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皓天没有带上两妖，借口让他们和司马擎谈谈妖兽谷的情况，独自一人来到了后花园。

司马擎和鹿正南类似，都是世代望族，祖传下的家业庞大非常。在那个世界里，鹿正南根本无意高官，只求清河一县令，治理着这个世代居住的城市，因而官衙就是府邸，万贯家财并没有造就一个金碧辉煌的清河鹿府。而司马擎的巨鹿县令根本就是买来的，目的虽和鹿正南大抵相仿，但却是大兴土木，建造了一个占地数顷的大庄园。

在这个世界，这些方面虽然有着质的不同，但在表面显现出来的却完全一致。

鹿皓天走过迷宫般的大宅，完全不需要人引路。虽说他行走江湖时几乎是路痴，但这个童年时常常乐而忘返的司马庄院，却是丝毫不曾忘记。

司马家的后花园，说是个花园，其实不啻于桃源胜地。鹿皓天记得很清楚，一走出后门，就会感受到无数名花交织在一起那清新淡雅的芳香。走在缤纷落英里，看着百花争艳，听着溪水潺湲，仿佛人间仙境。空中偶尔传来百灵的歌唱，让人永远不会有疲惫与烦闷。童年顽劣的鹿皓天每到此地，都会赖着不走，而那淘气的性情，就在这仙境之中渐渐消失无痕。

如斯也是一样，每当不开心时，必定会到这里，聆听溪水的声音。鹿正南总是说鹿皓天小时候很喜欢如斯这小丫头，在鹿皓天看来，不如说是喜欢和如斯嬉戏时所处的环境。相比于对这个环境的记忆，如斯的面貌早就模糊不清了。

鹿皓天踏入花园，芳香袭来。但他却皱了皱眉头。

因为这香气与以往所熟悉的并不相同。

花园里依旧是漫山遍野的鲜花，但却没有一株是鹿皓天所认识的了。虽然以往的那些，他也同样叫不出名字……

鹿皓天忽然有种很想笑的感觉。往常只听文人骚客感慨曰：物事人非。如今对他鹿皓天而言，倒该叫做物非人是。前者的悲哀，鹿皓天并没有感受过，他能感受到的，只是物事已非的不习惯。这种不习惯的感觉，令他只想摧毁，不是摧毁这个花园，而是摧毁被这个世上的人们所习惯的那一切。

鹿皓天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紧紧一握。再次翻开，掌中已多了一柄剑。若是两妖在此，必定大为惊异，因为鹿皓天探手入袋、取剑在手的动作，居然快得超过了那天击出的拳头。

取物的速度已然如此，攻击时会怎样？

剑出。

生硬的动作，却快如惊电。剑风扫过，卷起漫天落英。鹿皓天神情肃穆，宝剑连刺，将卷起的花瓣一一贯穿。

剑收。

“十一片。”鹿皓天遗憾地看了看被花瓣覆盖了的剑身，喃喃道：“漏了十一片。”

“若不是因为你手上拿的是剑，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小孩在捅蜂窝呢。”冷冷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鹿皓天老脸一红，还剑入袋。

声音的方向似有溪流。鹿皓天缓步走去，熟悉的小溪出现在眼帘。

“这条溪倒是没变。”鹿皓天走到溪边，低头看着水底奇形怪状的鱼，补充道：“不包括鱼。”

“是你忘了它们原先的模样吧！”

鹿皓天猛地转头，一名紫衣女子坐在溪畔，雪白的玉足浸在溪中，低着头，看着溪水流过脚面的过程。

这个情景是如此熟悉，唯一不同的是小时候的如斯喜欢不停地上下动着小脚，而眼前的女子却是沉静若海。鹿皓天心中一阵阵颤动，细细望去，依稀可以看出女子侧脸那绝美的轮廓。

说她绝美，其实不尽然。因为鹿皓天这一眼，只停在她的眼睛上，久久没有移开过。

那眼神，带着迷茫与忧郁，仿佛迷失在这清澈见底的溪流之中，无法自拔。但是鹿皓天却清楚地读出其中的坚定与果敢。鹿皓天无法理解，为什么只这么一个侧脸，就能够让他读出这么多的讯息。单只这么一双眼，鹿皓天就明白了这个女子身处目前的情势中那不知所措的迷茫，以及心底无畏不屈的刚毅。

“是如斯吗？”鹿皓天轻声问道。

女子转过头来，四目交投。鹿皓天几欲窒息。那原本迷茫的眸子，忽然之间变得锐如利剑，直刺得鹿皓天睁不开眼睛。

利剑一闪即逝，又罩上了一层茫然，好像刚刚出鞘的剑又被收回鞘中一样，黯然无光。“皓天哥哥吗？听说你已弃用了御雷神剑，想不到却又用了起来，而且变成用于刺花瓣了。”

原来这剑叫御雷神剑。鹿皓天在自己的世界里是没有这么一柄剑的，但在这里的储物室却发现了，见剑鞘上的宝石价值不菲，也就顺手带了出来。没想到是这里的鹿皓天曾经所用的得意宝剑。

“我只是在练习近身作战的技巧。”鹿皓天厚着脸皮扯谎道：“有没有用处我不知道，但练这个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不妨一试。”

如斯转过脸去，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较真，淡淡道：“皓天哥哥道法高明，想这么做自有一定的道理。不过皓天哥哥不在清河赚钱，怎么有空来巨鹿玩耍呢？”

看来这个世界的如斯和鹿皓天的交情与那个世界不大相同。至少这个如斯就清楚地知道鹿皓天贪财的脾气。鹿皓天苦笑一声，说道：“叔叔危急存亡之时，我又怎么还有闲工夫去赚钱呢？”

如斯沉默了片刻，说道：“鹿伯伯是否已经动身往洛阳去了？”

“没有那么快的，在叔叔去妖兽谷之前，家族不会去引起我爹的注意。”

如斯眼里的讶色一闪即逝，道：“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的似乎比你们更多一些。”鹿皓天耸耸肩，道：“你爹已经放弃攻打妖兽谷的计划了。”

“真的？”如斯猛地站了起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谢谢皓天哥哥。”

“我们之间，还用得着称谢么？”鹿皓天打蛇随棍上。没想到未婚妻竟是如此美女，女大十八变，此言诚不我欺！如果这样的现成老婆还不要，那他鹿皓天就是个十足的白痴！

如斯闻言，脸上的喜悦之情却渐渐黯淡下去，顿了顿，抬起头来望着鹿皓天的眼睛，说道：“皓天哥哥，你算是行走过江湖，有些见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鹿皓天欣然道：“当然可以。”

“女子托付终身的对象，该是遵从父母之命，还是自寻心仪之人？抑或是，寻找对自己最好的男人？”

鹿皓天怔住了，半晌才艰涩地问道：“如斯的意思，是有了心上人？”

“没有。”如斯坦然对着鹿皓天的目光，说道：“只不过，我觉得自己的终身该由自己来决定。”

鹿皓天心中一阵郁闷。原本是自己想拒绝这个婚事的，见到了如斯之后，又对这婚事无比期待。结果弄了半天，人家倒还不愿意呀！

想了想，鹿皓天苦笑道：“那么我给你的答案，将是寻找一个对自己最好的男人。日子虽然未必过得快乐，却必定幸福。”

“如果不快乐，何来幸福可言？”如斯笑了笑，目光又投往溪水，那双眸子又迷茫了起来。

“那如斯和我相处，快乐吗？”鹿皓天忍不住问道。

如斯缓缓坐了下来，说道：“小时候，我喜欢和皓天哥哥在一起。但是成长的代价，就是失去童年的快乐。皓天哥哥已不是以前那个专门和我抢糖吃的皓天哥哥，如斯也已不是那个见到一只兔子就非要追到它为止的如斯了。终身的依靠和童年的玩伴，真的可以等同？”

鹿皓天默然无语。少女的心思，就算是御女无数的鹿正南来了，也未必想得明白，更别提鹿皓天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了。更何况，如斯的话确实发人深省。

鹿皓天的目光也不自禁地投向溪水，溪水缓缓东流，鹿皓天觉得，有些东西也随着这溪水被缓缓带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鹿皓天轻叹道：“叔叔为你起的名字，果然意味无穷。每时每刻见到的流水，看似相同，其实早已不是原来所见的。我也如此，你也一样。不过，既然会变，是不是应该尝试一下，我们日后的相处是否变得会比以前更加快乐？”

如斯笑了，说道：“皓天哥哥能不贪财么？”

鹿皓天愕然，一时琢磨不透这话的意思。如斯的笑容依旧，轻轻说道：“我不喜欢。”

“天哪！你怎么能不喜欢钱！”鹿皓天失声叫道：“没有钱，你能有这样的花园么？”

“师法自然，天地就是花园。如斯修金系，却常常由溪水而生感悟。皓天哥哥道法高深，这个道理应该比如斯更加明白，却偏偏执迷至此，令如斯费解。”如斯淡淡道：“其实两人相处，无论是父母之命，还是真心爱慕，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应该是彼此适合。而我和皓天哥哥的理念，似乎谈不上适合二字。”

鹿皓天张大了嘴巴，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来。曾听老爹感慨过，天下的女子一般可以分两种，无主见与有主见。前者可为妾，后者可为友，亦友亦妾者为妻。如斯显然属于后者，而且是后者中的佼佼者。

鹿皓天曾经认为老爹这话简直是金科玉律，如今想来，却忽然觉得老爹说漏了一点——把这样的佼佼者征服为妾，才是最令人自豪的事吧！

“适合与否，要相处之后才知道。单凭表象就下此断言，未免太过草率。”鹿皓天正色道，“无论如何，我们也算是有父母之命在身，若轻言抗命，未免令老人不悦。不如尝试一下，或许相合也说不定呢。”

如斯倒没想过鹿皓天竟这么尊重自己的看法。在这个世上，女子向来只是男人的附庸，这种风气尤以鹿家为最，想不到鹿皓天竟没有被他那色名远播的老爹所毒害。不禁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说道：“如何试法？”

“眼下叔叔打算前往拜访妖兽谷，不如我俩把这个差使要过来如何？”

如斯两眼发亮，道：“真的？”

鹿皓天笑了，道：“除了抢糖吃的时候，皓天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如斯脸上微微一红，难得地露出了娇羞的神态来。鹿皓天心旷神怡地欣赏着，心中想的是老爹和泠竹见了面，估计马上就会赶到巨鹿来了，再不趁这个机会走人，怕是再也没机会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回庄院，来到司马擎的会客堂。房中传来三人融洽的声音，显然交谈甚欢。不过这些欢快的交谈，却令鹿皓天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岳无影那可憎的声音正千里传扬：“……我家公子说了，他非如斯小姐不娶！”

鹿皓天不敢想像身边的如斯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只知道自己的脸皮滚滚发烫，连瞄都不敢向如斯瞄上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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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李大夫的问情庐。

李大夫将前面的病人身上插着的针一一拔下，叹道：“泠姑娘，黑曜之岩的灵力，已经尽数催发了……这或可让姑娘再延一年的健康，一年之后……”

泠竹轻叹道：“只有一年吗……”

李大夫喟然道：“鹿公子不知交了什么运，碰来碰去，竟全是这样的奇人奇相。纤纤命好，有闻麟牙晶；而泠姑娘的帝江之革，又该去哪里找？”

“这样的神物，泠竹不敢奢求。”泠竹淡淡道：“我也不想欠鹿公子什么情。”

李大夫摇摇头，道：“鹿家世镇清河，对我李家颇有恩惠。老夫可以保证他们不是挟恩望报的人。”

泠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带着小翠飘然而去。

走出清河城外不过数里，两人又停了下来。前方平坦的土壤忽然渐渐鼓起，随着一声爆裂，一人破土而出。

竟是燕冬！

泠竹随风飘扬的白衣猛地沉了下去，凝重的冰凛之气滚滚而出，顷刻之间，道路两旁树上的枝叶已挂满了寒霜。

燕冬见到这等声势，反而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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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皓天和如斯并肩走在通往妖兽谷的路上，后面跟着闪闪缩缩的两个妖怪。如斯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是漫不经意地闲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鹿皓天全然失去了在花园中侃侃而谈的豪气，支支吾吾地应付着，常常应得牛头不对马嘴。

两个妖怪心中的郁闷也是无以复加。自从修炼成精起，恐怕还没有这么慢地走过路。前面那对狗男女走得跟爬似的，偏偏鹿皓天一看见他们，那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两妖只得识趣地远远缀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两妖想不明白，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鹿皓天由轻视到亲热，再到如今的尊重的。不过他们也清楚，让着鹿皓天并不是怕他，而是真的有点儿把他当成朋友来看了。这个小子确实是个很特别的家伙，就算被他骗得团团转，却居然也令人开心得很。事实上这小子虽然没几句是真话，但最终的结果却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损失。相反地，让他们结识了司马擎。

司马擎不是普通人，是在司马世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是因为他道行有多高，而是因为他和家主司马潮，有同一个爷爷，换言之，他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主之位的人。

妖兽谷若和司马擎交好，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虽然鹿皓天没有开口询问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不过两妖相信这个臭小子一定明白这个使者该怎么当。这并不仅仅是一个休战和谈的使节而已。

四人不知走了多久，栖凤岗那焦黑的土壤又已隐约可见。鹿皓天极目远眺，只见一片苍茫。妖兽谷的云雾远远飘在天际，仿佛迷蒙的梦境，就像鹿皓天在这个世界上茫不可知的前程。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