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顶之毒二
作者:凌祯      更新:2019-10-19 15:54      字数:10454

蒋节看着堂下站着的数人,还有朱门外围观的老百姓,开口道:“卓都尉也在,正好去叫验官将尸检结果要过来,一同做个见证。”

卓鹏看了看击鼓鸣冤的德云,递了一个你自己保重的眼神后赶忙离开了。公堂之上,肃穆谨慎,也不知道小姑娘会不会怯场。不过蒋节看样是公正之人,应该不会与她为难。而德云身后站着的那对李姓师徒显然有意为这个小姑娘保驾护航,倒也可以安心。

想到刚才那匹惊马,卓鹏吓出一身冷汗,现在倒觉得有些后怕了。马的主人没有找到,也不知道是否有意为之。这匹惊马忽然出现,若是踩踏到什么人,只怕非死即伤。德云和自己,都可以说是为那对师徒所救呢。虽然觉得有点不甘心,但是那个叫阿宛的少年确是轻功出众,怪不得对他那么不客气。

卓鹏赶往仵作行去要尸检的结果,这一厢里,蒋节例行公事地问道:“堂下诸人依次报上名来,方才击鼓鸣冤者谁?所谓何事?”

德云还未从惊马踩踏的惊吓中恢复过来,神色中有些惶恐,站在堂下有些发愣。李侗见状代为一一作答。说到三人姓名时,看了看自己的徒弟,那孩子还是一脸淡然地站在一旁,单手扶着那个小姑娘德云。于是李侗自作主张地道:“这是小徒阿婉,随我出门历练,卷入此事实属偶然。”

蒋节见那少年应声抬起头,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相貌清丽且眉眼之间有股英气,一时间觉得有点眼熟,但也为作多想。蒋节道:“李先生的大名,本官已经听说了。既然也算是与本案相关人员,不如也在此听审如何?”

李侗抱了抱拳:“愿见大人明断此案。”

不多时就见卓鹏携一名仵作匆匆赶回,一进来卓鹏就道:“禀大人,尸检结果已明,正如大人所言,事态有些蹊跷。”

“且详细讲来。”

那仵作连忙上前回话,道:“如大人所言,依次检查了周身、头部和肺部,周身虽无明显伤痕,但有一两处不慎明显的淤青,而头顶部则有大块淤血,后脑的肿胀也较他处更为明显,肺部有少量进水。”

德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仵作抓了抓头,解释道:“打个比方吧。比方说死者路遇劫道贼,两人扭打了一番,最后贼人用钝器打中了死者后脑,造成死者昏迷,而贼人怕行迹败漏,就将死者扔到水塘中,伪造成溺水的样子……这样,大致就会出现这次验尸的情况。”说完仵作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上面的钦差大臣,不知自己这样算不算多嘴。

蒋节倒没多说什么,他也认同了仵作的判断。但这个案子不一般的是,普通的贼人如何得知杭州知府的命案?又如何能伪造死者留言,将这桩大案栽赃到一个医生身上?

下首的德云愣了半响,开口道:“不、不是一般的贼人。”

蒋节听得分明,问道:“怎么,姑娘可知道什么内情?”

德云摇了摇头,却道:“贼人劫道意在谋财。可父亲他巡诊前带在身上的盘缠分文未少,可见害死父亲的并非什么劫道贼。”

不错,这是个聪明的姑娘。蒋节看了看堂下诸人,心想这案子只怕一时半会还了解不了,便道:“沈医生此案确有冤情,本官会酌情处理。沈姑娘请放心,本官会即刻修书一封,让当地县衙先交还查封的医馆,与本案相关证物也一并交由杭州府处理,定会换你一个公道。”

德云却道:“大人,恕德云直言。医馆归属是小,如今父亲已经亡故,医馆也难以经营下去了,可父亲的死因、父亲的清白才是最要紧的。德云不想父亲身后也背负着谋害他人的污名。大人若允许,德云打算留在杭州城,直到本案有个了解。”

“可是你年纪还小,一个人如何生活,杭州城可有亲戚去投靠?父族母族当中可还有什么亲人能收留你吗?”

德云摇摇头道:“如今顶着一个犯人家属的污名在头上,德云不想去打扰其他人,也免受白眼。”

饶是蒋节也哑然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已经想到了此处。确实,人情世故如此。他也一时没了主意,看了看一旁的卓鹏。卓鹏自然也明白,这是钦差大人等着他出主意呢。可他是个单身汉,平时起居大部分都在府衙里,并无其他去处。府衙之中断不可能收留这样一个小姑娘,想想手下的那群浑小子,也没什么人可以放心托付的,一时间有点为难。

此时李侗开口道:“既然只是暂时停留,左右我们师徒还会留在杭州一段时间,客栈里还算宽敞,德云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过来同住。沈医生的案子似与知府大人被害一案颇有关联。我们此来本也要拜会知府大人,没想到大人他已经被害,诚然憾事。我等也希望能看到此案真相大白的一天,望大人能明察秋毫。”

***

这天夜里,德云就跟着李家师徒住进了他们下榻的客栈。客栈的环境还不错,客人不算多,也算清净。因家中被查抄,德云又急又痛心,一时冲动便赶来杭州府击鼓鸣冤,根本没有什么以后的打算。她连换洗的衣物都没带,盘缠也只有少许,若是无人照顾只怕在杭州城里一天都捱不下去。如今这对师徒好心收留她,她也不想给人家添麻烦,却也不知如何道出眼下的窘境。

李侗很是和气,让两个孩子在房里休息,他下去找小二点菜。被留下来的德云偷眼看了看刚刚救了她的那个少年人,记得他的名字好像叫阿宛。今天真是多亏了他救了自己,德云想起在府衙里时,他挺身站在自己的左前方,一直默然不语,却用很温和的眼神看着她,似在回护她一般,让她觉得心头一暖。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目光看着她,德云觉得,似乎自己还能坚持下去,还不至于倒在这种陌生的环境里……

“你今晚睡我的房间吧。”少年忽然开口道。

德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上一红,道:“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跟李伯伯了。”

“不必客气。”那少年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看得德云觉得怪难为情的。他不知道他的眼睛很漂亮吗?这样盯着她看,德云会有种想躲起来的冲动。

“你很勇敢。我很羡慕你。”婉贞看着眼前这个恰似自己昨日的德云姑娘,说出了心里话。曾几何时,她也曾想过要为自己的父母金殿鸣冤。她甚至做梦都会想到母亲拿着父亲的佩剑,拔剑自刎的姿态,也会想起父亲在地牢里的日日夜夜……她那时年纪还小,师父总是避免让她知道更多消息。然而,她也会心痛,也会不甘,也会愤恨。夜里睡不着时,她便起身习武练剑,想着自己能够有朝一日手刃仇人;白日里觉得气闷时,她便拿出父亲留下的书目诵读,熟记父亲撰写的政论和策论,以便日后能够证明父亲是个清白的好官。这样日复一日,她还是会想起那日匆忙被师父救走,被迫远离家园的那种无力和无奈。

所以,今日看到击鼓鸣冤的德云的那一刹那,婉贞觉得自己的心中也有一个鼓声在响起,那种如雨点般密集的鼓声落在心头,当真振聋发聩,却又畅快淋漓!她一直注视着德云,就想看到七年前的那个自己,心里泛起涟漪。

“你今天做得很了不起。我很羡慕你。”婉贞又轻轻地说了一句。德云认真听着,意识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应该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我,我总是脑子一热,没想太多。我只希望父亲的案子能够查个水落石出。”德云说着,心里不是滋味,眼圈又红了起来。

婉贞连忙将自己的手帕递过去,道:“对不起,不是有意要惹你伤心的。你先别想太多,今天也很累了吧,吃过晚饭我们就早些歇下。你放心,我和师父也不是坐视不管的,定会帮你把这个案子查个明白!”

德云接过他递过来的手帕,小声说着谢谢。正巧李侗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倒是有些意外:阿婉这孩子素来不喜接触外人,他今天在大堂上说要收留这姑娘时还有些担心,怕阿婉会不习惯,没想到她倒是更会照顾人,对这个小姐妹很是亲切,让他多了几分放心。

“来,我们下去吃饭吧。吃好了你们两个早些回房休息,阿婉,你有多余的换洗衣物给德云姑娘吗?”

婉贞点点头,道:“我的衣服她穿可能有点大,不过凑合这一两天应该还好,明天就去集市上买两套吧。”

德云赶紧道:“不妨事,我可以穿男装的,阿宛哥哥不必麻烦。”

婉贞对她笑了笑,道:“我也有带女装的。还有,你应该叫我阿婉姐姐。”

德云怔住,使劲儿地眨了眨眼,忽然脸上一红,“哎呀”一声恍然大悟。

这一日蒋节翻看各宗前知府留下的案卷,卓鹏进来禀报,“按照大人说的,已经将扣押的几个仆人都放回去了。”

蒋节抬头:“恩,很好。”

卓鹏却有些不解,这样一来,他们手里岂不是连一个嫌犯都没有了?沈医生可能是被害死的,家里的仆人又都放走的话,回头破不了案他们怎么跟朝廷交差?

“可是蒋大人,您也说知府大人应该是在府里中毒的,放走仆人,嫌犯也趁机逃走的话可如何是好?”

蒋节道:“并不是真的放走,要派人盯着。”

“盯着谁?”

“全部。”蒋节看卓鹏愣神,笑道:“知道你手下人不够,取本官手令,准你到守备营里去借人马,尤其那几个有嫌疑的仆人,更要多派人手盯梢。这些嫌犯回去之后见过哪些人,有什么稀奇举动都要报告。这样一来,虽然三五天之内不见得有什么动静,但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大人的意思是,这事有人背后主使,犯人还会跟主使者联系?”卓鹏连忙追问道。

“正是。沈医生之死可能是因为他知道了些什么,才被牵连害死。一案两命,如此恶行只怕普通仆人做不出来,而是有人在背后周密计划。对了,那李侗师徒呢,可有派人跟着?”

“回大人,按照大人的意思,客栈外一直派人守着。可是下官又不明白了,您不是说这对师徒不像犯人吗?怎么也要盯着?”

蒋节笑道:“因为他们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我等身居庙堂,眼界自有局限。他们就不同了,你可知丹毒在江湖上被称作什么?”

“下官愚钝。”

“江湖之人称丹毒为,鹤顶红。鹤顶之毒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并不陌生吧。此案是朝廷命官遇害,用的却是江湖手法,他们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理。丹毒本有些浅红色和异味,但江湖上似有一种提纯的手法,可以将此毒精炼至无色无味,掺入汤药之中更不容易被发觉。要得到这种药应该也是十分不易,我们眼下没什么头绪,不如让他们去查一查。”

卓鹏回想这几日那师徒二人的动静,倒不见他们有什么异常。除了待在客栈里,就是带着德云那小姑娘去了两趟集市,在茶馆吃茶,去酒楼吃饭而已。这样子能指望他们查出什么?卓鹏心中有些不以为然,自己累死累活地在外奔波,他们逍遥自在地好似游玩,偏大人还指望他们?哼,走着瞧。

卓鹏取了蒋大人的手令前往当地守备大营里调人,有了充足地人手,他绝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这天夜里,德云睡下后,婉贞熄灭了房中灯火,换好夜行衣走了出来。

一旁的房间里,李侗也刚戴好面罩,他见婉贞已经收拾停当,仍忍不住劝一句:“阿婉,你虽然轻功已精,但此行实属犯险,不如你留在客栈里,也好照应德云姑娘。”

婉贞笑道:“师父这是嫌徒儿累赘吗?”

“怎会,你的功夫我还能不知道嘛,只是……”

“师父放心,徒儿不会做什么冒险的事情。倒是此去犯险,师父身边多一个帮手也好有个照应。昭哥哥如今不在,自然是我的任务。德云姑娘留在客栈里很安全,外面还有官府的人盯着,想来不会有事。”

李侗点点头:“好吧,你既然考虑周全了,那咱们一同走吧。”

***

杭州郊外的一处破旧民宅中,一个男人正对着暗淡的烛火喝着闷酒。从府里出来已经四五天了,没听说官府那边有什么动静,大概已经安全了吧。可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一时间完全没有头绪。

不多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他也不甚在意,只道了句:“门开着,自己进来吧。”

那人闪身进来,说道:“这般大意,若来的是官兵怎么办?”

那男人笑了笑,“来的是官兵的话,我多半也逃不掉了。倒是你,上面可有什么消息了?”

来人递给他一个包袱,道:“这是事成的谢礼。你最好早日离开杭州地界,今后也不要踏足此地。”

“可我的家人老小……”

“你放心,自有人会照顾他们。还有你那押在大牢里的哥哥,也会被赦免。只是有一样,你别再出现了,彻底隐姓埋名,换个身份吧。”

男人垂下头,道:“本来也没有什么奢望,伺候知府大人一场,最后却害他惨死,我只怕余生都会心中有愧。不过请少主放心,在下会管好自己的嘴,断不会走漏的风声……”

来人点头,“你明白便好。如今朝廷派了蒋侍郎来,事情变得有些棘手。上面的意思是,断断不能让他们查到我们这条线,情不得已时大概就会将你供出去做个了结。所以你现在有多远走多远,若是被官兵抓到,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晓得了,若是被抓住……请少主放心,断断不会牵扯到京城里的大人们!在下自会做个了断,只求少主能庇佑在下的家人……在下于愿足矣。”那男人接过包裹,叹口气道:“就此拜别,今后也不必再见了。”

“正是,趁夜色快点上路吧,我之前那匹桃花马脚力极好,可惜还被官府扣着。”说着两人一同出了屋子,正要牵马上路时,却见眼前站着一个长身持剑的黑衣人。两人俱是一愣,拿着包袱的人连忙要跑,黑衣人长剑一指,沉着拦下,道:“走之前,还是先把此间事了一了吧!”

那两人见状慌忙夺路要逃,黑衣人以凌厉地剑风一一逼回,不让他们上前半步却也不伤他们性命。见此情形,后来之人喊道:“你先走,别忘了自己的话!”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打算以身肉搏,好放走同伴。

那男人见黑衣人被同伴缠住,自己连忙赶到马棚前,打算骑马逃命。他刚拉住自己坐骑的缰绳,就见又一个黑影窜出,一道银光闪过,自己手腕处好像湿淋淋的。定睛看时,自己手上已经多了一道狭长的伤口。虽不知伤口深浅,但十指连心,手上这道伤让他剧痛不已,想骑马只怕也不能了。

马棚的阴影里走出一个身穿黑衣的少年人。此人似乎年纪尚小,身量还未长开,但身手轻盈敏捷更胜过外面那个成年人。那男人几次想去抢夺马匹,都被他的手中剑挡了去路。

那男人心中很是愤恨,眼看就可以逃走,哪里窜出这么两个程咬金?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哪条道上的?为什么多管闲事?”

少年黑衣人开口,声音如秋水般的沉静清澈:“沈医生之死是否也是你们所为?”

男人愣了一愣,果然还是为这案子而来的,他们到底知道多少?那沈医生的事他虽然也有耳闻,但他当时还被管在府衙的大牢里,定是上面派人去封的口。

另一边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原来房门前激斗的那二人已经分出胜负。那男人眼看自己的同伴被黑衣人擒住,一时大为慌乱,就听同伴叫道:“记得你刚才的话!”

是了是了,逃不掉的话只能自己了断了,不然家中老小都会被牵连进来!他下了狠心,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就要往嘴里倒……

“阿婉,小心他要自尽!留活口!”李侗手里还擒着人一时分身乏术,只能提醒那边的婉贞。

婉贞也已经察觉那人的行动,如同那日在客栈里吓退卓都尉时一样,她一抖手两根三寸长的银针激射出去。啪地一声,药瓶跌在地上打了个粉碎。婉贞走上前擒住此人,还特地拿了个布团塞住此人的口舌,以防他咬舌自尽。

看了看打碎在地上那瓶药,婉贞伸手沾了沾,又闻了闻味道:“是鹤顶红,师父,这两人应该就是知府遇害一案的凶手。”

李侗取下面罩,道:“接下来就将他们交到官府,让蒋大人去审问好了。”

话音未落,就见不远处一派灯火通明。嘈杂地马蹄声和脚步声响起,一队官兵赶了过来,为首之人就是都尉卓鹏。

卓鹏一看这对师徒,心中立刻就明白了,连忙吩咐手下抓人,自己下马道:“你们二位这样擅自行动,若是放跑的嫌犯或是伤了证人,都会让我们很为难不是?下次好歹提前知会一声。”因之前的救命之恩,卓鹏如今说话也客气很多,他早就觉得这对师徒不会乖乖地等在客栈里,所以见他们这身打扮出现在这里也不惊讶。

婉贞依旧没给他面子,抢白道:“还说呢,再晚上一点,犯人就逃跑了。若是连夜出了杭州府你们上哪儿抓人去?”

“是是是,多谢少侠拔刀相助。既然如此二位也跟我走一趟吧,蒋大人那儿还请好好解释一番。”卓鹏也不跟孩子斗气了。其实他手下的人也的确在盯梢,只不过他的人水平毕竟有限,没有那等精妙的轻功功夫如何能跟得紧?只能远远地瞧着,怕打草惊蛇。待发现嫌犯要逃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幸好忽然冒出两个黑衣人跟他们缠斗。盯梢之人这才有时间带援兵过来围住嫌犯,手到擒来。

卓鹏走上前去,仔细一看被抓之人的相貌,冷声道:“没想到你身为知府大人的随侍,一直在大人左右侍候,竟然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行!来人,看好这两人,分开关押,去请蒋大人问案!”

“这么说,二位早就已经怀疑这个随侍了?两位并未参与审案,竟猜得如此精准,蒋节还请赐教。”府衙内,蒋节已经得知卓鹏擒获了嫌犯,便换好了官服准备连夜审问。不过升堂之前,他还是请卓鹏带了李氏师徒过来叙话。

李侗答道:“蒋大人您有所不知,在大人奉钦差命到达杭州之前,城内流传着多种关于知府大人死因的谣言。当然,谣言终归是谣言,却未必没有原因,于是在下便与小徒探访这些谣言的出处。”

“哦。可是在那时有什么发现?”

“正是。谣言之一说,知府遇害怕是与当地豪族有关。原来一月前,本地侯门史府曾宴请当地官宦名流,知府大人就是当时的坐上宾。宴后不久,便听说史府当晚死了个下人,因是暴毙连忙就拖出去埋了。坊间便传闻,这是史府要害知府大人不成,只能杀掉下人灭口。”

“还有这等事?”蒋节看了看一旁站着的卓鹏,后者正小心地拿衣角擦汗。

是呢,自己怎么没想到去追查谣言出处。卓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钦差大人的脸色,还好还好,大人嘴角带笑,好像并没有太多责难的意思。

李侗续道:“不过真实原因,我等询问了史府的人才得知,原来是那名下人误食了一碗鱼汤,才导致中毒身亡的。”

“鱼汤中毒?”蒋节转念一想,已经知道了答案,“是河豚?”

“是河豚。河豚肉质鲜美,但内脏皆是剧毒。史府的大厨素有烹饪的经营,却不知那日为何没及时丢了河豚的内脏,导致有人将鱼籽掺入了其中一碗鱼汤之中。”

“让本官来猜一猜,那碗汤,正好是要献给知府大人的那碗?”

“不错。知府大人平素爱吃鱼,这是下人们都知道的事,所以史侯爷也特地让家人准备了河豚菜肴。不想那日知府大人因疟疾未愈,被沈大夫医嘱过禁食鱼虾等物,所以这才没有碰那碗汤,也就暂时保住了性命。”

蒋节点点头:“原来如此。而那碗汤原封不动的撤下去后,便被帮厨的下人偷嘴误食,这才丧命。史府顾忌名声,且又是请了知府的酒宴,便不敢声张,只能匆忙处理了下人的后事。”

“大人明断。在下探访后得知,当晚随知府大人赴宴的,正是这名随侍。而且两案俱是中毒,手法如出一辙,可见是同一人所为。”李侗解释道。

“如今证据皆在,要给这二人定罪不难。此番还真是多谢李先生了。”蒋节站起身来,准备前往正厅升堂问案。

“大人不必客气。”李侗拱了拱手,刚要告辞,却见婉贞一个箭步走上前,拦住了蒋节的去路。

“大人且慢。”婉贞站在蒋节面前,目光炯炯,似有话说。

“阿婉,你这是做什么……”

蒋节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开口道:“少侠有何吩咐?”

婉贞道:“还有一案未了。沈医生遇害时,这个随侍被关在牢里,所以他定然还有同党。方才我与师父在屋外埋伏时也听到他们的对话,那随侍的包裹中还有金银等物,逃跑的马匹也都准备好了,可见主使者另有其人。我与师父在查证谣言时,还有一种说法十分蹊跷,不知大人可愿再听一听。”

蒋节看了看这少年的眼睛,点头道:“请讲。”

“坊间还有传闻,说是世家南宫怨气不散,诅咒杭州知府,这才导致知府暴毙的。南宫家早在六七年前就已经满门抄斩,其党羽也已作鸟兽散,为何如今重提南宫旧事?只因当年南宫家作大时也十分擅长用毒物,这鹤顶红便是其中一项。丹毒本是朱色,入药时以颜色区分也可谨慎,而南宫家却可以将丹毒提纯,炼至无色无味,入汤剂中也不被发觉,传至江湖上也甚是被人忌惮。南宫家还豢养不少药师名医,研制出多种功效奇妙的奇药,当然其中以毒药居多。方才听那二人密谈时,有提到少主、上面之类的话,这背后主使者,只怕与当年南宫家也有些干系。大人不妨在问案时详加审讯,为德云姑娘的父亲也讨回个公道!”婉贞一口气说完,又向师父李侗的方向看了一眼,歉意地低下头,表示自己不会再莽撞行事。

蒋节叹道:“不想还有这层缘故在。多谢李先生和这位少侠告知,本官自会酌情行事。”

李侗也松了口气,想到阿婉小小年纪有这等克制和度量,心中也欣慰。经过一夜的折腾,天色渐明,估计客栈中的德云也快起床了,李侗带着婉贞先跟卓鹏等人告辞,回到客栈等待消息。

这日傍晚,却是卓都尉亲自到客栈送的信。

“也不知道这背后主使是什么来历,两个犯人是咬死了不说,一个死活不开口,另一个差点咬舌自尽,真是要命!”卓鹏咕咚咕咚地喝掉一杯冷茶,还不过瘾,又自行去找茶壶要倒水,被婉贞拦了下来。

“小哥,你不会这么看我不顺眼连口茶水也不让喝吧!”卓鹏哀嚎一声,他真渴坏了,又一夜没合眼,这案子简直要了他的命啊。

婉贞冷哼一声,道:“这是隔夜的茶水,喝了对身体不好,我重新给你沏一壶吧。”

卓鹏眨了眨眼,连忙奔向窗户旁,连声道:“我看看今天太阳是打哪边出来的!”

德云在旁边笑个不停。

李侗问道:“犯人不肯开口,蒋大人打算如何?这案子算结了吗?”

卓鹏道:“蒋大人是奉钦命审案,如今也算抓到凶手了,蒋大人打算回京审理。左右新任杭州知府也快到任了,蒋大人说早日让地方恢复平静才重要。”

婉贞却一皱眉,问道:“这个时候,押送犯人回京?”

卓鹏点头,道:“大人让我们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启程,免得夜长梦多。”

李侗看了看婉贞的神情,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妥?”

婉贞皱眉道:“只怕路上有变。”

卓鹏看了看这师徒二人,伸出大拇指,道:“真服了阿宛小哥了,不知李先生平时是怎么教徒弟的,这点苗头都能察觉出来!蒋大人此行确实另有目的——既然背后另有主使,估计也不会弃这两名犯人不管。无论是劫囚车还是灭口,大概会趁路上有所行动。我陪同蒋大人上路,一半人在明处,一半人在暗处接应,这回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婉贞这才笑道:“原来如此,看来蒋大人也是名不虚传,是位心思缜密的聪明人。德云,放心吧,你父亲的案子应该也能一同侦破的。”

德云点点头。

卓鹏也道:“正是。德云姑娘,蒋大人让我转告你,他已经修书给你们的县令,让归还你家的医馆和财产,并在县里贴出告示说明沈大夫的死因和相关案情。这原是不允许的,毕竟还牵扯到杭州府和朝廷官员的命案嘛,但大人说要还沈大夫一个清白,还是说明白的好。所以这回你也不必害怕了,可以安心回家了。”

德云愣了愣神,嘴上说了句“谢大人”。心里却想到,回家?可是家人都没了,她回哪个家呢。

婉贞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别怕,我们还在这里。”

德云抬起头,看了看这位姐姐温和的目光,忽然心中一暖,问道:“德云可以跟姐姐一起走吗?德云已经没有亲人在身边了,承蒙李先生和姐姐这几日收留,若不嫌弃,德云愿为奴为婢跟在姐姐身边。”

婉贞一愣,看到德云神色真诚,却也不忍心拒绝,只能转而问李侗:“师父,您看这……”

李侗笑道:“德云问的是你,并不是为师。你拿主意吧。只是德云,你要想好,跟着我们其实要吃苦的。”

“德云不怕吃苦!”随即她又看了看婉贞,道:“只求姐姐不嫌弃德云便好……”

婉贞说道:“多了个小姐妹,怎么会嫌弃呢。”

德云听闻此言,终于破涕而笑。

站在一旁的卓鹏有点傻了眼,他指了指婉贞,支吾了半天,才道:“小哥你原来、原来是个姑娘!”

婉贞环手斜视卓都尉那吃惊的脸,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呆的人当都尉呢。末了终于笑道:“卓都尉您人虽然不算聪明,但好在心底不坏。看到您与蒋大人,我总算对这个朝廷恢复了点信任。”

而卓鹏好不容易醒过神来,琢磨着婉贞那句话,似乎话中有话。告辞拜别了这三人,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想:不对,那小子、不,那丫头最后那句话分明还是在损我。她是想说我笨么!哼,我竟然当成好话听了去……

带着满腔疑惑和不满,卓鹏第二天跟随蒋节上路了。在行至越州与翼州的边界时忽然涌出一伙强盗要抢囚车。好在他与蒋节等人早有部署,将这伙强人一网打尽,经过审问发觉他们也是被指使而行动的,并非主谋。但经此一事,其中一个犯人好像受了惊吓,吐露出了一些内情。蒋节将这些人分别押解进京,一时间朝野大为震动。原以为天下太平的少年天子也想不到自己的眼皮底下还有这等一波三折的案子,于是下令三司会审杭州知府案,后又揪出了越州牧侵占杭州土地等案子,越州从上到下被罢免了三十余位官员,州牧魏鸿光也被停职了半年有余。

卓鹏再次回到杭州已经是三个月后,入秋时分了。他因为劳苦功高,被蒋节推荐到大理寺任推丞一职,算是个意外之喜。左右他在杭州没什么亲人,只消收拾下行李衣物便可以动身了。跟旧日里的属下吃了几杯酒,他趁着夜色到又逛了一番。果然,李氏师徒早已离开了杭州,去向不知。那位德云姑娘也没有回到沈家医馆,医馆听说已经交给了以前的伙计打理。说起来,他还不知道那个女扮男装一直抢白他的丫头到底叫什么名字呢。罢了,就算问起,估计也是挨一顿白眼,肯定不会告诉他的。

只有一点卓鹏可以肯定,那位姑娘肯定不简单。不但单是身手了得,气质太强,还有那双眼看人时的样子,小小年纪却似见过人间百态般沈静深邃。虽然如此,卓鹏却会忍不住猜想,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呢,大概并非是什么好的回忆吧。

两年之后,朝廷忽然传出开恩科的诏令。一时间上京赴考的举子多如牛毛,大理寺也不得不派人审阅这些举子们的卷宗,看看有无罪犯之后或是有案底记录的人混在其中。

已经是大理寺寺正的卓鹏也不得不来帮忙。这两年他恶补了不少学问典籍,尤其是悬案的卷宗,这几年各地有多少起悬而未决的案子,疑犯嫌犯特征如何他了如指掌。蒋大人也升任刑部尚书,虽然官衔高他很多,但两人私交还好,蒋节也会教他一些断案的诀窍。

这一日下人又将新进举子的名簿送了过来,卓鹏翻开着,正停在一处,忽然下人来报:“蒋大人有请。”卓鹏连忙放下笔,道:“让大人稍等,这就来。”说罢连忙找了个竹简夹在名簿里做个记号,自己匆匆前去会客。

那竹简的旁边,赫然写的是:举子李宛,东江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