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顶之毒一
作者:凌祯      更新:2019-10-19 15:54      字数:11331

鹤顶之毒

平隆二年春日的一个下午,杭州知府被人发现暴毙于自己的书房之中。

正在巡城的都尉卓鹏听说了此事顿时心中一紧,连忙带人去查封了事发的府邸。果然,蹊跷之处不少。

须知,知府大人刚过而立之年,且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病痛,平时还甚是注意保养身体,如何会突然暴毙?都尉卓鹏这些年见得也不少了,自然能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刚刚上任不满三个月的知府,听说是从京师特地调过来的。其政见跟临近州郡的官员们很不一样。大家传闻,说是新登基的陛下有意牵制附近州郡的动作。这“附近”指的是哪附近再明显不过——越州,听说魏相的次子坐镇越州俨然封疆大吏的模样,每每向朝廷交赋纳税之时总有拖延,这在新帝眼里,大约有大不敬的嫌疑吧。

听说越州也有意侵占吴东地方的好水土,杭州便首当其冲。新帝特意派了一位正当盛年的官员来主持事宜,怎知……

卓都尉摇了摇头,倒也不至于因此知府大人就送了命吧。或许只是误服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吧。虽然很想这样宽慰一下自己,但想想来自京师和围边州郡的压力,卓鹏想,还是先尽一尽自己的职责吧。

“府内所有人一律不许外出,需要什么由衙役送进来!盘查今日所有进出过府门的人!仵作呢?怎么还没来?”

“卓大人,今日府里来往众人并没什么异常。只是守门的说,有两个外地人曾递了拜帖,正巧那时知府大人还没回来,守门的就收了帖子让他们先回去了。”

卓鹏连忙问道:“什么样的外地人?可有可疑之处?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可有问清楚?”

“一老一少两个,其他的还不知道,拜帖里应该会有写吧。”

也对。卓鹏于是转过身前去事发的书房。在那里正好撞上刚出来的仵作,仵作道:“卓大人还真让您说对了,知府大人他……哎,小人现下虽不敢断言,但多半是中毒身亡。”

卓鹏点点头,他也看过知府的尸身了,周身并无明显伤痕,只是嘴唇泛紫,嘴边还有点血迹,大约是死前因痛苦咬破了嘴唇。“你先找几个人一起把尸体运回去检查吧。这个案子京城那边一定会追问下来,若是我等办事不利,只怕会被一并问罪!”卓鹏有句话还是咽回肚子里了,省得一语成谶:若是新帝闻听此事而震怒,他们只怕会被怀疑是合谋害死长官。

待仵作走了后,卓鹏进了书房。一切物品均未移动,就如同知府大人在世时一样。书桌上的砚盒未阖严,打开盖子墨香铺面而来,里面的墨汁还未干掉。看来,当时知府大人应该是正要写什么东西。

他心念一动,连忙翻看桌上的其他物品。果然在书册之中发现了一枚崭新的拜帖。上面写着今天的日期,寥寥几句寒暄的话,还有来人的住址和名号。卓鹏见这名字有点眼熟,好像是江湖上比较有名的一个侠士。

恩,这就更可疑了。侠者以武犯禁,像这样明目张胆地递上拜帖再动手的人怕也是有的。这些不服世俗律法之人总是格外的胆大包天。

卓都尉于是连忙调了一队巡差跟自己前去抓人。将那个客栈的前后出口都围住之后,他才带着人上了二楼,敲了敲房门后,应声开门的却是个十四五岁上下的少年。

“有何贵干?”那少年看了看他们这个阵势却毫不慌张,俊俏的脸上似乎一丝波澜也没有,只是神情十分冷淡。

“在下杭州府都尉卓鹏,请问这里可是李侗先生的下榻之处?”不知是否因为那少年的气势太强,倒让卓都尉收起了轻慢之心,决定先礼后兵。

少年点点头,回身道:“师父,有队官差找您。”

喂,我明明通报了官衔和名号的啊。

卓大都尉就这样与普通官差划到了一起。这少年可以跟诸葛亮的门童一较长短了,说不定更胜一筹。

收起腹诽,卓鹏对迎面走来的中年人抱了抱拳,道:“可是李侗先生?在下杭州府都尉,有事请教。”

中年人还算客气,将他们让进房内看座备茶。卓鹏发现,这些杂事倒是李侗亲自动手的多,并未使唤那个少年人。大概是对这个徒弟十分爱护吧。

卓鹏询问了两人这一日的行踪去处,特别是给知府送了拜帖之后都到了那些地方。这次来杭州所为何事,打算逗留多久,缘何拜见知府等等,李侗一应回答了,末了问道:“不知卓都尉为何特地来问这些?”

卓鹏想,总不能说是自己怀疑人家是凶手吧。正在斟酌措辞的功夫,那少年将茶壶重重往桌上一放,冷声道:“师父如何看不出,这分明是查案的架势。”

好敏锐,卓鹏笑道:“小哥反应得好快,莫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李侗这等常年行走江湖之人他糊弄不来,说不定能从这个少年身上套出什么话来。

谁知那少年白他一眼,反问道:“什么内情?是你们知府丢了金印,还是府库失窃、什么大人物在你们辖内被绑了票?这等老套的情节,戏文里都不用了,您省省吧。”

卓鹏摇了摇头,道:“都不是。是知府大人死了。”

闻听此言,李侗与那少年明显吃了一惊,两人对视一眼,李侗轻轻摇了摇头,少年则微微皱起眉头,不再言语。

李侗转身道:“卓都尉,我等拜访知府大人,确是有事相商,但知府遇害实在是意料之外。”

卓鹏抓住话柄,追问道:“李先生如何知道知府是被害的呢?”这两人果然有问题,普通人大概都会先问死因如何吧。

那少年却不耐烦地反问道:“如果是病死的,或者他自己失足跌死的,你们会这般兴师动众的来盘问我们吗?”

“阿婉,不可失了礼数。”李侗对卓鹏抱歉地笑了笑,却并不多作解释。

李侗知道被这样问,自己已经是这位都尉心中的嫌犯之一。苦笑之余心想,自己此行乃是想向知府打探如今朝中的动向,看是否有机会平反三家案。这其中情由不足为外人道也,还是想一个妥当的措辞比较好。

“总之,请李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吧。”这边卓鹏已经做了定夺。虽说那孩子抢白的话也不无道理,但卓鹏打算拿出点威势来,让他们知道这里到底是谁的地界。

李侗叹了口气,心想若只是去趟州府大牢就能洗脱清白的话也好,只是放心不下阿婉。这孩子性情烈,只怕会为救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要赶紧送走她才好。

“阿婉,你写信回家就说……”李侗话音未落,就见这孩子长眉一挑,脸上不服气的表情与当年的明峰贤弟如出一辙。“慢着,为何扣押我师父?”这话是冲着都尉大人说的,口气十分不满。

卓鹏摆出官家气派,道:“此案牵扯甚大,不日朝廷定会下旨彻查。身为州府都尉,本官的职责就是要将相关人证物证都管理好,以便尽早破案。”

“也就是说,你们怀疑我师父喽?”

卓鹏看了一眼李侗,此人相貌端正,一身素色长衫颇有儒者气度,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杀人凶手。但这种案子还是小心为上,这两人背景不明说不定知道什么隐情,若是给他放跑了,回头可吃罪不起啊。“不敢说怀疑,但与本案相关人员一应在案,这是本官的职责。如今知府的家人也全部留在府中,等候问话。这并非是在下与李先生为难。”

“那么我和师父也会留在客栈里,随时恭候你们问话。我们不是你的犯人,都尉大人有这闲功夫不如去查找真正的犯人如何?”

“这……只怕不妥。”卓都尉不肯让步,挥挥手准备带走李侗。

少年眼中一凄,一个箭步拦住众人的去路。

“这孩子……你要怎地?”卓鹏也恼了,没见过这么大胆又霸道的孩子。

少年偏过头,忽然微微一笑,难得的笑容灿若桃花,看得人一怔。“敢问都尉大人,知府死因为何?既然是他杀,总会有痕迹吧。”

卓鹏心想,你可算说错了一回,开口道:“不,周身并无明显伤痕。仵作说死因多半是中毒。”

“哦。”少年了悟地点点头,接下来的一瞬,手中忽然多了一根两寸长的银针,只见他一个扬手,两丈之外的墙上,一个手指盖大小的飞蛾被一根约两寸长的银针钉住,翅膀还在微微颤抖。少年无比和善地笑道:“都尉大人以为,有我们这样身手的人,如果想杀谁,还会选择下毒那么麻烦的办法吗?”

卓鹏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风阵阵,侧眼看过去,两个手下也似乎打了退堂鼓。这少年露出这一手分明是想告诉他们知难而退,先礼后兵的主动权其实是在人家手里。

李侗又是笑又是叹气,说着好话将几位官差送至客栈门外,并保证近日不会离开杭州,以便官府前来问话。

卓鹏见这位当师父的这么给面子,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离开客栈时他不禁摸了摸脖子,很担心哪里会飞来一枚银针,让自己好看。

第二日一早,仵作回报说,知府大人是因服食丹毒而亡的。因昨日知府只用过早膳便外出巡访了,直到过午才回来,中间只喝了一碗进补的参汤,根据毒发的时间看,可以断定毒药应是搀在早饭或是参汤之中。

卓都尉细细一想,倒也觉得那李姓师徒犯案的可能小了许多。他二人在送完拜帖之后先后去了天竺寺外的集市和一家茶楼吃午饭,有几个商贩和伙计也说对这两人有印象。而此时,知府大人正在衙门里务工呢。在饮食里下毒,多半都是身边人动的手,倒应该在府内上下的杂役仆妇们好好审问才行。

他这一厢就忙活起来了。那府中上上下下百十来号人口,加上常来走动的短工贩夫等等,审问起来可是个不小的工程。而昨晚被他视作嫌犯的李侗师徒二人,也没真的乖乖留在客栈中等候问询。李侗一方面修书回家,告诉杭州事宜有变,需要再多耽搁两天。同时也让儿子李昭留意京师那边的动向,若魏党有何举动,尽早告知他们。

“我们才到杭州,知府就遇害了。师父,会不会是有人知道我们的行踪,于是先下手为强?”婉贞不禁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李侗略一沉思,道:“三家案已经过去七年了。这两年来朝中大事迭起,魏党拥立新帝有功,正在得意之时,手段似乎已经不像过去那等小心翼翼又穷凶极恶,对我的监视也放松了不少。大概是他们觉得,时间这么久了,我们早就该放弃了吧。”

婉贞眉头微皱,目光变冷,轻声道:“血海家仇,焉能不报?”

李侗看着这孩子的脸,心中又是叹息又是伤感。明明应该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妙龄少女,若她父母还在,大概会每日承欢膝下,成为一位家世才华都很出众的官家大小姐吧。可如今这孩子每每随他游历都要改换男装来掩饰身份,一举一动也越发英气,很难见到忸怩腼腆的小儿女姿态。才学和能力也不亚于她父亲当年,学武甚至比昭儿还要刻苦。明峰贤弟,有女如此也不知是幸是叹。

如今婉贞行动打扮与普通少年无异,外人见了只当是李侗什么时候收了个相貌清秀的小徒弟,对这孩子的来历十分好奇。而婉贞平素只有和他与他的家人才会多说几句,遇到外人,特别是不太友善的官差这种,婉贞的抵触情绪总会很大。冷脸冷眼冷言冷语,那是要多少奉送多少。像昨天那位卓都尉,幸好识趣走得快,才领教了不过十分之一。

“虽然我们的行踪不见得被他们掌握了,但是阿婉,这几日开始切记谨慎小心,莫要被抓住什么把柄。就算我们不是凶手,谁知魏党会不会正好寻个借口以此来对付我们?”

婉贞点点头。

“如今杭州这边知府遇害,不日会成为众矢之的。或许朝廷也会派人来追查此事,为师想多留几日看看动向。倒是你的身份不易暴露人前,不如先回家,避开这个风头。”李侗建议道。

婉贞却不同意。“师父不必在意阿婉,如今我这身打扮,谁都猜不出我本来的身份。再者,那个都尉见过咱们师徒,如今我突然离开,难保不被人疑神疑鬼。阿婉倒觉得,不如静观其变,看看这位知府大人之死到底缘何。师父请放心,就算朝廷来人,阿婉也不会贸然行事的。”她明白,李侗担心她报仇心切,会有什么冲动之举。

他们的设想,不日就应验了。朝廷得知杭州知府死在任上,大为震动,各种流言蜚语不胫而走。有说是魏党拉拢不成下手暗害的,有说是知府得罪了当地豪门而被设计了,甚至牵扯出当年杭州一带有名的世家南宫家的掌故,说是南宫家因被当时的知府陷害而惨遭灭门,如今冤魂不散,因此这杭州的知府没有人能做得长久。确实,听说杭州的知府很少有能超过三年任期的。

卓都尉面对外面各种风言风语虽然头疼,但也知道无可奈何。事实上连他都说不清知府为何被害,偶尔听下面人传的几种道听途说,倒也觉得挺邪门的。这位知府的一些举动确实触动了当地豪族的利益,而魏党的虎视眈眈也是事实。至于最后一种说法,自己这个都尉当了快十年了,先后走马灯一样换了五位上司了,虽不见得是南宫家的报应,可见知府的宝座确实是个不祥的职位。

虽说不祥,但之前的长官最多是被左迁了,死在任上的恐怕这还是本朝第一遭。新帝刚刚登基不久,这可算是一盆冷水扣在年少气盛的陛下头上。不过朝廷的反应很快,不出五日便来了通告说,朝中派了刑部侍郎蒋节大人来查此案,杭州府上下应安稳民心,力求早日破案云云。

卓鹏见了这份通告顿时觉得身上的担子一轻,自己总算可以长舒一口气了。听传闻说这位蒋大人精通刑律善断奇案,因此一路从大理寺少卿升至刑部侍郎,很受重用。只要这位大人出马,案子能够水落石出,自己大概能功过相抵,不会被问渎职之罪。这样想着,卓鹏觉得自己应该在蒋大人到杭州之前再多搜集些人证物证,好显得自己认真勤勉。

如今知府倒下那日,府中上下人等的口供已经录完,去掉那些闲杂人等,大约还有六个人经手了知府的饮食。那碗嫌疑最大的参汤,是由两个杂役先将材料准备好,再由厨子用砂锅文火炖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期间离开了一下也让徒弟照看火,因那几日风大,文火不好掌握,所以厨子记得清楚,小徒弟也说片刻没有离开灶炉,断不会有空隙让人下毒的。而最后炖好了的参汤是由一个丫鬟送到书房前,再由知府身边的随侍端进去的,这一路似乎毫无破绽。那名随侍也说,汤端进去的时候还温热着,正好下口,路上应该没有耽搁。几个仆人都失口否认是自己下的毒,卓鹏无法,只能先将几个人分别看押起来。

至于丹毒本身,虽然将府邸上下都搜遍了,却仍然没有半点踪影。卓鹏又在杭州的各大医馆药房查访这丹毒的来源,奈何有名医告诉他,这虽是毒药,但医者讲究以毒攻毒,用来治疗疮症、痰症等症状并不少见,因此只要有医生的方子,倒是很容易买到。

想到医生的方子,卓鹏不禁回府问了下人最近知府可有看过医生,开过什么方子。下人答说两个月前知府曾微服私访下面的乡村,不小心染了瘴气,打摆子打得厉害,幸好当地的一位大夫妙手回春,救了性命。那位大夫后来还两次来府里复诊,确定知府大人已经痊愈了,又开了几副益气补血的方子,最近没有再来了。

“也就是说,这参汤的方子,也是那位大夫给的?”卓鹏问道。

“是啊,那位大夫很细心,说大人这半年要好好保养身体。知府也很感激人家呢。”

听起来倒是寻常,而且两个月前,时间也很久了,多半没什么干系。但卓鹏隐隐觉得或许应该事无巨细,还是找来了当时那位大夫开出的方子。

德云这几日在家,总有些心神不定的。父亲外出巡诊,已经三天了。这倒没什么特别的,毕竟乡下地方偏僻,父亲这次也说他打算在入暑之前将那些老病人都看一遍,要比平常多花些时间吧。

德云家其实有个小医馆,虽不能和杭州城里那些百年老号相比,但在附近乡县当中也算是有点名气的。不久前还有知府大人出访时害了疟疾,就是父亲亲自医好的。父亲为人谨慎低调,并不想以知府恩人自居,只在后来又复诊了两次,收了相应的诊金而已。不过,自从这件事以后,父亲好像总有些心事重重的,对家里的事也上心起来。有两次还问起德云,要不要去远方叔伯家去住几天。

德云的母亲去得早,父女两个相依为命也已经习惯了。其他叔伯亲戚虽有走动,倒也不是很经常。德云觉得,父亲这样说,大概是想给她定亲了吧。可是自己又不想离开父亲一个人嫁到别处去,便推说自己这几日懒得动,等父亲巡诊回来后,把医馆关上几天一起到外面游玩好了。父亲点头说,也好,便叮嘱了几句,出门了。

德云那日盯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心想,父亲可真是个好医生。其他大夫都不愿意跑的那么远的乡下出诊的,只有父亲惦记着那些老病人,每年都要走个两趟。遇到家境不太好,还总是送药过去,所以人家总说,沈大夫不仅医术好,医德更是高。德云在外面玩的时候,人家听说她是沈大夫的女儿,总是另眼相看,多送不少好东西呢。

“我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德云想,这样就可以继承父亲的衣钵,以后也当个出色的大夫。

一旁的阿婆听到她的话笑了,“阿云以后找个好夫婿不就得了。”

德云皱皱眉头,心想,可是那多没意思。她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想着晚饭后再去偷拿一本父亲的医书来看好了。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这么晚了还上门,可能是急诊吧。不过父亲临行前打过招呼的,这几日不在家,医馆暂时休业。德云道:“阿婆,若是急诊,让他们去找别家的大夫吧。”

“好嘞。”阿婆迈着小碎步,颤巍巍地去前院开门。父亲不在家时,隔壁的阿婆就过来照看她的起居。

隔了一会儿,阿婆面有难色地回来,说道:“阿云啊,你要不也去瞧瞧,来了几个官差说是要找沈大夫。”

官差?难道是跟杭州知府有关,知府又病了么。德云收起医书,披上一件外衣,匆匆走向前院。

带队的卓鹏一看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走了出来,不禁有些头疼。最近总是跟半大的孩子反冲,之前李侗那徒弟呛得人说不上话来,这小姑娘看起来乖巧一些,大概会好说话一点。

“我是杭州城的都尉,因之前沈大夫给我们知府看过病,有些事想请教。小姑娘,能告诉我们沈大夫去哪儿了么。”

德云答道:“父亲外出巡诊,已经走了三天,大概还要一两天才能回来。这位官爷想要问些什么。”

卓鹏拿出两张方子,问:“这可是沈大夫的笔迹?”

德云接过方子,看了看,答道:“是父亲的笔迹。药也是在我们药房里抓的,上面有医馆的印章。有什么不妥么?”

卓鹏指着一处字迹,道:“这里可是用了丹毒?”

德云点点头,说:“不错。不过这没什么稀奇的,对症下药以毒攻毒而已。可以用丹毒的方子不少呢,什么痰症哮喘,梅毒血疮等等。啊,知府大人害的疟疾也是。这位大人不放心可以随便去别的医馆问问看,父亲的这个方子到底有没有开错。”德云胸有成竹地说道。

现在的孩子啊。卓鹏看着眼前这个头头是道的小姑娘,心想,家里的大人都怎么教的?个个口若悬河,盛气凌人。不过跟医道相关的事他也不太懂,临行前也问过杭州城里的医生,也都说方子没错,是这个医理。

这样看这个沈医生用过丹毒只是凑巧吧,跟案子本身可能没多大干系。虽然这样想,但卓鹏觉得这条线索也应该去查查看。明天京城派来的督查此案的蒋大人就要到了,他回报起来总要事无巨细才好。

“好吧,既然沈大夫不在,那么改日再来拜访。”卓鹏挥挥手,打算收队回去了。虽然到底还是没查到有用的线索,他也尽力了。这案子能不能破,就看明天来的那位蒋节大人了。

卓鹏带着几个手下走到街角,正在商量今晚不知能不能赶回城里,不如就在这边找个客栈休息一下算了。卓鹏也知道这几日连续奔波,大家伙都累坏了,明天又要接钦差,好好休息一夜比较好。正要去打听下附近哪里可以投宿,就见对面街口三四个年轻人急匆匆地跑过,神色很是惊恐慌张。

“难不成有人劫道?”手下问了句。

卓鹏暗想不会啊,虽然已经是晚上了,毕竟还是县城里,这胆子也太大了点。

“先跟上去。”

卓鹏带人悄悄跟上,只见那几个年轻人冲到刚才他们离开的医馆前,用力拍门:“阿婆阿婆,快开门啊!阿云,阿云在吗?”

不多时,婆婆和小姑娘又站到了门前,大概是在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有个少年的声音格外响亮,让街角的卓鹏等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沈、沈大夫说去巡诊了,人呢,回来了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大概说还没。

“那,那你快去城南看看!有人溺水了!现在正在捞,看衣服像是沈大夫的!”

卓鹏等人赶到时,县里的官差也在场了。那个叫阿云的小姑娘早已哭得喘不上气来,被一旁的阿婆拉住,不让她靠得太近。卓鹏跟当地衙门的人通报了姓名字号,那边一看是上面的人,赶紧恭敬起来。卓鹏并没有说是因为知府暴毙的案子来的,只说是有事路过,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差役答道:“大概是失足落水溺死的吧。之前这几个小子在湖边摸鱼,摸着摸着就……捞上一看已经没气了。大家说看着像是沈医馆的那位沈大夫,就去叫亲人过来认尸,看来不差啊。”

“溺死的?死了多长时间了?”卓鹏问道。

一旁仵作看了看,道:“泡成这个样子,大概有两三天了吧。”

两三天前?也就是说,知府大人死后的第二天?

卓鹏皱了皱眉,问道:“验官何在?”

旁边正在抽咽的德云却突然开口道:“不、不是溺死的!”

“什么?”

“我父亲会水,怎么会溺死?”

哎?卓鹏瞪大了眼睛。一旁的仵作却道:“这也不一定,许是喝了酒,或者是天黑看不清,心慌之类的,总之,会水之人淹死也不稀奇。”

德云叫道:“可父亲极少饮酒,也没必要天黑赶路!三天前父亲是正午出门的,何以天黑才走到城南?既然还在城里,直接回家去住就好了,为什么要赶路?这里面……父亲他,死得冤枉!”德云不知道怎么说出心中的想法,这一切都来的太突然,但她隐隐觉得,父亲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卓鹏看了看周围的手下,一个个都面带疲倦,身心俱疲的样子。虽然如此,想到自己接下来这道命令,大概会被这些兄弟们恨到骨头里吧。

“将沈大夫的遗体带回杭州城。”

“什么?现在吗?”不敢相信的表情。大半夜的,押送尸体?

“没错,连夜动身!”卓鹏吩咐道:“马上准备马车,再派个仵作跟着,今晚就要送回城里。”这一连串的事着实让人摸不清头脑,还是交给明天到任的钦差大人处理吧。

当地的差役马上行动起来。手下几个兄弟虽有怨言,但也动起手来。忽然一个人叫道:“卓头儿,快来看!这沈大夫手里攥着东西。”

众人围了上去,有仵作小心翼翼地掰开尸体的手指,取出一个油纸包好的纸袋。打开纸袋,里面有一张信纸。

卓鹏接过来,细细一读,心中一凉。

这信是遗书的口吻,上面说知府中毒跟自己开的方子有关,自己得知知府身亡之后已经明白是自己的方子不妥,虽有心投案自首,但又恐连累家人,便选择自尽此法来恕罪,只求官府放过自己的女儿和医馆中的其他相关之人云云。

“这……”卓鹏看了看周围其他人的神情,有的是恍然大悟,有的是不可置信,众皆默然,而他自己呢。

卓鹏拿着这封信,却丝毫没有破了案的轻松,只觉得心中越发沉重了起来。

第二天辰时左右,刑部侍郎兼钦差蒋节大人一行就到了府衙。升堂之前,蒋节先找来卓鹏问话。

卓鹏将这数日来追查的线索,原原本本地呈报上去。自己尽可能地叙述详实,包括最后找到沈大夫的遗体,留下了什么样的遗书,都一一交代了。关于李侗师徒的行动也提了一句,不过他自己也觉得这两人涉案的可能不大,便没再多费口舌。

蒋节点点头,见卓鹏顶着一副硕大的黑眼圈,脸色也有点憔悴,可见是奔波苦了。“卓都尉辛苦了。以都尉的看法,这个案子可算是结了?”

卓鹏怔了片刻,答道:“小人,不是很清楚。”

他还记得昨晚连夜回城的心情,德云那个小姑娘的哭声犹在耳边。这个沈大夫会水,断不会轻易溺死。当然,有意求死除外。那封遗书里的话倒能解释一些疑惑,沈大夫的自尽也并非不可理喻。这等因诊断出错而导致当地父母官身亡的案子,轻者查抄家产刺字流放,重者也算是以下犯上,主事者斩首不说,其家人也要变卖为奴。如今,当事的大夫畏罪自尽了,那么或许上面能网开一面,查抄了家产,放过其他人一条生路。

所以,这就算结案了?可卓鹏却左思右想觉得有不妥之处。例如若只是用错药,知府为何是中毒的迹象?沈大夫那方子是一个月前就开好了的,复诊也是半个月前的事了,为何直到几日前知府才毒发身亡?而那方子,卓鹏也都给其他医馆的医生看过,都说没问题。药里虽然用了丹毒,但剂量很少,且配了别的药辅佐,乃是中正平和的疗法,断断不会吃死人的。而最最关键的是,沈大夫真的是投水自尽的吗?

所以卓鹏想了很久,只能答道:“不清楚。”

蒋节点点头,看来这个卓都尉倒不算糊涂人。又问道:“你说听沈大夫的女儿说过,沈大夫是会水的。”

“对。”

“好,那我们换个方向想想,一个会水的人若要求死,会选择跳河吗?选择别的方法会不会快点,比如上吊,自刎,再者这个人是个医生,是不是可以配点见效快的毒药?这总比跳河来得快吧?”

卓鹏猛然抬起头,看了看蒋节淡然的神情。这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似乎没比自己大上几岁,却格外老练沉着,端正的面容上有一双可谓是机敏的眼睛。

“水呛进肺子里,那可是很难受的。且短时间不会毙命,自己的求生欲只怕会让这个难受的过程变得格外漫长。如果这个医生真是投水自尽的,本官倒不知这人是太笨还是太过内疚,选择了这样一个痛苦的法子。”

卓鹏道:“您的意思是,他不是溺水死的?”

“或许是溺水,但不见得是自尽。”蒋节问道,“尸体卓都尉昨晚不是已经带人送回来了么?验官的结果何时能出来?”

卓鹏答道:“因尸体在水里泡过两天,现在天气又热,只怕验起来没那么容易。下官已经催促他们了,这一两天内一定交出个结果来。”

蒋节道:“你告诉他们,今天还交不出结果的话,明天本官亲自去验。先让人确定,到底是不是溺死的,尸身上可还有别的致命伤痕?”

“是,下官这就去办!”卓鹏匆匆离开原本属于知府的书房,留下蒋节一个人估计是要再重看一遍这个案发地。这个刑部侍郎一出马果然不一般,他光靠听的就怀疑沈大夫的死并非自尽!是啊,这个案子不会这么简单,肯定另有隐情……

这样想着,还未出府门,就听到外面传来咚咚咚的击鼓声。鼓声甚是响亮,如同雨点一般急促密集。卓鹏知道,那是立在府衙外面的敢谏鼓,也就是民间说的喊冤鼓。这个当口上,什么人会击鼓鸣冤呢?

卓鹏匆匆赶到府门前,只见昨晚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德云正收了鼓棒跪在衙门的正门前,大声道:“民女沈德云有冤屈,请钦差大人做主!”她的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有的还在打听这姑娘什么来历。

卓鹏急忙迎上去道:“姑娘这是做什么?钦差大人刚到,总得让人家歇口气不是。你父亲的案子我们会好好审的,快,先回家去吧。”

德云大声道:“昨晚卓都尉你们刚走,县里的衙役就把医馆给封了,说都要充公,只怕连德云自己也要被押了去卖掉!德云现在是有家难回,自身难保,难道还不能击鼓喊冤吗?钦差大人若不出来,德云就一直击鼓喊冤,直到他出来为止!”

看来是当地的官差把事情给办砸了!卓鹏恨恨地想,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会添乱呢。他走的时候明明吩咐了,这个案子要等钦差到了之后细审,告诉他们留意好人证保管好物证,不要轻举妄动,怎么就跑去查抄人家医馆了呢!如今人家上门喊冤并非没有道理,这事确实是太欠妥当。

虽然这么想,可卓鹏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能劝道:“姑娘莫急,稍微再等个一两天可好?钦差大人确实正在查案,不会随便冤了谁的……”

这样说着,忽然街边有人喊道:“有惊马啊!”话音未落,斜里就窜出一匹桃花马,那马四蹄扬起,箭一般地朝人群冲了过来。人群受惊四散,而跪在正中的德云还未来得及起来,卓鹏也只觉得愣神的功夫,那马就已经冲到眼前,人字立起,眼看就踏了上去!

“阿婉,救人!”就听人群当中有人招呼了一声,一个黑影轻快地窜到眼前,就地一滚,将跪在地上的小姑娘就掠到了一旁。再定睛瞧时,那桃花马的背上已经坐稳了一人,儒服墨发,布衣长剑,正是那名游侠李侗!

李侗坐在马上,握紧了缰绳,吹了一个口哨。那马耳朵一抖,打了两个鼻响后似乎平静了不少。

卓鹏看到一旁救人的,便是李侗的那个小徒弟,叫阿宛的那个少年。这少年好快的轻功功夫,抱着个人眨眼间还蹿出那么远,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他扶起了德云,扭过头向卓鹏责难道:“你这个都尉,怎么都不知道救人?”

卓鹏也是傻眼了,完全没有反驳,只喃喃道:“没,没反应过来……”

那少年照旧白了他一眼,却也没再多说。李侗安抚了惊马,正要去问马主何在,就见府门大开,一个师爷走出来问道:“方才可是有人击鼓鸣冤?”

德云走上前,虽然方才脚都吓软了,此时仍然要撑住,大声道:“是我,民女沈德云,求见钦差大人!”

师爷点点头,道:“进来吧,大人已经升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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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又想起登陆名和密码了,补个番外,最近在纠结要不要开新文~~(http://)《女状元》仅代表作者凌祯的观点,如发现其内容有违国家法律相抵触的内容,请作删除处理,http://的立场仅致力于提供健康绿色的阅读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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