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贼甲和水贼乙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小岛唯一一棵柳树推倒，搬到湖边，作为横渡的船只替代品使用。
“老子累……老子要累死了……”水贼乙现在只剩下叫骂的力气，“大哥啊，我们就不能直接这么游回去嘛？”
“你小子平时叫的欢，现在也终于喊我大哥了……”水贼甲喘匀了气，开始弥补方才没能继续斗嘴的损失，“看在你这么喊我的份儿上，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本大爷的谋略！啊咳咳咳咳咳咳……”
“大哥啊，谋略啥的我没见到，老子……不，我的意思是小弟，咋觉得大哥你好像是伤风了呢？”
“伤个屁风，你小子眼睛长歪了，我这是在清嗓子！”
“好好，大哥啊，你赶快清好嗓子，老……小……小弟洗耳恭听。”
“啊咳咳咳咳咳咳……我们已经在这儿晃悠了一天，不可能总这么晃悠下去，而要是就这么活蹦乱跳地游回水寨，谢大哥一定会把我们整的很惨，估计是先上足刑，弄不好还要挑断脚筋什么的……”
水贼乙开始冒虚汗：“那……那……那怎么办？”
“所以——”水贼甲隆重推出宏论，“我们必须表现地尽可能惨一些！最好惨到让谢大哥相信，白毛女武功盖世，我们俩活下来都属于奇迹，这样不但不会整我们，说不定还有嘉奖……”
“原来如此……”水贼乙作恍然大悟状，不过这种恍然大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因为他分明看见水贼甲把明晃晃的大片儿刀对着自己。
“谢大哥本来让我们活捉白毛女，这玩意儿我们没来得及用，幸好也没被那白毛女和姓楚的小子弄走，正好可以用来自shA……”
“自杀？”水贼乙一下子跳了起来，“老子还年轻，如花似玉前程似锦……”他把从上次绑的某倒霉秀才嘴里学的词儿都说了一遍，等说完才发觉水贼甲看猴般瞅着自己。
“自杀？我哪张嘴里说自杀了？我的意思是自伤，你看，”水贼甲说罢用大片刀在水贼乙身上划出一个小口子，“要看起来尽可能地惨，又不伤筋动骨，这是门学问！”
成功自伤的两个水贼骑在树干之上，晃晃悠悠地在微山湖中移动。两人一边划水，一边探讨有关如何描绘大战白毛女激烈程度的细节问题，两人仔细参照了鲁西南地区著名的歪嘴说书先生侯老根以及他早年的拜把兄弟吹牛书生蒲盘的修辞手法，并在拟声词上下了狠功夫。这谎话编的太真，连两个撒谎者自己都信了，两个水贼都更愿意相信，自己是和那该死的白毛女大战三百回合直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飞沙走石人鬼不分后才勉强落败，而不是被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用麻针轻易摆平那么憋屈。
简易树干小船漂移了数个时辰，距离水寨应该只有一小半路程了。水贼甲坐在树干前端，极目远眺，忽然猛抽了一下，差点没翻下去。
“唉，大哥啊，你是不是又有什么馊主意了？”
“不是馊主意，是大事，你看，那边远远的有四艘粮船正往水寨方向拱，看来那姓庄的小子准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
“那可真是好事，要是这档子买卖成了，阮大哥他们都会很高兴，”水贼乙伸着脖子使劲儿瞅那四艘船，“不过……老子咋觉得不太对劲儿呢……”
把总许老三和他手下没被捉去的三十四个小兵蜷缩在摆放米袋的的船舱里，夏日的潮湿闷热伴随漫长的时间一起考研他们的耐性，许把总很清楚，当这种耐性最终耗尽的时候，正是刀刃溅血之时。
两百人，这四艘大号粮船上埋伏了两百人，包括庄副总兵和四个把总在内（从兵制上来说，副总兵和把总之间隔着三个以上的军阶，但现在，子固军包括俘虏在内也不过六百人，所以……也只能这样编制了），而他们突袭的目标是号称一千二百人的微山湖水寨，这个图谋看起来……基本上是送死。
但许老三知道并非如此。
过去的十年行伍里，他经历过千百人的大崩溃，士兵在极度恐慌下互相践踏，死者累积，狼藉一片，然而后面的追兵，却未必有和败兵相同的数目；相比之下，顺风仗要少见的多，但那少见的一连串胜利，却是在漫长的战火硝烟中最难得的一段记忆。许把总对胜败有着某种直觉，无奈舌头粗短，往往形容不出来，后来在扬州训兵时的某次军事会议里，庄副总兵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
评价一个生意人手段的强弱，并非看他拥有多少资财，而是看他在失去多少份额的资产后，还能东山再起；同样的，评价一支军队的强弱，并非看它有多少人，而是看它在遭遇战中，最多损失了多少人之后，还拥有满员时的战斗力。
最差的军队，例如那些临时召集的游兵散勇，以及衰落到不成样子的军户，往往在损失了一成（这种损失包括死亡、重伤、变节、俘虏在内）后就开始慌乱、崩溃，而最强的军队，则是如同当年的岳家军和戚家军这样的，就算是损失七成以上，剩下的依然能血战到底。当年金兵无奈地感慨，“撼山易，撼岳家军难”，恰恰是因为，就算是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女真铁骑，能接受的最大损伤，也仅仅是六成而已！
而贼寇，尤其是以钱为目的的贼寇，依照经验判断，能接受的战损不会超过两成，换句话说，这两百人要做的，是摆平（未必是杀死，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伤是比亡更好的惩戒）二百来个水贼，与此同时己方还能旺盛的战斗力，那么这场战斗，就赢定了。
看似漫长到无垠的等待，总有结束的时候，许老三听的到船工的呼喊，在那一刻终于到来之时，他握紧了手中的刀锋。
人逢喜事精神爽，微山岛水寨的老大，江湖人称黑阮的阮小六，带着一百二十名小弟牛气冲天地来接收钱粮，那四个粮船上除了庄子固本人一共也就两个亲兵和二十来个船工，在群贼惨无人道的围观之下，显然不值一提。
“庄副总兵果然是个爽快人。”阮小六略感惊讶，“这么快就做出定夺让阮某人深感佩服，而且我未曾料到，能亲眼见到副总兵大人……”
庄子固磐石般的面容没有一点表情，他只是不带情绪地说道：“说话算数，一手交粮，一手放人。”
黑阮怔了一下，这种冷峻的不怒自危，比明面上的张牙舞爪更有压迫力。阮小六很配合地吩咐道：“卢横啊，你从水寨里抽调两百弟兄，把那些俘虏都绑好给我押来，一个都不许少。”
就算那些俘虏这几天被虐的不够狠，一放回去还有战斗力，但毕竟武器都被收缴，赤手空拳的九十多人，加上押送粮船的二十多人，总不是三百多弟兄的对手吧……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庄子固本人。
阮小六亲自审讯过那帮被俘的素饺子，其中不乏庄子固的狂热粉丝（粉丝这个词是孙云球那小子先说出来的，不过他声称那是他干姐姐的原创）。基本上在这些士兵的描绘里，庄副总兵基本等于百枪不倒万刀不上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千人莫敌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七月十六日的夜袭也证明，想从水面上强行登陆庄子固所在的船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总而言之……这家伙很强。
黑阮倒吸一口凉气，这微山湖水寨确实有一千二百人，但那是把杂七杂八的人员都算上的结果，纯粹意义上的战兵，不过四五百人，而这次交接已经出动了一多半，所以应该……没问题吧。
密密麻麻的手下，让当老大的稍稍安心，别的都是假的，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却是真的，姓庄的小子，就算你是项羽再生，吕布转世，又奈我何？
孙云球双手被捆，让一根粗绳牵着，和另外九十六个俘虏一起，被铁凿头卢横的喽罗押送下，缓缓前进。
水贼丙和水贼丁一脸坏笑地瞅着科学家，并继续谈论有关极品春药潘妮西林第六代改进版的问题，时不时还加入一些荤段子。孙云球现在埋怨女娲，当初造人的时候为啥不把耳朵设计成可以自主开合的模式啊，那样就可以直接屏蔽自己不想听的内容，也不至于现在这么郁闷，手被绑住，连耳朵都不能捂……
忍一下，忍一下可能就结束了，孙云球毕竟才十四岁，身量不够高，在如林的人群中看不太清楚，但他脑子活络，很快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总之……他的干姐姐没出现，他干姐姐的堂兄倒是来了，那整整四船的钱粮，换的就是这帮俘虏的命。一想到这点，科学家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能离开这该死的水寨，忧的是，这样一来，北征算是泡汤了。
“出师未捷粮被抢，喂饱水贼泪满襟”，孙云球默念道，算了算了，反正无论想什么都没用，他垂下头，开始构思第三代改进型凸凹透镜协配变焦距望远镜的结构问题。
交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水贼的欢呼中看，这次的大米和银钱多的让他们惊叹，而且成色很好，好到足以让他们遵守诺言的地步。水贼丙和水贼丁暂时忘了潘妮西林是什么东西，他们现在关心的是，运出这么一大堆，那四艘船的吃水线才浮起来一半，这要是全部运出来，那得有多少啊！
“阮大哥说的对，这姓庄的***就是一条肥鱼啊！”
“这么干上一遭，比打渔来钱快多了！”
“阮哥纯爷们，铁血真汉子！”
“信阮哥，得大财！”
四围尽是这样的对话，孙云球抬起头，跟着素饺子队伍缓缓前行，现在他倒是看的很清楚，四艘大号粮船处于一个水较深的小湾内，而小湾的开口密密麻麻地堵着二十多艘乌篷船。科学家暗叫不好，现在的释放只是表面上的，自己能否离开这天杀的水寨，还要看水贼的心情。
九十五，九十六……七月十六日夜袭中被俘的素饺子已接近全部归还，现在，只剩下孙云球一个，水贼丙和水贼丁刚想解开麻绳，黑阮却示意他们住手。
六个手持大片儿刀的水贼把孙云球围在中间，阮小六很嚣张地发话：“这小子自称科学家，虽然我不知道科学家是什么意思，但怎么讲也算是个奇才，阮某人以为，这样一个人，用普通俘虏的价格，总说不过去吧……”
庄子固还是那副岩石般的面容，见多了大仗的他，对这号水贼的要挟不为所动，他只是冷冷地回复：“你不后悔？”
“后悔？我阮某人自打出娘胎就没听说过这词儿！姓庄的，这地儿可不是扬州，没有什么史督镇护着你。说起我阮某的家世，你这无名小卒还不得吓个跟头，当年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就不提了，就说现在在应天府当兵部尚书的那个什么阮大铖吧，那是我本家！按照家谱，那小子还得喊我叔！”
“原来如此，很好……”庄子固给船工们打了个手势，他们很快从粮船里抬出几十个大筐来。
这些筐都满满地装着东西，靠自己近一些的，可以看到粮食的露头，而远一些的，分明是白花花银钱的闪光，水贼们看的眼都直了，其中有几个还说什么以后我们专捉科学家，这玩意儿好抓，还值钱！
“放了孙云球，这些都给你，”庄子固依然语气平静。“够了么？”
“不够！但我阮某人大人有大量，今天就放了这小子，不过坏话说在前头，你送过来的这些钱粮，我手下的弟兄们都要一一验收，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你小子也别想离开微山岛！”
水贼丙把孙云球手上的绳子松开，水贼丁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还不快滚！”
孙云球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向粮船方向走去，这段路程，在他看来如此漫长，好不容易到了船边，庄副总兵伸出一只手，一下子就把他拉了上去。在那一刻，科学家分明看到，副总兵不再是岩石般的冷峻，他现在洋溢着远超人质全部回归的狂喜，若是套用阑珊的形容……这应该是对战斗的渴望吧。
然后他听见了枪响。（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