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
手上被毫不留情地敲了一记，苏玲珑条件反射地抽了一下手，指甲刮在琴弦上，不和谐的音符顿时放大，听得墨染直皱眉头。
自从墨染开始教苏玲珑学琴已经过了四天时间。苏玲珑认真学习起来，进步速度可以说是飞速。第一天认清琴的构造和音阶，第二天学习礼仪和音律基础。墨染讲得很细，苏玲珑也记得很清晰，第三天经过简单的复习，便开始上手一段一段地学习演奏。
结果本来在音律上颇显聪慧的苏玲珑，一旦按上琴弦，就变成了一个笨蛋。最初的三节并不算难，可不论墨染演示了多少次，苏玲珑总是会弹错一两个音符。墨染一向习惯于完美，眼见数次纠正都没什么效果，干脆拿出了一把戒尺，只要苏玲珑弹错，就毫不留情地敲上一下。苏玲珑今天下午到现在已经挨了七八下戒尺，打得他手背通红通红的，偏偏又不敢用保护性的咒术去硬抗，只能结结实实地挨了下来。
墨染气鼓鼓地看着苏玲珑，一扫最初时的羞怯，教训起人来宛如连珠炮一样，与之前那个不敢直视他人的少女判若两人。墨染的情感似乎完全寄托在琴上，苏玲珑尝试过问她一些无关琴的问题，结果无一例外的得不到回应。少女一旦脱离了琴，便又恢复到那个格外安静的状态，休息时便静静地看着琴，或者随便演奏一两支曲子，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停下心中所想，沉浸在她的琴声里。
这丫头大概是接触过一段时间的幻术基础训练，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教授她幻术的师父忽然间放弃了，她这学了一半的幻术顿时失去了指引，只能浅淡的发挥出一点作用。苏玲珑这般想着，揉了揉被敲痛的手背，叹息道：“我又忘了这一段怎么弹了……墨染姑娘再演示一下好吗？”
“那你可好好去记住，我都给你演示了十几次了。”墨染将乌木琴掉了个个儿，十指按上琴弦，深吸气平复了心情，再次演奏起来。
前三节很短，曲调哀婉缠绵，尾音悠长，述说的正是离人折柳送别时的难舍之情。这一段由墨染演奏出来时，便像是将那副画面实实在在地展现出来一般，几乎能看见离人眼角闪过的泪花。五音文武幻境的基础几乎已经融入了墨染的所有动作里，哪怕无心，也能令听者无意识地陷入其中。
难怪墨染能成为最好的琴师……苏玲珑暗暗发动咒术，双眼蒙上一层浅淡的金色，龙文咒术悄然发动，周遭事物忽然失去了本来的形迹，被一层淡淡的雾气掩盖起来，而坐在他对面的墨染，双手轻抚琴弦之时，便像是织女摇动纺车，一丝一缕地梳理着这些雾气，渐渐绘制出一幅隐秘的图案来。
这便是五音文武幻境的秘密——利用琴音隐藏咒术痕迹，调动琴音所及的以太，布阵画图，悄然蔓延，在毫无察觉之时释放幻术，达到“以音作画，满堂皆醉”的结果。若是刻意调整琴声，恐怕还能令人闻声起舞，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乃至最后自己伤害到自己……幻术本就是这样一门诡异难辨的学问，没有可靠的师父指导，仅凭自己摸索，恐怕还未练成，就会被自己的幻术弄死。
不过对于苏玲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夜行者一族流传下来的龙文咒术中，“去伪”正是用于观察以太动向的咒术——去除物体杂形，仅存以太动静轨迹，由此令武功咒术寻隙而入，瓦解防御，一击制敌。此际用于观察幻境展开时的以太变化，却也正好。这曲子前三节很短，但以太脉络却十分复杂，苏玲珑不断地让墨染重复演奏，正是为了能够看清这五音文武幻境的以太脉络，哪怕只能复制出一瞬间的幻境效果就好。
身为整个青鸟飞鱼阁最好的琴师，墨染每日的工作是极忙的。苏玲珑偶然在院子里与她见过两次，墨染都只是匆匆一点头，便抱着琴低头快步走过，显然是忙着赶往下一位客人处。若是每日这两个时辰的时间能拿来让墨染弹琴演奏，所获的金珠恐怕得拿碗装了。雪狐令这样一位日进斗金的琴师来教完全不通琴艺的苏玲珑，就连苏玲珑自己都觉得浪费。细细想来，恐怕雪狐也早就知晓墨染学过五音文武幻境，希望能够让他在学琴时摸出幻境的规律，将其用于刺杀行动。
至于她还有没有别的心思，苏玲珑便不得而知了。雪狐仅仅在青鸟飞鱼阁留了一日时间，便又出发前往东洲。苏玲珑即使想问，也得等她回来才行。
阵图初具其形的时候，正巧赶上前三节结束。苏玲珑惊鸿一瞥，凭借着十余次瞬间的记忆，终于将这幅复杂的阵图记了个大概。接下来要熟悉的，就是阵图的运转之理。但这些东西都隐藏在第三节之后的乐章里，墨染暂时没有教他的打算。
墨染凭借着乐师的本能，将乐章中断在这，分开教授苏玲珑记忆乐谱。可对苏玲珑来说，记忆住阵图比记忆乐谱要重要的多。偏偏墨染以“贪心不足蛇吞象”把他教训了一顿，任凭苏玲珑怎么说，都不肯再演奏一遍完整的曲子，一定要他现学会前三节再说。
“……”墨染把琴转了个方向，面朝苏玲珑，示意他继续尝试。从她有些生气的表情里可以看出，苏玲珑刚刚的举动似乎触摸到了她的底线，这个全心全意寄于琴上的少女头一次露出了淡泊和羞怯之外的感情。
好吧……我努力学就是。苏玲珑叹了口气想道。他能住咒术的复杂阵图，对于简单许多的乐谱自然不在话下。不过难住他的倒不是记忆，而是怎么把音符和手法对照起来。苏玲珑的手使惯了刀剑暗器，干多了粗活之后，再来弹这细如牛毛的琴弦，难免有些力不从心。结果就是，他又被墨染敲了十几次手背，弹到手背手指俱都通红，这才终于掌握住了前三节。
“……可以了。”墨染听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板着的脸终于是放松下来。她收起戒尺站起身来，房间一角的磬石正巧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苏玲珑这才发觉未时已过，见墨染抱琴欲走，连忙站起来相送。谁知刚一站起，双腿忽然一阵酸麻，趔趄了几下，险些撞翻瘦弱的少女。
“吓！”墨染被惊得一跳，抱着琴紧贴着屏风，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半晌后才问：“你……还好吧？”
“坐得太久……腿麻了……”苏玲珑锤了捶腿，苦笑道。弹琴时正襟危坐的姿态很是累人，对苏玲珑这个几乎没这样坐过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前几天他还可以趁着墨染讲解乐理的时候活动一下，换个姿势，今天为了仔细观察五音文武幻境的阵图，他绷着一个姿势坐了两个时辰，腿早就麻得没了知觉。这下猝然起身，血液恢复流通之后，腿就像是被无数小针扎着一样，疼得他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墨染看着他捶腿的样子，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你……要我帮忙吗？”
苏玲珑连忙摆手：“不用了……妹子你还有客人吧？还是快去的好，我一会自己起来就行。”
墨染听完点了点头，抱着琴侧身走出琴房。早就候在外面的晓白送走墨染后，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问道：“姐姐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帮姐姐按按腿？”说着就要去掀苏玲珑的裙子，被苏玲珑一把拿住手腕，凶道：“你干什么呢！”
“帮姐姐按腿呀！”晓白伸出另一只手想要作祟，也被苏玲珑拿下。苏玲珑一脸无奈地看着她，说道：“捏腿就捏腿，干嘛要掀裙子啊？”
青鸟飞鱼阁里的佳丽们，衣着都十分华丽，其中艺伎更是以花纹繁复、缎面层叠为美，可不是一个人随意能穿上的。今天所着的这套一群也是一样，洁白的内裙贴身束腿，纱织的白色中裙长垂至地，粉色的外裙则像是花瓣一样散做六片，坐下时宛如一朵盛开的荷花——只不过苏玲珑这次是跌倒在地，没有方才学琴时那么好看罢了。双腿裹在紧身的内裙里，晓白从外面怎么也不好下手，自然是要掀起内裙，露出双腿来才可以。
不过这个举动着实把苏玲珑吓了一跳。这种重裙内是不穿内衣的，否则以内裙束身、中裙曳地的设计，再加上一件内衣，今儿个一天就别想解手了。他毕竟是男扮女装，裙子下面藏着宝贝，若是不小心被发现了肯定要坏事，怎么也不肯让晓白上手。可是晓白似乎还对那天鸟儿说的“看到衣服下面就会爆炸”的说法怀有极大好奇心，铁了心要看一看。两人缠夹一阵，苏玲珑巧施暗劲把她丢了出去，终于得以脱身，爬起来装作生气道：“你再这样，等雪小姐回来，我就让她打你板子！你信不信？”
“我投降！我投降！你别跟雪小姐说！”果然一提到雪小姐，晓白就耷拉着耳朵卖萌求饶。经过这么一阵折腾，苏玲珑也终于缓过气来，扶着墙站起，轻轻跺了跺脚，才刚吐出一口气，后背忽然泛起一阵惊悚，仿佛被目光注视着一般。他条件反射般地伏低身子，眼见晓白一脸疑惑地要发问，连忙捂住她的嘴，猫耳不断转动，捕捉着房间里的每一丝动静。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的只有窗外鸟鸣啁啾；远处丝竹管乐齐奏，只是隔得甚远，辨不出曲子来；一阵微风轻轻吹过，窗沿上新买来的陶瓷风铃叮当作响，清脆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片刻，逐渐消弭。
是那里了……苏玲珑示意晓白自己捂住嘴不要出声，悄悄地从琴桌下抽出影匕，身影忽地化为一团莲影，无形无质般穿过屏风，直扑窗台而去！
砰！
一声闷响，气劲爆散，窗外的吊兰枝叶飞扬，连同风铃一起剧烈摆动，过了数息时间才渐渐平息。
苏玲珑反持影匕，冷冷地看着黑衣女子，半长的头发无风自动，衬与略微外放的漆黑以太，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威压。
“学得挺快嘛。我记得我几天前才教你的新招，你居然已经能够用出来了。”女子好整以暇地倚在窗台上，丝毫无惧苏玲珑的威胁，淡然道，“学到夜行者正统咒术的感觉如何啊？苏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