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尤伫立在楼船指挥台，极目远望。

已是深夜，四周全是黑乎乎一片，河岸上星星点点的微弱灯火也已熄灭，想必已经就寝。

舷窗外，寒风怒号，将楼船上的灯火吹的明灭摇摆。船外，是滔滔的汉水，数尺高的波浪将这艘楼船推得上下起伏，儿臂粗的缆绳被绷得紧紧的，随着大船的轻摆而发出紧张的咯咯声，让人担心是否随时会被扯断。

严尤将目光投在滚滚东去的河水上。这天下大势，也如这河水般，汹涌澎湃，凶险难测。

严尤年纪在四十岁许，身材高瘦，面容古拙。一对深邃的双眼深深凹陷下去，两颊高而露骨，神色阴沉，让人望上一眼便心生惧意。

他所在的楼船名为“裂云”，在新莽水师中极富盛名。整个新莽军中不过五艘。裂云号高达十数丈，船上建有五层楼，可容纳近千人。船首伸出三丈长的尖铁，粗如水桶，专用来与敌船相撞。甲板下方船舷包有铁皮，寻常巨石甚至小几号的斗舰的撞击都不能穿透，甲板上方的船舷建有木板，也包有铁皮，阻挡箭矢不在话下，并如城墙垛一般留有方孔以便攻击。五根高达十多丈的粗壮桅杆直刺苍穹，五桅若布满风帆，船速快如奔马。

整座楼船如水上城堡般巍峨耸立，只是其森严的气势，便足以让敌人胆寒。

此时距亥时已过了半个时辰，严尤所等之人仍未出现，宽广的河面上，除了河水，空无一物。

远处的水面上，忽现一个黑点，在这漆黑的夜里，若非有严尤这般比鹰隼还强的目力，一定看不见。眨眼间，黑点放大，是一条无帆的小舟。

在这样的惊涛骇浪中，普通小船不要说行驶，不被打翻已是幸运，但这艘小舟却丝毫不受风浪影响，迅疾如电，不多时已距裂云号已不足百步。

严尤阴骘的面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身后脚步声起，严尤看也不看，便知来人是秩宗将军陈茂。

陈茂走上前来，恭敬的道：“他来了。”

“哼！”严尤冷哼一声，道：“算他识相吧！”

他所等的人终于来了，虽然比预定时间晚了半个时辰。

从来只有人等他的，今天却让他严尤等人，仅凭这点，他便要那人日后好看。眼前嘛，却是先暂让他三分。

能让严尤亦要让之三分的，不是别人，正是威震江湖的游龙帮老大——凌中海。

陈茂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个消息，隐踪二十年的魔师赤风阳重现江湖，与他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位自称是仙剑传人的一个叫付冰瑶的女子。”

严尤双目亮了起来。

既然魔师和仙剑传人同时现身，肯定和那本经书有关。

想到这里，严尤身上的血液沸腾起来。他的大司马一职被撤，降职为纳言将军，便是拜那本《太平清领书》所赐。

十六年前，新朝虽然尚未建立，但王莽已经成为事实上的皇帝。那一年秋日，东郡太守翟义拥立刘信为天子，起兵十万，讨伐王莽，朝野为之震动。三辅闻风响应，自茂陵以西二十三县，盗贼并发。首领赵明、霍鸿等人，自称将军，攻烧官寺，杀右辅都尉，聚众十余万人，转攻长安。那年冬日，翟义大军兵临长安城下，随时可能攻陷长安。冲天战火，在未央宫前殿便可望见。

那次义军作乱，虽最终被虎牙将军王邑领兵剿灭，但自此后，王莽便落下了神经极度过敏的病根，吃不下，睡不着，时刻担心性命不保。并因此迷上了谶纬之道，全国各地遍寻高人，醉心其中，不能自拔。听说《太平清领书》为道家至宝，竟命当时的大司马严尤亲寻此书。

严尤密查数载，终于查到到此书经仙剑之手，辗转到魔师赤风阳手中，严尤派遣顶尖好手三十六名，由当时的官榜排名第六的“如意鬼索”萧石带队，前往漠北寻找魔师。最后的结果，萧石及三十六名高手全军覆没，无一幸存。

王莽闻之龙颜大怒，将严尤连降三级，削为纳言将军，并将他派至荆州剿贼，说是剿贼，却不给严尤安置一兵一卒，连发兵的虎符也不给，严尤只得带一百随从，和陈茂来到荆州。

经过数年的经营，终于组织起了一支三万余人的强悍军队，在与下江兵的战斗中大占上风。

此时严尤大军陈兵蔡阳，只需沿育水北上，三日可达新野，再一日至育阳，育阳距棘阳水路只需大半日即可。如走陆路，则有很大一段路要翻越桐柏山脉，道路艰险，不便运送粮草辎重，且一路上义军驻点颇多，有受到伏击的危险，耗时一倍不止，实不足取。

正思忖间，有军士在外禀告：“游龙帮凌中海求见！”

严尤脸上阴骘神色一扫而空，却而代之的是一副温和友善的面孔，在靠窗的一张红木大椅上坐了下来。

凌中海阔步而入。先环视屋内一番，再把目光落在稳坐如山的严尤身上。双手一拱，朗声道：“见过严将军、陈将军。”

凌中海也是四十岁许的年纪，身材高大魁梧，额头微微隆起，锐利如鹰隼般的双眼开合间似有精芒电闪，自有不怒自威的仪态。

身为游龙帮的老大，凌中海自身武功高强，在江湖上声名赫赫。游龙帮帮众上万人，控制了长江上从宜陵到江陵长达数千里江段，以及整个汉水流域。能与其比肩的，只有长江上游的清江帮、黄河流域的大河帮和洞庭湖、鄱阳湖的排帮，至于长江下游，则被大大小小数十个小帮派瓜分，不足以道。但只要是游龙帮的人去了，任谁都要给足十分的面子。

昨日秩宗将军陈茂亲自来到凌中海处，递上严尤的亲笔邀请函。出于安全计，帮内兄弟一致认为不要前去，但凌中海认为，严尤毕竟为新朝大军，比起自己来，实力终要胜上一筹，而且自己所经营的生意，运输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私盐买卖，那才是获利的大头，甚至还有武器交易。这些都要同官府有着过甚的交情才行。

严尤用眼望了陈茂一眼，陈茂立时知意，默不作声的转身离开，经过凌中海身边时，停顿了一下，上下打量凌中海一阵，方才昂然离去。

严尤这才长身而起，散步般踱到凌中海身边，轻轻一拍凌中海肩膀，哈哈一笑道：“凌兄越来越有气度了，小依可还好？是否听你的话？”

凌中海身子僵硬了一下，见严尤拍下的手毫无力道，这才将暗运至肩头的真气卸了下来。淡淡的道：“托大人的福，都还好，只是小依越来越倔强了，我时常拿她没有办法。”

小依是凌中海的独生女儿，名叫凌若依，今年才满十七岁，长的亭亭玉立，却一副男孩子性格，非常顽皮，成天以捉弄帮里的一干兄弟为乐。

“凌兄请坐。”说罢，严尤自己坐回红木大椅。

“不知严将军差凌某前来，所为何事？如有用的着凌某的地方，还请吩咐。”

这番话说的貌似比较客气，但只是江湖上惯用的开场白。

严尤微微一笑，道：“凌兄可知大河帮的马惊涛已经投了赤眉军？”

凌中海心中一凛，深知其意。

如今赤眉军如日中天，更是于上月大败新莽大军，更始将军廉丹亦战死。赤眉势力范围已扩至淮水，如今大河帮投靠赤眉军，一旦赤眉打过淮水，长江流域便在其威胁之下，以大河帮的手段，必将让游龙帮无立锥之地。

严尤接着道：“数日前蔡阳守向我汇报，说在凌兄船队中发现有箭矢刀兵，可有此事？”

凌中海心道，终于来了。嘴上却说：“我游龙帮一向奉公守法，如确有此事，定是帮中个人行为，如被我查出，绝不姑息，必将亲手交与严将军惩治。”

严尤脸上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悠悠道：“你我都是明事之人，我们也犯不着再兜圈子。今日邀凌兄前来，是想和凌兄做笔交易，如凌兄能赏脸，今后凡是游龙帮的船队，我一概放行不查，如何？”

凌中海闻声一震，这个诱惑太大了，这等于是许诺与他，日后任他游龙帮为所欲为！虽然现在以游龙帮的势力，官府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仍只是暗地里操作，不敢太过明显，且每隔上一段时间，官府的军队还要例行的打压一番，游龙帮亦不想与官府正面作对，只得能忍就忍。严尤这一下给出如此丰厚的许诺，不知所求何事？

凌中海沉吟片刻，道：“这个条件太过优厚，凌某乃一介方外野民，不知又能和将军交易什么。”

严尤哈哈一笑道：“这个交易你定不会拒绝，你只需派你的一百只空货船，随我的舰队走上一遭即可，从蔡阳到棘阳，然后你便可返程。”

以凌中海之脑筋灵活，亦大惑不解，问道：“如此而已？什么都不运？”

严尤笑道：“如此而已！不瞒凌兄，我开始时是想借你的船只将我的战士运至棘阳，但我知道你必不会同意，故只能退而求其次。”见凌中海仍是一副不懂的神情，严尤接着道：“我的舰队，一次只能运送一万兵力，远不能满足我三万兵力的需要，但时间紧迫，我必须立即赶赴棘阳，即使只有这一万人，但我要让他看上去有三万人那么多，这就要靠你的船队了。”

凌中海恍然大悟，原来严尤是要让他的船帮他布下疑兵之计。不由得由衷的佩服严尤的狡猾来。

这时，严尤拍掌数下，房外立刻进来一名兵士，端着一只锦盒进来。

严尤亲自将锦盒打开，顿时满眼黄光灿灿，满室生辉。

严尤轻描淡写的道：“这一百两黄金，就当是提前支付的定金了。”

凌中海苦笑道：“严将军如此抬爱，我凌某还能说什么呢？”

严尤正色道：“凌兄可知，凌兄今夜只身前来，让我好生佩服，果然是英雄胆色！”

“只身前来只是凌某的一厢情愿，我的兄弟们死活都不答应呢。”

说完，凌中海用眼看看窗外，严尤顺他眼光看去，不知何时，远处水面上，已经有一排灯火，于百步外一字排开。

两人对望一眼，放声大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