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的梦中，仿佛见到父亲和善的笑容，带着期许的目光摸着他的头，笑着说：“不错！有出息！清河县的首位举人是我鹿正南的儿子！”

鹿皓天涎着脸道：“那……把你那个李太白用过的砚台奖励给我吧……”

父亲的笑脸僵直了，半晌才苦笑道：“鹿家祖传万贯家业，早晚都是你的，爹就想不通你怎么还那么贪财！”

“没有美女，只好换种追求了，爹你说是不？”

鹿正南苦笑的表情忽然渐渐模糊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土地公公憨厚的笑脸。

“鹿二……那个金钵看起来颇为不错哪，我们把它弄回去吧。”

“少爷，这个钵也值不了几个钱，又是何必呢？”

“不知怎么的，少爷今天看这个钵就是顺眼。好像有什么声音告诉我一定要拿走它似的。管它呢，没人会嫌钱太多，是不？”

鹿二嘻嘻笑了，胖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一团，两排洁白的牙齿十分醒目。鹿皓天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只会拍马屁的贪财大胖子。这死胖子很会偷懒，常常不知溜到哪里去，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的，鹿皓天也从没责怪他，因为他每次都会带回来不少好东西。

忽然之间，景象全变，土地公公不见了，鹿二的笑脸也不见了，“诸神之殿”四个醒目的大字刺得鹿皓天睁不开眼睛。

“你现在法力尽失，连属性都没了，还学人挑三拣四？”鹿皓天悚然回头，只见鹿正南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声色俱厉地说着。

鹿皓天正想反驳什么，忽然四周的颜色渐渐黑了下去，极目望去，全是焦黑的土壤，就像刚被野火烧过一样。

“天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我比速度！”这不是那个瘦汉的声音么？鹿皓天猛然记起了目下的处境，那一拳击空的尴尬、摔倒在地的痛楚，和信心受到猛烈打击的沮丧。

“该死，都是那个破钵害的！”鹿皓天爬了起来，愤愤地想：“我去砸烂了那个破钵！”

“钵呢？鹿二！钵呢？”

“五十三夫人说她少了个马桶……”

鹿皓天冲进五十三娘的寝室，一把捧起那个金钵。“臭！好臭！”

鹿皓天只觉一阵巨恶，猛然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只见一只又脏又黑的脚丫子在面前晃来晃去，散发出的恶臭连马桶都甘拜下风。

鹿皓天惨叫一声，滚下石去。清晨的阳光照耀下，一个其瘦如候的汉子正得意洋洋地收回脚丫子，一个壮硕如熊的汉子怒目圆睁，挺着一支硕大的狼牙棒往瘦子的脑袋敲落。

“砰！”瘦子挥手一挡，狼牙棒和手腕之间迸出了两道圆弧状的光芒，狼牙棒前是灿然金光，瘦子的手腕前是墨一般的乌黑。

鹿皓天看明白了。这壮汉狼牙棒敲下去所运用的并不是自身的力气，更不是内力或真气，而是法力。从狼牙棒上显示的光芒来看，应当是金系的法力。而瘦子这一挡，显然也是将法力散于手腕周围，形成一层护罩，从这乌黑来看，鹿皓天马上就想起了那一山的焦泥——显然是土系。

鹿皓天修为虽低，但悟性却并不低。虽然并不了解法术，却也清楚地知道，能将法力或称为仙气凝聚成形，这等功力已不是泠竹或燕冬所能办到的了。

曾以为像燕冬那样能操纵土壤，泠竹那样能凭空制造出冰，已经是所谓法术的极致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将虚无游走的气凝聚成形！这相当于武学中的无形剑气，已是宗师级的功底了。

鹿皓天虽然震惊，却也坚信，不会再有更高层次的法术了，就算有人能比这两人强，也绝对强不到哪里去。鹿皓天开始后悔刚才跑得太急，没有回头看看他们交手时会是什么模样。说不定能从中领悟一些武道上的法门，甚至窥破一些法术上的窍要。

只是，这两个被他玩得团团转的头脑简单的家伙，究竟是谁？为什么有这样强横的实力，却有着决不相称的头脑？他们又追过来干什么？鹿皓天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看得出他们并不是专程来找他这个挥拳打人却把自己弄趴在地上的家伙的。

念及此处，鹿皓天开始仔细打量这两人。昨天夜色昏暗，两人的斗笠又压得太低，没看清楚。这次细看，可以清晰看见他们鼻子以下的范围。

那壮汉嘴巴宽阔，有两颗微露的獠牙，亮渗渗地颇为吓人。瘦汉尖嘴猴腮，有一撮很诡异的小胡子挂在下巴上，说它诡异，因为它是碧油油的绿色。

鹿皓天开始紧张起来，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牙齿，这样的胡子。

但见两人交换了几招，又开始叫骂起来：“嘿嘿，想偷袭我，没门！”

“仗着跑得比我快一点点，就开始欺负我兄弟？你奶奶的真不要脸！”

两个人又劈劈啪啪地打了起来，鹿皓天定神看去，只见他们用的都是极其粗浅的动作，拳来棒往，直来直去。以这样的招数若在武界中，连小孩都会把他们讥笑得去跳河。但是招数虽傻，其速度却是鹿皓天从来不曾想像过的。放眼望去，狼牙棒和拳头都看不见了，只能见到金光和黑光呼啸而过。

这样的速度和力量，配在这样的招数上。鹿皓天感觉就像见到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璧却装在一个马桶里一样，别扭得慌。

忽然之间，鹿皓天有了一种明悟。

装着宝壁的是马桶还是玉盒，根本不重要。宝璧的价值，在于它本身。

正如这两人的动作，虽然幼稚可笑，但却迅疾无伦。这笔直的一棒敲下去，又有几个自命招数精妙的武林高手避得过呢？

“睡前还在想，我半招剑法都不会，拿剑有什么用？原来如此。原来剑法本身并不重要。”鹿皓天嘴角牵出一丝讥嘲的笑：“什么黑虎掏心，动作陷于模式之中，收发不由己，还不是半点意义都没有？只要收发之际随心所欲，再有着足够的力量与速度，就是最好的剑法。”

鹿皓天并不知道，他这么想，看似有理，其实只对了一半。

武学练到高境界时，确实讲究收发由心，抛弃成法。但这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有丰厚的武学根基与无数的实战经验，才能将所学的一切招式化繁为简、化巧为拙，成为自己的一套系统。出招时看似随意，实则无不契合了之前所学招式的精华所在。此时出招，招招皆法，再也不需要套路了。这就是江湖上口口相传的无招胜有招。

鹿皓天心浮气盛，直接跳过了长期的积累过程，去追求那高层次的心道，注定画虎不成反类犬。不过，这个错误的领悟却至少使他在真正领悟至道前，保住了无数次命。

看看两人打了小半时辰，还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鹿皓天耸耸肩，迈开大步，径往巨鹿而去。虽然他有点迫不及待想试验自己的领悟，但也知道眼前这两个家伙最好少惹为妙。

“喂喂，小兄弟等等！”瞥眼见到鹿皓天离开，壮汉狠狠一棒，把瘦子逼开两步，急冲鹿皓天叫道：“我们也去巨鹿，一起搭个伴吧！”

“……”鹿皓天无奈停下脚步，心中后悔不迭。估摸着这个傻瓜是打娘胎起没被人拍过马屁，被他随口夸上几句，竟然上了瘾了……被这两人粘在身边，实是福祸难料。

转过身来，鹿皓天满脸已换上了阳光般的笑容：“小弟正是求之不得呢！适才见二位切磋正欢，不好意思打扰，想不到大哥倒先提了。”

瘦子撇嘴道：“大哥都叫上了……”

壮汉瞪了瘦子一眼，道：“老子的兄弟就是你的兄弟，以后再对人家鬼鬼祟祟的，别怪老子开坛祭祖，告你一个自相残害之罪！”

瘦子冷笑道：“自相残害？嘿嘿。我倒不知他和我们‘自’在哪里。”不过倒真没再对鹿皓天做些什么，径自走到一旁，仰首望天。看来这所谓“开坛祭祖”还是极有威慑力的。

鹿皓天忍不住问道：“祭祖？你们是同宗兄弟么？”

壮汉尴尬地笑笑，道：“倒也差不多。别管这么多，我们走吧。”

三人飞驰在路上，瘦子一马当先，领先了老远；壮汉和鹿皓天并肩而行，紧缀着瘦子，力求不被他拉下，却也始终无法追上。

壮汉盯着瘦子的背影，微微笑了，说道：“这家伙还是这样，嘴巴虽硬，心却软得像豆腐似的。”

跑得气喘的鹿皓天随口搭腔道：“何以见得？”

壮汉惊异地打量鹿皓天一眼，道：“真奇怪，你到底修的是哪系？看你奔驰时的速度与长劲，以及昨夜那一拳的速度与力量，理应有了不低的功力了，但我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鹿皓天胡扯道：“其实我只是天生有点蛮劲罢了，什么法术都没学过。”

壮汉怀疑地打量着这个“天生蛮力”的“文弱书生”，满眼都是问号。

鹿皓天心知无法解释，只得急忙岔开话题：“为什么说他是豆腐心呢？他凶得很呢，老想杀我。”

“他若真想甩掉我们，我们是休想跟得住的。”壮汉果然被成功转移了视线，咧着大嘴笑了笑，说道：“再说了，若他真要杀你这么个毛头小子，凭我一人是防不胜防的，你此刻早死了无数回了。就像刚才，若他那脚丫子真踩了下去……”

鹿皓天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的疑问再也无法遏止：“小弟看二位……应当是天下顶儿尖儿的高人了，不知可否让小弟得知尊姓大名？”

壮汉斜着眼看了看鹿皓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弟姓鹿，草字皓天。”

“鹿？”壮汉的步伐似乎微微慢了一慢，前方的瘦子也似乎轻震了一下。

“老子当年认识的几个姓鹿的，可都他妈是高手啊！”壮汉的神态恢复了正常，嘿嘿笑了笑，道：“不过事情已经好久好久了，别说你不认识他们，就算你是他们的十八代孙子，也没什么相干了。”

“十八代孙子？”鹿皓天已经不止一次地感觉到这人大有千年老鬼的味道，不禁毛骨悚然，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二位的尊讳……”

“尊讳？哈哈哈哈，等你知道了，就不会再用‘尊’字了。”壮汉哈哈大笑，意态豪雄。两颗獠牙微闪着寒光，充满了霸道与血腥的感觉。但鹿皓天却隐约感觉到，这壮汉笑声里隐藏着的落寞。

“两千年了。这世上，还有几人记得我们妖谷八王呢？”壮汉猛地掀开斗笠，一双虎目威凌雄霸，盯着朝阳大吼道：“老子出来了！”

鹿皓天心中狂震，“妖兽谷”三个字渐渐浮上脑海。司马擎要去攻打的，不就是妖兽谷么？

“你疯了么？”瘦子不知什么时候掠了回来，冷冷地道：“既然被这小子知道了，就必须灭口！”

“灭什么口！”壮汉冷然道：“既然要出来，还怕人知道不成！”

瘦子轻震了一下，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不错。既然出来了，就要让天下都知道！”说完，也猛地掀开斗笠，对着鹿皓天淡淡道：“老子就是山魈王。你一口一个大哥的那位，是穷奇王。”

鹿皓天的双腿已经开始发软。他知道，他真的遇上妖了，不但是妖，而且还是妖中之王！据他所知，山魈与穷奇，都是传说中的兽，前者猴脸人身，后者虎面人身。这种本已七分像妖的灵兽若是真的成了妖，其灵气必定比普通的猴子或老虎修炼成妖之后更强万倍，而其中的王拥有的实力，绝对可以傲视天下。

山魈王的脸还没有完全脱离山魈的样子。虽然脸型已经修炼得和人无异，却也保留着尖嘴猴腮的特征，尤其是和常人相比多了不少绒毛。与猴子不同的是，这毛发都是草一般的碧绿。

穷奇王的脸看来就像是个粗豪的汉子，不过除了那对獠牙特别醒目之外，还多了两道金色的毛发从两边鬓角直垂下来，通过下巴连成一片。

鹿皓天知道，自己一旦表露出恐惧或是鄙夷，恐怕立马就会被这两个热血沸腾的妖王分尸了。深吸几口气，故作镇静地道：“小弟对江湖掌故知道得少，虽然时常听闻八王的威名，却并不了解具体有哪八王。不知二位大哥可否指点一二？”

山魈王认真地看了鹿皓天一眼，点点头道：“小子有点意思。依我们的结义顺序，八王依次指的是善翼王、朱厌王、相柳王、穷奇王、犀魁王、陆吾王、狍鹘王……和我。”

“朱厌王？你们平时都在谷里么？听说有人在小次山看见了朱厌呀。”鹿皓天想起了贺兰魂所说的小次山朱厌现形的事，传说中朱厌这种灵兽一旦出现，天下就会有战乱之灾，原来它也可以成妖？

穷奇王大笑道：“恐怕又有什么‘见则大兵’之流的鬼话吧！事实上，我们与封印有个协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发源地溜达一圈。老猿……哦，就是朱厌，他的发源地是小次山，千余年前那次被人看见了，正好没过多久就爆发了一场大战，于是有人就把这个归为朱厌的预示。我们几个也被人冠以一种预示，比如老鸟那次回去正好遇到一场风暴，就被人说成是‘见则大风’。”

鹿皓天讶道：“封印？原来你们是被封印在谷中的……但是封印会说话吗？怎么定协议？”

穷奇王欲言又止，道：“这个说来话长，以后慢慢告诉你。”

山魈王接口道：“不过我们那些所谓‘天下大风’什么的都是假的，也没人真的留意。倒是后来老猿再被人看见时，为什么又真的总有打战，我们也是百思不解。”

鹿皓天苦笑一声，道：“我明白。”

两人，不，两妖愕然望向他，齐声道：“为什么？”

“因为朱厌的出现，挑动了人们的野心，给了他们一个发动战争的借口。事实上战乱的根源是无处不在的，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欠缺的只是个借口罢了。”鹿皓天想起贺兰魂，也想起了自己。自己在听到贺兰魂说什么朱厌现形时，也真的有种热血沸腾、心底某处在躁动的感觉。

两妖互视一眼，暗暗点头。山魈王轻笑道：“老子早说人也不见得比妖好到哪里去。”

穷奇王冷笑道：“怪不得老猿被看见，就有人借口‘天下大兵’，摩拳擦掌，想来打我们的主意了。”

鹿皓天心中剧震，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们既然只能去发源地溜达，那这次又怎么会特意前往巨鹿呢？”

山魈王露出一丝冷酷的笑，道：“我们到了人住的地方，当然只为了杀人。”

“杀……谁？”

“好像是一个叫司马擎的，据说他想起兵打我们，我们当然要让他知道颜色。”穷奇王满不在乎地说着，两颗獠牙在朝阳映照下，寒芒闪烁。

山魈王伸了个懒腰，道：“好久没享受过让一个城市被狂风卷过的快感了。走吧，穷鬼，老子有点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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