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小月手打]
郭凡一家正在吃早饭，忽然响起敲门声。
“谁啊？这么早！”石梅疑惑地看了看丈夫儿子，两人都摇摇头，也是一头雾水。她放下碗筷，起身开门。
“伯母好，我是姜凯，郭凡的同事。”屋外，响起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啊，是姜……姜主任啊！请进请进。”石梅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她听儿子说过，他们主任是市委姜书记的儿子。
就这样一个，嘴唇上还长着绒毛的小子，已经是主任了！
这让他们这些任劳任怨，干了一辈子工作老同志，心里怎么平衡！她倒是没想过，一旦省上批复下来，她的儿子，同样也是嘴上无毛的青毛头，也将是科级干部了。
为人父母的，总觉得，自己孩子的成绩，当然是他努力换回来的。别人，那肯定是拉关系走后门，用不正当手段取得的。
她心中感叹，连忙把姜凯让进房里。
“伯母，我和郭凡一样大，您还是叫我小姜好了。”姜凯在郭凡母亲面前，不敢托大，说话很是诚恳。
他这话，石梅很是受用，但嘴上还是说：“那怎么行，您可是领导。”说着，笑眯眯地去厨房，为姜凯倒水，觉得这干部子弟，就是比平常人家懂事。
“姜主任，你怎么来了？”郭凡也是吃了一惊，赶忙站起身。
“不忙不忙，你吃饭，吃完一起走。这开年，我们的招商办，就要升格为高新科技开发区筹备委员会了，有些事，我想和你在路上，商量商量。”姜凯推推黑框眼镜，笑得很忠厚。
郭凡不得不承认，干部子弟耳濡目染，在一些待人接物的细节方面，确实有过人之处。
这手礼贤下士，至少在他们家，就赢得了老爸老妈的好感。
“走了！”他匆匆将最后一口稀饭倒进口，拉起姜凯就要出门。
“小凡，包，你的包！这孩子，这么大了还丢三落四，你看看人家小姜……”石梅从后面追上来，将一个公文包递给他，嘴里唠唠叨叨。
郭凡现在什么身价，什么地位，那都是虚的，她只在乎，郭凡是自己的儿子！
“是是是！”郭凡抢过包，三步并作两步，逃难一样冲下楼。
姜凯跟在他后面，连跳带跑，缺乏锻炼苍白的面孔，泛上一层红晕，气喘吁吁：“慢点，你妈回去了，别再跑了，我跑不动了！”
郭凡停下脚步，转头看楼上，老妈站在阳台上，还在凝视着他……
“郭凡，其实我很羡慕你。”两人走出国光厂家属区大门，姜凯突如其来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羡慕？我家房子没有你家大，没装修，吃的饭也是家常便饭。家里要钱没钱，要权每圈，平平常常，有什么好羡慕的？”
“就是这种平常啊！我家就是太不平常了，在家里，感觉不是生活，而是组织生活！看你和父母一起吃饭，说说笑笑，就连你妈说你的那些话，感觉都是那么的亲切，让人羡慕。”姜凯苦笑道。
“得了吧，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郭凡嗤之以鼻。
真让他转生到平民家，过要什么没什么，为一日三餐而焦虑的日子，不要一个月，他就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他的感叹，纯粹是吃饱了没事干，为赋新诗强作愁！
姜凯笑笑，不和他争执：“我父亲说了，高新科技开发区筹委会的报告，省里领导已经看过了，原则上通过没问题，就是还要走一下手续。省里可能会做一些微调，但大致方针不会改动。那接下来，筹委会该怎么做，我想在上会议以前，听一下你的看法。”
“听我的意见？”郭凡听他今天特意拐到家来，原来是想提前和他沟通，不知是否该感到荣幸。
“那当然！你可别妄自菲薄。现在，省里市里，有好些领导，都注意到你了。只不过，你的身上，已经打上了‘姜’字标签，别人不好明抢，要不，早把你抢过去了！”姜凯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看来我应该受宠若惊了！没关系，只要不是让我受精就行。”郭凡完全是一幅无所谓的态度。
受精？
姜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对方是用谐音的方式，来自我调侃。
他也跟着笑起来，但心里对郭凡，越发看不透了。
按理说，越有才的人，野心也越大。说野心太难听了，那就说责任感。有才的人，感觉某某事，自己干，一定比别人干得好，这样长期自我心理暗示，便会有许多超越现有地位的期待，希望能更进一步，掌握更多的权利。
但郭凡，做的事，每一件都可以说是惊天动地，却从来好像是无欲无求，看不出他要什么。
塑料厂挣了大钱，就连姜凯他们几个眼光颇高的干部子弟，都是乐得开了花。特别是头几天，隔三岔五，就到厂里去查查帐，眉开眼笑。
郭凡倒好，到了厂里，也是去检查产品质量，提醒注意工作规范，防止工伤意外。
这次招商办升格，郭凡一个才毕业半年的大学生，一下坐上副科长位置，定实了科级待遇，对大多数普通干部来说，无异于鲤鱼跳龙门。
结果看他，还是那幅不咸不淡的表情，就像那是别人的事。
无欲则刚，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看来，筹委会成立，是没有问题了，那你有什么想法没有？”郭凡不想在“权”字一事上多扯，把话转到正题。
“一个单位，要想内部稳固，干事顺利，说穿了，不外乎‘权’‘钱’二字。”姜凯不假思索回答道。
新年几天，他可是向老爸，请教了很久，才总结出来的关键。
“无权不能管事，无钱没法做事，两者缺一不可。”他深有感触地说道，“权，市里会为我们争取。宏圣乡、万红乡，这两个乡，已经内定，划入高新区的行政区划内了。以前借调的，工商等部门的人员，也正式调动到筹委会，等于是将这些部门的权限，也给抓在了手里，不用看别人脸色。
如果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整体来看，我们高新区筹委会，所有的部门都齐全，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小政府！
高新区这三个字，也从事实上，点出了我们未来的定位：一个新成立的区级行政机构！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有架构，没支撑架构的力量。”
“缺钱？”郭凡问。
“缺钱，太缺了！市里现在资金，非常的紧张，到了拆东墙补西墙的地步，想要支持我们，也是有心无力。”姜凯神情很是无奈。
“不会吧……我们市的情况，这一年发展得不是很好么？工厂全力开工，市面上物资丰沛，工资也是一再上调……”
“这是假象，一个繁荣的假象！事实上，政府的钱袋子，已经空了！”姜凯愤愤地吼了出来。
过了一阵，他深深地叹着气，说道：“从去年起，银行就大批购销坏账，又贷款支持企业复工。可你要知道，银行哪里来的钱？老百姓的存款？这能有多少？
购销的坏账，可是以万亿计！
所以，银行的钱，那是印出来的！印钞机一开，钱就源源不断。还可以印钞机都不开，账本上写个一亿，那就有一亿了。
可这样的钱，还能称为钱吗？
市场繁荣，你真的调查过市场了吗？复工的企业有多少？还是你只看到了复工的企业，没看到那些半死不活，厂房都要垮了的企业？
咱们不说那些虚的，你知道，我们益都市，职工上万的超大型企业，有多少？”
郭凡摇头。
他是真不知道，他就知道国光厂，和有协作关系的几个兄弟厂家。这还不是人数上万的超大型企业。
“十二家！你知道，这十二家超大型企业，复工的有几家吗？”
郭凡再摇头。
“一家……”姜凯的眼中，闪中浓浓的悲哀，“……也没有！大家全都在趴窝！上级有指令了，一个月可以开工几小时，剩下的时间，全放大假！
现在所谓复工的企业，全部都是工人数量不多，负担稍轻一些的中型企业。大企业病入膏肓，政府倒是想救，可一来找不到充足的业务，二来政府早已是千疮百孔，根本就支撑不起这种超大型企业了。小企业没技术没实力，两者都在垂死挣扎，死是一定得了，只看还能挣扎多久而已。
只有中型企业，还可以勉强挣扎一下。像国光厂这样，拼命挣扎，想要逃离苦海。”
郭凡紧抿着嘴唇。
他前世，早就经历过这样一段，最黑暗的时光。但当时，他还是个平民，只是痛骂政府。这一次，他身处体系之中，才知道，这时的局势，紧张到了何种程度。
说是生死存亡边缘，一点也不夸张！
计划经济的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纵有千般能耐，也是无力回天！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市委书记是我爸，他也不敢把救命的钱，拨付给我们！如果他敢这么做，上午拨款，下午检察机关，就敢把他抓起来！”姜凯灰心丧气地望着天空，死气沉沉。
“这钱也救不了命吧？”
“救不了命，但可以拖命！大家都在期待，期待那一丝绝不可能出现的奇迹，期待中小型企业，发奋图强，真正把经济搞活，给政府输血。政府有了钱，又可回过头，去救那些超大型企业……。虽然都知道渺茫，但这个时候，谁，有谁敢说，放弃输血，那他失去的，将不只是他的政治生命，而是成为千夫所指！”
“明白了，所以政府，现在非常期待高新区，能够有一番作为吧……”
“你一点都不明白！高新区有什么？现在不过至一片农田！一家外资企业，外加几个协作厂家，招收的工人不过三百，加上两年免税，五年税收减半，就这种情况，政府能指望它？敢指望它？
你不要把政府，当成弱智！
我告诉你，政府什么也不期待！
诺大一个益都市，都在风雨中飘摇，怎么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两家企业身上，你把我们，也看得太高了！
高新区，能够不伸手向上面要钱，把自己养活，把宏圣乡、万红乡一万三千多名老百姓，养活，那就是最大的贡献！”
姜凯从父亲那里，得知益都市严峻的形势以后，所有的忧虑、痛苦，都憋在心头，找不到人述说。现在，在郭凡面前，他终于可以，把对未来的恐惧，全部宣泄出来。
他也渐渐明白，手中握有更多权力的同时，肩膀上，也担上了更为沉重的负担。
权，就是一柄双刃剑！
在用它斩断一切束缚的同时，一不小心，也会割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