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这日三春等约着姐妹们到王夫人处请安，七八个女孩子乌压压的坐了一屋子。王夫人看来心情甚好，还叫人布了瓜果来给她们姐妹用，黛玉不宜吃太凉的东西，只略略用些，便罢了。宝钗热络着和王夫人说着话，余下几个姐妹都插不上嘴，互相使了几个眼色，在下面小声说话。
才说着便见外头的丫鬟进来回道：“二太太，大太太那边的王善保家的来了。”众人都知道大太太、二太太间向来不睦，不免有些疑惑。王夫人也不知何事，想了一回道：“你们也都散了罢。”三春等站起告退，方出了屋子。王善保家的肃着脸，双手拢在袖子里，见了几个姑娘也不见礼，探春一向恶她为人，转身走了。迎春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少不得要给几分脸面，向她微微点头，方跟着探春等去了。
离得王夫人院子远了，探春方扯着迎春的手道：“姐姐就是太过软弱，便是他是大太太的陪房，也不当如此无理，竟全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姐姐也是太过软弱了，再这么下去，竟叫他骑到头上了！”黛玉忙拉着探春道：“三妹妹快别说了，叫人听去了不好。咱们她们是动不得的，只是身边的人受罪罢。”探春一听这话，又想起赵姨娘，不免叹了一回气，无精打采的向迎春道：“好歹你也是这家里的二姑娘，要端得起架势来。不要叫人小瞧了去。”话说的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惜春忙岔开话道：“也不知道王善保家的找二太太什么事？”湘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瞧他那嚣张样子，定不是什么好事。”宝钗算着时候，料想快是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倒没有自己什么事情，只笑道：“便是天大的事情，也不碍咱们什么，有什么好扰的？我前儿的活计还没做完，也不打搅了。”说着带着莺儿走了。
王夫人听了王善保家的话，又看了那不堪的荷包，自觉被打了脸，果然动了雷霆之怒。又叫来凤姐道：“叫你管家也不管，越发懒散了，如今出了这等丑事？你说如何是好？”凤姐心内微微冷笑，暗道：你把管家事物全抓在手里，如今出了岔子，却想着叫我顶缸！嘴上只道：“我倒是想帮而太太分忧，只是二太太也知道：我自有了蕤哥后。也是许久不碰家事了，光屋里的两个冤孽就叫我操碎了心，我如今满心都是他两个，外头的事儿一概不知，手上也生疏了，实在没有什么主意。蕤哥儿今日又吐奶了，我正要请太医回去看看呢。”说着便要走。
王夫人听得，忙笑道：“小孩子吐奶有什么打紧？宝玉也是那时候过来的，并不碍事。只是今日倒有事情烦你，便是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要看到老太太份上。”凤姐听得都这样说了，只得耐了性子，笑道：“二太太这是什么话？有什么事情只吩咐侄儿媳妇去做就是了，哪敢说是劳烦？”
王夫人听得称意，便笑道：“也并无甚大事，只是我想着，园子里既出了这个，保不齐还有别的。不如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但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你想我这话如何？”凤姐儿想了一回道：“前儿宝玉房里出去了一批人，老太太很是不高兴，还是宝玉亲自去说了，方好了。这回再撵人，老太太便是头一个不依的——这事情可回了老太太？”
王夫人不悦道：“闺中出了这等丑事，还能不查？再放任着，保不齐又出了更大的恶事来，到时候是你能扛着还是我能扛着？连着咱们府里都臭了去。你只去查，没事是好的，若是查出什么不是来，难不成老太太还会包庇不成？”凤姐无奈，只得应下。
王夫人又道：“你也不必闹大了，只以查赌为由，再带上你婆婆的陪房，加上几个亲近的，到晚饭后，待老太太安寝了，姑娘们等都入园时，将角门皆上了锁，挨个的院子查。务必不得使消息走漏了。”凤姐见王夫人色色想的周全，想是早有主意，叫自己来不过是走个过场。面上却不显，恭敬地答应了，方退了出去。
凤姐回了院子，便拉着平儿悄悄说了这事，又向平儿道：“我若真做了这事儿，可将园中姐妹得罪了个遍，日后不好见面，你只把此事告诉了宝玉，我看他近来倒是有主意的，便是日后走了消息，二太太也没法冲我发火儿。”平儿答应着去了。
宝玉得了消息，想了一回，叫了红袖等来，道：“你们只把这消息悄悄地告诉每个院的大丫鬟，切记走漏了消息，余下的也不用管了。林妹妹、宝姑娘两个乃是外客，料想不会有人去搜，也不必去告诉。”红袖等听了这话，传消息时果然绕过了薛、林两人。
到了晚间，王善保家的果随了凤姐进了大观园搜查，她还以为是趟好差，又不将凤姐放在眼里。自带了一干婆子四处招摇。先从上夜的婆子处抄检起，不过抄检出些多余攒下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等明儿回过太太再动。”又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
晴雯忙出来道：“二爷正在念书，说了谁也不许打搅，你们这竟是做什么？还造了反了？”凤姐跟在后头近来，笑道：“只是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晴雯笑道：“二奶奶的话，我也不敢违背。只是二爷的脾气，二奶奶也是知道的。去岁的时候，因春燕的娘进来，略碰了一回汤碗，惹得二爷将整盆子汤都泼在地上，气的一整晚没吃饭。近来越发怪了，一应二爷用的东西，除了我们都是不许旁人碰的，但凡碰的一点子，便打的打，烧的烧，凭着谁说也不顶用。为着这个，老太太、老爷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最后不得已，还是添补了许多东西进来。又下令说：凡事二爷的东西，一概不许旁的人动，若是再惹着二爷使了性子，只叫碰了东西的人赔东西。”
凤姐听了笑道：“这么说我却是不敢动了，宝玉房里的东西若是坏了我却是赔不起的。”王善保家的虽隐约知道这事，毕竟是在大太太身边的，不甚了解，只当是小孩子家使性子。便笑道：“我就不信，难道老太太来了，动了宝哥儿的东西，他也使得性子？”芳官儿出来笑道：“二爷最是孝顺，若是老太太呢？他自是不会的，不过若是大娘……”说着便抿着嘴笑，双目一挑，转身掀了帘子进去了。
王善保家的被她一激，不由笑道：“我偏不信，他性子还能这么左？”便去掀帘子。只听得屋里有人“哼”了一声，不知在说些什么。便见芳官儿出来说：“二爷说了，那帘子要不得了，烧了去。”王善保家的还愣着，只见几个才留了头的小丫鬟一语不发，上前“唰”的一声撕了帘子下来。外头有婆子点了火盆，便把帘子放了进去，只一会工夫，那帘子就成了灰。王善保家的不知说什么好，嘴里直念叨着：“作孽啊作孽。”
晴雯拿了一本册子，在上面画了一道，念道：“雨过天晴色软烟罗帐子一副，四十两银子。”又向王善保家的笑道：“妈妈别嫌贵，这是老太太赏的，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你明日把银子交到公中便是了。”芳官儿靠在门边上笑道：“妈妈好运气，捡了最便宜的动，若是动了桌上的汝窑文竹茶碗，那一套就不能要了，少说几百两银子呢。”王善保家的听得气血上涌，跌跌撞撞的出去了。凤姐在后头笑的肚子痛，还得忍着，出去向王善保家的道：“这实是老太太的话，大太太也知道的，要不咱们叫大太太做主？”王善保家的忙道：“既是老太太说的，我明儿把银子补上便是，咱们且查下一处去罢。”忙领着几个老婆子去了。
因在宝玉处灭了气焰，王善保家的自是不敢再去碰壁，匆匆查抄的几个姑娘的院子，都无所获。便又要查潇湘馆去。凤姐儿笑道：“我想着，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林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只是他又住在院子里，若是下头小丫鬟真有个不是，又是咱们失察的罪过。若要查的，必是得连薛大姑娘的院子一并查的，日后方好交代，若是单查一个人的，万万使不得。”
王善保家的笑道：“奶奶说的极是。”便去了潇湘馆里，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也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他不许起来，只说：“睡罢，我们就走。”这边且说些闲话。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略看了一看，没什么差错东西。
又去了蘅芜苑，宝钗也歇了在床上，凤姐儿忙道：“妹妹不必起身，我们坐坐就走。”王善保家的领着一众婆子点着灯笼在屋里四处查看，凤姐笑道：“看一圈边走罢，薛大妹妹一向是正经人。”几个婆子并不敢大动，便要退出去，凤姐也起身要走。宝钗忙道：“我送送姐姐。”才要起身，床上“啪”的掉下一本册子来。
这一下众人都不动了。众婆子忙了一晚，一无所获，眼见有了收获，都把灯笼举得高高的，照的屋内灯火通明。凤姐也没成想出了这等状况，只道：“妹妹这么晚来还在用功啊？”便要帮宝钗捡了书起来。宝钗忙喝道：“不许动！”这下子原本心中没想头的人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想头来。众婆子眼睛都盯着地上的册子，面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来。凤姐皱了皱眉，便伸手去捡那册子，宝钗忙跳到地上，伸手抢去。
王善保家的忙道：“宝姑娘疯魔了，快拦了她。”便有蘅芜苑的两个教养嬷嬷扯住了宝钗。那宝钗还嚷着：“不许看！”凤姐气道：“你快住嘴，还嫌闹得不够大么？”又翻册子。凤姐好歹认识几个字，见封面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倒有些像贾琏无事翻看的《xx一百零八式》一样，不由得红了脸，暗道薛家姑娘看着是守规矩的，那成想背地里这般放肆。也不好再看，只像宝钗道：“你若安静些，还能瞒着些，我只将此事交予太太定夺。”又叫了几个婆子道：“好生看着她，也不许苛待了。”宝钗清醒些，忙道：“凤姐姐，我并不敢看那些杂书。凤姐姐若不信，可打开翻看。”凤姐实在不耐，悄声向她道：“我也不识的几个字，若不是杂书，你方才做的是什么情态？如今这些人看着，我也不好瞒赃你只和太太说去。”说着带着人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文里有许多人为紫鹃喊冤，今天我看“惑奸谗抄检大观园”这章，原文写着“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年往日手内曾拿过的。”为什么不在黛玉手里，反在紫鹃手里呢？引起无限遐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