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我去破坏那些东西吗？”眼看墨行离开了房间，暗胧的声音便从背后传来。东方玉叹了口气，扶着额头，将手支在桌沿上，深深地埋下了头。

“身为龙神帝，你可不该低着头啊。”身边微风一拂，暗胧已经飘然现身。她伸出双手环住东方玉的肩膀，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有困难的事情，都交给我就好啦。我这就去帮你解决了他们，在这等我吧。”

说罢便起身要走，衣袖却忽然一紧，暗胧回头看去，忽然被紧紧抱住。倚在她胸前的，是一张许久未曾见过的，柔弱的泪靥。

“我该怎么办啊……”东方玉灿金色的眼眸变得一片朦胧，语调也颤抖着——此刻她不再是那个平时面容严肃，目光凌厉的龙神帝，而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在众人的期待下，努力用自己的双肩扛起一切的女子。

每当暗胧环住东方玉的肩膀时，总能感觉到，她越发消瘦了。当年她在鄀都时，她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女子仪态雍容，充满勃发的生命力，充满着希望与自信。那双直视着她的眼睛，凌厉得刮人，仿佛实体般的视线似乎能洞察一切。第一次站在她面前的暗胧，能感受到东方玉无匹的锐气——那是属于君王的气场。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暗胧抱着她的身子，不由得陷入回忆之中。肩负了一切的女子，承担着的是怎么样的压力，东方玉从不说，她也不曾知道。在初代古龙逝世数百年之后，愿意聚集在古龙后裔旗下的人本已寥寥无几，最初东方玉能领导的只不过是一个千余人的小部落，一度连粮食都不能自给自足。东方玉便带头节衣缩食，广开贸易，以自己贫瘠的产出尽可能地换取粮食，度过那些艰难的时光。随后，又亲自指挥，击溃了来犯的大部落军队，以凌厉的反攻将其击溃，甚至收编了他们的族人奴仆，壮大自己的部落。

自此以后，东方玉开始在神州纵横捭阖，继承自古龙的千年智慧在此时展露无遗，聚集在古龙后裔名号下的部族越来越多，她的名声也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像她的父亲一样，被众人奉为“龙神帝”。

“我要守好这片江山，然后，将那个神话时代从地底下挖出来，重建它……不，我要超越它！我要建立一个超越神话时代的新时代！”暗胧还记得那个长江之畔的东方玉，被众人推举为龙神帝的她越发明艳耀眼，仿佛天下无一事不可为。复兴，甚至是超越神话时代的豪言回荡在长江之畔，和着奔腾不息的江水，久久地在这天地之间盘桓。

但这么想的，全天下不止一人。暗胧深深知道这一点，当她得知西山一带的人族部落走向联合之时，便前往试探，希望能求得双方联手，共同复兴神话时代。

显而易见的，她遭到了无情的拒绝。暗胧回到鄀城后，几乎是立刻建言，试图说服东方玉将对方毁灭。不能结为盟友的，便都是敌人，她绝不能坐视另一个强大部族的兴起，尤其还是一个排斥妖族的强大部族。

“但我觉得，我们日后会互相了解的。”东方玉的眼神依旧是那样锐利难当，语气也透露出十足的自信和坚定，“我们走的是同一条道路，我们的终点也是一致的，既然如此，我们就一定会走向联合。”

但这一次，暗胧第一次不同意她的一切说法，她们吵了整整一夜，最后却谁都没能说服谁。

“你会后悔的。”暗胧冷冷地抛下这句话，从此离开了东方玉。她以一张恶鬼面具遮去了面容，用长袍兜帽遮去自己全部的特征，化身为复仇的恶魔，一个人走上了破坏人族联合的征程。

她的担忧很快应验。那些人族自立为“云秦”，开始驱逐在西山一带的妖族部落。只不过短短几年时间，西山的数支大家族便被尽数逐至荒野，甚至被满门屠戮。她偶然间救下了一个寻家的狐族小女孩，她那双充满愤恨和怒火的眼瞳令暗胧心惊胆战，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否也曾露出这样的表情，而那个表情，有没有伤害到别人。

但她来不及去细想了。她已经走上了一条属于恶鬼的道路，绝对不能回头。而那个寻家的少女也是，追随者，走上了一条同样的道路。

“今后，请叫我寻落柔吧。”有一天少女忽然久违地开了口，说出的话令暗胧浑身一震。她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在少女抢救出的那本巫术书里，“loro”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复仇女神。

一人独行变成了两人联手，但暗胧却再也没笑过。她拼了全力去战斗，但是却……没能阻止鄀城陷落。

当她赶回鄀城的时候，那些曾经灿烂辉煌，曾经充满她的身影的宫殿高堂，已经化为一地残垣断壁。

她在鄀城找了三天，什么都没有发现。东方玉仿佛就这样蒸发了一般，什么都没有剩下。

她带着寻落柔漫无目的地游荡，一晃就是七个春秋。而在某一个清晨，她从伤口化脓的痛苦中醒来时，忽然便感受到了一种呼唤。顺着那种呼唤，她找到了这里。

而那个女子，还在坚持着，即便已经伤痕累累，即便已经失去了一切。

“我快要背负不起这些了……”东方玉泪眼婆娑，她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过了？十年？二十年？不……或许已经快一百年了。当她抱住暗胧的时候，这数日来连连受挫的委屈，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痛楚，长久以来被压抑的诸多情感，便在这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她抽噎得连话都说不顺。暗胧抱住东方玉，一手环在已然瘦削见骨的肩上，另一手抚上她的头，轻轻抚摸着那一头长发。

“我失去了鄀城，失去了我几乎所有的族人，连你都曾离开过我……我后悔了啊！我后悔要和你吵架，后悔我盲目自信，什么都守护不了……

“我说我要重建神话时代，可现在已经三十年了，我还在原地踏步啊！玄机门也好，云秦也好，他们为什么都走在我前面了啊！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我究竟能不能做到啊……”

暗胧一时无话，东方玉心中积压的东西太多，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安慰，只能听东方玉断断续续地哭着，一直抱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玉似乎是累了，静静地不再说话。暗胧抱着她坐了一会，胸口忽然被轻轻一拉，引得她低头看了过去。

“今后……能和我一起承担这一切吗……能陪着我，指导我继续努力吗……”东方玉仰头看着她，灿金色的眼眸微微泛红，一如当年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答应我好吗……姐姐？”

暗胧的心跳仿佛突然停止。

真是个……久违的称呼了啊……暗胧低头看着东方玉，缓缓伸手摘取了那张面具。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对视了片刻，暗胧忽地笑了起来。

“好。”

今夜，她可以做一晚上姐姐，倾听自己一卵双生的妹妹，柔声安慰，努力去抚平她的伤痕。

但明天起，她依旧会戴上那副面具，只因为她是帝王。

暗胧叹了口气，看向怀里静静睡去的东方玉，把她抱到床上，仔细盖好被子。

然后，她再次戴上了面具，消失在阴影之中。

而她是破坏者，是复仇的恶鬼。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