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焚诏
作者:高路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686

虽然作为同盟会军政的领导者,但无论是年纪、辈份、资历,还是xìng格使然,高旭向来没有自视高人一等的自傲。无弹出广告小说 高旭也没有像通常的那样,等所有参会人员入座之后,他才最后一个进场。反之,高旭是第一个进入参议厅的,而且立在大厅的门口之外,笑容可掬地迎接着一个个大佬的到来。

跟在高旭身后的,除了四处巡逻负责安全的宪兵统领邬含蓄之外,还有夏完淳、沈从文俩人。

夏完淳是浦东军区新兵训练营的教务长,沈从文是上海县的行政县理长,俩人一文一武,当初都作为高旭的勤务员,都算是高旭的门生。所以,一回到总部,俩人就习惯的在高旭的身后找到自己的位置。

夏完淳理着小平头,一身新式的挂着四维袋的同盟装,生气勃勃。沈从文则是蓄着长发,穿着汉服,风度翩翩,俩人的衣着打扮一新一旧,各有英姿。现在的光复区内,长发和短发,汉服和同盟装,一个是时尚,一个是传统,俩者兼容并包,互相共存。

高旭自然是短发同盟装的打扮,这个打扮本来就是最显著的高氏风格。他向来是新政身体力行的推动者,至于汉袍,高旭现在都把它当作睡衣的。

在同盟会的每一个元素中,高旭现在大力推广他的第三条路线,既不同于剃发易服的满清,也区别于死气沉沉的南明。他就像老天扔到大明的病毒,从习俗、理念、学识这些细节开始,慢慢地感染着他的周边,从点至面,逐渐散成一个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但是焕然一新的cháo流。

首先联袂而来的是高老头和沈廷扬这一对亲家。在他们的身后跟着一大批随从。高旭在参议厅大门外迎了上去,对于这俩个长辈,高旭按着大明的习俗施礼道:“见过沈司理,高会长。”

虽然高旭一直在公共场所不论私谊,只以公职相称,但俩个老人仍然老怀开慰,特别是高老头,瞧着有着大出息的儿子,简直是飘飘yù仙,那爽得透骨的笑容越发显得猥琐几分,使得个xìng向来严谨的沈廷扬又忍不住错开一步,那种耻于为伍的心思又泛滥开来。幸好沈廷扬看了看神采飞扬的女婿,被高老头的猥琐败坏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对于沈廷扬来说,每次在亲家公高老头这里中的毒,都在乘龙快婿高旭这里找解药。

高老头身后跟着江南舰队的提督史战史必达。他是高老头俩个最重要的养子之一,另外一个是闽海舰队的提督赵天武。在同盟会中,水师一直掌控在高氏的手中,基本上都是高氏的私军。高旭将近一年没见到史必达,现在见他仍然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眼神总是懒洋洋的,神sè总是一副欠揍的模样,他与赵天武沉稳的xìng子简直是两个极端。但是这家伙在水战上的灵xìng,能让高旭无视他xìng格上的很多缺点。

高旭拍拍史必达的肩膀,无语地笑了笑。史必达懒洋洋地点点头向高旭致意一下,走到高旭的身后,与夏完淳、沈从文俩人立在一起,作为高旭的迎宾随从。他曾经是高旭的旭卫队长,论起资历来,比夏、沈俩人还老。要知道,现在高旭身后的随从位置,不是高旭的心腹根本没有站立的资格。

在沈廷扬的身后,跟着陈子龙、程璧、孙兆奎这些文官。在江南光复区中,除了最重要的苏州府由沈廷扬直属,其它松江、常州、嘉兴三府的地方政务分别由陈子龙、程璧、孙兆奎三人负责。在吴淞之战中,旭卫镇的战力折服了陈子龙,他那句“大明中兴之路,当由高氏始!”的感慨让他在世人眼中打上了深刻的高氏烙印。孙兆奎原是太湖义军的军师,现在太湖义军首领吴易已加入同盟军,改制后成为忠义镇序列下的一个统领,驻守在无锡。孙兆奎举人出身,则是进入行政系统,负责嘉兴府的政事。

高旭与陈子龙、程璧、孙兆奎等人寒暄几句,分别握手致礼。废除了跪拜,这个握手礼也是同盟会推广的礼节之一。当然始作俑者自然是高旭。这个新式礼节也是上行下仿的产物。时至今rì,身居上位,高旭再也不再刻意入乡随俗,压抑自己那些从后世带来的“不良习惯”。他现在是把同盟会这个跨时代组织当成一张白纸,肆意地信手涂鸦着。

握住对方的手,把自己的热情传播给对方,这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社交方式。当然,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开始的时候,握手礼仍然很别扭,但是在同盟会运动这样犹如融炉的大环境里,高旭的一言一行,已成为百万会民争起效仿的焦点,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在崇明岛内流行起来。

高老头身后跟着的是来自华商会的三个大股东——程度、龚自正、盛维真。尽管高旭是初次与这些华商会的大商人见面,但通过邬含蓄提供的宪兵处背景档案,高旭都了解了他们的来历。

那个程度出身徽商。高旭当时一看他姓程,立即与程璧、程平这俩人联系起来,但是一查看他的简历,才知道他虽然姓程,但与程氏兄弟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只是在徽商中,他的财力极其雄厚,他的背景也很单纯,完全是商贾出身。这个程度一直是高氏外贸中最重要的供货商,包括瓷器、茶叶、丝绸这些外贸的主要商品。

扬州商人龚自正,是个江淮地区有名的大盐商,扬州十rì时,他行商在外,整个家族在扬州屠城中毁于一旦,国恨家仇之下,他拿出了三百万家资购买了同盟会光复券,并成为华商会的大股东之一。

闽商盛维真,他是当年第一批与高老头合作下南洋从商的,与老头子有着极好的私交,是高氏最重要的外贸伙伴。身为闽商,一直以来都在郑氏家族的压制之下。郑氏家族崩溃之后,最大的既得利益者自然是高氏,但盛维真也跟在高老头的身后喝到了最大的一口汤,盛氏的财力也跟着暴涨,成为华商会继高氏之后的第二大股东。

一直以来,高旭都忙于建军抢地盘,对于商业领域一直由高老头去折腾,程度、龚自正、盛维真这三个大商人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高旭也分别与他们一一握手致礼。在这三人中,除了盐商龚自正之外,徽商程度和海商盛维真都是高老头长久以来的贸易伙伴,都是看着高大少爷长大的老人。如今他们瞧着脱胎换骨的高大少爷,不由得感慨万千,对高老头有这么一个大出息的儿子,心中越发羡慕嫉妒恨。这使得高老头在老伙计面前越发得意的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块,猥琐得让一旁亲家公沈廷扬越发的不堪一睹。

除了史必达立在高旭身后,其余诸人自然在沈从文的引领下进入参议厅,各就其位。

第二拨来到的是顾炎武的宣政司部属。其实在这个时期,身为明末三大思想家之一的顾炎武的思想并没有完全成熟,他在后期以毕生心力所著的《rì知录》也没有面世,连“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的口号,也是高旭班门弄斧率先提出来的。这使得这个封建王朝中质疑君权的叛逆者,成为高旭新式理念最坚定的支持者。

顾炎武向高旭介绍他的俩个重要随从黄宗羲和阎尔梅。初见到这俩人历史名人,高旭心中不由暗笑,这俩人简直像黑白无常。黄宗羲虽然脸sè黝黑,但是jīng神抖擞,而阎尔梅则是脸sè惨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那黄宗羲似乎对高旭神交以久,参见高旭时眼神中带着明显的恭敬之sè,但是那阎尔梅神sè虽然颓废,但望着高旭的眼神似乎很锐利,带着一种判究xìng的意味。

以高旭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他身为后来者的心理优势,再加上翻阅了宪兵情报处的背景档案,应付黄宗羲和阎尔梅这些历史人物自然游刃有余,问候数语之后,就让夏完淳领着他们入厅就坐。

最后来的是阎应元为首的军政司系统。阎应元仍然很冷酷,很睿智,他那张恐怖的麻子脸仍然让人望而生畏。在他的身后,跟着徐玉扬、徐鸿这对叔侄。徐玉扬照旧给高旭一个熊抱,哈哈大笑地唤一声兄弟,总算让高旭在阎应元这块寒冰的旁边找到一份温暖。徐鸿仍然一丝不苟地向高旭敬一个军礼,作为昔rì的旭卫队长之一,然后与史必达点头致意一下,便一起立在高旭身后。

“见过督帅。”

在阎应元的身后,徐徐地现出一个倩影,立在高旭面前致礼道。

“你好,好久不见。这一年来,你过得还好么?”

高旭望着阎小玉那清丽却又憔悴的面容,心想同盟军后勤的统筹调度都压在她那瘦削的肩膀上,再加上对她那份又敬又爱的复杂情绪,不由得怜惜万分,但在众人之前,高旭不好表露出自己的感情,只是淡淡地微笑着。

尽管高旭把情绪控制得很好,但他眼神里那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热切,还是让阎小玉感受到了。她突然想起那张让她夜夜失眠的画着心形玫瑰的信笺,向来落落大方的她竟然生出几分局促,甚至几分无法按捺的羞涩来。

阎小玉不敢再看高旭一眼,一转头,却见父亲阎应元沉着脸盯了自己一眼,眼神里尽是意味深长的告诫之s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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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议厅内,同盟会的高层济济一堂。

大年初三,天气仍然极冷,幸好厅墙的角落处燃烧着壁炉,使得室内气温暖了一些。

高旭立起身,指着挂在厅堂上的巨幅地图,望着自己的核心团队道:“我们的光复区,从当初江yīn这个弹丸之地,已经扩展到苏州、松江、常州、嘉兴四府,以及包括宜兴、湖州这些环太湖地区,并且通过海上航线,把整个福建省都变成我们煤铁资源的大后方。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我们通过吴淞、福州两战,打残了满清战力最强横的多铎部镶白旗,并且把济尔哈朗的正蓝旗拖在常州战场。满清八旗已挫二旗,我们打破了满清铁骑天下无敌的神话!”

众人听罢,人人脸上尽是激昂之sè,陈子龙应声道:“是啊,此等成就可谓前所未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事业,我等指rì可待!”

一边的顾炎武望了陈子龙一眼,点了点头,皱着眉道:“虽然我们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但是,柿子都是先从内部开始烂的。就在我们在抗清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在我们的后方,却是上演着同室cāo戈的丑陋。在两广地区,绍武和永历两朝为了正统的虚名兵戎相见,甚至在我们的江南光复区的外围,那些自谓帝统的宗室更是多如牛毛,比如被卢象观拥奉于宜兴的瑞昌王朱盛沥,被王期升、葛麟拥奉于长兴的通城王朱盛澂,被朱君兆拥奉于南京近郊的瑞安王朱谊漇,还有兵败闲居在台州的鲁监国朱以海……”

听着顾炎武直呼这些残明宗室的名谓,脸上毫无敬畏之sè,大都数人都已习以为常,有几人却是神sè各异,比如以大明遗臣自居的沈廷扬,加盟过鲁王政权的黄宗羲,他们的脸上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之sè。还有那个阎尔梅,见顾炎武如此不尊重宗室,脸上有点不愉之sè,张张口想说什么却又是无语以对。

顾炎武接过身后随从递上来的一叠圣旨和锦书,一卷卷地扔到桌上,一边扔一边说道:“年关之际,宣政院收到一大叠诏书,这是永历帝的,这是绍武帝的,这是鲁监国的,这是瑞昌王的,这是通城王的,这是瑞安王的……这些朱室的圣旨和锦书来自四面八方,虽然没有开卷,其中的内容不用看,也知其意,无一例外的要我们奉诏。”

所谓奉诏,就是奉其为主之意。如今同盟会声势浩大,同盟军战力卓绝,只要奉迎其中一个宗室为主,这个宗室自有坐拥天下的资本。所以,这些残存的朱明宗室可是眼巴巴地盯着崇明,企盼得到同盟会的支持。

在参议厅中,有资格坐在大厅圆桌上的,人数不过五人。除了高旭之外,其余四人分别是高老头、沈廷扬、顾炎武、阎应元。高老头是海盗,对于朱明宗室向来没有敬畏可言;顾炎武是科场上不得志的落弟士子,对于晚明的诸多积弊尽是满腹的愤世嫉俗;阎应元是典吏出身,但算不上官,根本不入流,与草根无异;唯有沈廷扬做过崇祯和弘光两朝的尚书,对于朱明宗室还有几分想念,但是他当初奉立崇明义阳王时,那义阳王却是烂泥扶不上墙,再加上这些残明宗室个个不争气,而且他又上了高旭这个乘龙快婿的贼船,已经是身不由已,只有眼睁睁瞧着顾炎武把这些昔rì尊贵无上的圣旨像草芥一样扔在桌上。

至于圆桌外围的座椅上坐着各司各部的中高层要员,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屏着呼吸,只是望着圆桌上的一堆圣旨发愣。

高旭静静着望着众人神sè名异的表情。自从去年他纵容顾炎武的宣政司以宪历纪元,同盟会自立的趋势已是路人皆知。但在表面上,这个新势力团体还是披着隆武朝的外衣,尽管隆武朝廷已经灭亡了。

如今同盟会这个新势力完全有自立自主的能力,是否还需要朱明这个壳资源,是时候下决心统一思想的时候了。如果披上朱明这个外壳,好处当然有,可以团结一些同情以及留恋明室的官绅,但同时要接收晚明官场上数之不尽的腐朽的流弊。这个腐朽的东西是高旭不愿接受的,同盟会是寄托着他新政理念的新团体,他必须要让它变得纯粹,虽然做不到一尘不染,但必须向这个方向努力。

脾气狄介的顾炎武是高旭新政理念最坚定的支持者。他第一次把这个弃明自立的敏感事件摆在明面上。

这时,坐在外围的阎尔梅突然起身,向首座的高旭拱手致礼一下,然后直视着顾炎武道:“顾理事,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无论如何,我们总得择其一而奉啊。”

顾炎武是直xìng子,他心中对这些朱明宗室已是极度鄙夷,顿时反驳阎尔梅道:“阎先生此言差矣,我们同盟会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公义来号召天下,以《宪章》之名来治政天下,而非以朱氏一家一姓之私利,何来名不正言不顺之说?!”

“再说,如今哪一位宗室亲王,能当得起中兴大任?当初弘光初立时,就有立亲立贤之说。福王登基为帝之后,只知搜刮江南,醉生梦死,清军南渡一来,他就弃城逃跑。潞王颇有贤名,最后如何?逃到杭州仍然献城而降,苟且偷生。然后,唐王在福州称帝,鲁王在绍兴监国,两朝又是纷争不断。清军入闽,唐王逃离福州,在汀州被俘而亡。而浙东明军只知争权夺利,抢钱抢粮,清兵一渡钱塘江,又是一触即溃……”

“隆武败亡之后,桂王又在肇庆登基称帝,朝号永历。那知这桂王比以前的诸藩更是贪生怕死,一闻到清军逼近赣州,便望风而逃。这使得流亡在广东的隆武之弟续封唐王又趁机称帝绍武。接着永历和绍武两朝为了续统虚名,大打出手,兵戎相见,贻笑天下!……至于流亡在江南各处的诸王,比如瑞昌王、通城王、瑞安王之类的,既谈不上帝统之亲近,也谈不上中兴之贤能,无非是怀着觊觎大宝之心罢了。”

“何况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当初沈大人在崇明城拥立义阳王如何?这义阳王朽木不可雕,当街强抢民女,品xìng恶劣之极……”

这顾炎武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义阳王强抢民女,岂不就是当初差点让他亵渎了沈小姐——如今的高少夫人这个不堪回首的往事?在座的诸位哪个不知道这个事情。甚至那个义阳王流亡到浙江后暴毙的下场,传说也是高沈两家复仇的结果。

这顾炎武简直是**裸的拉仇恨。

沈廷扬、高老头这俩个大佬一听到顾炎武提起这个义阳王,俩人的脸sè顿时yīn郁之极。

高旭听罢,只是沉着脸盯着桌子上的那一卷卷的圣旨和锦书。

顾炎武脾气耿介,不通人情世故。但他身为宣政司的司理长,在会社内的资历极高,而且他陈述的也是事实,没有人指责他提出这个让高沈两家脸面尽丧的往事。

厅内的氛围凝重之极,人人瞧着高旭的脸sè,说到底,同盟会奉不奉诏,奉谁的诏,最终的决定权在于高旭的身上。

众人只见高旭盯着桌子上的几卷圣旨和锦书瞧了一番,缓缓地起身,一卷卷地收起,抱入胸前,然后转身,向厅堂的角落的壁炉走去,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把那数卷圣旨和锦书一股脑儿地扔在炉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