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三峡暴雨
作者:寻滟月      更新:2019-10-05 10:54      字数:3790

黑云蔽日,阴沉的像是要拧出水来一般,一场罕见的暴雨正在其中酝酿。沉闷的雷声缓缓滚过天空,衬与脚下咆哮的江水,震得人耳目皆昏,几乎难以站立。

谁也没想到夏末初秋的三峡竟还能酝酿出如此声势的暴雨。雨水尚未落下,周遭的草市就已经开始匆匆收拾东西,各自扎紧渔船,躲进船上简陋的棚子里,随着江水摇摇晃晃,静静等待暴雨过去。渔夫们一生都住在这艘小船上,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暴雨,或是抽着水烟盯着江水翻腾,或是干脆闷头睡觉,谁也没去管那个愣在路上、似乎不知道怎么做的人。

那人戴着一顶大大的斗笠,说是头顶着雨伞也差不多,浑身都罩在一件宽大旅衣下,看不出男女,与那些行色匆匆赶路的马帮行商倒也没甚区别——只不过这人身边的马并未背着货物,而是一些野炊餐具、帐篷麻绳之类的,还有一杆用布裹起的修长物事,看着到像是长竹竿,只是不知用布裹着做什么。

那人抬头看了眼暗沉的天色,三峡素来风大浪急,却像是吹不动这满天阴云一般。身边的红鬃小马似乎颇有些不安,来回攒动着蹄子,不时打着鼻息,对这种从未见过的暗沉天色显出十足的紧张来。

“这天气可真是……”那人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继续牵马前行,想寻一处崖底岩窝栖身,等这要命的大暴雨过去再走。谁料行得几百步,仍是未见一处可以躲雨的地方。那人兀自心急,暴雨可不等人,哗啦啦地兜头浇下,几乎一瞬间就令周围的一切失去行迹。

“这下可糟啦……”那人扶了扶头上硕大的斗笠。这斗笠虽然使身体免遭雨淋之苦,可在这泼水一般的大暴雨下,也不啻一口大锅扣在头上,被雨水压得沉重无比。那人牵了牵手里的缰绳,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的小马踉跄几步,走到她身边,低头并进斗笠之下,甩了甩脖颈,几乎泼了那人一脸的水。

“别闹。”那人拍了拍马颈,与小马并肩齐行,寻找着可供避雨的地方。只是这江边乱石嶙峋,仅一条羊肠小道分开江水绝壁,连颗高点的草都寻不见,哪有供人避雨的地方?红鬃小马眨着一双大眼,随着那人的视线四处搜寻,终是徒劳无功,只能一点点向前挪动。

雨越来越大,十步之外的事物已然失形,那人顶着雨往前走了几里地,路边忽然出现了一幢小茅屋,几根粗木随意支起的篷墙被风雨吹得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散架一般,可却也是方圆数里之内唯一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了。

那人不由得驻足观望,这茅屋不知是何人所建,看起来简陋无比,像是不专业的人随手乱搭的。能在这倾盆暴雨中坚持着不倒,恐怕已经是用尽了全力。不过相比茅屋前哪一艘宛如落叶一样摇来晃去的小舟,这茅屋虽破,起码不用担心一家伙掉进水里去。茅屋四周尽是新起不久的泥土,暴雨闷蒸之下,一股新鲜的泥土气味弥漫开来,混着些好似咸鱼一样的怪味,让那人不由得微微皱起眉来。

正犹疑间,茅屋竟咿地一声开了门,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来。那人勉强可以看出男子头上系着的靛色四方巾,清癯的脸像是连着个把月没吃饱过一样,连眼窝都有些陷了下去。男子眼见行人踌躇不前,一径站在那淋雨,面露不忍之色,招手唤道:“喂!那位姑娘!路窄难行,风大雨急,前山后水,此为险地!如不嫌恶,可来蔽庐,稍事歇息,饮茶小憩,而后上路。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这男子看着年纪不大,说话却是一板一眼的四字一句,活像个读书读傻了的儒生,直让人觉得滑稽可笑。这茅屋破破烂烂的,大风一吹怕是就要倒塌,他倒也不觉得危险,反而还招呼起一个路过的旅人来避雨借宿,也不怕人家嫌弃。那人苦笑摇头,牵马上前,回道:“有劳先生了。小女偶然行经此地,突遇暴雨,得幸遇到先生热情相问,不却盛情,希望能暂留片刻,还望先生不介意我衣发皆湿,污了贵舍就好。”

那男子听了连连摆手,一颗清瘦的脑袋左摇右晃,口中连道:“怎敢怎敢,姑娘不嫌,属余大幸。小子不才,不擅建筑,蔽庐凋破,可堪遮雨,难以遮风。余备热茶,可供暖身,虽非佳茗,尤胜蛮夷。如若不嫌,随吾入庐,系马门前,畅言待晴。”说罢做了个揖,脑袋缩回柴门之后。那人隔着雨幕听不见茅屋里的动静,索性牵着红鬃小马趋前,让它待在茅屋檐下,反手将那面硕大斗笠摘下,戴在了小马头上,这才拉开柴门,走进了茅屋里。

这茅屋里果然破烂的很。那人心想。举目所及,灶台卧床尽收眼底,竟是连内外屋都没分,草草盖了间四方屋子了事。墙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缝隙,大风一吹便卷得满室纸蝶,折腾的那男子上蹿下跳,也顾不得灌水泡茶了。

她信手拿下一张来看,却见是一页关于神话时代的记述,不禁心中一凛。书页所言之事虽与记忆多有出入,却具是依照一处遗迹内的发现所做的推测,以当世的目光来看,算得上是与事实较为贴近的了。这样的书,云秦多数给予了大力推行,以此刺激冒险者深入遗迹发掘技术,供自己所用。云秦成立三十余年,从西山的一方小国变成一统神州的庞大帝国,始终未变的就是这一条国策,而云秦亦从其中受益良多,各种奇门兵器层出不穷,甚至建起了自己的飞空艇生产线,造出了那日强攻溪雨谷的超大型飞空艇。

但令她惊异的并不只是这些。

书上除开作者自己的记述外,还有着几行细小的行草,寥寥数句,却是将书中所述不合现实的地方给驳了个遍,言辞不甚激烈,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狠劲。她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恨意,若是让这书的作者来到这男子面前,怕是一瞬间就要被男子生吞活剥了。

她细细地看着笔记上驳斥原文的观点,风帽下的眼神看不甚清,咬着嘴唇的模样却显得颇为认真。看的片刻,那书生终于收拾好了漫天飞舞的纸蝶,拿镇纸随意一压,回头看见女子手中之物,急忙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劈手夺下纸张,急道:“疯人疯语,不足入眼。还望姑娘,万莫在意。余已备茶,还请稍待,不周之处,期可宽恕。”说罢捧着纸蝶做了个揖,像是被人看见了什么阴私一样,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她淡淡一笑,目送书生把那张纸扔在方才随手收拾起来的一摞纸头上,拿着镇纸随手压住,自己则信步走到矮几旁,坐在漆木方凳上,看了一眼陶杯陶壶,不由得摇了摇头。

书生收拾过书页后便折返回来,坐在对面的方凳上,俯身拾起茶壶,从火炉上拎起烧得滚热的瓦罐,兹拉一声倒出开水,灌进茶壶里。这书生恐怕真的是读书读出了问题,连热水洒出些许,沾到手背亦不自知,片刻后才哎呦一声,差点没跳起来。手里的茶壶经这一晃,半满的开水差点又洒出来,一屋子的咸鱼味忽然变浓,吊在墙上的一串咸鱼干瞪着白眼珠,活像是在嘲笑书生。

书生笨拙地折腾了一会,终于从陶壶里倒出些浑浊的茶汤来。看这茶叶成色,渝州城里一枚桐子无限续碗的劣茶都比这来得清冽。想来男子所言“尤胜蛮夷”,也是脸皮厚如城墙的自吹自擂罢了。

男子倒了两杯浑浊汤水,把其中一杯放在那人面前,说道:“陋室劣茶,不成敬意,恭望海涵。风飒雨冷,恐受风寒,还望姑娘,稍事饮用,暖身回气……”

“我是不会喝的,书呆子。”那人冷笑一声,怀抱双臂,若不是方凳上没有椅背,只怕要向后一倒,翘腿颠足了,“你这茶水色泽浑浊,却非是因为茶叶不行,而是下了大量蒙汗药。你方才的所有动作都透出一股奇怪的僵硬感——那装满开水的瓦罐,我都不敢直接拿手去提,你一个弱书生居然能一提而起;方才水洒到你手上,你也愣了好一会才有反应,这都不是正常人应有的。”

书生漠然坐着,似乎并没有听懂那人所言。那人看了心里直发火,讥道:“你学人说话的时候,像极了书呆子,连摇头晃脑的姿势都一模一样,看着令人恶心,你只怕比我更恶心吧?可惜除了说话之外,你哪一点都学得不像,露的马脚也太多了点。

“此地渔夫以船为家,甚至可以终身不下船。莫说江畔,哪怕是山里也没有这样的茅屋。若说你是迁徙至此,也该寻一处平地,做些农活才是。在这河边荒道筑屋拦路,非是为了栖身,而是为了堵人。此其一也。”

那人乜着眼睛,风帽之下透出宛如实质一般的嘲讽味道,继续说道:“寻常渔夫,日捕所食,余者贩卖,在这住上几天也该知晓,断无大批制成咸鱼的道理。你在屋子里挂上咸鱼,遮盖的是地板下藏着的死气。那些人死了许久啦,味道刺鼻的很,非是新鲜泥土和咸鱼能遮盖得住的。我怀疑你的理由,此其二也。”

“至于最后一点……就是你对待书籍的态度。”那人扫了一眼床头的一堆碎纸头,蔑笑道,“就算是时运不济,未得重用,寄情山水,或者被政敌陷害,不得已逃来此间隐姓埋名,书生对待书的态度都是差不多的,无不是珍之重之,视若与身家性命等同。你这些书,碎的碎,散的散,风吹满天飞,收拾起来却又不顾顺序错乱,随意压了了事。我见过的书生多了,没一个是你这样的。”

那人见书生还没一丝动静,心头顿时火大起来,抱着胳臂往前凑了一点,说道:“依我猜测,我面前的这个只是一具死去不久的傀儡?还正是你最痛恨的、当着众人的面驳斥你的观点,令你很是下不来台的敌人吧?你驱使着这么多傀儡,又设下道法引动风雷暴雨,想来也是算好了,我只消一出溪雨谷,必然要走这条路,所以才来堵我,是不是?”

话音刚落,那人脚下的地板忽然破碎,两只干枯的手臂自破口伸出,牢牢扣住了她纤细的脚踝。面前的书生宛如断线木偶,普通一声倒在火炉上,不多时便传来焦糊难闻的味道。那人正待掩鼻,忽闻一人抚掌大笑,豪声道:“不愧是昔日龙神帝的手下,这般眼力见识,唐镝着实佩服。可惜你还是托大了,既然你已发现不对,便不该进入此地。我已在此布下一十六名游魂军严阵以待,那些家伙可不是这个手不能提的书生能比。只消我一声令下,便能将你生吞活剥,拆成一地碎骨烂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