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脑子里乱哄哄地，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现在都不敢回忆当时到底对贺大人说了什么，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能在仇敌的手下面前保持如此的理智和耐性……或许，真正的问题在于，那贺大人真的算是李闯的部下么？
表面上确实如此，贺珍投靠李闯，背叛朱明，然后把瑞王朱常浩的家底给抄了，万历宠爱的第五子果真是富的流油，这也是正是那大批黄金白银的由来。
但在本质上，他的真正的顶头上司，是恐惧。
可笑么？一个拥有数万兵丁的军阀，在整个汉中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但是在强装威严的外表之下，却是瑟瑟发抖，胆小如鼠。
王永春清楚地记得，贺大人时刻握着一把佩刀，银光似雪，气势*人，自己这种厌恶刀兵之人只好强装镇定，但他很快发现，那握着刀的粗壮的手一直在颤抖，甚至潮乎乎的。
当年李闯大兵压境，倒戈然后去反咬瑞王的时候，他怕；闯军与明军打的难解难分，不知道该跟着哪一派的时候，他怕；闯军横扫北地，直奔京师，一切都胜利在望的时候，他依然忐忑不安；而当战无不胜的大顺皇帝居然被清军击败的消息传来，曾经的恐惧变本加利地卷土重来……
随着恐惧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迷信，而如果这种恐惧可以用兵丁去解决，那么还算好，而无法用兵力对抗的盗星，则成为他的心病。甚至这种心病也仅仅是他担忧的一部分，贺大人因缺少而渴望得到的，甚至更多……
石燕就躺在身边，睡着了，含糊不清地说着孙震林你早晚烂在我手里之类的梦话，隔壁传来西门戎如雷的鼾声，其他房间里则睡着户主鱼大洋、耗子二姑、儿子虎子、女儿画眉和郁闷的熊二杠子（西门戎听到这些名字的时候直笑，说什么这家根本就是个动物园，飞禽走兽海陆空三栖都全了）他们有心事，但并没有王永春这般的顾虑……
因为贺大人的意图，他只对同伴说了一半。
而另一半，他真的有胆量去说么？
夜半三更，石燕听到了砸门声。
密集的撞击和粗暴的喊叫混杂在一起，让女猎手想起了大野猪拱门，但这一次，她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声音的制造者是人……
“画眉，燕子，你们两个年轻姑娘家躲一躲，”耗子二姑的声音，“让我这老娘们儿去开门，看样子来者不善……”
木板的碎裂打断了她的吩咐。
“滚出来，统统滚出来！！胆敢有窝藏、隐匿者，贺将军已经给了我蔡某人全权，统统抓无赦！”八个明火执仗的衙差踩着门板的碎片冲进院落，一副要抄家的架势。
户主鱼大洋陪着个笑脸迎上来：“蔡捕头辛苦，这么晚还来执行公务，天气燥热，人容易上火，要不然先喝点茶……”
“刁民鱼大洋，”捕头蔡贯喝道，“绑起来！”
“大人误会了，小民鱼大洋一辈子安分守法……”
“刁民鱼大洋，”蔡捕头拿出一张文书念到，“妻子乌氏，人称耗子二姑，原为伪明瑞王豢养硕鼠，囤积居奇，后贺将军反正，伪明瑞王逃亡四川不知所终，鱼、乌二人竟逃脱罪责，以贩卖硕鼠肉为生，以次充好，欺行霸市……”
“小民冤枉，小民冤枉啊，一定是有谁污人清白……”
“污人清白？你小子还有清白么！这文书是贺将军给我的，你对他老人家有什么意见么……”
“小民哪敢有……”
“别装蒜，你小子心里肯定还在怀念那瑞王，当年跑到瑞王府卖大耗子，白花花的银子赚了不少吧，要不要孝顺孝顺本大爷……”
“这几年不是一直在孝顺么……现在……现在是真的没钱……”
“没钱是吧，很好……小的们，把这刁民鱼大洋，刁妇耗子二姑，刁儿虎子，还有洋县盲流熊二杠子等人统统押走，关入大牢，想怎么拷问就怎么拷问，以打不死为准……”
“捕头大人，还剩下一个……这刁女画眉这么说呢？”
“这是要犯，诡计多端，本人要带回府上，亲自审问……”
“……大人真是说笑话，画眉怎么可能是要犯，她才十岁啊……”
“十岁？十岁当然好了，本大爷就喜欢嫩的……哦不对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是小姑娘就更要特别照顾，不能关到大牢里去，我会特别好地照顾她的……”捕头一脸*笑，随后——“呜哇！”
蔡贯惨叫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根擀面杖结结实实地击中捕头的眉心，这一下打的不轻，但很显然，投掷擀面杖的人依然对这效果不甚满意——“要是在白天，直接就把你眼珠子戳爆了，哎呀妈呀，还是差了一点……”
“什……什么人？”衙差们声音颤抖，刚才的横劲儿一扫而光，有个胆大的去摸捕头的鼻孔，看看还有气没。
“我就是百步穿杨女石燕，”头发支支楞楞的少女又拿出一根擀面杖，“永春，你当初是这么给贺大人说的么？”
“然也，吾乃神机先生王永春，这位是炮将西门戎，汝等身为差役，行径却与贼匪无异……”
“春哥，你没必要和这群恶棍计较，奶奶个熊的，我算是看透了，汉中这鬼地方，兵就是匪，匪就是兵，我那把花了大价钱的特大号柴刀居然也被你们的老大扣押起来，所以只好用这个了，”胖侠抄起两把从耗子二姑厨房里拿来的菜刀，“放马过来，你们是想吃板刀面还是馄饨？”
僵持并没有持续太久，蔡捕头瓷牙咧嘴地醒了过来。
“还挺抗揍的嘛，要不我再给你来一下，自己选，是左眼还是右眼？”
捕头大人很知趣地用手同时把双眼都捂上了。
“三……三位高人，贺将军请你们到府上，连夜召见！”
“我为啥要信你的呢，”女猎手直撇嘴，“我们要是去了，你还不是把耗子二姑一家都绑走？”
蔡贯用一只手横过来保护好双眼，抽出一只手拿出一张文书，“神机先生，请过目。”
王永春借着月光，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得出结论：“上面有贺大人的戳印，应该是真的……”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是这家伙用萝卜刻出来的。”
“燕子啊，汝可知私刻公章在《大明律》里是什么样的罪么？”
“啥子叫《大明律》呢……而且这地方现在不是归大顺了么？”
“春哥啊，你是博览群书之人，我问你，身为捕头，强抢十岁未成年民女未遂，应该判处有期徒刑几年？”
“……让吾想想，根据万历十三年修订的版本，增内三百八十二条，其中……”
王永春絮絮叨叨地回想法律条文，以及父亲当年给自己说的在扬州当推官时的一些案例，说了大概有几十句，马上就要确定罪名了，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很大的响动，而一旁偷着揉自己眉心的蔡捕头狂笑起来——“死胖子、疯女、酸腐文人，要不是贺将军专门说留着你们有大用，我手下这八个弟兄早把你们乱刃分尸了。就你们三个也想给老子定罪名？想的倒容易！你们胡扯八道的时候我偷着……哦不不不不，是利用时机吩咐去喊人，现在来了三十多个衙差，你们这些家伙，一个都跑不了……呜哇！”
在手下一拥而上捉人的同时，捕头大人再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奶奶个熊的，我放倒了四个，可两把菜刀最后也被收走了……”
“那擀面杖那会儿就插在蔡什么的右眼眶里，我可以保证命中，都出汁了……”
“燕子啊，那捕头执法犯法乃大恶也，可汝这样也救不了画眉他们啊，吾等半夜被捉出来绑在这里，那一家人也不知道被关押到什么地方去了……”
“本姑娘当时也是恨的牙根痒痒，你说那捕头是应该是捉贼的，咋比贼还坏呢，那蔡什么要是有两个眼睛，画眉妹妹被他忽悠忽悠说不定还真从了他，现在我给破掉一只，这样女人看到他肯定就吓得逃跑，画眉妹妹也就可以幸免于难了，你说是不是，胖哥？”
“那可不一定，要是画眉被那厮五花大绑地抬进洞房的话……”
“哎呀妈呀，不会这么惨吧……”
“怎么不会，你难道看不出来么，色鬼蔡捕头根本就是个邪恶的萝莉控怪叔叔……”
西门戎开始详细、具体的介绍萝莉控怪叔叔的分类，这正派的一方典型代表是泰西英吉利国柴郡文人查尔斯?路德维希?道奇森，此人为了逗邻居家小女儿开心专门写了一本《爱丽丝漫游仙境》，而邪派的典型代表则是天方大食国大教主兼任开国皇帝，此人娶了十四个老婆，最小的才九岁，而且那是他五十二岁的时候和当时才六岁的小姑娘订婚的……而画眉那丫头现在十岁，蔡某人大有向某教主学习的倾向和潜力。至于自己……因为小丫头阑珊实际年龄比自己大三天属于高龄伪萝莉，所以不在此列，云云。
“西门贤弟果然乐观，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闲心……”
“春哥那你说咋办，我们都是睡了一半被拖到这里，绑的严严实实勒的难受又睡不着……不过说起来有些奇怪啊，姓贺的不是要请我们到府上连夜召见，这地方怎么看也不像……”
“因为……因为那文书上写的是把吾等带到足够坚固的地方关押，所以……”
“奶奶个熊的，敢耍我们，我现在也明白了，当初放我们出来是引蛇出洞，追踪到和我们有关的人就好抓起来要挟我们……应该是就如此。”
“奇怪啊，永春，那姓贺的不就是要我们捉拿盗星孙震林么，就算是他不说本姑娘也一样灭了那该死的流寇，何必搞出这么大动静？”
“因……因为，”王永春斟酌着词语，“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哎呀妈呀，你咋这么磨叽，快说吧……”
“那吾说了……”
“春哥纯爷们，铁血真汉子，还不快说，想让我唱哀乐？”
“吾说，吾现在就说，”瘦秀才咽了咽口水，“其实捉拿盗星只是个试炼，贺大人真正在意的东西，其实是……烈焰燃雷。”
“想不到这贺大人还是个仙剑奇侠传三代爱好者，是不是还有举火燎天，星尘地动之类的，他去过蜀山，或者有个开当铺的哥们儿叫景天？”
“吾……吾不知道这些东西，也不认识什么开当铺的人，烈焰燃雷是他专门查看了吾等的行李以后对吾这么说的，因为父亲造的火药，威力确实惊人。盗星非刀剑所能降伏，但碰上烈焰燃雷可就未必了，若是这次捉拿成功，贺大人愿意不惜工本大量制造这种东西，然后……”
“是想冲出汉中，取代李闯，称霸天下，走向世界？想的倒美，哈哈，”胖侠笑道，“他手里是有几个城池，满打满算或许能拉出十万军队，可这点实力和李自成、张献忠、多尔衮还有朱由崧比起来，算个屁！找死，这无脑的军阀，纯粹是找死！”
“胖哥说的对，你看这姓贺的手下蔡怪叔叔之类都是一帮什么东西，他们要是死了老百姓肯定要张灯结彩，可我们要去南边，不能给他们陪葬啊……”
“唉……如果如同汝等所说，那倒是简单了，可是，可是……”王永春持续性纠结，“不是这样啊。”
“那是咋样呢，那家伙失心疯了，想弄一堆火药炸自己？”
“燕子，汝其实猜的有点搭边，其实贺大人是想当张鲁……”
“张鲁？哈哈，”胖侠继续笑，“张鲁不还是被曹*灭了嘛，没实力的人都是这样，从古到今概莫能外！”
“但贺大人不是这么想的，”瘦秀才皱起眉头，“他认为张鲁之所以被灭，是因为汉中仍有道路与外界相通，而他想用大量的烈焰燃雷将通往蜀中、关中和楚地的山谷彻底炸坍堵死，让汉中成为完全意义上的孤立之国。”他头上开始冒汗，“在此完成之前，无论吾等做什么，哪怕是如同西门贤弟那样砍翻其手下，都在可以牺牲的范围之内……而整个图谋，贺大人美其名曰：小国寡民。”
石燕目光呆滞，她需要一段时间来理解贺珍的疯狂——“哎呀妈呀，姓贺的想把山炸塌，山谷塞上，那得要多少火药啊，亏他想的出来……”
“只要威力够强，而且埋设到断层位置的话，其实也不需要多少，”嘲笑从西门戎脸上消失了，“春哥，燕子，你们难道不觉得是个好机会么，他的图谋恰恰可以成全我们的逃脱，”他目光炯炯，是那种属于科学家的狂热，“烈性炸药什么的，我真是太喜欢了……”（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