过了天一老人那关,再说吧。”

良槚闭着眼睛听完金地藏的话,忽然笑道:“大师果然慈悲,想让小可在对付天一老人的过程中,逐渐平熄那愤怒的心火,经过这么一场大战下来,你说我还有心再去做这四面不讨好的事情吗?更何况原先我也不过是想想罢了,这个念头一晃而逝,却没想到大师精明之斯,竟从这里切入,将我卷进两国的纷争中来。”

金地藏一楞,随即大笑道:“若我不说,难道你会真的袖手旁观吗?不过,你心中所想的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吗?”

“凡事之所变,大抵为外力所推。如坐车,人随车走,脏腑随动;车急停,脏腑憋气,体变而生不悦,故惟有求得自然,正如大师你淑寒齿,持贝叶,动静得宜。另‘道’乃自然之玄牝,万物所凭持,奈何人性不为他控,致使双失。如今之道,以其昏昏使人晕晕,看似光明不过却是不归路,佛道两端,确实该有一个了结了。”

“公子悟性非凡,一语中的,那就省了小僧继续聒噪,然前端所言,正是见公子虽表象平和,但实煞气聚顶,才欲为公子排解一二而已,望公子莫要见怪。”

良槚分不出金地藏的话,有几成可信,但有一点却能肯定,那就是,他也不赞同彰年兄的做法,不然也不会舍了大哥的邀请。只是他这么一个颇能前知的人,究竟看到了什么我们看不到的事情,难道说即将发生的一切,真的都要和自己有关吗?这一想,让良槚这艘飘荡的小船,终于打出了第一桨。

“千乘载花共一色,人间遥指拼祥云。若随了我大哥的心愿,不知人间将来会不会出现这样的盛景?”良槚若有所指发感慨而言道。

“往来无频泪,相伴有烟霞。不管这世界是如何的变化,人与人还是有他最基本的东西不能变的。”金地藏随言附声道。

“好你个小和尚,我以为你别有心机,却原来你是个老好人。”良槚手在空中敲向金地藏,好笑道。

“你我今夜畅谈,看似勾心斗角,刀光剑影的你来无往,但说到底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因为什么,你知道吗?”

这金地藏总能出其不意的给良槚带来惊讶,深究形式,这有点夸张了吧!于是睁大了眼睛等着金地藏的下文。

“一个人若背负的东西太多,就会不由自主的设起防备,甚至选择谎言也大有可能,这是你我交谈如此吃力的原因,但是,我却很高兴这样,因为你心中还有你看重的东西存在,你在珍视它,不管它是漫长辛苦得来的,还是俯首就拾的,有这样的心境,就再好不过了。”

良槚奇道:“难道说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得讲究个轻重之分吗?”

“情窦初开时,看桃花灿烂,红霞漫天,你的眼中只有那一种颜色,可随着步履前行,你可能会接触更多更艳的色彩,混迹香林,浅沾即尝,待烈阳过处,露水尽消,翻身上马,再扬鞭而去,继续下一个香林。若那时香林一叶,也能等同久远桃花,那才真奇怪了。”

“莫非和尚你的意思是说,轻易而短暂的东西,是最不值得留恋的吗?”

“百年来,天地之间突然灵气喷涌,似乎整个星球在把自己掏空,然此正造就了无数修真的异数,即便修为到达天仙的境界,可对于修行的真谛,却瞢懂不清。就拿你我来说,缘识本浅,自然说话就各有顾忌,若真个三言两语,就能引为至交,那也不是真的你我了。”

“大师说话,我怎么越来越不明白了。”

“佛门竭语,怎么能让你随便明白呢?”金地藏露出狡慧的目光,斜瞥了几眼良槚,然后继续说道:“修真解三言两语而成的至交太多了,这就是祸乱的根源。”

良槚抬起头,细细的品位的金地藏的话语,联想到碧倩与夜雪,喃喃自语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不珍惜所致。古时女子的从一而终,那是何等的伟大啊!”

“公子果然不凡,能够举一反三,将问题看的透彻,佩服。”

良槚收回心神,点点头,说道:“新事物肯定是应接不暇的交叠而出,确实是需要一条大渠来疏导的,不过咱们俩个小人物,尤其是你,滑溜溜的。”说到后来,良槚竟然将手摸到金地藏光滑的脑壳上,不住摩挲。

“谁敢说自己是小人物!”金地藏并没有将头偏过去,给了良槚继续轻侮的动力。

“我明白你说的,等将来我若真能全身而回,不,只要有命回来,我一定协助你完成你的心愿,因为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善载,如此小僧就多谢公子了,不过我刚刚才说过的话,你却逼我食言而肥,恐怕不妥,所以交友之说,容后再议吧!”

良槚被金地藏摆了一道,并不生气,大笑道:“你这和尚,也太小气了,终南山被我耍了一回,这么快就如数奉还回来,可真有你的。”

金地藏嘿嘿干乐呵,重新添了沸水,斟了两杯清茶,说道:“来,主人沏的茶水,干一杯,如何?”

“还以为你忘了待客之道呢?”良槚边说年接过茶杯,提起来放到唇边,轻吸一口茶香,沉醉片刻,这才微扶茶杯,小啜一口,刹时,只觉齿颊生香,全身通畅,赞道:“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人能烹出这么好的人,简直就要超过我了嘛!”

金地藏闻言,忽然诧异的说道:“完了,坏事了。”

良槚一惊,问道:“出什么事了?”

金地藏瞪大了眼睛,面如死灰样的说道:“我这独秀峰得改名字了。”

良槚一楞,马上反映过来,晓得这和尚要拐着弯的来奚落自己,可又忍不住想听他有什么高明的骂人的话,于是依然装作不知的样子问道:“为什么?”

“因为脸红啊!有人耍秀,将她给比了下去,她还怎么敢再出来。”

“哈哈。这可是我听到的最难得的笑话了,可真有你的。”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你还真够霸道的。”金地藏开玩笑的说道。

“少给我嘴上卖乖,我都亏发大了,小心我赖在这里不走了,喝穷你这小和尚。”

“喝穷我算什么,有本事把五湖四海的水都喝干了,我才心服口服。”

“放心吧!我会的。”良槚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微微的翘起,眯着的眼睛更见深邃,短短几个字,却透出无比的自信来,任谁看了都要折服。

金地藏笑了,拉了一把良槚道:“走吧,还有不短的路要走呢。”

圆月高悬,万籁俱静,独秀峰上已经是人去山空,只余半盏茶水,独映微明,而那香片残叶,既已经放香于水,功残香消,便铺陈下底,不再漂浮。

(第四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