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两名调查组成员，被他的动作惊动。
老者从他手上，拿过那份记事本，翻开来看了看，眼神也是一凌。那个外表和善的中年人，凑过头，从旁看到上面的内容，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上面，写着一个个名字。
光这样，还看不出什么意义来，但配上论述性的文字，就一目了然。
“万红乡下营村史成如家，一户九人，计史成如母亲一人，史成如夫妇俩人，两子一女，长子已婚，儿媳一人，孙俩人，长孙女在万红乡中学上初一，次孙小学二年级。
该户应付赔偿款十八万，上门确认，款项已支付到个人。
现长子史大峰入双环公司上班，二儿、三女，儿媳尚无工作，亟待解决。”
每一个人，又有详细的标注：每个人的年纪、文化程度、村民口杯、擅长手艺……，最后，还有他们自己的期望。
自谋出路的，双环公司招工后不合格、辞退的，包括辞退的理由，详尽完整。
一户一家，记载清晰，累计一百三十二户，六百三十五人。
所有征地农户，一个不少，全部记录在册！
“这是你个人做的调查？”老者放下老花镜，抖了抖手中的名册，目光深邃地看着郭凡，用柔的声调问道。
“这是我们招商办的共同决议。这个事，实际上是我和姜主任协商以后，在他的指导下，做的一些工作。”郭凡回答得很诚恳。
老者笑笑，那名眼神阴厉的中年人，眼中也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个事如果真的是招商办的共同决议，抱着这块木板，他们在找姜凯谈话时，对方就会将其说出来，作为证据。
既然姜凯没说，那就表示他并不知情。
话归如此，他们对郭凡，维护招商办的举动，还是非常欣赏。没有人喜欢反骨仔，谁不希望，自己有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
老者将名册放下，指指那份正式协议：“这是招商办，和外资公司签订的补偿协议，你们也看看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别人，端起茶杯，慢慢地饮起茶来，仿佛事不关己。
眼神阴厉的中年人没有伸手，等着那名微胖的中年人拿起协议，哗哗地快速翻阅。
协议的条款很多，不过大多数是一些法律责任的规范，涉及到核心的内容，归纳起来，就只有两条：
第一，双环公司出资一百二十万，成立一家成人综合技能培训学校。
学校开办烹饪、裁剪、缝纫、皮革包装、电工技能、车刨焊等，十八个大项，三十几个具体科目。
培训学校对大众开放，对于征地农民，给予额外优待。
如果学员和双环公司，包括双环公司的合作厂家，签订用工合同，该学员的学费，将全部退回。如果学员另谋出路，不成功，培训学校将允诺，该生可回校，学习一门另外的手艺，学校不再加收费用。
条件就是，该培训学校的所有权，属于双环公司。
第二，双环公司提供一百万无息贷款，交由招商办，成立一家大型皮革箱包厂。工人数，初步定为一百人，未来视情况，可追加贷款。并承诺，只要生产的皮革箱包，质量过关，双环公司将全部采购，用于外销。
这一条，也有一点细则，箱包厂的产权，属于招商办，也可属于市委，由双环公司指导经营。产权如要改变，则必须按初始投资，卖给双环公司。
“为什么箱包厂，出售的时候，只能卖给他们？”胖胖的中年人问道。
“没办法！”郭凡耸了耸肩膀，“如果不加上这一条，外国人就不肯掏钱。他们说，不想把惠及当地的投资，用来满足某些人的私利。”
他这话，非常刻薄。
外国人才到当地，对一些官场弊端，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这话，分明是郭凡，借外国人的口说的，就是讽刺说：不这样做，要是这两项产业发展起来，迟早会被有些人，利用职权伸手，将其攫为己有！
这哪里是回答，简直就是当面打脸！
几个人都是一阵苦笑。
“这样的协议，除了你们这里有一份存底，外资公司那里，应该也有一份吧？”老者沉吟了一下，问道。
协议约束双方，招商办这里有一份，那么双环公司，也应该有一份才是。
“那是肯定的。如果你们要看，我可以陪你们一起过去。希望协议，没有被带回美国总公司……，哦，忘了说一声，他们的总经理，回美国了。”郭凡镇定自若地回答道。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马上过去！”老者果断地做出决定。
有些微胖的中年干部迟疑了一下：“那这里？”
“事情已经基本清楚了，没有必要再影响招商办同志们的正常工作。”眼神阴厉的中年人，抢在老者面前，开口说道。
老者点点头，迈步向外走去。
微胖的中年干部，顿了一下足，心又不甘地跟了上去。
郭凡等着那名眼神阴厉的中年干部先行，对方却朝他笑了一笑，示意他一起走。等前面，微胖的中年干部背影绕过房门，眼神阴厉的中年人轻声说道：“干得不错！”
郭凡脚下迟钝了一下，然后点头示意。
招商办工作人员，畏惧地聚集在办公室，都不敢到门口去看。直到一行人，脚步远去，从窗户看到省委调查组的车子开动，他们才呼啦一下，从房间里冲出来，三两成群，议论纷纷。
姜凯站在台阶上，目送车队离去。
刚才，他已经得到自己人暗示，事情已经得到圆满解决。尽管还不清楚，是怎么解决的，但看到郭凡和调查组同行，就明白，事情的转机，就在他身上。
身后，工作人员唧唧咋咋，有些胆小、还不知道事情结束的人，悄悄收拾好东西，已经趁机开溜。
姜凯冷冷地撇了一下嘴，视若不见。
这个世界上，果然是靠不住的人，最多！
他现在，由一个单纯的、爱好电子技术的大学生，日益转变为一个合格的官员。对于权力，他也有着更为深刻地认识。
大丈夫，要想不被宵小所欺，一日不可无权！
他一转身，准备回办公室，给父亲打一个电话，看到郦惠，站在台阶上，也凝视着车队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担忧。
一转念，他走了过去，侧过头，在郦惠耳边，低声道：“放心，郭凡没事的。”
“啊？啊，不，我只是，随便看看。”郦惠脸一红，语无伦次地说着，然后飞快往办公室跑去。
姜凯微微一笑，心情忽然，变得好了起来。
郭凡这小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忙工作，很多事情，大概他还不知道吧？要是没有人帮着推推手，我看他要打一辈子光棍！
呵呵！
姜凯笑着，朝自己办公室走去。
……
省委成立的调查组，就像它突如其来的出现一样，悄无声息地撤销了。
自从郭凡拿出那份正式协议开始，调查组就失去了成立的基础。之所以要和他一起，去请外商，出示另一份协议，不过是例行公事，也是为了杜绝后患。
双环公司的美方代表，拿出双环公司的存档文件，这场联合调查，就彻底变成了一场闹剧。
郭凡乘坐调查组的桑塔纳，一起回城。
也许是为了补偿，桑塔纳没有忙着送其他人，先把他送回了国光厂家属区――司机问都没问他住哪里，就直接开到了目的地，停到了楼道口，显然对他的住所，非常了解。
一个意外的身影，站在楼道口。
桑塔纳推开门，那个眼神阴厉的中年干部走了出来：“小凯，怎么在这里？”
“蓝叔叔好！”姜凯礼貌地向他问好。
“好！好！今天你表现不错，回答有理有节，气定神闲。虎父无犬子，有你老子的几分神韵。”阴厉中年人，完全没有了三堂会审时，那种渗人的阴冷，春风满面，看着姜凯，连连点头，甚是欣赏的样子。
“我之所以能够保持镇定，不过是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都符合组织原则，秉持一片公心，所以无所畏惧。”
郭凡惊讶于两人的熟捻，但听到他们在私下里，还带着假面具的问答方式，感到一阵恶寒。
也许在他们看来，这才是正常的对话。
说真话的人，才会被他们视为异类，共同加以排斥吧……
那名老者也推开了车门：“小凯啊，你小子也不消停点，刚刚调查完，就来找小郭！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你不是给人说瞎话，找借口么？”
他这话，逼得不想出来的微胖中年干部，也尴尬地下了车。
“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嘛。身正不怕影子歪，省委的调查，正是为了让事实，大白于天下，是正面的嘛。”他皮笑肉不笑，对姜凯道，“小凯，不要怕，大胆去做工作！调查也是为了你好，组织上有了结论，就不怕有人会说三道四了。”
“谢谢蓝叔叔，谢谢宋伯伯。”姜凯转向微胖中年干部，“也谢谢赵叔叔的关心！我想，父亲一定会更加感谢您！”
“小凯！”蓝姓中年干部，叱喝一声，“怎么和你赵叔叔说话呢！阴阳怪气的！”
“没什么没什么，小孩子家家，呵呵！”微胖中年干部红一阵、白一阵，勉强笑笑，回到车上，再不下来。
“小凯，要不，跟我们的车，一起回去？”宋姓老者不愿意事情还没完全了结，姜凯就来找郭凡，以免留下两人串联沟通的闲话。
“谢谢宋伯伯，是我爸让我来找郭凡的，说是请他到我们家去，一起吃顿便饭。”
“请他到你家去吃便饭？”
宋姓老者，和蓝姓中年干部，对了一个眼神，连回到车上的微胖干部，都愕然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明白了！
姜沛消息灵通，他知道他已经过关了。
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他还把郭凡邀到家里去，那就是向所有人注视下，把“姜”姓标签，贴到郭凡的身上，彻底成为他姜沛手下的一名干将！
一点机会也不放过啊！
“这样啊，那我们就走了！”两人超郭凡，友好地点点头，钻上桑塔纳，一溜烟开走了。
郭凡一直憋着一肚子话，看到车走了，才对姜凯问道：“我说，他们你都认识？”
“是啊！”姜凯一幅理所当然的模样，“宋伯伯名叫宋成志，是省委组织部的；蓝叔叔是纪委副书记。一直在找麻烦的，那个姓赵的，是省委办公厅的。大家住得又不远，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认识谁？”
“可我觉得，你们的表情都好假啊！”郭凡还是不能理解。
“唉，大家都在一个大院，工作中也常打交道。你说，大家不保持表面和气，难道见面就吹胡子瞪眼睛？这工作还怎么做？再说，所谓的矛盾，又不是生死大仇，无非是工作方式……好吧，就是利益。但既然是利益，那今天的仇人，明天又何尝不可能变成朋友？
就算是双方，有解不开的仇怨，表面也要摆出一团和气的样子来。
你别看赵叔叔今天一直针对我们，可万一他不幸，有个意外，第一个送花圈写悼词的，肯定是我爸爸！”
姜凯用司空见惯、平静的语气说道。
郭凡打了一个冷战……
这样的世界，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