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梅雨季节，天气潮湿。三鼠有些咳嗽，被师爷等人下了“禁足令”，除非天气好转，否则不能下床。

三鼠无奈，但知道他们都是一片好心，也不忍心拒绝。虽然终日呆在屋内太闷，这里的空气又比不上竹叶寨，虽然有更多的书解闷，但那感觉仍不如从前。

不，是他的心变了吧！

从小六出现的那一天。

八个月前，他们还在竹叶寨。那时候，他们的身份是人人鄙夷的土匪。

那一日，大哥他们出门去“打猎”。他十分不愿，但也无可奈何。书上有云，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但，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怎么会去做贼？

他、二龙、四虎、五牛都是大哥捡来的孤儿。师爷从小一把屎一把尿的将他们拉扯长大，若不是他的身体，他们也不会做上这一行。

世道混乱，二十年前的战争留下的影响还未完全消弭。他们几人没父没母，自然受人欺负歧视。加上他们家在竹叶寨，更是让人先入为主的认为是山贼土匪，避之如猛兽毒药。所以，二哥、四弟、五弟甚至是学问最好的师爷出门找工作都不成。

他的病，需要钱。不然，他们完全可以自耕自种，自给自足。

大哥他们劝自己别在意，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是阿！他们是一家人，相依为命的一家人。和那个家完全不同。

他并非是战乱的孤儿，而是因为这个病被家人抛弃。在他的心中，他的父母是大哥贾青，以前那个名字什么都不是，他叫做三鼠，这是大哥取的名字。此生此世，他只叫三鼠。

大哥贪钱，只要有关钱的方面，他就斤斤计较。平日里，他们浪费一点，或者剩下的饭菜倒了，就被大哥逮着念叨了三四个时辰。念叨的内容和叮嘱他小心自己身体的一样，不停地重复。而他贪钱的毛病，是因为他们四人。若是不贪、不省，一个没有活计的人，如何养大他们？

二哥二牛是孤儿，未懂事就被抛弃，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姓甚名谁。今年二十有五。二牛性格沉默，几乎很难见他说一句话。但他为人很细心，很会照顾人，厨艺丝毫不比酒楼里的大厨逊色。

排行第四的四虎，今年二十有四，同二牛一样，不知父母是谁的孤儿。以前叫做三虎，因为那时还没有捡到三鼠。四虎生得人高马大，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处于暴走状态，但一般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最小的是五牛，今年二十有二，也是因为战争而成为了孤儿。五牛的体型和五虎差不多，但比四虎矮一点、瘦一点。他平时很少说话，但并非二牛是天生的沉默。但他一旦说话，通常都很犀利，让人常常尴尬或者哑然。

而他，今年二十有五，因为常年卧病在床，肌肤白得让女子都艳羡。他平日做的事情，就是看书和养病，其他的事情，其余几位都不让他操心。所以，他是他们之中读书读得对多的人，就连是秀才出身的师爷也没法比。

那一日，二哥他们回来了，带着一个纤细瘦弱的男子和一头小毛驴。二哥对他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原来……

在师爷他们准备下山打秋风的同时，上官青儿骑着一头毛驴慢悠悠的走着，这毛驴是客栈老板好心给的，为此，上官青儿还感动万分。

实际上，是老板受不了上官青儿的诡异，才忍痛将拉磨的毛驴送给上官青儿，只求这一尊大神赶快滚蛋。但上官青儿却浑然不知，还以为老板是好人，若不是老板见鬼似的躲开，她还真想抱着他好好的表示感谢。

要知道，上官青儿离家出走、女扮男装到了竹叶县，她刚到竹叶县几天，就做了如下几件大事，让竹叶县人对她避之唯恐不及：某戏班子正在排戏，她以为是打群架，以多欺少太不光明磊落了，于是冲上去帮忙。道具被损，戏子受伤，以至于，戏班子当天要表演的剧目，硬生生的被推迟了好久。

几个小孩玩蹴鞠，她以为那是别人扔的“暗器”，一脚将之踢飞，惹得群孩大哭。别人夫妇之间吵架，她去路见不平，惹得那对夫妇操起锅铲扫跟着她追……

她又突然站在客栈门口沉思不动，又突然大笑了起来。那奇奇怪怪的样子，吓得别人以为她是一个疯子。有人走过去，好心的问她怎么了，要不要去看大夫？结果被她一把排在肩膀上。咔嚓一下，肩膀脱臼了。

上官青儿走后，客栈老板泪流满面的对着没了毛驴的磨，心痛不已阿！他一边诅咒上官青儿被驴子踢，一边庆幸自己刚才躲得快。因为，这个少年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却是一个练家子。不然，怎么拍一下就让人的肩膀脱臼？天生力气大？鬼才相信！

“小毛驴，跑阿跑。跑过了这座山，又跑过了那座山。过了这条河，又过了那条河……”

上官青儿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坐在毛驴上，唱着歌。歌声响起之时，人迹绝灭，鸦雀惊飞。

上官离曾经这样评价过：青儿完全不用去学武，只要一唱歌，就绝对没有人敢动她。

上官离的评价绝非夸大，上官青儿的歌声，的的确确惊天地、泣鬼神、鬼哭狼嚎、爱哭婴儿听了不哭、吵架的夫妻听了会立刻抱在一起睡觉。为了不让她唱歌，上官府之人，好言相劝、欺哄瞒骗、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但，上官青儿仍然没有自知之明。不但爱唱歌，还爱自己创作歌曲。就如这一首小毛驴，唱了十来分钟，还是这一句词。万幸的是，她平时一般不唱歌。

走了一会儿，肚子饿了，上官青儿四下瞧了瞧，选了个阴凉的地方，栓好小毛——一个时辰前，上官青儿为小毛驴取的名字，解开包袱，拿出干粮，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阳光炙热，好几次上官青儿都想解开衣襟。但总在最后一步忍住，于是她开始祈祷：祈祷太阳被乌云遮住，或者跟乌云回家去，不到冬天别出来。

时值五月，朱越国的天气竟然比洪紫国的大暑天还热。这让上官青儿后悔不已。她修行的灵山，四季如春。十几年下来，很难适应这种天气。

吃完干粮，上官青儿枕着手躺在地上，半眯着眼望着天空，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没有太阳的天空真好阿！”上官青儿感叹着被茂密竹林遮掩住的太阳，享受的哼着不成调的小调，翘着腿，狗尾巴草耷拉在嘴边。

一旁，小毛呆滞着眼看着这边，偶尔甩甩尾巴，不时换了个站立的姿势。

人性之一，吃饱了就想睡，上官青儿也不例外。这也是她一直坚持的事情。

她躺着躺着，感觉眼皮越来越重。于是乎，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她就入了梦中见周公。正当她和周公在云端比武弄剑得好不惬意时，煞风景的声音不停地传来。上官青儿无意识的挥了挥手，仍然摆脱不了那声音。

那声音的主人是小毛，而小毛的主人是她上官青儿，所以她决定要将小毛宰了！太可恶了！她的弄云九式还没有用，还没有将周公打在地上趴着，就被它吵醒了！真是太可恶了！

但是……

睁开眼，落入眼中的是被“绑架”的小毛。“绑架”它的是三个拿刀粗犷的汉子，只有站在最后面的、一身粗布白衫的男子和粗犷二字没有关系。

但是……

上官青儿眼珠转了几圈，对着那拿到的汉子道：“你是土匪还是强盗？”

众人：“……”

为什么要问他们这个问题？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还有，这是现在该问的问题吗？明明有更重要的要问吧？

“我们是竹叶山竹叶寨的山贼。”粗布白衫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斯文的笑着说。

“山贼？什么是山贼？”在上官青儿的脑里，只有土匪和强盗。

“山贼就是土匪和强盗的头头。”男子道。

“头头？是老大吗？”上官青儿好奇道。

男子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破了的扇子，拿在手里一扇一扇的。还真别提，这扇子一出手，这男子顿时被儒雅之气包裹，让人顿生好感。

男子颔首：“也可以理解成老大的意思。”

“我能加入吗？”

男子一怔，看着上官青儿眼中的期待和兴奋，不禁疑惑：“你可知竹叶寨是什么地方？”

“山贼寨。”

“你可知道竹叶寨是做什么的？”

上官青儿顿时愣住，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肯定的笑着说：“不知道。”随即又补充一句：“不是劫富济贫吗？书里都说，夜黑风高夜，一身黑衣闯入富贵人家打劫，并将银子分给贫穷的人。”

众人心道：你乱七八糟的书看得太多了！

开始动也不敢动的小毛突然“嗤”了一声，好像是在笑话什么。

“我们是专门打劫的！不做劫富济贫这等好事。”靠近小毛的粗犷汉子道。

上官青有些失望，半响，喃喃道：“打劫？那你们是来打劫我的吗？”

你终于意识到重点了？众山贼腹诽。

“我们只是来借你的银两用用，九十年以后，一定连本带利的还你。”男子道。

众山贼忍不住腹诽：师爷还是这么会忽悠人！九十年？九十年之后连骨灰都找不到了，还找什么银子。不过，正因为师爷这忽悠死人不偿命的本事，他们才每次都带上他。还真别说，省了不少的麻烦。

“银两？可以阿，不过我只有十两银子。”说着，上官青儿从包袱里套出唯一的一锭银子。

面对上官青儿含着歉意的眼，师爷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良知的谴责”，但也在同时醒悟起自己的“使命”：将坑蒙拐骗进行到底，绝对不分对象。

师爷努力的挤出感激的笑容，但上官青儿仍然从其中读出了勉强和失望。

十两银子不够吗？对银子完全没谱的上官青儿疑惑不已。这十两银子她可是用了半个月的耶！还是说，他们比较需要钱？上官青儿绞尽脑汁的想着个中缘由，完全忘记了她那十两银子之所以能用半个月，是因为那些老板都希望这尊大神赶快离开，谁还想到要去收那点钱？就算上官青儿要给，他们也怕。怕自己的寿命会被她奇奇怪怪的言行举止给吓得少了好几年寿命。

“土匪，不，山贼大哥……”

师爷从十两银子中回过神来，尽量温和的笑着：“小公子，怎么了？”

“小公子……”

“难道不是？”

“不，不，是小公子，小公子。”上官青儿连忙摆手，见对方还是那么笑着，暗自舒了口气。这四个月来，不少人叫她公子，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但叫“小公子”的，还真是第一次。所以就忍不住……不过，还好还好，暴露了就惨了。

上官青儿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师爷眯眼，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了一遍。当骗死人不偿命的温和儒雅的笑容再度绽放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哎，四哥，只有十两银子，怎么办？连米都买不了几斗。”山贼之一道。

四哥名叫四虎，竹叶寨排行第四。刚才说话的是最小的五牛。

“五弟，你急什么，不是还有一头驴吗？”四虎道。

五牛恍然道：“对阿，一头驴。”说完又想了想，“一头驴也值不了几个钱阿。”

“几个钱也是钱，总之这一次一定要捞一笔。”四虎下定决心。

上官青儿听到他们的话，再度确定他们是真的需要钱，便道：“我没钱，但有银票，你们要么？”

三汉子一师爷加一毛驴都瞪着上官青儿，只见上官青儿麻利的脱了鞋子，从鞋子里套出几张银票递给师爷：“不好意思，我只有这点银子。你看够不够？”

师爷结果银票，一看，手开始打哆嗦。他抬头看了看上官青儿又看着银票，如此往复好几次，才颤巍着声音，道：“你确定给我？”这一回，他“无意的”将“借”字省了。

四虎和五牛好奇的凑上去一看，顿时瞪大了双眼，哆嗦着唇，说不出话来。

“不够吗？”

他们几人急忙摇头，连连道：“够、够、够了。”

“噢……我看到他对着银票流口水，还以为不够呢。还好不是，吓一大跳！”上官青儿一边说一边拍着胸口。

是我们被吓了一大跳！众山贼心道。被这银票吓了一大跳。

“不过，我把银子全给你们了，我就没银子吃东西了。嗯……这样吧！我跟你们回山寨当山贼，等我有银子了，我再走？”上官青儿道，她完全没有去考虑，她什么时候能有银子？如何又银子。

众人闻声，倏地将视线从银票上挪开。

他们面面相觑，用眼神询问：他是在开玩笑吗？

师爷打量了一番上官青儿，又看了看银票，温和笑道：“如果小公子你不嫌弃的话。”

“嘿嘿，不嫌弃不嫌弃。”上官青儿立刻挥手，“噢，小毛也要带去。到时候我要带它走。”说着指着还被刀架着的小毛驴。

“……”师爷语塞了片刻，道：“二龙，带公子回山寨。”

二龙立刻收起架着小毛驴的刀，将小毛驴牵着，对上官青儿说了一句“跟我走”就大步的往前走，不管不顾上官青儿是否跟得上。

上官青儿急忙穿起鞋子，问了一句：“你们不走吗？”

师爷道：“我们还要去城里买点东西，你先和二龙回去。”

“是吗？那你们早些回来。”上官青儿不疑有他，说完就一蹦一跳的追二龙去了。

被留下的三人再度面面相觑，又再度死死的盯着银票流口水。

“大哥，四哥，俺……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银票。”五牛摸了摸口水，砸吧了一下，道。

“俺……俺也没有见过！一万两的银票耶！”

师爷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银票，手不停地抖，嘴角一抽一抽的。片刻之后，他笑了，笑声之诡异，让人怵目。

四虎和五牛第无数次的感叹了：师爷每次见到银子就变成这幅样子，好像抽羊癫疯。

不再管师爷了，四虎和五牛开始盘算：等下要去买些蔬菜瓜果，白米面粉，还要去药铺抓药，还要去买点人参燕窝。噢，还要买衣服和书，三哥整日躺在床上，买点书给他解闷，而三哥也喜欢书，买回去一定会很高兴的。斧头也要买了，现在的斧头都劈不动柴了……

等要买的东西都盘点得差不多的时候，四虎和五牛叫着还在抽风的师爷。

一炷香之后，师爷终于恢复了正常。

“要买的东西都想好了？”

四虎和五牛颔首：“都想好了。”

“那走吧！等会还要找地方换银票，这么大的银票拿出去只会引来有心人。等会儿你们在老地方等我，不要乱跑。”师爷吩咐道。

“嗯，好。”对于师爷的话，他们言听计从。

师爷满意的点头，向城里走去。

走了一会儿，五牛终于忍不住问：“师爷，为什么要让他去我们寨子？”

“好不容易逮着一直肥羊，怎么能就这么让他跑了？”

“但是……大哥，这里有三万零十两银子，足够我们兄弟五人吃一辈子了吧？为什么还要将他留下来？”四虎憨直道，“这得浪费多少粮食。”

师爷和五牛：“……”

“我还以为你在想什么？他那么小的个子，能吃多少？”

“可是他还有一头毛驴。”

师爷一愣，停下脚步开始思考：“对阿，还有一头毛驴！”想了想，终于决定了：“等哪一天我们装作没粮食了，就将毛驴宰来吃了。”

“……那他要一直留下？”五牛忍不住打岔。

师爷愣了，急忙掩饰和弥补自己刚才“不小心“的事物：“怎么可能！等过一段时间，就找理由赶他走。”

四虎和五牛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点头同意。

这是，不管是师爷还是四虎五牛，都没有想到，他们得了三万零十两银子，却请来一尊怎么送也送不走的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