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剑 一
作者:君甚嚣      更新:2019-09-23 23:14      字数:2809

已经习惯了将多年不变的白衣换成一身紫色衣衫的杨梓,正望着别院水塘里游弋的锦鲤发呆。

自一个多月前那场登山风波之后,他们师生二人非但没有深陷麻烦,身为先生的江沉反而更是气运了得,得了武帝赏识,被破例召进了宫中,一去不返。

他杨梓也连带着被爱屋及乌一般莫名其妙的安排进了武周学府,更莫名其妙的成了学府中身份最为尊贵的甲字科第一等生,拥有了一栋自己的独院和数名服侍小童。

起初确实有些不适应,先生不在身边,自己又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但自认成熟的他还是很快就适应了此间种种的生活。

至少在待人接物,受业学习两个方面,他可以很自豪的拍着胸脯说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不过麻烦总归还是有,比如那些络绎不绝前来拜访结交的各方势力。

入府之后的后半旬稍微好些,前半旬时光几乎都耗在了与那些人的喜笑颜开勾心斗角当中去了。

他当然知道那些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来,而是为了那个现在都还在宫中,尚未传出半点消息的先生。

那个年近中年的男人最终会被武帝安排在什么位置,是这些天除了“谪仙”辞官外整座武安城内的头等大事。

又或者说,李青莲的辞官游历,武帝以礼相送,赠予“天下谪仙第一人”金匾、御赐武安牌、珠宝金银无数,固然是近来整个武周最为人乐道的大事,但另外一个进宫与武帝议事月余的男子,却牵动着更多身居高位之人的心弦。

在宫中议事如此之长的时间,使得那位在坊间不知何时有了“白衣公卿”美誉的读书人显得越发重要了起来。

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甚至已经开始四下散布流言,猜测着武帝是不是连那三公的位置都想要动上一动。

三公,即三宰,为左宰丞,右宰丞,与中廷公。

中廷公负责安排和整理朝堂议事,掌管谏官奏言任职之事,同时也负责调解军政关系,是除皇权外各方势力平衡的焦点。

左宰丞总司各级官员的考核评查,必要时可上奏弹劾,一定程度上掌握了对三公以下官员们任职调动的权力。

右宰丞则主管科举及人才举荐制度,安排赈济救灾、赋税纳税等各项民事事宜。

三者同级,职权上互有重叠,相互掣肘监督的同时又一并议事共事,下体民情,上达帝听,可以说是处于整个武周权力的中心。

军方自然也有镇国公、卫国军四大元帅等几人掌握的权势可与三者相提并论,但总归来讲,在大部分武周百姓以及读书人的眼中,三公在庙堂上所处的位置便是武周官场的极致了。

当然这些东西对于现在正在发呆的杨梓来讲都不算太过重要,先生的何去何从也不是他一厢情愿就能左右的了的。

他不过是在微微惆怅,过去的岁月好像真就这么一去不返了。

说到底,心思澄澈通明,保留了赤子之心的杨梓对很多事看得比常人更加透彻,就像他明白自己无法影响武周最有权势的那位的决定,所以不会为自己的先生做无谓的担忧一样,他也明白自己眼下的风光无限其实是无根浮萍,若没有支撑,转眼就会烟消云散。

但他的惆怅里并不包含对未来迷惘的害怕,只是单纯的有些想念月余不见的先生了。

那常常突兀的神神叨叨,那酩酊大醉后的放浪形骸,那遇事时眼中的云淡风轻,就真的这么消失不见了很久,久到杨梓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过这么一位先生。

自懂事以来,他有时会觉得照顾先生是件很麻烦,巴不得自己早点长大,远远的离开那个有些神烦的男人,振翅高飞。

可只有真正分开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习惯了那个男人留在自己生命中的每一道身影,竟莫名开始怀念起以前。

思绪随意纷飞,如春日原野上的杂草,杂乱无章的生长在杨梓思维的疆界里,最后都归于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站得久了,他扭了扭因一直低头而有些酸胀的脖颈,准备回书房去看看那些充斥着圣贤道理却没甚意思的书。

恰好此时,他不经意的回头,却瞥到一尾锦鲤鱼跃而起,在熠熠阳光下竟有些金光闪闪的意味,仿佛只要天生风云就能化龙而去,挣脱凡俗的枷锁。

可惜天公不作美,并没有为它搅起无边不风云的意思。

就此,那鱼儿重游入水,激起了一圈不大的涟漪,毫无所觉。

杨梓又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之事,忽然哈哈笑着离开了那一方小小池塘。

金鳞岂非池中物?

金鳞不过池中物。

——

折柳巷,历届赴京赶考的书生们最爱借居的巷弄。

不仅是因为前代词圣那句脍炙人口的“折柳赠君别”的地点就在此地,更是因为此地多得是酒肆勾栏、青楼小坊这等供那些风流才子们消遣享乐的存在。

城中的大户人家、贵胄子弟,不时也会在此地寻求消遣,所以对于那些想要结交上流的读书人来说,混迹此间也是种别样的机遇。

指不定就被哪家豪阀奉为客卿座上宾了呢?

寻常的折柳巷虽也熙攘,日日游人如织,但与今日却略有不同。

原因无他,折柳巷最大的青楼——“留仙楼”,今日竟被一人包场了!

若说包场是为了宴请宾客接风洗尘倒也无可厚非,可偏偏那一身朴素灰色道袍的年轻男子就是极其嚣张的将一张太师长椅安置在在“留仙楼”的大门前,正当牌匾下,并要求所有的楼中女子,上至艺伎花魁,下至老鸨丫鬟,全部立于大门两侧。

如众星拱月,似要衬得他的气度更加不凡。

那个本就长相超凡脱俗,一身朴素道袍根本难以掩盖的男子则自顾自的饮着酒,瘫坐在太师长椅上,体态慵懒,似醉非醉的狭长的凤眸中似有着说不清的讥讽。

那些没有他的命令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的胭脂俗粉,他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实在是提不起丝毫兴趣。

倒是这留仙楼的“春花酿”,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望着门前长桌上摆着的数十个的酒坛,沈轻云如是想着。

小酌了几口,大概是觉得不够过瘾,他直接提起一坛酒自上倾倒而下,仰头一滴不漏的尽数接入喉中,气概豪迈吞云。

然后是一坛又接一坛,一连数坛下肚。

稍微有些满足了的他终于重新举杯小酌,再度慵懒的躺倒在太师椅上,静静地看着远处不断聚拢而来围观的人群。

随着人群越来越密集,指点议论之声也开始逐渐嘈杂了起来。

似是感觉眼球吸引的差不多了,他挥手招来眼前众多凡俗胭脂中的一个,将身边一直放着的两个灰色包袱中的一个交给了她,随口嘱咐了几句,便又自顾自的喝起了酒。

那青楼女子如同得了御令一般战战兢兢的按照那个男人的吩咐开始准备了起来。

片刻后,周遭的叫嚷起哄议论之声比起之前要更加嘈杂数倍不止。

所有看热闹的人们看到了一副新的楹联被一位姿容姣好的青楼小娘子张贴在了留仙楼的大门两侧。

十个字,字字金钩银划,笔锋凌厉,一股浓烈的杀伐之气竟盖过了晚春的暖阳,令周遭围观之人遍体生寒,不得不通过更加激烈的相互交谈来相互壮胆,以驱逐这股恐惧之情。

令人奇怪的是,今日的折柳巷中,就算平日里那些谁也不怕的跋扈公子哥,和某些个自诩风流盖代的文人们,也无一人胆敢上前,去一问究竟。

奇也哉?怪也哉?

不太奇怪。

因为那副对仗一点都不工整的楹联上,赫然用血红的笔墨写着:

饮尽世间酒

提剑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