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光思虑再三，最终表示对国资公司“有限度支持”。
他自己是信奉完全市场经济的，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建立一个良性的经济环境。通过市场，逼迫企业自我强化。
改革派正在想办法，劝说第二代领导人站出来，用他崇高的威望，来加速改革的进程，从而为全面推行改革派的经济方针，创造条件。
但这需要时间。
既然郭凡想要搞他那个国资公司，听起来也还有些想法，再怎么样，总不会比现行的经济体制要差，却又没有触及到稳定派所担心的底线，应该说，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他也正好静观其变，从国资公司运行的过程中，验证市场经济的正确性。
基于这一点考虑，他同意高新区筹委会，成立国有资产管理公司，来全面管理高新区内的国有企业――反正高新区还不成气候，全是一堆小型乡镇企业，就算有些波折，船小也好调头，不怕出大问题。
郭凡趁这个机会，把高新区打算进行小区开发的想法，作了一个简单说明。
小区开发筹集资金是大事，高新区虽然可以自己搞起来，但如果不对市委作预先说明，必然会引来上面的不满，他又何必给自己多找麻烦。
不过他没有把自己准备开发滨江别墅区的想法，也和盘推出，只是说明：按照预先的赔偿政策，农户会前将按事前实际勘测面积，予以补偿。
因为农村住房通常都是平房，实际面积只有一百平方多一点，考虑到农民家庭人口多，高新区统统是按照一户两套的标准，予以回迁安置。农户们对面积没有不满，但对套数感觉少了点，希望能多有几套，为小孩以后结婚预留新房。
为此，工作小组经过商量，同意农户们的要求。
但回迁安置房的建设资金，是从外资公司的补偿中支用，也仅仅能满足一户两套的标准建设。如果农户愿意自负建设成本，高新区也不会反对，继续扩建安置小区。
在说明的过程中，他小心翼翼把高新区，企图收取农户购房款，轻描淡写说成是“收回建筑成本”。
张瑞光是何等人，他从事的就是经济研究。
郭凡的话还没说完，他便心中雪亮，明白了高新区筹委会打的是什么算盘。
于是，他毫不客气直接问道：“你们准备按照每平方米多少钱，来收取这个安置小区的建筑成本？”
见躲不过去，郭凡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道：“一千块每平方米。”
“一千块！”
张瑞光的牙缝中，传来牙痛似的丝丝声。他盯着郭凡，左看右看，连连摇头：“郭凡啊郭凡，我一听‘建设成本’几个字，我就明白，这肯定是你的主意！只有你这种满肚子坏水的人，才会这么喜欢玩弄文字游戏。‘建设成本’，亏你想得出来！唉，有时候，我真地想不通，你的脑袋瓜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怎么那么多的坏主意！”
他虽然开口训责，但脸上笑容满面，怎么看也不像是生气，倒是无奈的成分更多。
郭凡看他眼珠子转动，立即感到心头不妙，连忙赶在头里说：“张书记，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高新区现在就是个烂摊子，要什么，什么没有。我们如果不收取一点‘建设成本’，又哪来的钱搞开发？我们收‘建设成本’也是有分寸的，这些钱也只刚能勉强满足部分需要而已。”
“哈哈哈哈！部分需要，嗯，原来只能满足部分需要！”张瑞光笑嘻嘻地看着他，“我对房屋建造这一块，大致也有些了解。我来给你算笔账，你一套住房的建设成本，最多不会超过七百块每平方米，你按照一千块钱一平方米的价格卖给农户，每平方米就要赚三百多块！
先后两批回迁的农户有多少？
两千多近三千人有吧？按五人一户，那就是六百多户。我记得你们的回迁标准房，一套住房是两室一厅，实际面积是四十五平方米。
这该是多少钱？
这么多钱，你还谦虚地说只能满足部分需要？你们高新区有什么，不就是一大堆的农田，再有一百多个乡镇企业？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张书记，帐不能这么算啊！”郭凡叫起撞天屈来，“正因为高新区全是农田，这开发难度才格外的大。
平地要钱、修建上下水管道要钱、安装通讯线路要钱。
这些都还好说，可要想让高新区不是无序发展，就要提前规划出来，必要的道路建设这一块，就不是一两百万能够满足的。
张书记，您既然对建筑有所了解，就应该听说过‘金桥银路瓦住房’！
就是说，因为建筑难度大，桥梁建设投入远远高于修路，而修路所需的资金，又远远大于建房子。
我们想尽办法，从安置回迁房中略微收取一点建设成本，其实也正是为了满足高新区道路建设的需要。而且即便有了这些收入，目前的资金缺口，仍然相当的大。我们每天为了钱的事情，可是愁白了头发，恨不能生生变出钱来！”
张瑞光大笑起来，笑得非常欢畅。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这郭凡就不是什么好孩子，一肚子坏水，心里的弯弯道道比谁都多。郭凡说的话，他现在最多只敢相信一半，猜这家伙绝对是打了埋伏，没全说实话。
不过虽然没全说实话，有一点却没有说错，高新区的确非常缺钱。
他接任市委书记以后，对高新区的情况作了详细了解。之前姜凯主持筹委会工作的时候，听说就被这资金难题，天天愁得茶不思饭不想，最后把他逼得躲到了党校以逃避现实。
他上任以后，高新区却从来没有向他哭过穷。
因此，他对于高新区的穷，基本上没有什么切身体会。但现在听到郭凡大声喊穷，他才有些反应过来。
看着郭凡卖力的表演，他不觉感慨万千。
不是他一来，高新区就不穷了。而是因为高新区换了一个有能力的当家人，转换了思路，想尽一切办法自筹资金，才解决了阻碍开发最大的拦路虎。
前后两任当家人一比较，哪个是孬领导，哪个是好干部，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这人与人啊，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一想到郭凡是自己排除阻碍，一手提拔上来，他就为自己的慧眼识珠而感到骄傲。同样是这个人，别人都把他当枪使，让他为自己升官发财冲锋陷阵。
是自己，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利用市委书记的人事权力，强行将他提起来的。
而郭凡也没有辜负自己的信任，刚一接任工作，就接连给他爆出一连串的惊喜，让他可以骄傲地对那些质疑者宣告：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没有看错人！
张瑞光觉得思想跑远了，又把思路拉回来。
对于高新区筹委会手上即将获得的七八百万，他还真有些羡慕。益都市的经济状况日益恶化，到处都是窟窿需要填补，而政府财政却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如果他手里有七八百万，全市停工企业职工，每人发放百分之六十的工资维持基本生活，足够让一万人，撑过十个月！
可是眼前，高新区也确实非常急需用钱……
他在心头紧急算了一笔账，开口道：“好！你也不用在这里哭穷了！这笔钱，我不要你的！”
郭凡大喜过望，没等他表示感谢，张瑞光又伸出两个巴掌，张开比在他的面前。郭凡愕然道：“张书记，您这是什么意思？”
“十个企业！你既然有钱，就给政府减减担子。我不要多，你给市里面支撑起十个企业的生活开支，我就不要你的钱！”
“开……开什么玩笑！十个企业，张书记，你杀了我得了！”郭凡惊得跳了起来，打死也不从。
张瑞光不慌不忙：“你先别急。这十个企业，还不能是小企业，必须得是千人规模以上的大中型企业……算了，大型企业我就不推给你了，那纯粹是难为你。你就给我负担起十个千人规模的中型企业的开支就可以了。”
郭凡张口结舌，见过耍赖的，没见过像张瑞光这样耍赖的。塞十个千人规模的企业过来，好像还是给他郭凡占了大便宜一样，人，怎么能这么无耻呢？
“你不用瞪着我！我还是给你算算账。十个企业，我们少了算是一万人，多了也不过两三万人。
现在市里的平均工资是一百块，你不用管工厂的生产开支，只需要负担工人百分之六十的工资，让工人们能够生活得以保障，不至于像六二信箱一样，要靠出卖身体才能不至于饿死。”
说到这里，张瑞光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眉宇间，一片忧愁。
郭凡张了张嘴，然后闭上了。
张瑞光停歇了一下，重新振作精神：“这笔钱，每月大约是六十万到一百八十万之间，最多不会超过两百万！
你手上第一批住房，就能收入七八百万，用一部分来安抚工厂职工，其余部分至少可以支付高新区首期开发费用。
我相信，你手里面肯定还藏的有牌，而且预期收入比这个还要多得多。具体多多少，我不想去猜。
我现在就给你打个保票：只要你的做法，不违背党纪国法，只要你把这十个企业的职工生活给保障了，以后你们再赚的钱，哪怕赚得再多，市里面绝对不会伸手！”
郭凡听完张瑞光的承诺，心头算了一下。
张瑞光虽然对建筑成本略有所知，但毕竟不是这方面专家，他不知道高新区，每平方米将赚取五百块钱的倍差，这就是百分之百的利润！
从余水试探性地放出消息以后，手中拿到了赔偿款的农民们，都群情激动地表示，希望多购住房――中国人对自有住房的渴求程度，是其他人所无法理解的。
不说回迁农户们，就连筹委会内部职工，都纷纷打听，能不能购买一套。这两天，从筹委会内部得到消息的外单位人员，都先后托关系走后门，希望能够在高新区内购买到一套全产权商品房。
甚至这边表示，房屋还没有开建，对方都表示可以先付款，后收房。其对房屋的渴求之强烈，可见一斑。
因此，只要房子建起来，根本就不愁卖！
十个中型企业的担子虽然不轻，但郭凡自认还背得起！不但背得起，而且他也极其需要这批国有企业入驻高新区，充实高新区的经济规模，外资企业、国有企业相互混合，才能让他以前的一些设想，得以实现。
同时也能尽快让高新区迈上正轨！
这应该算是一举两得。
那么，既然高新区出了钱，就不能出冤枉钱，应该趁这个机会，把这批企业切切实实消化掉，掌握在高新区手中……
张瑞光也不催他，端着茶杯回到办公桌前，认真处理起公务来。他没上任前，内心极度渴求登上这个位置。但等他真正做上了省城市委书记的宝座，才知道这个位置是多么的烫人。
前任市委书记给他留下的，就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他上手以后，尽管想尽办法，由于没有国家订单，开工的企业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呈现逐月下滑的趋势。
益都市的经济形势，恶化得让他感到怵目惊心。
才一个月时间，他就已经有了心力交瘁之感，恨不得放下这副担子，远远地逃走，让所有的烦心事都与之远去。
这几天照镜子，他惊然发现，自己一直用心保养的头发，耳鬓竟然已经出现了星星白发！
也正因为执掌一地是如此的辛苦，所以他才会特别注意郭凡，为什么他可以如此游刃有余，轻松地处理各种繁难事件。
好像在目前为止，就没有出现过有一件事，郭凡明确表示“我做不了”的。
郭凡越是这样，他越想给郭凡加担子。
也许是为了锻炼他，让他可以在压力中快速成长；
也许是为了把担子推给他，让自己可以得以稍微轻松一点；
也许是为了嫉妒，想看到郭凡最终也有完成不了的任务，在自己面前承认无能为力，从而满足自己内心的一丝快意……
具体是为了什么，张瑞光自己，也说不清楚。
也许，以上所有的因素都有，这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心理，通过这些事情有意无意地显现出来，相互混杂，相互纠缠，让他一时也看不清楚吧。
张瑞光批复完几份文件，抬起头来，见郭凡已经没有再冥思苦想，而是悠闲地捧着茶杯，慢慢品位，便知道他作出了决定。
“考虑得怎么样了？”
“十个单位我接了！但是，我要自己选。而且，既然是高新区出钱，那这些企业就要划到我们高新区，这样同志们才想得通。”
“你是想把这些单位，塞到你的国资公司里去吧！”张瑞光一针见血地指出重点，“你的要求我都同意……，但是，既然你提了要求，我也要加一条：那些运行良好的企业，不能挑走！”
“没有问题！”郭凡笑了。
所谓运行良好的企业，他才不想要呢。这些企业能够从稀少的订单中，抢得饭吃，都有着强硬的后台。这些企业到了高新区，他就是想动也动不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他更愿意要那些奄奄一息，接近破产的企业，正好借机将原来领导班子全部推倒，重建新班子。
他看张瑞光答应得痛快，打蛇趁棍上：“我想把这些企业的领导班子，全部退回市里……”
“你想都别想！”张瑞光怒了，“噢！合着市里就是你的垃圾堆，你不想要的垃圾，就全都推给市里？
这些家伙把家都败光了，你推给我，我怎么安置他们？
把他们又放到其他企业去，把那些原本还有一线生机的企业，也同样搞到破产拉倒？这些人，你必须给我自己消化掉！”
“但我要有能够威慑他们的地方……”
“这不是威慑！你把他们退回市里，他们或许正巴不得离开他们原来待的破船，去新的地方继续折腾。这些家伙，我一个也不想再看到，你必须自己想办法，把他们都给我安置妥当了。至于你采用什么手段，只要不违规违纪，我都不管！”
郭凡仔细地看着张瑞光的脸色，希望从中发现一丝可以参考的地方：“这么说，只要他们的行政级别不变……”
张瑞光脸上流露出一丝激赏，但坚决不让他把话说透：“好了！你要挑什么单位就赶快说，我这里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忙，罗罗嗦嗦干什么？”
郭凡明了地一笑：“好，那我要挑的第一个企业，就是六二信箱！”
“六二信箱？”
饶是张瑞光养气功夫出色，突然听到这个企业名字，还是惊呼出声。随即，他就用可堪玩味的眼光，盯着郭凡，一言不发。
这个家伙实在是太狡猾了，抓机会的眼光，尤其刁钻毒辣。
六二信箱工人在市委门口一闹，感到脸面扫地的不光是自己这个市委书记，省上也是同样羞怒难当。在这个风尖浪口，只要郭凡不把事情做到天怒人怨，那他以整顿为名，随便怎么整治六二信箱这批领导，都不会有人替他们说话。
并且，还可以用这些人，杀鸡给猴看，让其他企业领导，老老实实听话。
一箭双雕……，不对，是一件四雕！
六二信箱让省市领导都感到颜面无光，郭凡主动出手整治这般家伙，省市领导知道了，应该会感到快意吧。他主动去做领导想做，但又不好去做的事情，领导心里面，自然就会对他有了好感。
同时，他搞掉了这些让工人们痛恨的厂领导，这些工人自然会对他感恩戴德，从而服从高新区国资公司的安排，再不会调皮捣蛋。
搞掉一个企业的班子，同时收获省市领导、职工的好感，威慑不满份子，最终顺利完成整顿，了不起，了不起！
张瑞光心中感叹，脸上毫无表情，只淡淡说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