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痛定思痛，又忍不住把沈章先前那封奏折找了出来，细细看了三遍。

然后又找来几位阁老，扔给他们参详。

谁也不知这君臣几人关在御书房里都说了些什么，但激烈的辩驳声是隔不住的，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也是有目共睹的。

皇帝下令拆毁天下佛寺，收没寺院田产，通通收归国库。

而后，又以其他名义将部分田产分到了当地农民头上，几乎是按人头分的，还不用花钱买就给土地！

最重要的是，皇帝对光武军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甚至表态，只要他们放下起义旗帜，回到老家，老老实实种地，朝廷绝不会追究他们的过错。

而且，还招安了他们当中一些完全没接受过军事训练、却能带着一帮乌合之众把朝廷军队打得鼻青脸肿的军事奇才，全都收编进了正规朝廷军。

这么一来，许多农民的怨气得到了宣泄，不少人都选择了投降、回家种地。

毕竟，打战有什么好的，说是成了就封侯拜相，可谁也不知道自己哪天就死在战场上啊！

与其追随那虚无缥缈、可能性极低的荣华富贵，还不如抓住眼前的这点好处实在。

就在这一系列的天灾人祸、起义叛乱事件中，毁佛一举便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虽然招来些许骂名，但事后证明，这一举动对当年快速镇压起义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文武百官们也有从中捞了一笔的，自然也没有太大意见，反正他们又不是和尚。

于是皆大欢喜，也就没人留意毁佛中还俗的那些和尚尼姑都去了哪。

既然是皇帝要求还俗，佛家规矩又要求，比丘尼只能还俗一次，比丘可以还俗七次，那么，还俗的女尼们去嫁人也就很正常了。

一时间，全国范围内的假发业务需求翻了好几倍，做媒拉纤的更是每天喜得合不拢嘴。

夏娅就在这一片欢歌笑语中见证，法琬顶着足以乱真的精美假发髻，羞红着脸上了花轿。

【任务已完成！宿主获得功德10086点！】

但她没有急着离开这个位面，而是以香客身份回了趟普渡寺。

结果，刚进去就发现，寺里头精神面貌大改。

首先是尼姑们都“变”老了，其次是整体气质变得更加沉静、安详了，不像过去年轻尼姑多的时候，寺里还是挺朝气蓬勃的。

皇帝虽下令毁佛，但也不是无差别一律将佛寺推了。

几位阁老们一开始商量的方案是，物极必反，尼姑们倒也罢了，那么多身强力壮的和尚如果全还俗了，心中不满，又加入起义军就有些麻烦。

所以，他们给每座城镇都分配了指定名额，每城不得超过三座寺庙。

比如说长安城，皇觉寺和普渡寺就保留了下来，其他地方则优先保留那些历史比较悠久的寺院。

但也不是轻轻放过这些佛寺了，朝廷还有其他律令，比如说四十以下的和尚尼姑都必须还俗，鼓励这些人参与到对国家有利的结婚生子大业中去。

这些被迫还俗的年轻僧人失去了寺院的供奉，还得交人头税，无奈之下也只能去找活干，投身从军去剿叛军的更是不少，也算是人尽其用了。

夏娅在普渡寺里细细转了一圈，见到清觉、慈圆、慈灯等老面孔，但静心、静玉等年轻的都不见了，想来是顺应朝廷政令还俗回家去了，也不知有没有嫁人。

但奇怪的是，她唯独没见着慈智。

夏娅心中一动，便找了个老实尼姑套话，却得知，慈智自知道朝廷下令毁佛以来，已经没出过房门一步，更没开口跟任何人说过话，俨然要修起那闭口禅了。

她想了想，却自爆了女子身份，拿出一封信托人转交给慈智，然后拍拍屁股走了。

她不知道的是，慈智看到这封信后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

拆信前的狐疑、怨愤，而后却成了被人戳破心事的难堪、尴尬、懊悔……

慈智不愿走出禅房、和人交谈，不是因为她看破了，要进行更高层次的修行。

而是，她对这个世道彻彻底底地绝望了。

她出家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却连续死了三任未婚夫。

这样的克夫恶名，即便是公主也难以挡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恰逢先帝信佛，慈智便想着，反正也嫁不了什么好夫婿，她对那些男人也无太大兴趣，干脆投皇帝所好，给自己博个好名声算了。

在普渡寺刚建成不久时，她就落发为尼，从公主成了慈智。

可以说，慈智一开始遁入空门的动机并不纯，可她生来的凉薄性子却跟这儿的清规戒律格外相宜。

她在普渡寺待了三十年有余，见过的痴男怨女数不胜数，利用上香礼佛为借口私会的狗男女更是不少。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可以对这种现象视若无睹，直到一个人的“叛变”。

那是对她最忠心耿耿的婢女素秋，跟着她一起进了普渡寺削发为尼。

可不到十年，那个贱婢就心智动摇，跟男人跑了。

慈智为顾及脸面，还替她打点好了身后事，可素秋走后，她突然觉得寂寞起来。

原来的主仆、同门师姐妹，相伴了二十余年的深厚感情，如今却因一个男人分崩离析，多么可笑！

慈智就是从那时候起，心里变得愤世嫉俗的。

再见到那些痴男怨女，她嘴上说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心里却经常在恶狠狠地骂那些女人犯贱、不要脸。

她连那些已经订婚的未婚夫妻偷偷见面都看不惯，就更别提明慧、法琬这种，身在空门仍要和男人勾三搭四的“小妖精”了。

慈智一直觉得，她做的没错，是她们错了，她只是在除魔卫道。

即便是皇帝下令毁佛，可她心中的佛是永远毁不掉的。

可那封信让她溃不成军。

她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可信上落款赫然写着“素秋”二字。

信很长，却没过多提及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只说自己过得不错，却始终无颜再入普渡寺见她。

素秋还说了很多过去的事情，那些只有她们俩知道的闺中密事，是她们入空门前在皇宫里度过的悠然少女时光。

素秋说，她很感激她的成全，她也是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恩人、朋友和姐妹。

素秋说，她得了病，活不过今年冬天，死之前她只想再对公主说一声抱歉。

慈智看着落款上那个小小的年份，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窗外老树抽了新芽，已是一派春日好风光。

她错过了许多个寒暑，似乎也错过了一生。

同年秋，普渡寺慈智法师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