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九日。
按照机关事业单位的惯例，从十二月中旬开始，各单位就要开始进行准备，为年终总结准备各种资料报告。
益都市招商引资办公室，因为是新成立的部门，事情不多，也不存在突击花钱，将年度内经费，赶快用出去的事情。
大家只在昨天，将各自的办公室打扫了一下，就等着后天放假。
可就在今天，招商办的工作人员刚上班，一辆桑塔纳和一辆伊维柯，就停到了招商办门口。车上下来一行人，面无表情走进招商办。
两名身穿检察院制服的警察，站在分隔招商办，和借住单位的楼道口，制止任何人进出。
其他人径直来到挂着“主任办公室”牌子的门前，看了一下，推开办公室门。三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不等惊愕的姜凯说话，就走了进去，并随手关上大门。
另外一些人，则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看到还在外面游荡的工作人员，便“请”他们，回到各自的办公室。
“省委调查组的，请配合我们工作！”
一句话，让所有想要发作的工作人员，都闭上了嘴，噤若寒蝉地回到自己办公室，连上个厕所，都要请示。
一个调查组成员，挨个办公室通知：“请所有同志，将抽屉都打开，不要锁上。”
“对不起，我能看一下您的工作证吗？”郭凡还算镇定，在外联组成员惊诧的目光中，来到门口，请对方出示工作证。
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愣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因为这个小工作人员，冒犯了自己的权威而恼怒。走廊里，一个听到郭凡说话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很严肃地说道：“我们是省委组织部的。”
说着，掏出一张工作证，在他眼前一亮。
鲜红的钢印，在这名中年人的一寸免冠照，一角，留下了印记，和工作证上的印记，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圈。
**中央西平省委组织部。
郭凡吐出一口郁气，礼貌地谢道：“谢谢！我们会配合你们的工作。”
那名中年人向房间里看了一下，对众人说道：“同志们请不要担心，我们是执行正常调查工作，并非限制大家的自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是正常的工作，我们并不会干涉。只是这段时间内，请大家不要外出就可以了。”
“谢谢！我们知道了！”郭凡朝他点点头，表示感谢，招呼道，“那么，请大家坐过来，我们对今年的工作，做一次年终总结。请每个人，都谈一下，工作中的得失，为明年的工作，打好基础。”
哗啦啦，外联组所有人，都白着脸，将椅子拖到了中间。
可以看出，所有人都很害怕，只有围坐在一起，才能感觉到一丝温暖。
“有没有同志发言？”郭凡看了一圈，章平和方林都是一脸惨白，心有余悸的样子，骊惠的脸，也有些白，但看起来，行为举止都还正常。
“我……我来说几句吧……”骊惠一开口，还是把她紧张的心理，暴露无遗。
那名中年人，饶有兴味地听他们，一本正经地开着会，一会儿，离开门口，回到走廊：“这个小家伙，胆子还是蛮大的。”
整层楼道里，都是鸦雀无声，就听到郭凡他们，在作着年终工作总结。
众目睽睽之下，谁孬谁强，一目了然。
郦惠说了一阵，心情渐渐平定下来，发言也变得顺利了许多。她虽然负责办公室工作，但能接触所有往来文件，对整个招商引资过程，特别是本部门的外联工作，有完整地了解。娓娓而谈，就是完全不懂的外行，也很快明了了外联组的工作范围，和今年的工作成绩。
章平，他也跑过一些工作，不过限于语言组织能力，说得结结巴巴，还算是言之有物。
只有方林，说话倒是很顺畅，而且滔滔不绝，可语言空洞，基本上就是照本宣科，其中没有一点实质性的内容。
一时间，外联组内，谁在干事，谁在混鱼，立即就暴露出来，毫无遮掩。
十点钟，其他人的发言都结束了，郭凡开始作总结。他对今年招商引资工作中，所出现的各种问题，都进行了详细地阐述，并提出了以后的改进措施，侃侃而谈，声音平稳，仿佛外面的调查组并不存在一样。
走廊里，调查组成员们相互对视，即觉得他胆子大，听他的发言，又头头是道，很有些门道的感觉。
他们不由得，看向办公室门牌“外联组”。
不管是恶意还是善意，几乎所有人，都对外联组这个小组长，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十点半，姜凯办公室的门开了，走出来的，不是那三名调查组成员，反而是办公室的主人。姜凯出来，一名调查组工作人员，就靠近了他，递给他一把椅子，让他就在过道中休息，不要串门。
姜凯默默地坐下，一言不发。
“……以上，就是我们今年的工作总结。现在，请大家，将各自的发言内容，形成文字。在书写过程中，加深认识。部门将会把大家的总结汇总，以此总结出，我们外联组的详细规章制度，和执行流程。”
郭凡让各人，回到自己的位置。
他利用眼角余光，向走廊里，姜凯孤独的身影看去。
姜凯的脸色也有些白，可手不颤脚不抖，腰杆笔直，头略略前倾，脸上无悲无喜，宽大的黑框眼镜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到他的眼神。
一名调查组成员，带着国土部门的副主任，走进了办公室，然后退出来，关上房门。
他出来之后，调查组成员招呼大家，腾出了一间办公室，姜凯和他，走进了办公室，房门不关，但有一名调查组工作人员，坐在门口。
到一点，一共有三人，先后走进办公室，和调查组谈话。
中午，调查组向食堂打招呼，把饭菜直接送到了各个办公室，所有人，包括调查组成员，都在一起吃饭。
吃过饭，休息了刚半小时，又有人被叫去谈话。
一个接着一个，谈话持续到下午五点，所有的副主任们，都已经谈话完毕。这时，办公室里的三名调查组成员，走了出来。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丝倦态。
如此密集的谈话，与每个谈话对象之间，都要做一番智力上的较量，对他们而言，也是一项吃力的工作。
三人聚到走廊尽头，各自掏出香烟，低低地交换着各自的看法。
抽过烟，他们又歇了半个小时，让发胀的大脑，得到缓解，又走进了办公室，让调查组工作人员，前去叫人。
郭凡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内，原本姜凯的办公桌，两侧各加了一张椅子。
一名五十岁左右、面色威严的老者，坐在正中间。面对着郭凡，右手边，是一名看起来，有些阴厉的中年人，盯着他的眼神，让人发憷。
左手边，是一个体态偏胖的中年人，虽是一脸严肃，但眼神比较温和。
距办公桌一米远处，端端正正放着一把椅子。
郭凡老老实实，向他们分别鞠了个躬，规规矩矩在椅子上坐下来，双手扶膝，就像是个参加面试的大学生。
“郭凡同志是吧？”问话的，是那个不太严厉得胖胖的中年人。
“是的。”
“你是今年，才从西平大学计算机系毕业的大学生，然后，于九月三十号，借调到市招商办工作的，是这样吗？”对方用聊天的语气，没有看资料，对着他轻松地问道。
“你参加工作，头三个月实习期，工资是六十块钱，对吧？实习期后，工资涨到八十一块，十月调工资，又涨到一一百零三块，十二月工资，涨到一百一十五块，对不对？”对方很和气地问道。
“具体的数字，我没去记，工资到手，就交给了家里。不过大致上是这样吧……”
“好！这样算起来，你半年工资，加起来也不到一千块。”那个和气的中年人，忽然加快语气，问道，“但你在十月初，用四万块钱入股，与其他人一起办塑料厂。那么，请你告诉我，你这四万块钱，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右侧那名，阴厉的中年人，也突然说道：“你在和外商接触过程中，是否讨要过好处？”
“没有！”郭凡坚定地答道，“这钱，是我在毕业前，维修电器赚来的。当时我摆摊的地点，就在市委市府机关大院门口。这件事，很多人都能证明。我想，如果我再去，应该有不少人，都能认出我来。”
见他回答不卑不亢，三名调查组成员相对看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们之前不知道，但在对姜凯问话的时候，就知道了。所以，郭凡能够一口回答上来，不足为奇。
不管他能否挣到这么多钱，但显然，钱的来路，有了很合理的解释。
郭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他感觉到，那个表情很阴厉的中年人，在他断然否认之后，眼中好似，有了一点点热度。
随即，又恢复到阴冷的状态，变化一闪而过。
以至于，他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塑料厂的业务，是你去联系的吗？”正中间那个老者，第一次开口问道。
“如果问的是塑料一厂，那我只能说，那次联系非常不愉快。我去的时候，厂办公室人员，告诉我书记开会去了，厂长不在，其他领导也不知道在哪里。可当我和她们理论的时候，一位在办公室藤条椅上睡觉的人，醒过来，我才知道，他就是那位‘正在开会’的书记大人。”郭凡嘴角带着轻蔑的表情，回答道。
三名调查组成员，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显然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但这种事，他们绝对不怀疑，在许多国营厂矿中都存在。
所以，他们在愣了片刻，虽然知道，此刻应该保持严肃，嘴角还是向上一翻，竭力忍耐。
郭凡继续说道：“然后，我们去了车间，我发现，他们制作的塑料盆，完全可以作为合格的血滴子使用，而且在套上人头以后，还带有自爆技能，炸开的塑料盆，足以致对方死命！为了不带一丝个人偏见，我又实际测试了一下塑料盆的硬度，然后，我用五十块钱赔偿，获得了那位书记的谅解！”
他刻薄的评述，终于让三名调查组成员，哄然大笑起来。
这小子，真是一个妙人！
“到了这个地步，我明白，塑料一厂是指望不上了。可外商催促得紧，对方表示，由于我们事先做出了承诺，如果耽误了工期，将追究我们的法律责任。
法律责任我不怕，这里轮不到外国人撒野。
可工作就是工作，我是外联组组长，责任就是帮外商顺利开工，解决实际困难。所以，我就找了我们主任，问他有没有办法，能搞到塑料生产设备，现应应急。就这样，我把自己打工挣来的四万块钱，全部投了进去。都没想到，会有这种麻烦。”
郭凡一幅无奈的样子，摊了摊手。
“是挣钱太多的麻烦吧！”那名看起来和善的中年人，刺了他一句。
郭凡笑笑：“按照先后顺序，如果塑料一厂过得硬，这钱，也轮不到我们来挣！再说，成立这个塑料厂，我们在当地招了二十多名工人，也算是做出了贡献。”
三名调查组成员，没有理他强词夺理。
塑料厂的成立，挂靠在塑料研究所，这种行为虽然不是太合适，但国内早有先例。经手人谨慎老到，从外资公司一拿到钱，就结清了设备款，原材料采购，也是现款现结，找不到漏洞。现在，郭凡又把投资款来源，这个不清不楚的地方，给圆满地堵上。想在经济上，找到违法的地方，是找不到了。
“好了，不要给自己找借口了。说一下，招商办在占地过程中的问题吧？”
调查组单刀直入，终于触及到这个最实质的问题。
郭凡愕然：“我们招商办，在实际工作中，确实有一些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但总体来说，都是按照政策来办的。
占地的过程，有国土办的审批手续，对当地村民，也是做出了合理赔偿的。另外，我们曾在和外商的协商过程中，具体讨论过，这些失地农民的再就业问题，我们曾经多次下基层，与这些农民沟通，了解他们的难处……”
“等等！”
一声断喝，打断了郭凡的“表扬与自我表扬”。
三个调查组的成员，都是一脸震惊。
这小子是在信口开河，可是，他敢在这种严肃的场合，对组织上说谎？他已经，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了吗？
这次调查组成立的原因，就是《西平日报》上的一篇文章，对于政府的不作为，做出了最为严厉的批评。
由此，引发了省委的高度重视。
经过外围工作，他们确实发现了，益都市委、招商办，在招商引资过程中，存在许多行政干预的行为。
但这是具体执行问题，而不是大是大非问题！
可以责令纠正，再来个“规范流程，下不为例”，就能够大事化小，化解于无形。
之所以要从经济问题查起，就是想从这个最容易查出问题的地方，找到铁证，再反过来，促进调查工作，快速进行，得到想要的东西。
但是，这方面，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突破。反而由郭凡的联系过程，证明国营企业的官僚作风。
由此，得到民营企业存在的必要性。
迫使他们，从外围迂回，直接步入正题，让他亲口承认，招商办――最主要是市委直接领导，最大的领导错误。
谁知道，郭凡一语惊天，说什么“招商办早就和外商达成了协议，对解决失地农民的在安置，做出了约定”。
见鬼！
如果真的有这种东西，他们还调查个鬼！
这个调查组，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那个看起来很和善的中年干部，连上的表情，变得铁青：“郭凡！你不要随口狡辩！你要知道，你说的这些，是组织上做出处理意见的依据，靠胡说八道，并不能让你脱出困境！”
“笑话！我有什么困境？”郭凡想都不想，就反唇相讥，“我一个小小的工作人员，一没有犯法，二没有犯路线错误，最多就是执行上级命令。哪怕翻了天，也就是这个工作不干了，我能有什么困境？
至于说我信口胡说，那就更是荒唐。
你知道我是信口胡说？既然你知道，那你还找我谈什么话？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至于我说的是不是真的，马上就可以验证，我撒谎，又能拖多久？
如果你早就有了态度，那又何必假惺惺搞什么谈话，直接下命令抓人好了！”
他一番犀利的质问，让那名胖乎乎的干部，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气得脸上的肥肉不断抖动，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奇怪的是，与他一同主持谈话的另外两人，居然都没有制止郭凡那番张狂的话，只是低着头，快速地记录。
直到郭凡说完，正中那名老者，才抬起头来，问道：“郭凡同志，不要带情绪嘛。我们不会冤枉每一个干部，虽然找你谈话，也不是表示，组织上就不信任你。只是本着调查问题，解决问题的态度，实事求是地进行客观了解。如果你能拿出有说服力的证据，我们自然也不可能硬说你是错的。”
到此，三名调查组成员，态度已经非常鲜明。
郭凡起身：“那好，我就把证据拿出来。证据一共有两份，一份是我和姜主任，讨论如何安置这些失地农民的商量意见稿，这是一份草件，内容不够规范，有一条想一条，慢慢整理出来的。还有一份，是我们和外商签订的协议，这是正式稿，上面还有我们以及双环公司的公章！”
说着，他打开房门。
外面站着一个调查组成员，堵住门。
郭凡回头。
坐在正中间的那名老者，朝门口工作人员微微点点头，那名工作人员，让开路。然后，随着郭凡，来到办公室。
他看着郭凡，打开文件柜，从最里面，一份牛皮文件袋内，取出一份文件。然后，在文件柜里一阵乱划拉，找了半天，又打开自己的办公桌抽屉，一个一个地找过去。这中间，他翻出一本工作笔记本，随便翻了翻，将笔记本倒扣在桌面。
那名调查组的工作人员，恍惚看见，笔记本中，好像记的，是一个个名字。
“不好意思，我不太爱收捡，东西总是随手乱放，要找的时候就找不到了。”最后，郭凡总算在办公桌侧面柜子里面，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找到两三张纸张。
回到办公室，他将三样东西，递上去。
老者从兜里掏出一幅老花镜，拿着那份正式文件，一字一句，慢慢地看起来。其他两人，则各拿一张，郭凡胡乱书写的纸张，看着上面潦草的字句。
“培训！培训是重点！农民文化低，不可能马上从农业中脱离出来，从事高科技行业，应该首先教会他们谋生技能。”
“从初级到中级，逐步提升产业等级”
“要解决如此多的人就业，必须要寻找以劳动密集型为特点的工业产业”
“鞋类、皮包、服装，在初期，可以作为主体行业，部分国内消化，大量用于出口，可获得更高回报”
……
一行行，一句句，还原了郭凡最为真实地，思路整理过程。
那名表情阴冷的中年人，最先放下手中零散纸张，望着郭凡，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一样，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
看了好半天，他才拿起那本记事本，随手打开，只看了一眼，一下子惊叫起来，忽地站起了身。
他的动作过于突然，以至于座椅，被他猛地推倒，翻在地上。
所有人，都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