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作者:张慧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9521

第一章这是一个杀手横行的时代

在任何一本史册上也许都无法找到关于这个时代的描述,或者说,只能找到这个时代的华丽面具,所有修史的官员都习惯于隐恶扬善,造成上古总是盛世的假象,好让后人一边翻阅一边感慨如今人心不古,并将所有的古人古事奉为圭臬。

事实上盛世就像个池塘,越是兴旺繁盛,也就越混乱和芜杂,在欣欣向荣的表象下,充满了猎杀和噬啮。

是的,这是盛世,却不太平,这是一个杀手横行的时代。

也许是因为盛世中百业兴旺,人们的气血和肝火也很旺盛,每时每处都有各种明仇暗恨在盘根错节,而在这个文明光大的时代,亲自动手了结仇恨是被视为蛮夷未开化的作为,会受到所有人的鄙视,而雇佣杀手摆平仇家却被视为身份地位和经济实力的见证,豪情任侠和快意恩仇的象征,并能令雇主赢得上至君王下至平民各种男人的尊重,以及上至公主下至名妓各种美人的芳心,所以杀手突然成为了一种非常普遍,甚至可称之为流行的职业,不仅有行有市、从业人数众多,而且按照人们的需求区分为不同的种类和等级。

比如王室贵胄和富商巨贾可以雇佣顶级杀手,以气御剑,千里之外取人项上首级不费吹灰之力。

而中等官员和小康人家可以雇佣中级杀手,随风潜入夜还是明火执仗杀入仇人家,这取决于雇主想看到第二天仇人举家惊惶的戏剧效果,还是希望当下就把仇人举家吓得屁滚尿流。

平民百姓甚至贩夫走卒也可以用低廉的价钱雇佣最下等的杀手,到仇人家中装神弄鬼、偷鸡摸狗、上窜下跳,以各种恶作剧搅得人不得安宁。因为杀人毕竟为律法所不允许,敢于杀人的当然也不怕律法,而怕律法胜过怕死的升斗小民就只能钻钻律法空子,让杀手搞点让仇家当时惊恐不已、事后哭笑不得的把戏,泄泄原本也只是鸡毛蒜皮的愤了。

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行市已成,行业性的管理组织便应运而生,于是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我们也拥有了史无前例的杀手同盟。

用杀手同盟的誓词来说,杀手即是为仇恨而生的人,必须完成雇主报仇泄恨的一切要求,所以随着行业的发展壮大,杀手的服务内容也越来越广泛,从杀人越货开始,逐渐也承揽抢劫、偷盗、绑架、窃听等其他江湖业务,最后发展到递送情书、密信、贿赂等等与杀手这个职业只有一点点小联系的小业务。

最后,在这个兴盛的时代达到发展的顶峰时,有些杀手的任务已经具有了娱乐化的功能,常常成为文人骚客和风流才子们互相玩笑的最新手段,不过同时也让人们对深夜来袭的杀手究竟意欲何为充满了好奇,从而放松了对杀手应有的敌意和警惕。虽然有时这让固守职业本分、原本只为了杀人的杀手尴尬,但是也未尝没有好处,反而大大提升了他们趁机一击得手的成功率。但是在这种现象一再发生的一段时间内,又造成了人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过度警惕,深夜里某宅闹将起来,一群家丁或厨子园丁甚至是小姐本人亲自提着剑,把送情书的杀手追得狼狈而逃的事情也屡屡发生。

这些变幻无常、扑朔迷离的杀手事件带给市井坊间无数传说的题材,也让达官贵人们对此更加兴趣盎然,所以杀手业得以在这个时代继续变化发展、兴旺发达下去。

是的,这是一个杀手横行的时代。

那年我14岁。

我的名字叫小刀,没有姓氏,因为我是个孤儿,是师父在雪天捡回来的。那天的风刮在师父脸上有如小刀一般锋利,是他捡回我的时候最刻骨铭心的感受,所以当即为我取名小刀。

但请不要认为杀手窝点有如孤儿收容院,师父们都喜欢在阴雨或风雪等凄凉的日子里出门捡孤儿,然后把他们培养成孤僻、古怪的冷血杀手,事实上因为杀手业的兴盛与壮大,已经被公认为一份非常有前途的职业,许多人愿意送他们不爱读书的子女到知名杀手门下学徒。

读书出仕虽然是公认合法的成功之路,但谁家没有几个不爱念书或确实念不好书的孩子呢?而即使是下等杀手或中高等杀手的助手,收入也与从事其他小百业相仿,不失为一门养家的手艺,同时又可为家中培养出小能看家护院,大可耀武扬威的中流砥柱,如果幸运地培养出一代高手则不啻于高中状元,所以杀手同盟的门前一时热闹非凡,风头简直盖过了少林寺,因而差点酿成两大武林名校火并的惨剧。

好在杀手同盟和少林不同,也和一切江湖帮派不同,其实是有纪律而无组织,大有“聚则成形,散则为气”的意思,而且多少算是民间地下组织兼非法经营,不像少林那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一发现势头不对立刻“散而为气”,让憋着一把无名业火的少林找不着发泄对象,风平浪静后又“聚而成形”继续发展业务兼广招门徒,把少林气得半死。

如此反复了几遭之后,反倒使忙于找碴、无暇他顾的少林门墙更加萧条,主持方丈觉得实在不划算,才黑不提白不提地悄悄作罢了。好在杀手同盟只求生意人丁两兴旺,并未将少林的退败写在招生小传单上大肆宣扬,相反为了避免少林突然再来找麻烦,还在传单上注明“杀手少林皆可选,人生无处不通途”。文笔虽然不是很通顺,但意思却很明了,毕竟能好好念书把文章写顺溜的人自然不会去做杀手。双方这才算是就此扯平,战云散去,江湖又恢复了昔日的兴旺气象。

而到了师父捡回我的时候,杀手业的兴盛使得想要挤进著名杀手的门下已经需要一定的门路和贿赂,而杀手们也以广收徒弟为荣,相互攀比之风非常盛行,徒弟的数量、家世和家底成了见证杀手水准与身份的重要条件;而像我师父这种高不成、低不就,年纪不小、作为不大,勉强算是中等偏下的三流杀手,已经很难找到徒弟,只得接收些远房穷亲戚养不起的孩子,或者在路边捡回我这种来历不明而身体健康、尚有一定培养前途的孤儿。

师父对这一点倒非常看得开,但他对我们的前途却常常怀有不自觉的担忧。他在谈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说,人家孩子的资质再差,跟着上中流的杀手学点皮毛,自己出来顶着师父的招牌,也能做个三流杀手,可要是跟了他这样的三流杀手做徒弟,出来恐怕连护院家丁都混不上,岂不是误人子弟?

通常我们听到这里,总会一边惆怅着前途的莫测,一边责怪师父说实话也不顾徒弟们的感受,而师父就会笑嘻嘻地说,混不上护院家丁,还可以混园丁、庖丁,至不济也是个白丁,这白丁可是有来头的,小时候先生教过,在一篇著名的文章里提到“谈笑有什么,往来无白丁”啊……

我们当然都没读过书,只模糊认得几个日常生活和业务往来常用的字眼,当然不晓得“白丁”真正的涵义,也就信了他的话,并沾沾自喜地以“某白丁”互相称呼,而我因为没有姓氏,就以名为姓,被称为“刀白丁”,我觉得还不错,比“李白丁”、“王白丁”、“周白丁”甚至“皇甫白丁”都要好听多了。

“李白丁”和“王白丁”是我的师哥,据说是师父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远房外甥,要问有多远多打不着,将他们的姓氏与“皇甫白丁”的姓氏互相比较,就可以得出结论,因为“皇甫白丁”就是我师父,不过从一样的乐天知命、百事不劳心的性格上看,他们又似乎确实有些个血脉关联。

“周白丁”是我的小师妹,名叫周子恒,是师父的亲生女儿,为了纪念死去的师娘,所以随师娘姓周,而“子恒”这个怪名字本来应该是“自横”,取自师父除了“往来无白丁”之外唯一记得的“野渡无人舟自横”,而在我们看来,除了“周”和“舟”谐音外,简直就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师父却非常喜欢,理由是除了和“往来无白丁”一样有来头外,还因为他喜欢钓鱼,并且在师娘故去后一度寄情于山水间,天天去钓鱼,“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景色时有所见,觉得无比诗情画意和赏心悦目……而在渐渐长大的师妹被邻里上学堂的孩子们取笑了无数次,回家大闹了无数次之后,两父女终于达成了相互的谅解与妥协,改为“子恒”。

而从那些学堂里的孩子们的嘲弄中,我们也终于知道了“白丁”的意义而不再作为彼此的尊称,于是我恢复了最初的名字——小刀。

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依然觉得不管白丁是什么意思,“刀白丁”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名字,更何况事实上和大多数杀手一样只认得不多几个字的我确实约等于一个白丁。

而且白丁做杀手也确实比较合适。事实上,是非常合适。

而聂小无这个名字,在这个时代即使是白丁杀手们也各个认得,人人会写的,因为实在是太有名,笔划也实在不复杂,完全符合一个江湖名人字号的条件,但关于这个名字的说法就非常不统一了,比较流行也比较完整的有以下三个版本:

版本一:聂小无是个孤高绝傲的独行杀手,人如其名,不仅无来历无案底,甚至无声无相无迹可寻,也就是说性别、年龄、相貌、武功师从等等一概不详,虽然杀手业对业者性别并没有限制,但成员还是呈现男多女少的局面,而大概是出于面子考虑,男杀手们在谈及聂小无的时候,多半都固执地认为准是个男人——所以姑且用“他”吧——首先当然是因为聂小无不屑于到杀手同盟备案,而杀手同盟的所有成员包括皇上的御用杀手跟他相比都望尘莫及,当然也就都莫奈他何了。至于如何望尘莫及法,详见下文。

为规范行业秩序和合理经营的需要,几乎所有的任务都在杀手同盟有详细的备案,包括雇主、中间人、任务内容、佣金、按金(其实是同盟的抽成)、缔约时间、执行时间、执行人和完成与否等等,并且按月整理,便于季度结算和随时查询,而所有的未完成任务因为收不到佣金(按金也就是同盟抽成是不退的),基本等于废账,一向在整理后都做另册处理,而自从聂小无现身杀手界之后,所有的废账后面的备注内容除了“撤销”和“失败”以外,便几乎千篇一律注着“聂小无夺”,后来则简化为“聂小无”,最后干脆将废账分为两册,一册名之为“聂小无”,另一册则名之为“其他废账”。

而关于这个夺单高手,传说无论如何机密的任务,只要他想夺就绝无失手,但雇主、中间人、同盟和执行人事后想破了头,也搞不明白他是如何得知任务的所有细节的。而他似乎还特别喜欢按照同盟的安排与执行人同时到达现场,甚至同时出手,而且永远都先人一步得手,留下“聂小无”的名号后绝尘而去,直接到雇主处交差并支取两倍的报酬,然后再次留下“聂小无”的名号以便双方日后对证。

刚出现一桩两件“聂小无事件”时是没有人相信的,因为杀手业已经处于非常规范的运营状态下,几乎一切交易都在杀手同盟的控制之中,几乎一切杀手也都愿意接受同盟的调控,因为这样也省却了他们在交易中诸如证明身份、洽谈价格、事后收账等许多麻烦,同时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收不到账等风险,所以在同盟的统筹规划和统一管理下,杀手夺单的事情可谓少之又少,一般也很难成功,除非雇主从中作祟。而雇主损失按金再出两倍价钱来作祟的目的也很让人匪夷所思,说到这里,要补充一下,杀手同盟的按金一向收得很高,通常是三至四成,大单更要收到五至六成,而聂小无最喜欢夺的便是价格高昂的六成按金单,不仅风险巨大,执行难度往往也奇高,执行人更是杀手界顶尖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可聂小无夺将起来却不仅无一失手,更是丝毫破绽全无,半点痕迹不留,不说武功招式,甚至连高矮胖瘦都让人看不清楚,是男是女也无从分辨,来无影、去无踪,确有其事却无从追查,让人如何相信呢?

所以杀手同盟对此都做为作弊处理,并对当事执行人处以严重警告与高额罚金即整单佣金以赔偿雇主损失,理由是作弊且理由太烂,有失职业道德与高手身份;而其他高手先是闻风还哑然失笑,可接下来往往自己便遇着了“聂小无事件”,不仅有口难辩更因此深恨此人。同盟也感到了大事不妙,曾经派出若干位高手联手设局,想要一举擒住其人并将之碎尸万段,却在经历了无数次严重失败和巨额损失后黯然收场。

据说聂小无每次一出手便制住了所有高手,而后施施然将他们带往杀手同盟总坛,直接向盟主要账,最后一次因为出动的高手有30人之多,聂小无还预先准备了若干车马才将他们运送回来,好在都是深夜,聂小无的行动也非常迅捷隐蔽,不然盟主真可能当场撞墙自杀,而杀手同盟也许从此就不复存在了。

此役之后,聂小无声名大振,许多王孙贵胄都希望雇佣他来完成绝密任务,甚至传说皇上也想雇他去刺杀敌国君主,却从来无人能联络到他,让他出手的惟一办法也只能是到杀手同盟下单备案,许以重金,以期引起他的兴趣,所以杀手同盟的业务非但未受影响,反而日见兴旺,甚至有人因此而认为聂小无不过是杀手同盟为了刺激市场而想出的新奇点子,但越来越多的高手们的亲身见证终于使人们相信了聂小无的存在,并将他视作当世江湖传奇人物之首。

版本二:出于版本一中描述的种种事迹,有些人,包括一些“聂小无事件”的当事人,都坚持认为聂小无绝不是一个人,因为他的每件大作以常理推断,都会得出绝不是一个人所能够完成的结论,而虽然他们在事发当时感觉自己面对的好像只是“一个人”,但鉴于这个人出现之前他们也根本毫无察觉,所以暗中也许潜伏着若干同样装扮、轻功绝顶的高手,经由细致排练后的巧妙配合,才能在出手时无声无息却又“瞻之在东,忽焉在南”,造成令他们也无从应接的震慑效果,以及此人武功高不可测的假象。因为聂小无出手和退却都集迅捷与飘忽于一身,通俗地说就是身法快得根本让人看不清楚,只能感觉。

况且杀手艺术历经一段时间发展与完善,并在集结了所有杀手的经验与智慧的杀手同盟总结与凝练后,即使不是滴水不漏,也称得上严谨缜密了,而聂小无次次都能详细确切地得到若干时间内的所有任务信息,从中甄选出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再进一步得到这部分任务的详细资料以及执行进度,然后在最后一击前勘察好环境并找到绝佳位置埋伏妥当,舒舒服服等待执行人到来,这周密细致的准备工作绝对需要若干内线、若干外援、若干勤务、若干先遣、若干后应等等人手的配合才能保质保量并严格准时地完成,也就是说,莫说一个人,就是两三个顶尖高手也未必做得到,所以据他们分析,这个组织至少是由八到十个各怀绝技、分工精细而配合默契的精英分子构成的。

最后,聂小无留下字号的方式也可以作为一项非常明显的证据:他惯于在全身而退之时,从半空掷下一张写着“聂小无”的字条,而据目前收集的结果来看,每张字条上的笔迹都不同,也毫无共同之处——惟一的共同之处就是字都写得很难看,仿佛是胸无点墨的白丁照着别人写好的字样,粗手笨脚依样画葫芦的成果,但难看得张张不同、各有千秋,就让人很难认同这是同一个人的笔迹了;而当事人——包括执行人、雇主和其他见证人诸如恰好在场的姨太太丫鬟书童账房先生之类——所听到的“聂小无”的声音也各有不同,当然不排除各人对声音的感觉不同,以及当时被惊得魂飞魄散或吓得屁滚尿流也影响了判断的准确,勉强作为一项佐证吧。

而聂小无借以成名的“一人制下30名高手”之役,更让当事的30名高手羞愤难当,半数以上的人因而坚持认为聂小无绝对不是一个人,至少有10人甚至更多绝顶绝顶绝绝顶的高手高手高高手事先策划、训练、布阵埋伏并巧妙配合,才能将也经过了事先策划、训练、布阵埋伏并巧妙配合只不过技不如人的他们一举拿下,不然,哼哼……

等等理由不一而足,所以他们认为“聂小无”的意思,其实是根本没有这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身怀绝技、性格古怪,既喜欢大笔的银子,也喜欢大手笔的恶作剧的当世高人。

版本三:这个版本事实上是在版本二的基础上推理得出的,也比较简单,但对杀手同盟来说具有重大的意义,所以独立成篇并非常具有震撼力:“聂小无”事实上是一个组织严密、经验丰富、精英荟萃、前程远大的全新崛起的杀手组织,目的是用超强的实力令杀手同盟不战自乱,不摇自溃,然后找准机会一举灭之。

至于这个组织的由来,一说是朝廷眼看杀手同盟日益壮大,不免有卧榻之侧的忧患,若要公开出兵剿杀,一则杀手同盟并没有造反迹象,也没有窝藏违禁物品,最多算黑道组织兼违法经营,出动大批兵马没面子,出动小批人马又怕镇压不住反而引起真的内乱,因此出了这么个阴招,集结大内高手组成“聂小无”,持御赐密令,各级官员、各个部门以及所有相关人等见令无不竭力配合,从而创造出一个新的杀手神话,从而令杀手同盟不什么自什么不什么自什么……以除去朝廷心头之患。

另一说则是杀手同盟树大招风,在江湖中颇引人侧目,自少林以下各大帮派都眼红不已,也觊觎不已,况且业务范围日益扩大,财源滚滚,也无形中损害了其他帮派的利益,而大家若要公开讨伐,一来有少林的前车之鉴,其余既没有少林名气大也没有少林实力大的帮派都不得不掂量掂量,而能胜过少林的帮派——如果朝廷不算帮派的话,当时还不存在;二来杀手同盟专心经营事业,并无欺侮他派弟子、意图称霸武林之类常用的小尾巴可抓,突然讨伐事出无名,也有失江湖道义和各大帮派的身份,所以从长计议后定下此计,各帮各派各出绝顶高手组成“聂小无”,持天下英雄令,各帮各舵各堂各支各点见令无不以所有人力物力鼎力相助,从而创造出一个新的杀手神话,从而令杀手同盟不什么自什么不什么自什么……以除去武林正道心头之患。

当然,无论哪个版本都有不少破绽和纰漏,真假难辨,但都距离我等三流杀手的世界非常遥远,也许一生都扯不上关系,但在无形中传说中的聂小无已经成了所有人,包括三流以下直到不入流的杀手们的偶像和奋斗目标,所有杀手都希望有朝一日自己或自己的儿女或徒弟能够成为单人版聂小无,或得到聂小无的指点,或者至少能与聂小无有一面之缘;而女杀手则幻想一夜之情,也就不枉此生做杀手了。

我和我的师父、师哥、师妹当然也一样,在谈起聂小无时总是呼吸急促、两眼放光、两颧潮红然后心潮澎湃,在寒冷的冬天甚至比烤火更能有效地取暖。

是的,我爱这个时代,爱所有的杀手,而最爱的永远是聂小无。

第二章身陷囹圄

热爱偶像的第二步往往就是对偶像的模仿,这是人之常情。

而模仿还可以分为出自不能自拔的由衷热爱,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学学偶像的样子自我陶醉;看到偶像的巨大价值,在别人看不出的时候装作偶像的样子冒名顶替。后者是杀手业的常情。

在聂小无出现之前,就时有三流杀手冒充某顶级高手做私单的事件发生。私单顾名思义就是私下交易的单子,也即不在杀手同盟的控制范围内,当然一般也都是些杀手同盟控制不过来的小单。因为大单的雇主出于保险考虑,往往也信不过低价送上门招揽私单的可疑杀手,犹豫之后还是会坚决地选择价格高昂但信誉良好的杀手同盟,也就是说基本无损于杀手同盟的利益,所以很少受到干涉;但小单的雇主们怀揣深仇大恨,当然不觉得自己的单子小,因此也绝不肯降低对杀手的要求,而私单杀手往往也同为功夫平平、藉藉无名,在杀手同盟排名太后而接不到好单所以必须找点私单维持生活,只好顶着某知名度较高的杀手的名号骗取雇主的信任。

好在此类事件杀手同盟不屑于追究、雇主来不及深究,被冒名者因为冒充者太多,本身也太忙实在顾不上查究,居然逐渐自成一派,甚至成为一种惯例,然后习惯成自然,大家也就认可了冒名私单的合理存在,甚至冒名私单统计数据的排行榜后来还成为杀手同盟证明某高手确实很高的确凿证据之一,可谓不仅两不相扰,还能各取其便、共存共荣。

聂小无出现并迅速走红以致街知巷闻后,私单杀手们便也非常迅速地做出反应,一时间不仅许多直接冒名者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还出现了一些诸如“聂大有”、“聂中元”、“聂小天”等间接冒名者,令雇主们眼花缭乱、目不暇给;不过据说因为聂小无的知名度和传奇性远远超过以往任何一位流行高手,所以冒名者们的业绩也远远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时期,借势又攀上了一个台阶,让许多反应迟缓者眼红不已,并决定立即行动,赶上潮流,其中就有我的师父。

师父做出的这个英明决定让我们雀跃不已,虽然作为一个三流杀手团体,过去我们也冒充过一些顶尖高手——说“我们”是因为在具体执行时必须全体出动、上乘下接以及里应外合,功夫实在不行的小师妹也要装装惊鸟、撒撒落叶什么的帮助制造诸如“剑气”的效果,才能勉强塑造出师父的光辉形象,在完成任务的同时多少满足一下雇主的虚荣。可惜师父行事向来无比谨慎,虽然我们都觉得大家已经穷得不能再穷,实在不需要这么谨慎,他还是凡事必三思而后行,连冒名也不肯做出头鸟,往往要到大家已经把某个高手快要冒充烂了的时候才毅然决定跟个末班风,让我们在迫切的期待中焦急无比,抱怨不断;但冒充打败了所有被我们冒充过的高手的聂小无实在是太有感觉、太让人兴奋和向往了,我们破例原谅了他的迟疑,各自欢呼完毕还一起绕着他欢呼了半天。

可我们的欢呼声还未落,师父便宣布了一个令我们沮丧不已的新决定:他经过反复而谨慎的思考,认为以我们的实力直接冒充聂小无还是过于莽撞了,间接冒名相对来说比较稳妥,鉴于他的学问仅限于“有白丁”和“舟自横”,所以他决定干脆在已有的间接名号中挑选一个,这样冒冒名者的名,被冒名者和事主就更难发现真相,既省事又安全,最符合他的风格。

在我们非常直接地表示了失望和抗议之后,他又宣布,因为早料到我们的反应,所以精心在间接冒称中选择了一个最接近的,以慰藉我们尽可能贴近偶像的狂热之心,那就是“聂小天”,并允许我们所有人各写一张字号纸条,而且只要最后一笔没有明显的上钩,想写得有多像“聂小无”都可以,并补充道,其实以我们各人的书法水平,即使不刻意去写也能达到“天”“无”不分的效果,所以写的时候可以随意发挥,完全不用紧张,对实在没有信心者他也准备好了足够的草纸供练习之用,只要练习完记得如数放进茅厕就好了。

于是那个下午便在练字、比较、吵嚷和陶醉中很快地过去了,师父本人也和我们一起练字、比较、吵嚷着,据我观察,他也和我们一样地陶醉,尤其是到了最后正式在白糙纸上写的时候,简直陶醉得一塌糊涂,于是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地藏起了一张白糙纸的裁边,并在上面用我自认为写得最好看的字体端端正正地写下“聂小无”。

我贴身藏着这张宝贵的纸边。

因为家徒四壁,也实在没有别的地方能藏得住它了。

我们的激动之情一直延续到真正行动的那天晚上,师父不得不沉下脸来,以谁再闹就扣掉谁行动后的例行牙祭——烧饼夹肉相威胁,才让我们勉强抑制住了澎湃的心潮,听话地换上难得浆洗一次因而显得非常硬挺的夜行衣,检查装备,准备出发。

临出发前师哥李提出了一个疑问,他发现硬梆梆的夜行衣还没出门已经磨破了他胳膊上的皮——这不是主要问题,毕竟衣服硬一点让他瘦骨伶仃的胳膊有型多了,这点牺牲不算什么,关键是他觉得胳膊一动衣服就沙沙作响,循声摸去才发现磨破了皮,这盖过了皮肉之痛的夸张声响会不会提前暴露我们的行踪而导致行动失败呢?

师父对此的回答是屈指做暴栗状,向师兄李的头顶凿去,这个动作伴着夜行衣的沙沙声显得地动山摇、声势浩大,但并未趁势命中目标。事实上师父在有生之年从未把暴栗准确地凿到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脑袋上,也从未真正杀死过一个人,因为级别太低、功夫太烂,他所承接的业务都是虚张声势型,旨在将对方吓得尿裤子即可,这次也不例外,只不过雇主固执地要求杀手形象必须光鲜体面,甚至愿意负担一半的置装费,他才逼不得已将大家的夜行衣都送去浆洗,还用墨笔细致地涂黑了所有开线、磨损和补丁,但装神弄鬼、风声鹤唳、声东击西甚至歌声魅影都是本次行动的必要手段,衣服沙沙作响正符合需要,还省了小师妹蹲在墙外拼命摇竹子的功夫,简直是功德无量。师父收回暴栗的半成品,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了一声,道:“熄灯,锁门,出发。”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证明了一向缺心眼的师兄李这次指出的居然是问题的关键,我们五人——小师妹不用摇竹子,便也加入了爬墙的队列——刚从不同的位置无比夸张地沙沙作响着爬上墙头,站起来互相瞄了一眼,正要跳进去,突然喊声大作,若干举着火把的官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并一起将火把掷到院子正中,堆成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堆,整个院子顿时亮如白昼。

我们还在发愣,师父大叫一声“快跑”就率先向外跳了下去,我们紧随其后扑通扑通地跳下去,顾不得脚底到脊梁都震得生疼,拔腿就跑。跑了一会儿领头的师父突然站住了,害得低头向前猛冲的我“砰”一下撞在他胸口,顿时头晕眼花,就地栽倒,好容易用仅存的神志听见他在问“小师妹呢?恒恒呢?”我心里顿时一凉,马上翻身爬起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嚷“我去找,我去找”,据说还跑出了史无前例的速度和力度,不仅撞翻了汗流浃背地刚跟上来还没弄清楚状况的师兄李和师兄王,还踢开了蹲在路边喘气中的小师妹。她正试图拉住我的裤脚,而只撕下了一绺布条。我成功地甩掉了气急败坏地追上来的师父,转瞬间就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这是在许久以后,我们大家奇迹般地重逢时他们讲给我听的,而我当时根本就已经被吓傻了,加上跳墙、撞人和摔倒估计都震到了脑袋,所以完全处在糊涂和迷乱的状态中,否则也不会拼命跑回去送死了。还没等跑回事发地点我就遇上了大批明火执仗追来的官兵,在妄图穿越官兵们的人墙继续前进时被反应过来的他们七手八脚地抓住,然后捆起来带回了府衙。

在无数次的审讯中我逐渐弄明白,原来雇主的仇家不知从哪里收到风声,说雇主出重金请了绝顶高手来准备杀光他全家,从这种口气来看,我认为应该是雇主本人喝醉了自己吹出去的,于是仇家赶忙报了官,要求全天候贴身保护,因为所托关系过硬,官府不得不很给面子地派出官兵日夜埋伏,却迟迟没见到什么杀手光临,碍于面子又不能撤队收工,从上到下都恼火得很。

我们行动的那天已经是双方协商后确定的埋伏期限的最后一天,时过午夜,官兵们已经在收拾家什准备回去睡觉了,突然听到了院墙外一片沙沙的声音。每次想到这里我都郁闷无比——那套生平第一次被浆洗得如此挺括的衣裳啊,唉。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五个夜行人落落大方地爬上了墙头,虽然终于等着了目标让他们无比激动,但夜行人们嚣张的态度也让他们狐疑不已,于是队长下令先呐喊点火,看看对方如何反应,本来准备占据了主动好展开一场厮杀的,没想到我们居然立刻落荒而逃,全没有来时不掩行踪的英雄气概,他们决定乘胜追击,然后就惊讶地抓住了倒霉的我。

以上经过都是我猜测的。其实我本该在第一次审讯就能搞清楚,但他们总用怀疑、猜测的眼光反复地打量着我,七拐八弯地问许多不着边的问题,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对我的交代也将信将疑,频频打断我的叙述,把话题引回他们提出的问题上去,这令我更加困惑不已。我根本不晓得他们在问什么,听起来简直就像他们抓错了人,或者我其实是因为别的事情被抓进来的,有时差点把我自己都搞糊涂了;后来实在审不出什么来,才在审讯间隙的聊天中无意透露了只言片语,然后我自己在睡不着的时候反复思考、拼拼凑凑,终于肯定了我的猜测。但只为了这些实在没必要出动那么多人审我那么多次,而且每次都重兵押送,还给了我一间封锁严密的单人牢房,所以我总怀疑自己哪句听错了或哪里想岔了,再细致认真地从头想一次、两次、三次……反正不审讯的时候也无聊得很,倒也不失为一种消遣。

直到有一天审讯的时候,他们疲倦地说:“好了,不要再兜圈子了,说,你究竟是谁?”

“我是我师父的徒弟,我叫小刀,我师父……”说到这里他们照例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但这一次接下来的问题却让我听懂了并非常震惊,他们说,“住口!老实说,你和聂小无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被吓傻了。

他们却露出了得意之色,一旁的书记郑重地递给主审一样东西,主审接过,看看它,再看看我,然后缓缓地放在桌上,向我推了过来,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糙白纸裁边,上面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字迹写着“聂小无”!?!?!……

我被吓得更傻了。

只听见他们用更得意的声音问:“说,你究竟是谁……”

那天的审讯就在晕头转向中过去了,主审的官员终于失去了兜圈子的耐性,不仅把抓到我的经过详细复述了一遍,还得意洋洋地把另一张纸条的来历告诉了我。除了从我怀里搜出纸条这一在他们看来非常重要而我早就忘到了爪哇国去的细节外,基本符合我的猜测。

原来一生性吝啬的雇主不幸遭遇了“聂小无事件”,大为光火,虽然任务也一样完成了,他却多出了一倍的钱——这可算是他生平绝无仅有的遭遇,不,绝无仅有的损失和羞辱,当然他并没有失去理智到打算去向聂某人讨还公道,但坚持认为难逃责任的杀手同盟至少应当补偿他一半的损失,于是闹将上门。而杀手同盟也在恼火中,当然不会买他的账,结果不欢而散后满怀悲愤的雇主就跑到府衙来击鼓鸣冤,并将杀人协议与聂小无留下的字号一并呈交了上来作为物证,而时间就在我被抓前一天的午后。

本来这类案件和杀人协议府衙的档案馆里早已经堆积了若干,并不以为奇,也没什么用。因为杀手同盟早已搭通天地线,遇上这种事情只要依例上下打点到位,就能得到“本案所涉之江湖仇杀,律法并无明文定例,所告称之杀手同盟亦无从查实,且押后再议”的判决,而一“押”之“后”,卷宗就只会在档案册里积灰长霉,绝对永无“再议”之日了。聂小无的字号他们倒是第一次见到,因为持有后者的雇主一般非富即贵,杀人交易往往也事关重大,既然事已达成,又见识了聂某人的身手,一般都理智地选择了沉默,并且很多人冲到半路上就改变了主意,不是折返回家睡觉疗伤就是改道去花月楼之类的地方慰藉心怀了,难得像这位雇主般勇往直前地冲到府衙来的。

所以官吏们都不愿放过一览传说中的聂某人墨宝的机会,草草打发了原告,就聚在后堂一边吃酒一边传观,一边传观一边吃酒,对江湖儿女的好义任侠、无拘无束的风格赞叹不已,又对自己蝇营狗苟、无聊庸俗的人生感慨不已,不觉就吃到了后半夜,正要散席的时候,抓住我的官兵们又兴高采烈地收队回衙了,不免又相互叙说了一番,谦让了一遍,决定通宵庆功,于是唤人来收拾席面、整理菜肴,重新入座,大家继续一边吃酒一边传观,一边传观一边吃酒……正观得高兴吃得痛快时,书吏报上从我身上搜出的惟一物件,那张写着“聂小无”的字条。负责我这件案子的捕头一边招呼书吏也来吃酒,一边随手接过瞄了一眼,立刻酒醒了一半,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赶忙从旁人手中要过另一张来对照,结果是立刻吓醒了满桌人的酒,于是我就马上被重兵押入深牢,然后待次日大家真正酒醒之后,便决定对我开始审讯,奈何审来审去都没有什么结果,于是决定当堂对证,让我无话可说。结果我果真被吓得无话可说,却只让他们更加郁闷……

他们叙述的当然没有这么详细生动,但我在缓过神来之后因为实在无话可说,只好在脑子里重新演绎了一遍上述经过,因为想得太入神,看起来大概就是一副不明所以、雷打不动的痴呆相,于是官吏们又换了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吓唬了我一通,诸如“你还想隐瞒什么?啊?其实我们都知道了!老实交代吧!”等等的套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奈何我所知道的都是他们刚告诉我的,只好继续傻傻地盯着他们看,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疲惫的我又被疲惫的官兵们押回了牢房。

过去我受审回来总是一身松快,沾地就能睡着,今天却翻来覆去也难以抚平激动的心情。天啊,原来偶像聂小无也用这种廉价的白糙纸!这样一位天下最高绝的杀手,有着多么平易近人的作风啊!而对这样一位天下最有钱的杀手来说,又显得多么高深莫测,让人无法揣摩啊!而聂小无的字居然也写得这么烂,不,是这么自然随意,居然和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我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让我觉得我离偶像是那么的近啊!可他为什么要用这么烂的纸,写这么烂的字呢?是故意的吗?还是本就如此?还是……猜不透的种种又让我觉得离偶像是那么远……

在这里要说明的是,以我的“学识”是根本不知道即使纸条的质地和形状可能巧合,但笔迹这东西即使再烂,也不会有这样惊人的相似度,但在当时的我看来,比如师父和师哥的字,虽然细看有“鸡挠体”和“狗刨体”的区别,粗看却都是那么回事,一个不小心写成一模一样也很有可能,反正狗刨的也是鸡挠的教出来的,能差多远?所以我一不小心把偶像的名字写得有如偶像的签名除了是今生最大的荣幸外,对两个字都写得很烂的人来说,其实也不足为奇。

但饱读诗书、通晓书法的官吏们当然就不会把事情看得如此简单。

可我也不会知道官吏们此刻正在动什么脑筋,只兴奋地转着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辗转反侧了不知多久,突然睡着了。

在梦里,我面前摆着一桌丰盛的酒席,有我生平见过的最肥的猪头、最大的鱼头、最长的鸡爪、最黄最亮的炒蛋!但我却不敢贸然去吃,因为聂小无就坐在我的对面,正微笑着对我说话,可惜声音太小了,我又不好意思叫他大声些,只好侧过耳朵,尽量伸长脖子、再伸长脖子、再伸长脖子……突然一个踉跄就朝桌上栽了过去。我大叫一声醒过来,却真的看见了猪头、鱼头、鸡爪和炒蛋,还有一大碗热腾腾的白饭和一大碗同样热腾腾的酒,端端正正地摆在一张小桌上,小桌的对面蹲着一个面目慈祥的老狱卒,正轻声地叫我醒来。

见我揉揉眼睛坐了起来,老狱卒便递过一双筷子,更加轻声慢语地对我说:“孩子,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第三章偷梁换柱

似乎,好像,也许,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断头饭了!

一时间,我的思绪混乱得无法描摹,似乎千头万绪地想起了很多事情,又似乎是混沌沌的空白一片……奇怪的是,嗅觉居然并没有在混乱中失灵,猪头、鱼头、鸡爪和炒蛋的香气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涌出了许多口水,不得不“吸溜”一声,“咕咚”咽下,心神才镇定了些许,觉得好像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才好,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了老狱卒递过来的筷子,又烫手似的立刻放下,然后发现手指居然在微微颤抖。我觉得很丢人,可是怎么也止不住,就算用另一只手捏住它也没有用,因为另一只手的手指也在抖个不停。

我正在努力想使手指们稳定下来,忽听老狱卒叹了口气道:“让它抖吧,过了一时三刻,你想让它抖也抖不起来了。”

一时三刻?!我抬起头呆望着老狱卒,他也平静地望着我,忽然笑了笑道:“我已经在这儿守了你两个时辰,年轻人真是好睡啊,怎么也叫不醒,不过可不能再让你睡了,饭菜早凉了,刚拿去热过一回,再凉了,回锅出来可就没滋味了。”

“我……您……这……”我终于张开了口,却说不出连贯的句子,声音也忽然喑哑得仿佛生了锈,想再咽咽口水,却发现刚才还汹涌澎湃的口水全不知哪里去了,口里居然干得发涩。

老狱卒仿佛很了解我的感受,端起酒碗送过来道:“不急,说话的工夫还有,先喝口烧酒润润口,定定神。”

我感激地接过烧酒,迫不及待地吞了一大口,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烧”酒,又辣又呛的一股热流火烧般燎过口腔下了肚,鼻涕眼泪立刻涌了出来,还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颤。不,应该叫热颤,全身立刻热了起来,心情果然放松了许多。

我透过朦胧的泪眼仿佛看到老狱卒在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忙抻开袖子抹抹脸,正打算挤出个笑脸跟他说话,忽然觉得一阵头晕,往后一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后,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仿佛有很多人、很多事,闹嚷嚷的,却又忽然消失了,刷一下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床上不仅被褥齐全、绵软松厚,居然还挂着三面合缝、一面开“门”的白布篷子——后来知道了那叫做“帐子”,而且不过是最普通的薄棉布帐子,这对打小就从椽子缝里数着星星听师父讲故事入睡的我来说,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东西。篷子外透入的光亮让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扒开“门”,伸头向外看去,谁知立刻就看到了一张和蔼地微笑着的脸,当时把我吓了一跳,我马上缩了回去,只觉得心在怦怦直跳。

篷子外面立刻有人呵呵大笑起来,然后有人一左一右打起了“门”,明亮的阳光直射进来,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揉揉眼再抬起头,就又看到了刚才那张和蔼地微笑着的脸,正凑到我面前仔细地打量着,然后笑道:“气色不错嘛小兄弟,气色不错。”

我又被他吓了一跳,而且因为他凑得太近,除了那个和蔼的微笑,我连他的长相都看不清,只得向后缩了缩,才看明白他是个30多岁、穿着富态的中年人,长相和打扮都像个普通商人,看上去有些面熟,想想又确实陌生,即使曾经打过交道,也忘记了他的姓名和相貌。他身旁还站着两个清秀的女孩子,正用水汪汪的眼睛偷偷地打量着我。

我的脸立刻红了起来。那中年人眼珠一转,也立刻道:“你们下去吧,吩咐厨房替这位小兄弟准备清粥小菜,啊,清粥小菜。”

两个女孩子应了一声“是”,就闪了下去。我这才松了口气,刚要起身下床,眼前忽然一花,身子立刻随之一软,这眩晕的感觉立刻让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情,我不由大叫了一声“哎呀!”

那中年人立刻伸手扶住我,轻声道:“小兄弟,不要着急,这头晕乃是体虚气短所致,体虚气短所致。”

我定了定神,急忙道:“不是头晕的事,是,是……”一时又不知该怎样把我的意思简单地说明白。

那中年人扶着我坐好,自己也在床边的一只凳子上坐下来,仍是微笑着轻声道:“小兄弟莫要着急,啊,莫要着急,待我慢慢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可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一场好戏啊……”

因为这中年人说话实在太爱重复句尾,听着倒还没什么,原话照录就实在太嗦了,所以节略如下:

据说府衙的某大人突然对这个案子失去了兴趣,也不想再在我身上浪费钱粮,吩咐下属索性痛打一顿扔出去了事,但下属们认为就这么放了我等于浪费了这些日子的钱粮,也属非常不划算且伤面子的事情,再说有错抓没错放是府衙办案的一贯原则,所以不如趁此搞一次大型的杀鸡儆猴秀,让聂小无、杀手同盟及少林武当们收敛些也好。大人想了想觉得也好,就拍板同意了,惟一的意见是要快,最好次日就执行,免得夜长梦多,更重要的是免得再浪费钱粮,真是廉政爱民的好大人。

于是府衙内线第一次在速度上输给了府衙布告,江湖也第一次由市井得到消息,然后口耳相传,一时间不仅街知巷闻,更被议论得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聂小无必会出手营救,一场精彩的劫法场上演在即。但事情的发展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府衙很快就发现他们的计划非但没有收到让江湖闻风收敛的效果,还使所有江湖人和非江湖人都争先恐后地提前涌到法场准备观赏,人群外更迅速搭起了小吃档、百货档、杂耍场等等,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让官吏们目瞪口呆。但布告已经贴出去了,不得不按时执行,所以还是做好了一切准备,并让人给我送来了断头饭。

而聂五说聂小无却另有主意——这中年人自称聂五,是聂小无的堂兄,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如今聂小无如此英雄盖世,当然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救救人、代代言之类的琐事多半都由聂五代为处理,为了行事方便,聂五公开的身份是一名随和庸常的粮商——人固然必救不可,聂小无却完全不需要当众做秀来证明什么,于是通过牢中的内线迅速安排妥当,在断魂酒中下了迷药,把我迷倒后从地道运了出来,而老狱卒把我送进地道并掩好痕迹后,回到原位坐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聂小无”纸条丢在醒目处,然后施施然喝下几大口下了迷药的酒,只怕此刻还在昏睡未醒,而法场内外、府衙上下此刻的情形更是可想而知,可想而知啊——聂五说到这里又呵呵大笑起来,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我听完,刚松了口气,马上又激动起来,一纵身跳下床——其实是滚下床——并顺势跪倒在聂五面前,吓得他立刻站了起来,又慌忙躬下身来扶起我道:“小兄弟,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啊?”

我当然死也不肯起来,低着头道:“一来要多谢聂大侠救命之恩,二来,二来……”说到这里,心绪突然杂乱起来:本来只想求他带我见见聂小无,突然又想求他让我拜聂小无为师,不,只要能让我留下来为聂小无打扫房间、做做杂事就好了……念头太多,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只得涨红着脸又说了几个“二来,二来……”

聂五见我不肯起来,忽然也跪倒在我面前。我见他一跪,下意识便伸手去扶,却被他趁势一边说话一边拉了起来,只听他正色道:“小兄弟说哪里话,聂五还要代小无谢过你才是,如此小小年纪却不畏官府淫威,实在让人钦佩,让人钦佩啊!”

我虽然没大听懂他在夸我什么,也大概明白是说我不怕坐牢的意思,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几声道:“哪里,哪里,其实开始我也怕得要死,只不过后来坐得太久,习惯了就没什么了……”

聂五一边将我扶到桌边坐下,一边道:“小兄弟何必过谦,不过已是过去之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倒是聂五有一事不明,希望小兄弟不吝见教,不吝见教啊。”

我坐下来,更觉得手足无措。过去家里只有一张夏溽冬凉的大土炕,吃饭、写字、睡觉都是它,只有任务成功去吃烧饼夹肉的时候坐过小摊上低矮的桌凳,后来在牢里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在这窗明几净的房间里却很是局促。我听他的意思好像有话问我,便立刻站起来道:“聂大侠请问。”

聂五看出了我的紧张,也就不再让我坐下,自己也缓缓站起来道:“就是小兄弟身陷囹圄的原因——究竟那两张纸条是什么缘故,什么缘故呢?”

我本来想说“你问我,我问谁”,咽下去想了想,学着他的口气道:“我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只知道有一张确实是我写的没错,大概我和聂小……不,聂大侠,不,聂小无大侠的字碰巧写得很像吧。”

聂五收敛了笑容,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这就怪了,笔迹人人不同,决无相像之可能,况且聂小无的笔迹非常独特,我曾经尝试模仿——为了好玩,为了好玩——也很难写到神似,要说碰巧,恕在下难以相信,难以相信。”

我一听便急了,忙道:“莫说你,啊,聂大侠不信,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可我确实不明白是为什么,想来想去,只能说是碰巧了。”

聂五思索了半晌,忽然道:“小兄弟,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不见怪,聂五想请小兄弟当面赐字,以见其实,以见其实。”

我忙点头道:“好啊好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好办法!”说完就四下打量,看哪里有笔墨纸砚什么的。

聂五见状神情倒放松了些,立刻叫人准备笔墨纸砚。他一叫“来人”,刚才那两个女孩子就推门进来,我的脸立刻又红了起来,聂五却假装没看见,吩咐完毕还让她们顺便去厨房催催我的“清粥小菜”,听他这么一说,倒真有些饿了起来,可惜笔墨纸砚比清粥小菜来得快多了,只好吸口气忍忍先。

墨研好,我刚一提笔,聂五就“咦”了一声,我不解地朝他看去,只见他的神情由疑惑迅速转为欣喜,笑道:“原来你是左撇子!”

聂五居然说了一句没有重复的话,这让我非常惊讶。我顿住笔望着他,只见他向左转踱了几个圈,又向右转踱了几个圈,才站定了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听到他说话又开始重复,我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聂大侠,原来如此什么啊?”

聂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低下头咳了一声,才缓缓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有所不知啊,用右手写出的字,人人不同,用左手写出的字却非常相似,不仅形似,尤其神似,此事虽无解为何,却是一定的,也就是说,因为你与聂小无都是左撇子,所以笔迹如此相似,如此相似啊!”

这个道理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得半信半疑。聂五却满面皆是兴奋之色,又左三圈右三圈地打起转来,搞得我很是尴尬,恰好此时厨房终于送来了清粥小菜,我就顺势放下笔准备开吃。

聂五见下人进来,也就收起了兴奋之色道:“小兄弟你请慢用,聂五忽然想起还有些要事,料理完毕再来相陪,再来相陪。”

我刚舀起一勺粥,张大了嘴正要往里倒,听他这么一说只得收回勺子,红着脸笑道:“聂大侠请便,请便。”

聂五一笑,便转身出去了。我这才松了口气,谁料刚把粥倒进嘴里,正要去夹箸青菜,忽然听见聂五在我耳边轻轻说:“哎,小兄弟……”吓得我丢下筷子不说,还差点把粥喷出来。

聂五绕到我面前,笑着低声道:“哎呀,失礼失礼,勿怪勿怪,聂五是来跟小兄弟说一声,小兄弟你虽然暂时脱离险境,但此事已在江湖中传开,相信不少人此刻正在打你的主意,所以要委屈小兄弟你一下,在聂五回来前请千万不可离开此屋,甚至不要开窗张望,聂五如一时无法抽身,也会派可靠的人前来安排妥当,切记,切记。”

我心中一阵感激,使劲点了点头,道:“多谢聂大侠,记住了。”

聂五微笑道:“哪里,哪里。”然后朝我拱了拱手,便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我捡起筷子,想继续去夹青菜,却又放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饭菜,多么雪白浓稠的米粥,多么碧绿肥美的青菜啊,还杂着嫩红的火腿丝……就连盛粥的碗和盛菜的盘子,都是那么细润晶莹……如果此刻是和师父、师哥和师妹在一起,那该多好啊……说来奇怪,在牢里的时候居然并不怎么思念他们,现在却有泪珠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忽然门开了,两个家丁垂手站在门口道:“给公子请安。”

还从来没有人叫过我“公子”,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擦了擦眼睛道:“我安……什么事?”

两个家丁异口同声道:“五爷吩咐小人们来接公子到城外姨奶奶府上,请公子收拾起身。”

我第一次听两个人说话整齐得像一个人,差点笑出来,忙定了定神,思考了一下:聂五说在他回来前不要离开这间屋子,也不要开窗张望;但他也说了他可能一时回不来,但他会派可靠的人来,而这两个人可靠吗?不知道,不过能把话说得这么整齐,事先一定练过,而连说句话这么小的事情都如此认真练习,力求完美,应该是可靠的人吧。城外姨奶奶府上?聂五没提起,不过他也说了此刻有许多人正在打我的主意,也许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法,他不是也用粮商作为身份的掩饰吗?

思考完毕,我觉得自己不仅头脑清醒,而且思维缜密,不由得有点得意,便决定“收拾起身”,不过四下看了一看,发现根本没什么好收拾的,惟一想要带走的就是只动了一勺粥的饭菜,又不好意思,便道:“咳……既然如此,那就动身吧。”

两个家丁躬身道:“是,请公子随小人们来。”便退到门外去了。

我忙起身迈步出门,心里还记着聂五吩咐我不要东张西望,所以眼睛都看着地面,不过走到了门外也只看见自己的脚,却没看见家丁的脚,正要冒险抬头看看家丁在哪里,突然有人用绳子从身后勒住了我,我只感到胸前一紧,正在诧异,一道绳子又勒进了嘴里,然后眼前一黑,好像被套上了个口袋,继而就三下五除二被五花大绑了起来,然后身子一轻,有人将我扛了起来,并轻快地跑了起来。

我被捆得像个粽子,动弹不得,而且连抓带捆的过程也快得不可思议,让我反应不过来。我脑子里还在琢磨聂五是不是打算把我混在粮包里运出去,却突然听见了家丁甲对家丁乙说了一句更不可思议的话“你先抄小道去知会马老大,我稍后就走水路把龙五的儿子送过去。”

更更不可思议的是,说到“龙五的儿子”,他居然在我身上拍了拍!

第四章风姿绰约马老大

不过这一拍之后,我就莫名其妙地忽然觉得很困,然后几乎立刻就陷入了昏睡。不知多久之后醒来时,我似乎已经稳稳地躺在什么地方,但不仅依然被捆得像个粽子,口里的绳子、头上的口袋也一样不少,实在是难过极了。我忍不住侧了侧身子,想躺得舒服些,却只觉得身下一空,扑通一声摔在了硬梆梆的地上。

正在疼得要死却喊不出来,只能扭来扭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娇媚的女声道:“哎呀,这小子醒了,来人,把他拉起来吧。”

然后便有人把我拎了起来,三下五除二松了绑,摘了口袋,我立刻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向脑袋和四肢涌去,仿佛千万只蚂蚁爬满了皮肤,眼前也冒起了金星,不由得脚下一软。那松绑的人动作倒快,一把揪住了我的脖领子,我虽然不往下倒了,却憋得喘不过气来,想挣扎又没力气,差点就要翻白眼,忽然一股柔韧的力道推在我胸口,身子不由自主就向后移了半尺,脖领子上的手也随之松开了。我扑通一声坐在了什么家什上,正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听到那个娇媚的声音斥道:“还是这么粗手粗脚的,当心伤着了咱们龙少爷。”

龙少爷?我突然想起了昏睡前听到的那句话,迷惑地抬起头来,立刻就花了眼。比起这间屋子来,聂五的屋子可就不算什么了,一时间也看不清、认不明屋里究竟有些什么家什和摆设,只觉得到处都五彩缤纷、琳琅多姿,在不知多少灯盏的照耀下光华闪烁,哦,原来天也已经黑了,看来我真是睡了不少时候,可为什么脑袋还是这么沉呢……

正在昏头昏脑地乱想,正对面的屏风后又转出一个打扮得如同这屋子一般花枝招展的美妇人,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笑道:“龙少爷受惊了,龙少爷受累了。”正是方才那个娇媚的声音。

她这么一说,我才又觉到了“惊”和“累”,忙转头去看刚才那个给我松绑的人,这一看不要紧,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是个高大威猛、满面胡须的黑衣壮汉,见我看他,便呲牙对我一笑,却笑得比不笑还狰狞,吓得我赶紧低了头,颤声道:“马……马老大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

壮汉没搭腔,却又是那个娇媚的声音道:“龙少爷说哪儿的话,小马儿我像是想要您命的样子吗?您且把心放宽。”

幸好脚已经不软了,这下我是真的被吓得跳了起来,惊诧地看着那美妇人,道:“马老大?!”

她也笑嘻嘻地看着我道:“龙少爷您……哦……这可怪了,龙少爷既然知道是小马儿请您来的,却不认得小马儿,有趣,有趣。”

我被她笑得红了脸,赶忙低头道:“我不是龙少爷,马……马夫人您认错人了。”

一只温软的手伸过来,托住了我的下颌,轻轻一抬,长长的指甲就掐进了肉里,我疼得被迫抬起了头,只好垂下眼帘躲避着马老大凝视的眼光,半晌,她松开了手,冷冷道:“您不是龙少爷?那您是谁啊?”

“我……”我刚要实话实说,忽然想起了聂五临走的吩咐,虽然我现在还昏头昏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也难说是不是落入了某个“打主意”的人手里,这可就麻烦了,于是忙改口道:“我不能说。”

刚说完又觉得这实在是个很糟糕的答案,额上冒出了冷汗。

“您不能说,那就让马嚼子替您说吧。”马老大一拧身,婀娜地坐到了一张凳子上,抚着自己的指甲缓缓道。

站我身边的壮汉上前一步,躬身向马老大施了个礼,大声道:“龙五的独生儿子是四姨太庶出的,因为正房妒忌,自小就养在城外四姨太的别院里,加上患有弱症,更是深藏娇养,外人难得一见,但前些日济世堂到了一位外方名医,在本城极有口碑,龙五费尽了心机,终于在昨日请到了这位名医到府。这名医有个怪癖,从不出城看病,他马上将儿子接进城来诊看,为免夫人吃醋,四姨太并没有同来,而龙少爷则安置在龙五的书房中,说要将养一个月再出城,这都是自龙家书童处得来的消息,马嚼子不敢说谎;马五、马六也是由书童带路到书房拿人的,绝不会弄错。”

我虽听得莫名其妙,却明白他们其实犯了一个根本的错误,心想若不说明白,只怕难以脱身不说,白白替他人受罪太不划算了,不如索性豁出去讲明白,只要不泄露聂五和聂小无的关系就是。好容易等马嚼子哩嗦地说完,我忙大声道:“王老大,你们搞错了,我住的地方是我聂五叔家,我根本不认得什么龙五。”不料马老大听了这话,脸色忽然一变,站起来道:“聂——五——叔?哦,他是不是还告诉你,他是聂小无的堂兄,是个开粮铺的啊?”

这下可把我吓坏了,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心里后悔不已:都怪自己自作聪明,早知道还不如自认是什么龙五家新来的小厮被他们抓错了的好。晕,刚才怎么没想到可以这样说……正在乱转念头,忽听马老大得意地笑道:“好,好,好,这可比龙五的儿子还有用多了!马嚼子,快把这位小爷再捆好,就放在我房里,然后赶紧给龙五爷,不,给咱们的聂五爷送信去,叫他带足了银子来拜会他马姐姐吧!”

马嚼子虽然一脸糊涂,动作却不慢,立刻揪住了我的脖领子,脚尖一钩,地下的绳子就到了手里,正要开捆,马老大忽然“飘”了过来。我想起了刚才隔着屏风的那一推,这才明白马嚼子的手竟然是被她的力道震开的,看来她不但身手不凡,轻功也很惊人,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活人使出轻功在摆满了家什的房间里“飘”起来。她出手如风,在我身上拍了几拍,我便立刻张口结舌,动弹不得了。

只听马老大娇笑道:“我真是乐糊涂了,还捆什么,你快给我滚去送信吧!”

马嚼子应了一声,真的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而马老大又一拧身坐下,细细打量起自己的指甲来,仿佛屋子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存在。

我又急又气又毫无办法,只能怒气冲冲地瞪着马老大,再用粗重的呼吸加强怒视的效果,可惜她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直到我的喘气声已如哮喘发作一般的时候,她才懒懒地一扬手,我只觉得喉头一松,可以说话了,却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惊讶中不觉忘了怒视与“怒喘”,低头揣摩着她的手势。

“小子,别着急上火了。”马老大娇笑道,“其实这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有错拿可没错放,如今也只得借你来用用了。”

我又恼火起来,大声道:“谁知道你们要对聂五——聂大侠下什么毒手?!我怎能不着急?”

马老大闻言转过头来,细细打量了我半晌,才又笑道:“好孩子,我只道龙五给你灌了迷汤许了愿,原来你是真傻,难怪府衙也拿你没辙。”

我更恼火了,怒道:“聂大侠清白正直,才不会用什么迷汤之类的卑鄙手段,只有你们这样的……的……”

可恨师父从来不管我们打架,却严禁骂人,我形容人恶毒的词汇实在有限,正在苦苦思索中,却听得马老大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怎么还不明白,你那清白正直的聂五大侠其实叫做龙五,他惯用的手段之卑鄙,别人不敢说,小马儿我可是望尘莫及。单说使尽手段居然把你从府衙买出来,还要装神弄鬼扮大侠哄你说了实话,然后思谋着转手把你卖掉再捞一票,你还作梦呢,啧啧,这事我就做不出来。”

“……”我呆望着马老大,脑子已经转不过来。

马老大的脸色突然沉重下来,站起身来缓缓道:“自从你被捕和受审的消息传出来,江湖人都在揣测,聂小无应该是个左撇子,但揣测归揣测,没有真凭实据,大伙儿还是不敢确信。”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中恍惚有点明白了,却还是混乱一团,虽有很多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马老大踱过来望了我一眼,继续道:“好孩子,你不傻,只是缺少江湖历练,又碰巧趟在了混水里。也无妨,反正人人都得打这么过。”

我不服气道:“谁说我没历练,小……刀爷我可是出过好几桩单子的老杀手了。”我一边把胸脯挺起来,斜着眼角作骄傲状瞥马老大。

她本来神色凝重,听我这么一说,反而乐了,踱回我面前坐下,笑看着我道:“那就请刀爷说说,小马儿我的小小名头是什么?几时出的道?如何成的名?”

我的脸刷一下红了,硬着头皮道:“像你这种无名小辈,刀爷我才没空理会。”

马老大未及答言,窗外便有个舌头打着绊的男声接道:“刀爷……不,不理会,糟爷理会,好歹小马儿……在,在‘酒色财气’中还排次位哪,和糟爷我正是一对。”

我吓了一大跳,还好跳不起来。马老大却神色自若,嘻嘻笑道:“不错,不错,不但酒色是一对,财气也不分家,‘酒泉含笑’的糟爷既然已经到了,那两位哥哥也请现身吧。”

酒色财气!我想起了师父闲时谈讲中,曾经提到过这个诡秘怪异的杀手组合,四人各司本道,大隐于市,有时一同出手,有时也单独行动,但从无败落,手段高明狠辣且不留痕迹。也许有很多人不仅见过他们,还与他们打过各种各样的交道,大家甚至猜测他们在本行中公开的身份也许都非常有名,却从未有人能识穿他们的身份与手段,说来也是一段传奇。可惜在这个时代,聂小无的出现使所有传奇都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传奇,酒色财气也一样轻飘飘败在他手下,使我在树立了他为至高偶像之后就不再关心其他杀手的故事……

而当是时,马老大话音刚落,门立刻无声地开了,是被两个青衣垂髫的童子小心翼翼地推开的,然后两个年轻美貌的白衣丫鬟挽着一卷红毯倒退着走进来,轻轻将红毯铺进房来,才又悄然退下,门外却又有几缕香烟飘了进来,看似轻薄的一点点,却立刻有如檀似沉的清香盈室,使马老大花俏的屋子清雅了几分,可随着香烟立刻又飘入了无数缤纷的花瓣,不仅铺满了红毯,还飞得到处都是,那点清雅立刻变作了恶俗。

这时才有个油头粉面、穿绫着缎的男人皱着眉毛犹豫着踏进半步,左右看了看,叹了口气道:“这也太寒伧了。”

我还以为他就是那位“财”爷,正在想他好大的派头,没想到那男人说完话,竟然回身向门外招了招手,便侧身垂手退到了一旁,但见门边五扇雕花门扇齐刷刷无声卸下并立刻搬开,同时五卷红毯齐刷刷铺了进来,铺毡的白衣丫鬟刚垂手立到两旁,三对手持宫灯、香炉等执事的彩衣丫鬟便从红毯上缓缓走了过来,悠扬清越的乐声低低随在她们身后,一双红衣小童手提花篮从她们中间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将花瓣洒满了红毯,待宫灯、香炉、执事、花童都就位站好,才有一乘轻舆伴着乐声被缓缓抬了过来,抬舆的力夫赤裸上身,脖颈与手腕上却都佩戴着粗重的金环,以纯熟而轻巧的动作将轻舆抬进来放下后,立刻无声地退了出去,乐声也悄然而止,红衣小童上前挑起舆上的轻纱,出现的居然是一位笑微微的白衣秀士。

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好大的排场……”

马老大一直声色不动地坐着,眼皮也未抬过一下,听了我这话却忽然笑道:“你这招气得死龙五,可气不着我,那同你粘得绞股糖似的雪姑娘怎么没来呀?小马儿新学了两招,正等她来切磋呢。”

白衣秀士拈须微笑道:“岂敢岂敢,‘色不迷人’马老大于同道中居前辈之尊,连名号都有如狗不理包子一般谦和大气,又何必与小姑娘们斤斤计较,小心伤了身子,损了花颜。”

马老大颧上忽然泛起红潮,跳起身来怒道:“你道老娘老了?呸!老娘便再长10岁——”忽然硬生生顿住,转怒为嗔道:“好小子,你气我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你忘了今儿咱们的贵客乃是龙五爷呀?”

白衣秀士笑道:“怎会怎会,小弟一大早便亲自去请龙五爷的大驾,大家相谈甚欢不说,这套排场和人马也都拜龙五爷所赐,只不过他拔了九牛一毛替小弟支撑场面后,肉疼得几乎昏倒,为了省回损失,坚持要步行赶来,还好小弟走得亦不快,这上下五爷即使还未到,应该也不远矣。”

原来这秀士只是排行第四的“气吞山河”,我正在惊讶中,忽听瓦上一声轻响,不过像猫跑过去的动静,檐前却惊天动地似的掉下一个人,不,两个人来,待他们带下的烟尘散去,才看出左边是个落魄潦倒的醉汉,还满不在乎地嘻嘻笑着,而被他脏兮兮的手紧紧抓住的,却是那温和朴素的聂五——不,龙五,“酒色财气”中排行第三的“财源滚滚”。

龙五的脸色很不好看,但却并没有挣脱醉汉的手,反而好像只当那手并不存在似的,抖抖衣衫,从容迈步向里走来,醉汉也哈哈一乐,顺势松开了手,却倒身就地一坐,仿佛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马老大和白衣秀士的面色也凝重下来,四只眼睛紧盯着龙五的一举一动,终于马老大忍不住道:“说吧,钱呢?”

龙五找了张椅子施施然坐下,看了我一眼,才缓缓道:“价钱已经谈好,你把人还我,自有人送钱来。”

马老大冷笑道:“送钱来?只怕是送钱到龙五爷府上去吧,龙五爷的话如今也靠不住了。我要当面交易,钱货两讫,然后大家八只眼睛看着银子存进公账。”

龙五面不改色道:“这样也好。”

白衣秀士却道:“不好,一点也不好。”

马老大和龙五都抬起头来狐疑地看着他,那醉汉却一直在自斟自饮,仿佛这几个人说的事情完全与他无关,只听白衣秀士笑道:“前一半主意很好,后一半却不好,依小弟愚见,倒不如大家八只眼睛看着公账里的银子分成四份,各领一份各走各路的好。”

马老大和龙五还未及做声,那醉汉忽然跳了起来道:“好,好,这个主意好,只是糟爷我没耐性,你们细细分罢,糟爷这就跑路了。”说罢竟真的耸动身形向外掠去。

马老大与白衣秀士面色一沉,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互看了一眼,忽然一起笑道:“大哥说的是,不如我们也走罢。”

但两人身形方动,只听嗖一声,那醉汉已掠回檐下,面色青白,满额冷汗,咬牙道:“龙五,你好——”

龙五面不改色,道:“我不好,一点也不好,多得几位帮了我这个大倒忙,本来好好的一件事情也变得不好了。”

马老大怒道:“放你妈的屁,你动用公账的钱私自交易也不是第一遭了,再不给你点颜色,只怕还肥着胆子把我们仨捆起来卖了呢!”

龙五叹了口气道:“但如今岂止是几位要给我颜色,外面还有人等着给几位颜色呢,这笔账只怕把我们四人捆在一起卖了也算不清了。”

马老大顿了顿脚,一把拎起我道:“有什么算不清的,把这小子送出去,银子不要了不就结了。”

龙五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不是银子的问题。原本我做得极小心隐秘,但经几位这么一闹,全天下的人只怕都知道了,这小子却只有一个,你说把他送给谁好呢?”

马老大和白衣秀士一起看向那醉汉,醉汉却面无表情,半晌方道:“人是来了很多,但现在只剩下‘生老病死’了。”

马老大手一松,我便重重摔在了地上,眼前立刻冒起金星,只听她缓缓道:“‘生老病死’,龙五,你好——”

龙五苦着脸道:“我怎么会好?难道我还走得出去不成?”

说完这句,他也低下了头,四人都不再说话。房内的空气死一般沉重,下人们吓傻了般木立着,脸色也开始发白。

我虽不完全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大概知道是为了买卖我——事实上是买卖聂小无的秘密而起的争端,那“生老病死”一定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另一帮人,可不知为何我却并不恨他们,龙五虽然骗了我还要转卖我,毕竟也救了我;马老大虽然很凶,却也并没有把我怎么样……而且不知为什么,他们虽然好像吵得快要打起来了,却能让人感觉到彼此的关切与友情……我想起了师父、师哥和师妹,想起了许多事情,也想起了因我而起的一连串麻烦……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抬起头大声道:“你们只管把我交给‘生老病死’,自己快快逃吧!”

四人却并未理会我的话,半晌,才听白衣秀士苦笑着道:“你要我们把你交给‘生’、‘老’、‘病’、‘死’哪一位呢?”

马老大也叹了口气,俯下身把我拉起来,笑道:“傻孩子,咱们‘酒色财气’是狼狈为奸,他们‘生老病死’却是不共戴天。”忽又沉下脸,站起身向呆呆侍立着的丫鬟家僮们喝道,“都给老娘滚出去!还等着看戏不成?”

下人们这才猛醒过来似的,立刻如鸟兽散,动作最快的人转眼就爬过了墙头。我刚松了一口气,却见一个黑影从墙头疾飞过来,直直地撞上廊前的柱子,再滑到地上。借着月光,我看出那是抬舆的一名轿夫,不可思议的惊诧凝结在他脸上,鲜血从脑后缓缓地流散开来。我想扭过头去,却噩梦般无法动弹,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两下,这是我的杀手生涯中第一次看到人活生生被杀死,那种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

其余下人立刻顿住了脚步,脸上露出惊怖的表情,直瞪瞪看着墙头,我也不由自主地望过去,墙头上竟然真的缓缓升起了四个人形,背着光看起来十分强壮魁梧,却有些眼熟。还没待我看清楚,这四个人便纵身飞一般掠将过来,分别稳稳取向“酒色财气”四人。

四人却并不招架,齐齐纵身跃起,马老大还没忘了伸手提起我。屋外的醉汉直接上了房顶,屋内三人蹿上了房梁,四个扑空的人形便“啪”地落在了地上,声音竟齐整得有如一声。我战战兢兢瞄了一眼,发现那不过是刚才动作最快的几个舆夫,面朝下仆在地上,看来也已没命了。

虽然又惊又怕,我心中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怒气来:“酒色财气”虽然恶名恶相,却也并没打算为难这些无辜的人,已经放了他们逃命,可这“生老病死”竟如此残忍!杀人如蝼蚁有什么了不起?!这不过是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有本事为何不直接进来一对一单挑?!可恨!可恨!

正在心里暗骂不已,忽听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娇笑道:“马姐姐,你也太狠心了,明知道他们出来即是送死,还假惺惺作仁义状,这岂是马老大一贯的作派?看来‘酒色财气’四恶人确实老了,可叹,可叹啊……”

另一个泼辣的破锣女声却立刻接道:“你也少他娘的假惺惺,若说老,姓马的可比不上你咧,还他娘的假笑个屁,也不看看你那粉已掉了一地,老娘的鸡皮也飞了一天了!”

我听得莫名其妙,马老大却扑哧一声笑了,提着我轻轻一纵,飘然落在地上,随手将我放下,顺势又转了半圈才敛衽立定,不仅动作轻巧,姿态更是非常优美。我正在暗中赞叹,却又见两道影子自外飞掠进来,真有如惊鸿游龙一般,翩翩入室,其中一人啪一声将手中的醉汉丢在地下,而另一人足不沾尘,立刻飘然而上,绕梁盘旋,先的一人也立刻跟上。只听啪啪两声,龙五与那白衣秀士也落了下来,跌在地上,与醉汉一样动弹不得,面如土色。

那两道影子这才飘回门口,悄然落地,房内的灯此时已经大半熄灭,昏暗中看不清她们的衣着相貌,但其轻功之高,风姿之美,已然使马老大相形失色,同时,她的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却仍娇声道:“有劳两位姐姐了。”

左边的人影脆声娇笑道:“好说好说。就请马姐姐将这小子交给妹子带走吧。”

右边的人影却厉声道:“交你娘的头!姓马的,只管将那小子丢过来,谁接住了,便是谁的!”

“有道理有道理,”门外一个阴阳怪气的男人接着道,“咱便不进去了,丢过来照样接得住。”

另一个和蔼可亲的男人却道:“怕只怕接得住,却未必带得走吧。”

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外的黑暗中风声虎虎,似有人正大力出招,却听不见对方回应的声音。半晌,风声戛然而止,只听那和蔼可亲的声音缓缓道:“失礼,失礼。”那阴阳怪气的男人却不再出声,门口那两条姿态曼妙的身影也似有些僵硬了,气氛十分沉重。

马老大忽然眼珠一转,娇笑道:“病姐姐说得的确有理,妹子这便将这小子丢过去。”说罢便拎起我的脖领,做势要丢。

谁料她还未及扬手,门外忽然电光石火般飞进一物,正中瘫坐在地的醉汉的胸口,他应声而倒。倒下后我这才看清那物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布鞋,却紧紧贴在他胸口,仿佛鞋里有只无形的脚一般,而醉汉的面色也立即由红转青,脖颈挣了一挣,便软了下去,看上去竟是气绝身亡了。我忽然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而脖领上马老大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只听那和蔼可亲的声音道:“要丢,便照这样子丢。”

门口那两条影子也似怔住了,右边的那个忽然破口大骂道:“不要脸的臭婆姨,老娘忍耐你多时了,这次绝饶不了你。”一边骂,一边运指如风,向左边扑过去。左边那个愣了一愣,方才抽身避过,也回骂道:“臭婆姨你骂谁?今天老娘倒要看看是谁饶不了谁——”一边骂一边出手招架,两人你来我往拆了若干招,眼看就打到了窗边,看不清哪个先出了窗口,另一个便风一般跟了出去,转眼间叫骂声便远去了。

马老大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轻轻将我放回地上,又清了清嗓子,方才缓缓道:“人便放在此地,凭大师处置,妹子与两个不成才的兄弟这就告退了。”

那和蔼的声音却笑道:“世人愚浊啊!成不成材又如何?一样要饱受生老病死的折磨,又是何苦呢?不如早登极乐早托生——”话音未落,便有三道风声挟着什物,分别向龙五、白衣秀士与马老大飞了过去。马老大立即俯身抱住我就地一滚。我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却发现飞向马老大的什物竟在半空转了个弯,又向我们疾飞下来,而马老大刚刚就地起身,已绝无避开的可能。她却忽然挟住我的肋下,向那物飞来的方向一送,我吓得立刻闭上了眼睛,心几乎要跳出口来。半晌,却未有什么动静,乍着胆子睁开眼一看,什么也没有,低头才发现一只玫红绣花鞋正落在我面前不到一寸的地上。我额上的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那和蔼之人竟能将轻飘飘一只绣花鞋变为杀人利器,且运用自如不说,这鞋看上去非常眼熟,好像是方才提灯的彩衣丫鬟脚上的。满院子逃散的下人们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悄然无声了,那这只鞋……难道……我实在忍不住,哇一口吐了出来。而肚里其实空空如也,只呕出了些酸苦的粘液,眼泪也流了下来。

马老大却依然紧抓着我不放,虽然手仍在抖,却感觉得出是在尽量控制。她将我抱在怀里,缓缓起身道:“‘赶尽杀绝死禅师’果然普度一切众生,只是妹子感动起来,不知为何手也有些抽筋,哎呀,可别不小心扼死了这位小兄弟才好。”

那和蔼的声音笑道:“不要紧,横竖这位小兄弟迟早也是要死的,只是扼的时候最好狠些个,免得让小兄弟受太多苦楚。”

我正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听了这话手也凉了,闭上眼睛道:“马老大,你快些动手吧,我已经受够了。”

马老大却在我手臂上掐了一记,我疼得“哎呀”一声,她却悄声在我耳边说:“想活就听我的。”

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那和蔼的声音道:“这位小兄弟居然颇有慧根,不如随我来一并参研吧。”话音方落,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禅师便缓缓走了进来,神情潇洒,气度不凡,竟飘飘然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完全不像什么“赶尽杀绝死禅师”的样子,可我的眼角立刻瞥到了龙五和那白衣秀士的尸首,几乎又要呕吐起来。

马老大忽然一手抱紧了我,一手指着门外颤声道:“哎呀,那不是‘世人本来不该生’,他,他——”

老禅师并不回头,仍缓缓向马老大走来,一边微笑道:“他方才已明白自己也一样不该生了……”说到“了”字,忽然脸色一变,似有所闻,疾忙转身,竟见一个瘦骨嶙峋的蓝衣书生果然自黑暗中僵硬地一下下跳了过来,跳到门口,还隐约可见他七窍流血、双目突出,神情十分诡异。老禅师不由得后退了半步。便在这刹那间,自方才那两个争斗的女子跳出的窗口飞进一道乌光,直打老禅师而去,老禅师刚一侧身闪过,马老大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匕首,向他胸肋间插了过去,可他居然硬生生顿住了身形,一把便拧住了马老大的手腕。我还被马老大抱在怀里,立刻听到骨头粉碎的格格声,马老大却一声未出,只将我抱得更紧。老禅师另一只手也跟上来,直取马老大的脖颈,眼看就要掐到了,我只恨自己动弹不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只听得扑哧一声仿佛刀剑入肉的声音,却好像并不是马老大身上发出来的,而且她仿佛挣开了老禅师的手,身子向后一仰,咚咚咚倒退了三步才站定,却还是紧抱着我不放。我奇怪地睁开眼,看到老禅师木立在当地,胸口左右各有一点血渍缓缓地扩散开来,接着血渍中心竟透出一点尖利的东西,一点、一点、一点……逐渐穿透出来,我才看清那竟是两只枯瘦的手!

那两只手完全穿透老禅师的胸口后,他才轰然倒地,背上赫然“插”着那蓝衣枯瘦的书生,而身后却站着一个轻衣如雪、身材单薄的少女,正甜美地微笑着,仿佛面前不是狼藉的尸首和鲜血,而是春天开满鲜花的原野。

那白衣少女看了好半天,才带着满意的神情抬起头来,却斜眼看着旁边的窗子叱道:“臭婆娘,还不滚进来!”

她这一开口,几乎没吓死我。这春花般明媚轻盈的少女,竟赫然就是刚才那个破锣嗓门的女人。

而窗外立刻掠进一条人影,轻飘飘落在我与马老大身边,娇笑道:“只怕我进来了,你又要请我立刻出去了。”听声音正是方才那个一直娇滴滴的女人。

可灯光下我才看清,她果然比马老大要老得多。马老大充其量也不过二十五六,可是她就不一样了,尽管脸上擦了很厚的脂粉,也未能掩住她的眼袋与皱纹,身上穿着嫩绿配鹅黄的春衫,枯黄的头发还梳着天真稚气的若干小辫子,看上去十分花哨可笑。

那白衣少女一见她进来,立刻冷冷道:“这小子就算有你一份,不过要由我先带走,问完了话再派人送去给你。”

花哨妇人却笑嘻嘻道:“待你问完话,怕早已成了人渣,我还要来做甚?”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怎么不瞧瞧自己的人渣相,还不是好好活着,吃得动得?又何必替他多虑。”正说着,忽然飞身向我掠过来。

花哨妇人不慌不忙一伸手,横在我脖颈前,笑嘻嘻道:“那不如免了他变人渣之苦吧……”

白衣少女凌空拧身,飘然落在老禅师尸体前不足一尺处,怒道:“那我先救你脱离苦海好了!”一扬手,便有数点白光向那花哨妇人面上打去,那花哨妇人也冷笑一声,衣袖中飞出一块流云似的帕子,瞬间便裹住了白光,飞回那妇人手中。

白衣少女却全不在意,反而叉起手来,笑眯眯看着花哨妇人道:“一,二……”还未数到三,花哨妇人便踉跄扑倒,她挣扎着将手掌举到眼前,赫然已变得乌黑发亮,两道黑气正从手腕迅速蔓延而上,她惊怒地咬牙道:“你不是从不用毒……”

白衣少女笑道:“那是我故意留下活口传出去的,你待会见到那些死人,他们就不会这么说了。”

花哨妇人怨毒地瞪着她,忽然眼睛一亮,娇笑道:“死人的确不会泄露秘密,不过好像必须是真正的死人才行……”

白衣少女闻言一怔,立刻纵身跃起,却已来不及了,那老禅师竟还未死,已伸出血污的双手牢牢攥住了她的一只脚踝,她又惊又怒,正用另一只脚踢向老禅师的脑袋,花哨妇人却在这刹那间飞身而起,扑到了她的身上,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三人僵持了半晌,白衣少女渐渐软了下去,终于瘫倒不动了,花哨妇人和老禅师这才松了手,几乎同时断了气。

我惊怖地看着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老大却抱着我挣扎起身,垂着断腕的手缓缓向外走去,行至门口,忽然止步回身,呆立了片刻。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这一眼,半晌,却有一滴清凉的液体落在我脸上,我抬头向马老大望去,她放在一旁,跪下身来,流着泪叩了三个头,便一把抓起我,飞身向外掠去。

天边不知何时已透出鱼肚白,晨风中隐隐有木叶的清香,我被马老大拎着飞掠在空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有点想死,还有点想活。

第五章腥风血雨江湖行

毕竟折腾了一天一夜,飞着飞着我不觉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个潮湿阴冷的石洞里,有个狭窄漆黑的隧道仿佛是出口,阴森森的不知道有多长;不过面前燃着的一小堆火让我稍微觉得舒服了些,动了动手脚,穴道倒是解开了,浑身却只觉酸软麻木,好容易挣扎着爬起身,才看见马老大抱膝凝神坐在火堆对面,见我醒了便笑了笑道:“饿了吗?”

她这么一问,我才发觉肚子空空如也,一想可不,从那顿“断头饭”之后,除了龙五家的那口粥以外,真是水米未进,不饿才怪,只不过这漫长的一天一夜中发生了太多事情,根本顾不上去想饿不饿的问题,现在松懈下来,肚皮简直立刻咕咕叫起来。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答道:“饿死了。”

马老大笑道:“我也饿得要死,不过天黑了才能出去找吃的,你再忍耐一会儿吧。”语气与神态都平静温和,跟之前的她几乎判若两人。

我脑子还有点木,答了声“哦”就呆坐着慢慢揉揉胳膊腿脚,半晌,忽然好像一道闪电击中头顶似的,所有事情突如其来闪现在眼前,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跳跃不定的火光中马老大的面目也好像有些狰狞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马老大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仍是平静地道:“真难为你了,小小年纪,不过也不算坏事吧,反正早晚总要见识到的,看多了就习惯了。”

我还是将自己缩成一团,默不做声。

马老大叹了口气,笑道:“我说刀爷,您自称也是老杀手一名,怎么被几个死人吓得话也不会说了?”

我脸红了,忙坐直了道:“谁说我……我只是觉得,聂,不,龙五其实人也不坏……死得真有点冤……”

马老大不笑了,半晌才冷冷道:“有什么冤?早死早超生。”

我立刻道:“可是我明明看到你流眼泪了……”

马老大打断我道:“那是高兴得我——我简直巴不得大家伙儿作堆儿一块死了,现在就舒坦了……”顿了顿,语气一转,又笑道:“你小子倒好,龙五骗得你五迷三道,还要把你转手卖出去,他死了你应该高兴才是,替他叫什么屈?”

我被她问住了,闷了半晌方道:“可是我还活着,他已经死了……”

马老大点点头道:“不错,只要我们还活着,什么都不打紧。小子,你倒跟我有说有笑的,吃一堑也不长一智,不怕我已把你卖了,正等着人送银子来好跑路?”

我被她逗乐了,抬起头道:“我哪有那么值钱?”

马老大叹了口气,道:“一夜之间折了这么多条人命,你说值钱不值钱?”

我迟疑了一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不是说大家都已猜到聂小无是个左撇子,又何必非要在我身上证实呢?”

马老大正色道:“是与不是,在你我来说都没什么,但对敢打聂小无主意的人来说就非同小可了,也许就是找出聂小无和对付聂小无的关键所在。”

我多少懂些功夫,想了想也就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可还有个问题:“但天下的左撇子也多得很,随便找个来让他写写‘聂小无’不就可以证实了吗?”

马老大笑道:“不错,而且确有很多人已经尝试过这个法子,可你不是别的左撇子,你是目前为止惟一可能,不,是已经与聂小无有密切关系的左撇子。”

我懵了,问道:“不会吧……其实我根本就不认得他……”

马老大笑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况且即使你确实根本不认识他,但全江湖的人如今都知道了你这个为了他身陷囹圄的可怜孩子,只怕现在也都知道了你又为了他卷入了腥风血雨,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以聂小无的作风,绝不会坐视不理……”

我急了,忙道:“那我岂不是害了他?”

马老大立起身,凝视着石洞黑暗的隧道,缓缓道:“你为什么不觉得是他害了你?”

我怔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好。马老大回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一字字道:“本来你只是个三流杀手……算了,我看你也不过是个三流杀手的小徒弟,一辈子也许都不会真正杀死一个人,也许衣食不周、三餐不继,可绝对吃得下、睡得着,也许一世平庸无奇,可也平安无事,悠然自得,可现在呢?阴谋、骗局、杀戮、血腥……所有原本永远不会找上你的事情都来了,而且你其实根本跟这一切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觉得委屈、冤枉?你不恨给你带来这一切的那个人?”

我想了很久,才道:“也许你说得很对,我才是最冤枉的那个人。可是奇怪得很,我真的不恨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尤其是聂小无,他是我最喜欢的人,不,除了师父、师妹、师哥,我最喜欢的就是他了,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他很棒,真的……”

马老大默然地立着,跳跃的火光中她的表情仿佛阴晴不定。我顿了顿,继续道:“如果照你这么说,我应该恨的人也不止聂小无一个,还有很多很多,而且其中也应该包括……你吧,可是不管你信不信,我倒不是怕你打我,也不是拍你马屁,我觉得你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很凶,其实人也不错……”

马老大仍不搭腔,许久,方才坐了下来,朝火里丢了根柴,看着我道:“你只提到了师父、师妹、师哥——你是孤儿?”

我点点头,她却笑了,笑容中有一线真诚的温暖。虽然她常常在笑,但多半看起来都很假,连我都看得出来,她的笑映得火光似乎也明亮了些,不过也可能是加了根柴的缘故……我正在胡思乱想,她忽然道:“我也是。”

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另一个孤儿,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傻傻地笑了笑,马老大却低下头不再看我,撩开一只袖子检视着青肿的手腕,我这才想起那骨头粉碎的声音,立刻觉得牙根发酸,头皮发麻,忍不住讷讷问道:“你的手……”

马老大却不当一回事似的,随意看了看就放下了袖子,笑道:“不是第一遭了,放心,半年内准好。”

我伸了伸舌头,天,半年,我生过最大的病也不过在床上躺了三天,而且她娇滴滴的一个女孩子,换了别说小师妹,就算是师哥,也只怕脸都要哭肿了……唉,师妹、师哥,还有师父,照这么看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我的头不觉低了下去。

马老大却站了起来,笑道:“好了,天怕是已经黑了,我出去看看,你好好呆着,莫要乱走乱动。”说罢便飘然向黑洞洞的隧道中掠了出去。

我正目送着她的背影,忽然又看见了她孤零零的一张脸,几乎没吓死,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出手如风点了我几处不知什么穴道,笑道:“我虽然有时候确实很凶,不过可真不是什么好人,也不相信世上还有什么好人,哈哈哈哈……”余音未落,人又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只剩脖子能动,怕她再神出鬼没地杀回来被吓死,只好转过头去看着火堆。

真是哭笑不得。

洞里静极了,我脑子里却开始纷乱起来。若换了从前的我,简直要手舞足蹈,谢天谢地了,可天知道,现在我却觉得万分沮丧,丝毫不觉得有什么精彩可言,也许马老大说得有道理,平平凡凡过一世也没什么不好……但即使这么想着,对聂小无我仍是全无半分恨意,而且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和他之间的距离好像开始拉近了,倒还有一两分窃喜……想着想着,不觉又睡着了。

恍惚中不知怎的便来到了传说中的华山之巅,而且全天下的杀手都聚集到此,参加由杀手同盟组织的年度考核,真是热闹啊,排队登记的、满头大汗考核中的、脸色发白等着看分数的、光明正大卖零食的、偷偷摸摸卖考官通讯录的、自费前来看热闹的……到处都是人,我被挤得晕头转向,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缓缓蠕动,忽然人群变成了人潮,哗啦啦向某处挤去,原来是同盟要公布本次考核评出的年度最佳杀手了,当当当当,他就是:聂——小——无!

人群顿时沸腾了起来,纷纷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笔墨——会画画的都准备画下聂小无的样子,不会画的则准备冲上去找他签名,有人好像还准备了印泥,以防万一抢不着签名至少也抢个手印,这一乱我却不知怎的被挤到了人头之下,什么也看不见,正在着急的时候,忽然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我还以为聂小无要发表演讲,却只听见主考官大声说道:“烤——红——薯!”?!烤红薯?

难道这届考核是由烤红薯业联合赞助,所以要颁发“烤红薯杯”最佳杀手?我正在诧异,居然真的闻到了浓烈的烤红薯香味,果然让人馋涎欲滴,嗯,肚子也咕咕叫起来……忽然一个哆嗦就醒了过来,原来是马老大笑嘻嘻地举着一个掰开的烤红薯,在我鼻子前晃来晃去。我不好意思地爬起身接过来,心里想着该说句谢谢什么的,嘴巴却忙不迭地先咬了下去,烫得要死又不舍得吐出来,咝咝吸着气,狼狈不已。

马老大哈哈大笑起来,也坐下开始吃她那份,却是拔下了一根发簪一点点挑着吃的,又斯文又轻巧,绝不会烫着嘴,一边吃一边还笑望着我,搞得我十分不好意思,好容易咽下一口,红着脸讪讪道:“红薯烤得好香啊……”

马老大笑道:“那当然,也不看看谁烤的。”

我十分敬佩地道:“想不到‘酒色财气’……”这才想起那三人已经不在,赶忙自己住了口,偷眼看着马老大的脸色。

她的笑容也有些不自然了,却依然笑着,笑着,半晌方道:“‘酒色财气’有什么了不起?躲起来烤红薯的时候也多得是。小子,你且记着,什么‘酒色财气’,什么‘生老病死’,名头越响亮,越古怪,未必见得有如何的本事。”

我咋舌道:“这样还叫没本事,那怎样的有本事呢?”

马老大正色道:“像聂小无这样不需要名头的人,才真正可怕。”

我一边吃一边默想,觉得她说得似乎真的有些道理,却说不出是什么道理,不过聂小无这三个看似平淡无奇的字,的确让所有响亮的名头几乎都成了笑话……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我抬头问道:“那为什么那么多人还要与聂小无作对?”

马老大不解道:“那么多人?”

我道:“那天龙五不是说,消息传开,外面来了许多人,只不过后来都被‘生老病死’吓跑了?”

马老大凝神道:“那些人,连‘生老病死’与我们在内,都不过是想浑水摸鱼,捞点好处罢了,真正要与聂小无作对的人,也许比聂小无更神秘,更可怕,谁也莫想真正猜得透,更莫提想见得到。”

我不服气道:“聂小无的确很神秘,却一点也不可怕,我觉得他一定是个极好的人。”

马老大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半晌,方道:“那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我差点被一口红薯噎住,惊道:“去……找他?”

马老大点点头,道:“如今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能保护你我的,只剩下聂小无了。”

我想想也是,总不能在这里吃一辈子红薯。我其实无所谓,但看马老大的样子,是绝不会乐意的,不过人家好歹对我也不错,就听她的也无妨,而且横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到哪里去找他呢?

马老大狡黠地笑道:“其实也不用真的去找,只要让大家都知道我们在找他就可以了,然后自会有人来为我们带路的。”

我啃着红薯皮,听得一头雾水,不过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就懒得多想了,便道:“那就听你的好了。”

马老大丢下手里的红薯,笑着跳起来道:“那就走吧。”说罢便提起我的衣领,纵身向外飞掠而去。

我真庆幸自己吃得快,不然又不知要饿到什么时候,亏她只吃了几口,居然又能飞能跑了,只是可惜了她那半个红薯……想着想着,忽然闻到一股生红薯的味道,正在奇怪,黑暗中忽然听到沙沙的石板移动声,马老大提起我,把我从一个狭小冰凉的出口塞了出去。我一伸手便抓到了两个大红薯,这才发觉她竟把我塞进了一个红薯窖,外头有微微的星月光芒透进来,眼睛习惯了便能隐约看到红薯还真不少。

马老大也无声地钻了进来,不知在哪里一摸,石板又沙沙地关上了,她抓起几个红薯随意地在石板上掩了掩,便提起我又要走,我却悄声道:“慢着!”

马老大诧异道:“干吗?”

我悄悄道:“这是个真的红薯窖吗?”

马老大笑道:“当然是真的,你没闻到这些红薯的气味又鲜又腥,都是今年刚收下来的。”

我急道:“那你不把出口遮掩好,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马老大笑道:“掩起来就麻烦了。挖窖子的大爷原本只道这是块挖不透的花岗岩,早不当一回事了。”

我奇道:“那他挖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不小心把机关碰开?”

马老大不耐烦道:“你真是故事听多了。若被他随随便便就碰开了,还叫什么机关?走吧。”说完便抓住了我的腰带。

我忙低叫:“慢着!”

马老大急道:“又怎么了?”

我伸手抓了两个大红薯道:“我要带点干粮。”

因为不能笑出声,所以马老大只能憋着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半晌方道:“傻子,如果出去了还要吃红薯,为何不索性躲在这里踏踏实实吃?快扔下吧!”

我呆呆扔下红薯,她立刻一把拎起了我,笑道:“不许再说‘慢着’了,你就跟我走,听我的吧。”话音未落便轻巧地掠了出去。

第六章杀手第一课

马老大蹿出红薯窖,未有片刻迟疑,便径直朝一个方向飞掠而去。几下起落后我朝后看看,曙光中隐约可见我们正离开一个村庄,向树林深处奔去。可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们是从树林深处向外走,转眼来到了一条官道上,前面不远处还有个驿站。

我不禁觉得奇怪,马老大居然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走到官道上来,看样子我们还要到驿站里去。去干什么呢?正想着,只觉她拧身上了一棵大树,直攀到枝叶浓密的深处,才将我放下,轻声道:“你怕不怕高?”

我不怕在空中飞掠,那高度最多不超过墙头或屋顶,是从前常常要爬的,这么高却从未试过,简直不敢往下看,忙道:“怕!”我心想上来之前为何不先问问,这下好了,还得劳你带我下去。

没想到她竟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绳子,将我拦腰捆在树干上,笑道:“这样就不怕了吧?”

我哭笑不得,只能点点头道:“这样好些……”

她试了试绳结松紧,道:“放心,跌不下去,你在这里等着,莫出声、莫向下看,我片刻就回来。”说完便一纵身,轻飘飘像树叶般落了下去。

我只得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感觉其实是坐在地上,奈何如此高处风还不小,此树虽大,也在风中微微摇动,吓得我心惊胆战,魂不附体。不知过了多久,马老大才悄然出现在身边,解开绳结,用一领斗篷裹住我,然后向下一跃,落到地上我才敢睁开眼睛,发现马老大居然换了一身用白麻布粗针大线地沿着边的黑粗布衣服,头发梳成古怪的式样,鬓边还插了朵白花。

再看看我裹的那领斗篷,居然也是黑粗布沿白边的,忽然觉得有点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正想着,马老大又从草丛里提起个包裹,丢给我道:“去那边树丛后面自己把衣服换了。”

我迟疑着,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忽然笑道:“快呀!难道等着我给你换不成?”说到这里,她脸颊忽然浮起了淡淡红晕,我这才发现她居然好像没有搽脂粉,倒是显得更年轻了,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马老大见我呆呆看着她,便将包裹直抛过来,啪一声砸在我胸口。我抱住包裹踉跄了几步才站定,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去将衣服换了,才发现也是相同的样式,连鞋子都是,直到我从包裹底下翻出一根白麻布带子,想了半天用来系在了腰上,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穿的都是孝服,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乔装打扮吧,不过我觉得这身打扮简直比不打扮还要扎眼,真不明白马老大是怎么想的。

我把破烂不堪的旧衣服用包布依旧包好,才披上斗篷走出来,看到马老大也披上了同一样式的斗篷站在路边,身旁居然还多了辆青油小驴车,赶车的坐在车辕上整理缰绳皮鞭,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目,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奇怪的地方。马老大见我走过来,便接过了包裹,拉着我的手上了车,轻声吩咐道:“可以动身了。”驴车便吱呀吱呀地走了起来。

我心里有无数个疑问,却不知道该不该问,该怎么问,正在发闷,马老大忽然拉起了我的手,在我手心写了几个字,可惜我墨水有限,除了“现在”、“你”、“我”、“儿子”之外都不认得,不过把这几个字串起来想了想,仿佛有点明白,又觉得有点不妥,拉过她的手想写给她看,奈何认得的那几个字凑起来也表达不清我的意思,急得头上冒出微汗来。

马老大把手抽了回去,伸出食指,点了点我的嘴唇,然后摇摇手,大概是叫我不要出声的意思。我只好忍住了,捧着下巴呆坐着,随着车行摇摇晃晃。

她却忽然咳了几声清清嗓子,然后开始说起话来,一说还说了一大串什么儿啊娘好命苦什么年纪轻轻守了寡什么叔伯妯娌都来欺负无依无靠只能投奔亲戚什么从此就要在人家屋檐下讨生活……又像自言自语,又像话里有话,语调凄凉悲伤,还带几分市侩与精明,一边说一边又朝我挤眉弄眼,滑稽得很,我好容易才忍住笑,肚皮都憋疼了。

我也明白这是马老大借着假装诉苦,告诉我些乔装打扮的背景资料,顺便安抚我惊疑不定的心绪,免得我不小心露出马脚。可我觉得不妥的不是这些,但我无法接着她的话问,也不会像她这样转弯抹角地说出来,只好郁闷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驴车才终于停了下来,赶车的大声道:“这位娘子、小官人,镇上的客栈到啦!”

马老大扯起斗篷的风帽,遮住大半个面孔,又示意我也照做,方才拉起我,抱着包裹款步下车,交付了车钱,然后进了客栈。

我虽看不清周围的境况,听起来觉得还是满热闹的,只是人们似乎都有意与我们拉开些距离,甚至是在闪避,也难怪,孤儿寡妇对出门行商或者办事的人来说确实是不大吉利的,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世人对孤寡的偏见与凉薄,我并没有感到不快,只是又想起了师父,在他养大我的14年里,虽然并没有传授我能够傍身的一技之长,也没有教给我多少做人的道理和处世的手段,甚至常常三餐不继、衣食不周,但是,我一定要说但是,他从来没让我感觉到孤儿和别人,甚至是和他自己的女儿有什么不同,以至于我一直都认为那是理所应当的,如今才知道有多么可贵。

我在发呆的时候,马老大已经利索地跟柜台交涉完毕,交了押金,拉着我随着小二去房间,所以等我感慨完,才发现已经身在一间传说中的客房里了。虽然我从来没住过客栈的房间,不过在许多传奇故事里都少不了客栈这个重要的地方,所以感觉倒不陌生,还有几分兴奋,好容易等小二送完热茶热水,退了出去,我立刻脱下斗篷,东瞧瞧西看看,感觉十分新鲜。

马老大也脱下斗篷,找了张椅子坐下,笑道:“儿子,给老娘倒杯茶来。”

我忙提起茶壶斟了杯茶送过去,她笑吟吟接过,又道:“真是好儿子。”

我脸红道:“谁是你儿子?其实在路上我就想说,我们哪里像母子?扮成孤儿寡母就更扎眼了,还不如扮成平常的姐弟比较合适,难道你不怕别人一眼就看出破绽?”

马老大慢慢呷了口茶,才笑道:“不错,我就是要让人一眼就看出破绽。”

我正要问为什么,却发现马老大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噤声,还用手指了指窗外,我瞪大眼睛看着窗纸,凝神听了半晌,什么也没发现,马老大却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轻声道:“你什么也别问,等着看吧,好戏很快就要开台了。”

我只好“什么也不问”,坐了下来,这一来无事可做,忽然觉得又饿又困,又不好意思太表现出来,便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嘴刚闭上,忽然传来了“笃笃”的叩门声,我拿不定该不该去开门,便转头看着马老大,她仍是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整了整鬓发,拉长了腔问道:“谁呀?”

只听门外有人恭恭敬敬地答道:“不敢,小人是敝店的掌柜,特来给夫人和公子请安。”

马老大笑了,却故意用不耐烦的粗俗腔调答道:“这可当不起,只是我们娘俩又饿又乏的,不好招呼您呀。”

掌柜立刻道:“是小人疏忽了。不过小人已命人为夫人和公子收拾出了一套敝店最好的上房,一切应用也都齐全,请夫人和公子移步看看,是否合用?厨下还备了一桌酒菜,为夫人和公子洗尘。”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马老大却满意地点点头,装着诧异道:“哎呀,这可怎么好,我寡妇失业的,哪来银子付账呀?掌柜的莫非是搞错了吧。”

掌柜赶忙道:“小人哪敢?夫人夫家可是姓马?小人刚在柜上查过了,今儿的客人中刚巧只有夫人姓马。夫人的好友也已经把账会过,另奉车马一套、盘缠若干,以备夫人启程时取用。”

我更莫名其妙了,马老大却忽然柔声问道:“咦?什么好友?快请进来让我们母子拜谢才是。”

掌柜道:“这……夫人的好友有要事在身,已然离开了,临行还吩咐小人不得透漏他的姓名,也请夫人不必介怀,朋友之义本该如此,只管安心受用便是。”

马老大停了一刻,才施施然起身,拉着我向门口走去,“砰”一声推开门,也不睬在一旁打躬作揖的掌柜,顾自一边走一边喋喋道:“什么不必介怀?什么朋友之义?装神弄鬼的,还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多能干!多半就是我家那死鬼的狗屁赌友!欠着我家白花花的银子,只用这点小恩小惠来打发老娘!呸!老娘吃也吃、住也住、拿也拿、用也用,债也一分不少讨!还要算他十足的利钱呢……”

掌柜在后面叫了几声“马夫人、马少爷”,马老大只装作没听见,我也只好跟着装。他小跑跟了上来,好容易等到马老大喘气的功夫,才笑道:“马夫人,您走错了,是那边。”

马老大顿住脚,怒道:“那方才你怎么不说?只看着我们孤儿寡妇出洋相?”随即又假装悲切,“夫”一声“儿”一声哭诉起来,住客们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掌柜的脑门上冒出了一层汗,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得一个劲作揖赔罪,我也臊得要死,好容易待马老大住了悲声,才慢悠悠跟着掌柜往上房去了,一边走一边还恶狠狠瞪着看热闹的人们,直到把他们一个个瞪回房去方才罢休。到了上房,我脑门上的汗简直比掌柜的还要多了,简直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才好。

掌柜的也松了口气,抹抹汗道:“夫人与公子且宽坐片刻,小人去厨下叫他们立刻上菜。”说完便脚底抹油般溜了出去,临走还不忘带上了门。

我也坐了下来,瞪着马老大,直到掌柜的脚步声远了,才低声道:“你干嘛这样为难掌柜的?他又不是江湖人,简直跟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马老大也低声道:“他肯替人办这种奇怪的事情,必定拿了不少好处,受点窝囊气也是应该的。”

我简直哭笑不得,正要说话,马老大又低声道:“你这傻孩子,你也知道我们孤儿寡母样子扎眼,这店里的人都眼睁睁看着我们衣衫褴褛、住了下房,忽然被请到上房,好吃好喝不说,临走还有盘缠车马,相帮的人却半面不露,难道不奇怪、不猜疑?我这是给他们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还有一桩好处,待晚些再告诉你。”

我半信半疑,正要反驳,不远处又有脚步声传来,只得收了声,半晌才听掌柜叩门道:“马夫人、马公子,酒菜来了。”

马老大端起架子,中气十足地道:“怎么费了这么半天?还不送进来!”

门立即被推开了,三个小二轮番送进酒菜来,满满摆了一桌,掌柜的在一旁赔笑道:“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委屈夫人和公子随便用一点吧。”

我盯着肥鸡大鸭们已经咽了半天口水,听他这么说,正要谦虚两句,马老大却用眼角瞥着酒菜抢先道:“果然是没什么好东西,不是鸡就是鸭,又粗俗又油腻,叫人怎么吃得下去!”

掌柜脑门上又冒出了汗,忙道:“是小人的不是,是小人的不是,这——不然教厨下重做些清淡可口的再送上来如何?”

马老大把眼一瞪,一拍桌子道:“我母子坐了半天的驴车,骨头都颠散了,难道就只给我们吃些青菜豆腐不成?”

掌柜几乎要哭出来了,也不敢再说话,只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我实在过意不去,便对马老大道:“妈……我看就这样吧,我实在是饿了。”

马老大“哼”了一声,半晌方道:“看你那个窝囊样,跟你那死鬼老爹一个德行,将来跑不了是受欺负的料!好吧,今晚就饶过他们,明早可就没这么便宜了!听着!看你们这破店也穷酸得很,就简单些吧,上等珍珠粉一羹、雪花冰糖炖金丝燕窝一碗,还有水蜜桃五六片,记住冰镇过了再拿上来!”

掌柜频频点头道:“一定,一定,只是如今是初秋,这冰镇……”

马老大立刻怒道:“老娘不管秋天不秋天,若没有冰镇水蜜桃,信不信老娘拆了你的店!”

掌柜只得苦笑道:“是,是……公子明早要用些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马老大便道:“他要用功!什么都不许吃!省得将来考不上举人状元,还要老娘出本钱开客栈做掌柜,一天到晚低三下四伺候人!”

掌柜的脸上已是红一块、白一块,居然还能扯着嘴角陪笑道:“夫人说的是,说的是……若没有别的吩咐,小人便告退了,夫人有事呼唤一声,小人再来伺候。”

马老大冷冷道:“下去吧!看着就让我生气,事也不会办,话也不会说……”掌柜却只听了“下去吧”三个字便有如皇恩大赦,立刻溜得无影无踪了,马老大犹自滔滔不绝念叨个没完。

我走过去关上门,才道:“这哪是‘受点窝囊气’?简直要给你气死了!”

马老大却笑嘻嘻道:“这样他都受得住,看来得的好处还真不少。儿呀,咱们这可是出路遇贵人啦!”

我忽然觉得累了,不再接她的下茬,看着满桌的酒饭也没了胃口,找了个凳子坐下,木呆呆地发愣。

马老大却自顾自拔下根簪子各样菜都试了试,闻了闻,便放心地吃起来,还故意吃得咂咂做声道:“唉呀,这鸭子看起来很肥腻,其实入口就化呀……鸡汤也不错,唔,好香好香……”

我很饿,也很想吃东西,但一点也不想吃这桌上的东西,只想吃师父家巷口李瘸子卖的烧饼,虽然李瘸子口味很重,经常放很多的盐,还喜欢一边烤烧饼一边看路边的人下棋,常常把烧饼烤煳,而煳的因为便宜,常常被师父包圆了回来,那味道真是不敢恭维,但我能够心安理得地吃下去,既不用猜疑师父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用考虑吃完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惜当时只觉得难吃归难吃,好歹能填饱肚子,现在才知道“坦然”也是一种可贵的感觉。

马老大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悠然道:“小子,这才几天的工夫,就觉得江湖莫测,人心复杂了?想回去做你那无忧无虑的三流杀手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何况也想起了以自己惹出的事端,如今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连累师父他们,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马老大虽然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好歹也没有让我挨饿受冻的意思,而且,如今不听她的我还能听谁的呢?——这么一想,竟心酸起来,眼泪差点滚下来,只得大力吸了口鼻涕,嚅嗫道:“哪里?我只是突然又不觉得饿了。”

可话音刚落,肚皮便故意作对似地“咕咕”响了两声,马老大大笑道:“好了,我不笑话你了,毕竟你从来没有真正踏入过江湖,有些想不通、不适应都是应该的,不然我反倒要起疑心。得了,别装大爷了,难道还要我把鸡腿送到你嘴里不成。”

我只好走过去坐下,也实在饿狠了,便埋头吃将起来。马老大却好像已经吃饱了,捧着茶杯笑看着我,忽然道:“傻小子,你那三流师父平时都教了你些什么?怎么一个看起来还蛮聪明的孩子说话做事都傻乎乎的。”

我抬起头想了一会,也怪,仿佛师父14年里给我讲的事情,都没有从牢里出来这几天发生的多。坐牢的事情他还讲过一些,怕我们几个跑不快的小孩哪天不小心被逮进去,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牢房的样子他讲得基本八九不离十,应对的办法他却说不出什么来,只叫我们不要害怕,这年头牢里比外头还安全些,至少衙役不敢随便杀人——这14年里我所了解到的江湖,也跟这几天经历和感受的完全不同……只得叹口气道:“好像什么也没教。”说完继续埋头苦吃。

马老大笑道:“那么恭喜你了,这几天虽然辛苦了点,就算我免费给你上了杀手的第一课吧。”

我咬着一只鸡翅膀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看她,然后把翅膀拔出来问道:“第一课应该学点功夫吧?你轻功那么好,不如教我轻功好了,坏人来了我可以自己跑,不用你拎着我那么费事了。”

马老大笑道:“傻孩子,将来你就会明白,轻功简直没什么用,简直还不如一匹快马有用些,而且坏人来了只靠轻功绝对是跑不掉的,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你只要肯用心琢磨琢磨,对你的好处可就大多了。”

我叹了口气道:“我简直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别提还要琢磨了,尤其那天晚上的……想起来大白天都会冒冷汗,这几天来我得到最大的好处只怕就是这顿饭了——至少终于吃饱了。”

马老大看着我,语气忽然温柔起来:“你说得也对……慢慢吃,别噎着。”

我已经吃了不少,速度确实慢了下来,可看着菜还有很多,吃不下实在可惜,便道:“这半只鸡我们包起来带走吧。”

马老大笑道:“放心,这一路之上少不了鸡吃,将来你没准还会觉得今天吃得实在太差了,这只鸡喂狗还嫌太瘦了呢,若是饱了就别再塞了,当心肚子疼。”

我将信将疑地放下了筷子,打了个饱嗝道:“我困了。”

马老大伸了个懒腰道:“我也困了,叫他们送洗澡水来,你先洗吧。”

我怀疑她是把“洗脚”说成了“洗澡”,迟疑道:“我的脚一个月才洗一次的……你自己洗就好了。”

马老大叹了口气道:“从今儿起,不仅脚要天天洗,澡至少也要三天洗一次,你师父没教的我来教。身为一个杀手,身上绝对不能有让人轻易便能识别出来的气味!听见没?”

我虽然将信将疑,还是听她的话,在客栈送来的大木盆里洗了澡,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在这么大这么舒服的木盆里用这么热的水洗澡,不过洗完后连盆带水就有点惨不忍睹了。马老大仿佛也猜到了,看也不看便吩咐换盆换水,水还要加上香草和玫瑰花瓣,浴巾浴袍也要上好全新的,另外备好梳子、篦子还有桂花香油等等,把可怜的小二支使得团团转。在等这些东西的时候,她顺便把我打发进套间睡觉,而我确实困乏了,连枕头被子是什么颜色都没看清就呼呼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起来,掌柜果然送了马老大点的珍珠粉、燕窝羹和冰镇水蜜桃,最后一样里面居然真的有晶莹的碎冰,而水蜜桃却并没有被冻住,看上去鲜艳清脆,可口极了。掌柜的送上来时表情得意极了,一副等着夸赞的样子。

可马老大却拈起片水蜜桃嗅了嗅道:“该死,竟然不是泽州出的上品,只是二流货色。唉,本来打算拿来敷敷脸、醒醒神的,看来只能勉强敷手用了。”说罢便长吁短叹地将水蜜桃一片片敷在了手背上。

我简直不好意思去看掌柜的脸色,只得假装迟钝,低头夹了个小笼包吃起来。掌柜的当然没把“用功”的事情当真,还是为我准备了丰盛的早点,丰盛得让我差点又想包起来带走,不过这次学乖了,没敢开口,只得尽力多吃些,免得万一马老大的乐观估计失误了,下一顿吃不上的时候不至于太过后悔。

马老大皱着眉头贴完了水蜜桃片,忽又道:“我说掌柜,站着干什么呀?叫人打洗手的水呀,我这贴不到一刻钟可就得取下来洗干净了,别忘了加香草和玫瑰啊。”

我想掌柜这下也许要晕倒了,这个念头刚起,竟然真的听见了“咚”一声响,像是有人倒在地上的声音,然后还有“咔嚓嚓”的声音,仿佛地板也被砸折了。

我刚要跳起来去把可怜的掌柜扶起来,却发现他并没有摔倒,只是扭过头惊讶地看着门外。

我顺着掌柜的目光看去,也惊讶地张大了嘴。门外站着一个很胖很胖的人,不,确切地应当说“插着”一个人,因为他站的地方地板已经陷下去一大块,他的脚踝都没了进去,还好我们是在楼下,不然大概只能看到一个大洞了。

这胖人却镇定得很,不慌不忙拔出脚,慢慢朝房内走来,每一步都发出“咚”的声音,还好地板没有一路破过来,看来他刚才是不知从哪里跳下来的。很难想像这么胖的人还能从高于一节台阶的地方“跳下来”,不过从他的脚步声和掌柜的惊讶程度来看,他简直像是从半空中忽然掉下来的,这就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了。他面色红润、衣着华丽,可惜脸上的肉已经堆得几乎看不出轮廓了,很难说他长得是丑是俊。他大概30岁左右,看起来就像个中年发福的商人,不过看来连掌柜都已看出他绝不是什么商人,而且肯定不怀好意。

马老大缓缓站了起来,忽然一扬手,手背上那五六片水蜜桃便如暗器般刷刷飞了出去,直打那胖子面门。我被吓了一跳,一回头却吓了更大的一跳:却见那胖子仿佛什么也没做,水蜜桃片便忽然好像碰上了一面墙,而且居然好像还在空中静止了刹那,才直直跌落下来,看得我目瞪口呆。

我以为马老大一定会觉得很难堪,没想到她忽然春花般笑起来,边笑边离开座位上前迎接道:“哎呀,一别三年,胖哥哥真令人刮目相看哪。”

她走路的姿势忽然也变得一步三扭,有如风摆杨柳,连身上的粗布丧服看起来都仿佛平添了几分娇媚。

那胖子也满脸堆笑,向马老大拱手道:“妹子你却比三年前更娇艳了,简直不像过了三年,更像比三年前小了三岁呀——”语气也甜得仿佛能滴下蜜来。

我在一旁几乎都看傻了。马老大走过我身边,顺便将我揪了起来道:“小刀子,还不快拜见胖哥哥。”

我差点就顺着她叫了出来,想想又顿住,迟疑地问道:“我该叫胖……叔叔吧?”

马老大娇笑道:“这位胖哥哥就叫胖哥哥,无论男女老少都叫他胖哥哥他才喜欢哪——”

那胖子也笑嘻嘻道:“没错,你就当我是姓胖,名叫哥哥好了。”

我忽然想起马老大曾经说过,在江湖上有响亮的名头或吓人的绰号,其实未必可怕,若是这么看来,这位只肯把自己叫作“胖哥哥”的仁兄,果然比马老大高些个段位,一念至此,只得硬着头皮叫了声“胖哥哥”,叫完简直浑身都起了鸡皮。

好在那胖子似乎并未怎么注意我,点了点头便继续跟马老大寒暄道:“好,好——我说小马儿啊,哥哥上回见你,好像还是在你那纸醉金迷的‘温柔乡’吧?”

马老大脸色微微变了变,仍笑道:“胖哥哥笑话了,咱那个破院子也就勉强能坐坐吧。”

胖哥哥叹道:“这话倒真是不假,昨儿个我特地跑了去想瞧瞧妹妹,居然发现温柔乡变了瓦砾堆,好容易才找了个石墩子歇了一会,坐着也实在是勉强得很。”顿了顿,忽然又道,“还好妹妹看来安然无恙,总算让哥哥放心了。”

马老大娇笑道:“多谢哥哥记挂,实在是当不起,特意赶来想是也费了不少功夫,这会子想必饿了,不如坐下一起用些早点吧。”

胖哥哥却忽然沉下脸道:“三年前吃过妹妹的早点,如今还没消化尽呢,可不敢再叨扰了。”

马老大竟也不在意,便自顾自走回桌边坐下道:“人也看过了,话也说完了,既然哥哥不肯用早点,那就请回吧。”

胖哥哥沉默了片刻,忽然大笑道:“姓马的,三年前你仗着‘酒色财气’的腰子硬,下得好毒手,如今只剩下你一个孤鬼儿了,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花招可以耍。”说罢,便凝神屏息,站定不动了。

我听他前面说得咬牙切齿,还道他要把马老大怎样了,心中怦怦打鼓不已,谁知他竟似入定般静静立了半晌,毫无动作,实在奇怪,正在诧异,忽听马老大道:“小刀子,你可知道胖哥哥这一招叫什么?”

我摇了摇头,只听她叹道:“我且问你,杀手是做什么的?”

我道:“是杀人为业的。”

她又问道:“如何杀法?”

我不明就里,想了想方才答道:“动手……去杀。”

马老大笑道:“答得好,答得妙,不管它什么杀法,总要动手才杀得死人——可你胖哥哥这一招却是不动手的杀人法,你就没见过了吧。”

我再看那胖哥哥,仍是静静立着,根本好似入定了一般,完全看不出杀机,不禁奇怪道:“不动手……如何杀人呢?”

马老大缓缓道:“不动手有两种杀法,一种是他这种——看似没有动手,其实是手动得太快,别说你看不出来,就是一流高手也未必看得清楚,一不小心就可能着了他的道儿。”

我想起了水蜜桃片在胖哥哥面前忽然静止、落下的情形,多少明白了马老大的意思,也惊讶不已。原来他的武功之高,原来可以高出人的想像。不过她的话还未说完就顿住了,实在让人心痒,忍不住问道:“那还有一种是什么?”

马老大微笑道:“还有一种便是姐姐我这种,你看——”

她话音刚落,胖哥哥竟立刻倒了下去,“轰”一声巨响,砸碎了好几尺地板,顿时灰飞烟漫,呛得我咳嗽不已,只觉得有人拉着我闪将开去,一瞬就到了门外,立定了脚跟,才看清是马老大,她从容不迫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理了理衣裳,然后大声叫道:“掌柜——”

掌柜方才似乎趁乱悄悄溜掉了,这会儿竟又好似忽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立即在旁边应道:“小人在。”

马老大立刻又恢复了小寡妇的骄躁姿态,懊恼地斥道:“你看看,这屋子弄成这样,教我们娘俩如何用早点啊?!你说说,怎么办吧?”

掌柜赔笑道:“是,是,依小人看,不如请夫人和少爷移步到另一套上房,小人已叫人备好了一模一样的早点,夫人和少爷赏脸再用些如何?”

马老大扁了扁嘴道:“算了,我也没胃口了,只是这一早上又惊又闹的,只怕吓着了我的好儿子,得让他多吃些。这么着吧,把他那份送上车去,我们即刻动身,路上吃吧。”

掌柜恭身道:“是,是,小人这就去办。”便立时退了下去。

马老大这才转头对我笑道:“如何?我这一招才是真正的不动手,只不过杀了个大胖子,多少还费了点吹灰的力气。”

我不敢去看房里的情形,却根本不相信她的话。那“胖哥哥”虽然看来确实是死了,马老大好像也确实没动手,但这里面肯定有些像“胖哥哥”快到看不到的出手一样的事情,是我看不到也猜不出的,但我已经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这种感觉说不出,却让我非常不安,我们似乎渐渐步入了更诡异也更严酷的氛围中,压得我心头非常沉重,所以我只是颤抖着说了句:“我们快走吧。”便不再出声。

马老大也沉下了脸,直到我们上车离开,她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车行渐远,我的早点也吃得差不多了,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忍耐力也有了不小的进步,在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杀死之后,居然还有胃口吃东西,似乎比平时吃得还要多,而且还觉得东西都很好吃,真是活见鬼了。

这马车非常宽大舒服,马老大斜倚在我对面,微笑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完,这才笑道:“恭喜你,杀手的第一课你已经学完了,看来还算学有所成,为师老怀甚慰。”

我抹抹嘴道:“我看你和我师父也确实很像,把我喂饱了就觉得很有成就感。”

马老大笑道:“居然还学会贫嘴了,了不起,看来第二课也不用教了,明天你就可以出师了!”

我却默然了,半晌方道:“我师父虽然什么都没教我,至少和他还有师哥师妹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快乐;你虽然也一样什么都没教我,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却无论如何都快乐不起来。”

马老大叹了口气道:“你还小,慢慢就明白了,如果你能和你师父他们在一起,混吃等死地一直到老,也是你的福气,但命中注定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谁也没有办法;可回头一想,又有什么不好?也许等我们找到聂小无,他会把你收在门下,让你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呢……”

我心一动,却立刻又灰了,道:“天下第一又怎么样?那胖哥哥如此厉害,不也还有比他厉害的人来杀了他?”

马老大笑道:“哎呀,这可是第一次听到你恭维我,难得,难得。”

我抬起头,看着她道:“别瞒我了,他根本不是你杀的。”

马老大露出惊讶的神色道:“不错,不错,那他是谁杀的呢?”

我道:“也许就是那个暗中照顾我们的‘贵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想知道。”

马老大坐了起来,极有兴趣地看着我道:“继续说。”

我却转头看向窗外道:“没了,说完了。”

马老大又躺了下去,笑道:“好小子,看不出还学会了点心计,爱说不说,我困了,且睡一觉先,你若觉得无聊,不如也睡会儿,到下一站还远着呢。”

我却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忍不住又问道:“三年前你对那胖哥哥……做了什么事情,让他这么恨你?”

马老大闭着眼睛冷冷道:“你倒还偏帮着他,为何不问问三年前他对我做了什么事情,让我非要对他做点事情不可呢?”

我心想你本来就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嘴里却不敢说,只好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他做了什么事情?”

马老大却忽然又笑了,道:“他要我陪他睡一觉。”

我的脸立刻红了起来,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马老大虽然没睁开眼睛,却好像看到了似的,淡淡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既然你问起,索性就说个明白,免得你总觉得我是个毒妇——我从前的住所只怕你还有印象吧?你看像什么?没错,就是个妓院,我呢,就是头牌花魁,不过那只是用来伪装的身份,为了暗地里杀人方便;只不过我做杀手挣的银子很多,根本不需要第二份职业,所以这个花魁不过是摆摆样子,也就是所谓的卖笑不卖身,哈哈,你也听过许多这样的故事吧,实在是不足为奇。”

我再不做声也不大好了,只得道:“哪里,也很不容易。”

马老大继续道:“没错,老娘确实不容易,可惜有些人完全不体谅,非要老娘陪他睡觉,就算知道了老娘真正的身份也不为所动,老娘只好使出手段,小小警告了他一下,这才老实了。其实对他也不算没有好处,他有今天,还要多谢老娘的栽培呢。”

我奇怪道:“到底是什么?”

马老大笑道:“当年他可不是什么胖哥哥,说起来还俊俏风流得很,于是我假作被他的花痴打动了,要留他住下,老娘装作动了真情,他也不好再动手动脚,嘿嘿,怎知我在他的早点里下了些药,他吃了就立刻昏迷不醒,待到醒来,就变成了300多斤的大胖子,哈哈哈哈,养肥他那三个月,可费了老娘不少的发猪药啊……”

好容易笑完了,马老大就不再说话,渐渐地似乎睡着了,连动也不再动一动。我呆呆坐着,只觉得毛骨悚然,这简直比杀人还要残忍的事情,她却只当作一个轻飘飘的笑话,而更可怕的是我居然也没有了震惊和恶心的反应,好像听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一样平静,这太可怕了。

我忽然不想再继续跟她走下去了,不想再听到这种噩梦般的故事,更不想再遭到那些噩梦般的奇遇,再这样下去,即使见到了聂小无又怎样呢?只怕到时我已经疯了。我决定要找个机会逃走。

于是马老大睡觉的整个时间里,我都在思考逃走的方法与可能,但不幸得出的结论是:基本上,这个,很难。

这让我非常沮丧,却更加剧了我想逃走的迫切愿望,因为每一种可能的破灭也让我联想到如果逃不走接下来的可能遭遇。我实在是想不出还能遇到什么,唉,江湖实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马老大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还是直直地坐着,呆看着半空,从坐垫的整齐程度来看我肯定没躺下过,实在惊讶不已,担心我犯了什么毛病,忙叫车夫停车,让我下去走走。

我很听话地下了车,发现外面山明水秀,风景很好,道路两边的树林也非常茂盛,林中还有密密的树丛,倒真是个值得好好走走的地方,可惜一旦思维放松下来,身体也要求放松,急欲找个地方方便一下,我报告了马老大一声,她笑着叫我到树丛里找个地方就好了,不过要小心别被野狗咬了屁股。

我假装没听见后半句,找了个比较茂密的树丛就钻了进去,在树丛中间找了块能蹲下的地方唏哩哗啦方便了一通,用树叶擦擦,便起身向外走去,走了半天忽然觉得不对劲,这才发觉好像搞反了方向,不但没走回去,反而越来越往林子深处去了。我吓了一跳,赶忙回头,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心头狂跳起来:这岂非是天赐良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转身跑了两步又犹豫了,心想马老大虽然算不得功夫有多么厉害,逮住我总不成问题的,这样跑法似乎只是白费力气……可心底有个声音又道:管他娘的,力气不白费好像也没什么用,就当活动活动筋骨好了,于是下定决心拔脚飞奔起来。

第七章南小少林与野菜

自那次任务失败狂奔回去找师妹之后,我第一次撒开了腿飞快地狂跑,这才发现也许自己是个在奔跑上极有天赋的人。需要澄清一下的是,其实我和两个师哥都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对惟一的小师妹有特殊的情感,所以跑得那么快也没有什么旁的原因,即使拉在后面的是我最讨厌的师哥李,我也一样会飞奔回去找他的。风声挟着树枝啪啪地从脸上抽过,却来不及觉得疼,只想跑快些,再跑快些,反正都要被捉回去的,索性痛痛快快跑一回……跑着跑着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是什么,心神一分,脚下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简直是嗖一声就飞了出去,不过在半空中终于想明白了哪里不对劲,奇怪,为什么跑了半天,马老大还没有来追我呢?

刚想完便轰然着地,脑袋正撞在一个大树桩上,立刻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晕晕乎乎的,迷糊中半睁开眼,看到的居然是粗麻白布的帐子,恍惚间觉得好像是在龙五家睡了一大觉,梦见了无数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立刻松了口气,简直要谢天谢地,可惜脑袋再一动,就觉得剧痛无比,伸手一摸才发现头顶起了个巨大的包,唉,看来并不是做梦了,可是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用这种粗麻白布的帐子呢?

我挣扎着爬起来掀开帐子,居然立刻就看到了一个和尚。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没什么人会随便剃光头,所以虽然我从没见过真正的和尚,但如此坦然的一位光头仁兄,想必应该是个和尚,不过我不是在树林里跌倒了吗?怎么会睡在一个和尚的床上?

和尚听见动静,也转过头来看着我,微微笑道:“小施主醒了?头还疼不疼?”

我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头顶的大包,立刻疼得呲牙咧嘴。

那和尚露出奇怪的神色,起身过来,一边查看着我的大包一边道:“按说两个时辰前已经上了少林的金创药,不该还这么疼才是。”

少林?不会吧,我这一跤居然摔到了少林?我简直说不出是惊还是喜,虽然少林与杀手基本上不共戴天,但好像对弃暗投明的杀手还是非常欢迎的,而我确实已经不想再做杀手这份看似很有前途的职业了,他们应该不会把我赶出去,不过,我忽然想起个问题,传说中少林好像在黄河以北的地方,而我们这里分明是长江以南,就算马老大轻功过人,加上这两天赶的路程,也不至于就跑了这么远吧?

和尚看完了我的大包,才看见我满脸的疑窦,便非常善解人意地笑道:“小施主你与佛有缘啊。今日做完了早课,住持师父忽然集中了全寺的僧众,教我等分拨出寺,往不同方向去找野菜,小僧从来不曾见过什么是野菜,只愁两手空空如何交差,便不觉越找越远,忽然听见一声闷响,心想也许野菜没找到,倒碰见了野味——阿弥陀佛,小僧出家前是个屠户。我急急赶过去,才想起野味不能带回来,还好居然看见小施主你昏倒在地上,心说还好不是野味,不然岂不要犯了戒……”

听到这里我简直哭笑不得,忙打断他道:“多谢大师相救,不过大师救了我回来之后,没有人来寺里找我吗?”

和尚被我一打岔,不再提他的野菜和野味了,也诧异道:“不但没有人到寺里来找,寺里派人到附近的村庄询问,也没有走失人口,让大伙儿很是失望啊。”

我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他用词很怪,便问道:“大师,应该是让大伙儿很奇怪吧?为何要失望呢?”

和尚苦着脸道:“当然要失望了,寺里香火不盛,徒弟倒很多,已经到了要全寺出动挖野菜的地步了,如果施主你是附近人家走失的孩子,多少能得些酬谢吧,如今却落了空,还有至少数日要多养活一个人,岂止是失望,简直是郁闷啊。”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道:“不会吧,少林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和尚叹道:“少林当然没有沦落到这个地步,其实按说南小少林也不该如此的,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一天比一天穷了。”

我更惊讶了,道:“南小少林?”

和尚却很平静地道:“鄙寺正是闻名武林的南小少林,虽然比起东小少林来是穷了些,但听说比西小少林与北小少林还是要强得多。”

要不是出于礼貌,我简直要大笑起来,原来不只是杀手们喜欢扯虎皮做大旗,少林界也一样啊——既然有东南西北的小少林,没准还有大少林、中少林……也堪称是“少林界”了——不过这样有些不厚道,人家好歹救了我,虽然动机不大纯正,也要道谢才是,我赶忙道:“久仰,久仰,多谢大师救命之恩,还不知道师父叫什么……呃,法号?”

和尚合掌道:“方丈说这是缘分,不须谢,也不须记,小施主言重了。小僧法号慧清,不知小施主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如何来到这里?为何昏倒在树丛中?”

他这四个问题一连串问出来,却叫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既然马老大并没有来找我,看来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但终于跟我没关系了,真是阿弥陀佛。可我又不敢回去找师父他们,这个南少林寺虽然穷了些,却正是个不错的容身之所,我什么都怕,就是穷大的人不怕穷,可如果把发生过的事情都告诉这位慧清和尚,这里恐怕就容身不得了——思忖了半天,我决定说谎,便道:“我……我只觉得头疼,从前的事情……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虽然我说得并不顺溜,不过也许我的思忖像是回想,脸红像是着急,结巴像是迷惑,反正慧清和尚好像真的相信了我,也陪着我着急起来道:“这可如何是好?少林的金创药就算不止疼,也不该让人变傻了呀。”

我差点又笑出来,好容易忍住了,才恳求道:“慧清大师,我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无处可去,不如你好人做到底,把我留在寺里做徒弟吧。”

慧清想了想,才道:“这我可做不了主,你等着,我去替你问一下方丈吧。”说罢转身就走,到门口忽然站住了,回身笑道:“对了,小施主你饿不饿?我虽然只捡回了你,别的师兄弟还真挖回了不少野菜,我先去给你端碗野菜汤回来好不好?”

我心中一阵温暖,虽然慧清嘴上说我不但没带来什么好处还要白吃他们的,但是他其实对我是很好的,刚要开口道谢,他却已经笑嘻嘻推开门出去了。

不一会,慧清便端了碗热腾腾的野菜汤回来,送到我面前道:“快喝吧,小心烫着。不知不觉已经开晚斋了,大伙儿都喝得香着呢,等你喝完我也就去了。”

我感激地接过碗来,吹了几口气,正要开喝,忽然看到汤里漂着一个白色的小圆蘑菇,心里一震,指着它道:“这是……”

慧清伸头一看,笑道:“是个蘑菇吧,怎么了?”

我仔细看了看,立刻吓坏了,过去我们三餐不继的时候,也常跟着邻居大婶们出去挖野菜,据我多年积累的可靠经验,这是种有毒的蘑菇,不知道叫什么,但决不能吃,吃了会狂拉肚子。我立刻跳起来道:“这汤不能喝,你快去叫大家都不要喝了,快去!”

慧清从我的脸色上看出事态严重,急道:“可他们都已经喝了。”

我顿足道:“已经喝完了还是正在喝?”

慧清被我提醒了,忙道:“正在,正在,我这就去叫他们不要再喝了!”说完便拔足飞奔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就大叫起来:“菜汤不能喝。别再喝了。”

我想了想,也跟着奔了出去,随着慧清奔到一间大屋子里——后来知道那是斋堂——才发现事态严重了,一共三四十个和尚已经有三分之一不见了,看来是到厕所排队去了,还有三分之一正抱着肚子弯下了身哼哼,还有三分之一脸色也已经绿了。我顾不得许多,就近抢过一个和尚的汤碗看了看,幸好残存的汤里好像并没有别的毒蘑菇或者毒菜了,这才松了口气,对慧清道:“你快给他们多喝些清水,会好过些,我这就去找解药!”

慧清应了一声,立刻跑到厨下去找清水,跑了几步忽然发现背后跟着个人,回头一看居然是我,急道:“你不是要去找解药吗?”

我不好意思地道:“请问贵寺的大门在哪里?”

慧清一拍脑袋,道:“唉呀,是我忘了,这样吧,我们同去好了,解药比清水重要呀!”说罢便拉着我向外飞跑而去。

这南小少林虽然古旧破败,规模倒真不小,就算慧清拉着我,也转了好几个弯才跑出大门,还好出了门就是茂密的树林,看来离大路确实不远,只是林子太茂盛,全给遮住了,也把日落的余晖遮去了不少。我很快便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那种小白圆蘑菇,其实解药就是常常跟它长在一起的一种叶子像被羊啃过似的野草,我连根拔了几棵,慧清也学着我拔了一把,天就彻底黑了。

回到寺里,慧清生起火来,我用那野草煮了一大锅汤,给每个和尚喝了一碗,他们的腹痛腹泻便渐渐止住了,纷纷到厨下来向我和慧清道谢。慧清很坦然,我却非常不好意思,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忽然有个小和尚挤进了人堆,对我施了一礼道:“这位施主,方丈请你和慧清师兄到禅堂用茶。”

方才方丈的解药是慧清亲自送去的,据他说方丈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大多时间都深居禅堂,晚斋也在禅堂用的,拉了肚子就更没法走出来了。这倒让我很有些同情和担心,不知道他老人家受不受得住,这样看来应该没事了,我松了口气道:“这个……不敢当吧……”说着瞥了慧清一眼,他恭身回了一礼道:“是。”便随着小和尚走了出去,我也只好跟在后面,不过倒是也有几分好奇,心说去看看也好。

七拐八弯地走了一会,才到了禅堂,小和尚止住我们,先进去通报了一声,这才回来请我们进去,不知为什么,这破旧的陋室却让我觉得十分庄严,恭恭敬敬地跟在慧清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我们在两个蒲团上各自盘膝坐下,小和尚斟出三杯清茶,便退下了,内室缓缓踱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方丈,缓缓在我们对面坐下,先捧起茶啜了一口,才笑道:“老衲差点以为再也喝不到如此的好茶了,惭愧,惭愧呀。”

慧清也捧起茶喝着,却不说话,我只好硬着头皮道:“哪里,其实野菜、野蘑菇的毒性都很好识别的,我可以教给大家,就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慧清这时才放下茶杯道:“师父,这位小施主说得很有道理,不如就让他留在寺里教大伙儿分辨野菜吧。”

我忙顺着杆子道:“好呀好呀……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认识很多野菜,不但知道怎么分辨毒性、怎么解毒,还知道怎么腌菜、晒菜干,留下我吧!”

方丈放下茶杯,微笑着看了我一会,目光中仿佛颇有深意,半晌才道:“施主已决定抛开一切,忘却一切了?”

我坚决地点了点头道:“决定了。”

那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我算是得到了许可正式留在寺里,不过方丈还是坚持给我剃了光头。他说这样一来方便些,二来也比较凉快,倒不勉强我做和尚,只要形式上与大家统一就好。刚剃完我有点不习惯,尤其是头顶还有个青紫的大包,看上去怪异极了,不过大包消了之后就顺眼多了,而且我发现方丈说得很有道理,此地气候湿热,初秋也像夏天,光头确实比较凉快,而且到树林中活动也方便多了。

说到去树林中活动,我的作用就大了,按照我对方丈的承诺,不仅很快就教会了所有人分辨各种野菜,还教会了他们腌菜、晒菜干,还和香积厨的和尚一起发掘出了无数种野菜的烹调方法,以至于后来挖回的野菜都不够吃了。方丈决定在寺后辟出一大块地来种植野菜,事实证明这个决定实在太英明了,第二年我们摸索出了经验后,便获得了野菜的大丰收,无论是鲜菜、腌菜还是菜干简直多得吃不完了。通过这件事,我才发现寺里真是卧虎藏龙,慧清这样的前屠户还算是没用的,其他师兄弟中有前花农、前菜农、前耕农等等,都是本行干不下去才仰慕少林的名声跑来出家的,本来已经在后悔不已,现在终于找到了发挥的舞台。

这时师兄弟中的前小贩们及时发挥了睿智的头脑,开始尝试着向周围的村庄推销我们的野菜,本来只打算胡乱试试,省得堆在寺里要发臭了,不料很受大婶们好评,还被推荐到了集会上大出风头,从此便渐渐扬名四方了。于是我们再接再厉,扩大了耕种面积,增加了种植品种,改进了腌制和风干的工艺流程,开始大批量出产新鲜可口、风味独特的“南小少林记”野菜了!

还有个前秀才师兄把我们分辨、种植、腌制、烹调野菜的种种细节记载下来,写了本《南小少林野菜全纲目》,马上有书商闻风跑来要求公开出版以飨众人,据说后来创下了销量的奇迹,而且是这个时代的第一次,非杀手类图书在排行榜上压倒了年年雄踞榜首的《杀手同盟年鉴》!

经过一段时间的经营,寺里收获颇丰,香火也逐渐兴盛起来,最让我高兴的是方丈也很高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我们大概是第一家因为野菜而大出其名的少林分号吧,不过用方丈的话说,我们穷苦的时候少林不嫌丢脸,这是一种伟大而谦逊的佛门精神,所以我们富足了更是少林的骄傲和光荣,应当继续努力,用我们的方式将“少林”发扬光大。我觉得方丈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什么事情被他一说都变得很有道理,果然不久少林就派人来拜望方丈,对南小少林的突飞猛进表示赞赏和鼓励,临走还带了整车的野菜制品和N本《南小少林野菜全纲目》,据说还要将这本书收入传说中的藏经阁,让我们觉得无比得意。

我这才知道种野菜也是另一种江湖,不过比我曾经知道的两个江湖看上去都要好多了,所以当这一年不知不觉便热热闹闹地过去,我只觉得说不出的快乐与满足,身边的所有人也都对我很好,一切阴暗残酷的事情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噩梦,早已远远地过去了,我只希望这样高高兴兴地在南小少林拾掇一辈子的野菜。

但我实在高兴得太早了。

在南小少林的日子里,慧清和方丈是和我最接近的两个人,事实上我更愿意用“亲近”而不是“接近”,但方丈不许,他说出家人六根清净,跟谁也不能有“亲”或“近”的关系,虽然我不是和尚,好歹也剃了光头,再说方丈是我除了师父以外最尊敬的人,他说什么我是一定会听的,那就“接近”吧,反正对我来说是一个意思,怎么说并不重要。在我这么说的时候,方丈却给予了大力的表扬,认为我很有慧根,让我很是得意,虽然我并不大明白什么是慧根,以及为什么这样认为就是有慧根的表现。

关于慧清,我觉得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虽然很多师兄弟认为他天生鲁钝,而且出家前的本事在我们的野菜事业中也根本派不上用场,事实上,屠夫的技巧在寺里压根就派不上任何用场——所以在大伙儿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总是闲着,而我也是忙的时候少,闲的时候多。我那点关于野菜的认识基本上只是起到了对师兄弟们的启蒙作用,接下来他们充分地运用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很快就把我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我他们也能做所有的事情,而且没准还做得更好,所以我和慧清常常一起闲着发呆,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沮丧或无聊,反而总能兴致勃勃地找到愿意一起去做的事情,有时候我想也许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吧,不管是鲁钝还是什么,即便是鲁钝好了,但至少有个作伴的一起鲁钝,也就不算是坏事了。

于是我们常常一起去砍柴、担水,甚至一起去看日出和日落,和慧清在一起惟一的遗憾是不能捉小昆虫或者斗草什么的,他严守着不得杀生的戒律,就连砍柴也一定要选枯死的树木,以至于有时候为了找枯树我们也会在树林里绕上大半天,累得筋疲力尽,但他从不叫苦,也不觉得烦闷,仿佛其中有着无尽的乐趣。其实我也一样,我觉得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自由自在的就好,自由的感觉真可贵。

慧清年纪并不大,据他说大概是30岁左右,这个“大概”是因为家里兄弟姊妹太多,母亲实在记不大清楚了,同他的年纪一样,他在庞大的家庭里也基本从小就处于被忽视的状态,当然衣食是不缺的,性格却因此变得有些……怎么说呢,就是师兄弟们说的鲁钝吧,不过这是我的判断,他本人并不同意,他觉得他是天生鲁钝,就算兄弟姊妹少些也一样,而且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事实上什么事情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这才知道当初他把我捡回来的时候为什么说的话都那么有趣了,而方丈对这种品性也赞扬不已,认为他不做和尚简直是浪费。

所以和慧清谈话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比如他问我:“你既然想不起从前的事情,为什么能记得关于野菜的一切呢?”

我当时就傻了,觉得这真是个天大的漏洞,这下子完蛋了,但接下来他又说:“我想你从前一定吃了太多的野菜,就像我从前实在杀了太多的猪,做梦都想把关于杀猪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却偏偏怎么也忘不了。我到寺里五年了,连家里到底有十几个兄弟姊妹都有点记不清了,担提起杀猪来还是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真是活见鬼。”

我于是大大松了口气,夸他说得实在有道理。

又比如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出家?”

他便答道:“猪杀得实在太多,没意思了,又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不做和尚只能去做杀手,但杀人和杀猪有什么分别?何况做和尚也没什么不好,猪下水我实在也吃够了。”

这是我听到的关于做杀手还是做和尚的最精辟的论断。

但是他接下来便道:“其实开始我也总想不通那些种菜的师兄为什么不做杀手跑来做和尚,莫非吃了半辈子的菜还不够?后来才想明白,猪杀得太多固然会再也不想杀任何东西了,但从来没杀过什么东西的,要他去杀人可也不大容易。”

我晕倒,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实有一定的道理,而且这样的话打死我也说不出来,于是更喜欢他了。

而关于方丈,我可说的东西就少了,他好像不会武功,而且年纪已经很大很大,大得他自己都常说实在不记得了,所以常常只是静静待在禅房里念经和品茶,这两样仿佛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了,以至于师兄弟们的法号都是用他常用的茶碗上的一句“可以清心也”来排列的,比如“慧清”就是慧字辈的第三个徒弟,还好寺里的和尚统共不过三四十名,这个法子倒也非常好用。

所以我们其实极少见到方丈,而他每次出现基本上都会做出一个关乎本寺生死存亡的重大决定,然后回去静静地念经和品茶,比如决定把原本的“净土禅寺”改为“南小少林”并出动当时寺里当时包括他本人在内仅有的五个和尚四处张贴布告公示,就在很大程度上挽救了本寺当时快要倒闭的局面,不仅成功地得到了士绅们的一大笔资助,并且立即招到了30多名弟子,使得少林寺的考察人员在半个月后赶到的时候,“南小少林”至少看上去已经很像个样子了,于是顺利通过了考察,正式成为少林分号;但事后师兄弟们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却只是淡淡道:“当时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改成‘杀手禅寺’吧。”

虽然事实上我们很少见到他,却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很敬重他,而且私底下都觉得他跟自己很接近,包括我和慧清这样鲁钝的人在内,都觉得方丈是自己的知己,比如我就总觉得自己会永远记得他同意我留下来之前的那场谈话,虽然他一共只说了不到两句话,而且是两句看起来毫不出奇的话。

其他的师兄弟其实也待我很好,待慧清也很好,这是我发现的和尚们最大的优点,他们认为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是一回事,却绝不会因此就如何怎样地对待你。他们待我好不仅是因为我启发了他们在野菜上做出的辉煌成绩,事实上我也就起了点启发的作用,后来的事情都是他们自己摸索着做出来的,我简直就是坐享其成——事实上他们都是些善良而随和的人,无论做俗人还是做和尚,三餐不继还是衣食丰足,都若无其事、气定神闲,而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大家才会来到南小少林,并能安然地呆下去吧。

可就在这一天,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早上起来用斋的时候,我就发现慧清不见了,但大家都没当一回事,都跟我说也许是拉肚子或者便秘吧,没准一会儿就不知从哪冒出来了,可我心里却不知为何隐隐觉得不安,直到服侍方丈的小和尚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说方丈不见了,这种不安才得到了证实。

但奇怪的是,我反倒觉得踏实了,虽然我很清楚地感觉到这肯定与我有关。

那一天就在忙乱与猜疑中过去,大家焦急地四处搜寻,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寻找着。随着侥幸的希望一点点破灭,我却越发镇定了,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不知是慧清还是方丈说过,有些事情你越怕,它越会来,所以怕也没用,不如随它去吧。

傍晚,大师兄将众人集合起来,叫大家去用晚斋,然后照旧做晚课,并必须准时就寝,以便明天有沉着的心态和足够的精力继续寻找慧清和方丈。

我因为不算和尚,所以不用做晚课,晚斋散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刚关上门,立刻觉得有什么东西顶上了我的后心,一个熟悉的声音悄声道:“好兄弟,你这一年过得可真快活呀。”

是马老大的声音,我立刻分辨了出来。

第八章声名远播百花楼

我正在想是先打个招呼好,还是管它那么多,直接问她慧清和方丈的下落好,她倒直接说了出来:“别出声,跟我走,慧清和方丈就在你床上,明天早上就会自己醒来,而且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

我松了口气,觉得这样安排也不错,正要答应,忽然多了个心眼道:“先让我看看他们。”

马老大笑道:“没问题,但是不准弄出什么声响来,否则他们可就活不成了。”

我刚答了个“好”字,她便悄无声息地拉着我跃到了床前,松开我,右手掀起帐子,左手轻轻一晃,不知什么东西便亮起了微弱的黄色光芒。我果然看到了慧清和方丈静静地睡在我床上,伸手探探他们的鼻息,清晰而稳定,我这才放下了心,道:“好吧,我跟你走。”

马老大便不再做声,收了亮光,放下帐子,拉着我绕到床后,打开后窗,先将我掷了出去,我刚落地,她也飘然落在我身边,然后照旧拎起我的腰带向外飞掠了出去。

我无限依恋地看了南小少林最后几眼,告别这个给了我一年的欢乐和温暖的地方,和那些一无所知的善良的和尚,还好倒霉的我没有给他们带来不幸和伤害,希望他们的野菜事业能兴旺发达地进行下去,并从此忘了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吧……正伤感地想着,不觉已到了密林深处,马老大忽然止住脚步,“啪”一声将我丢在地上,怒道:“臭小子,我对你不错呀,为什么偷偷跑掉?!”

我疼得呲牙咧嘴,半晌才能开口道:“你确实对我不错,可我实在不想跟着你走下去了。”

马老大默然了片刻,方道:“那你可以跟我说明白,咱们再想其他的法子,我只道你是个老实孩子,什么事都不瞒你,你倒好——你这一走不打紧,还过了一年快活日子,可把我害惨了……”

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道:“你……怎么了?”

马老大坐了下来,缓缓道:“还记得那个胖哥哥吗?”

我点点头,她继续道:“那天他忽然被人杀了,其实我心里也很害怕,所以立刻带着你匆匆上路,谁知走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你忽然跑了,我发觉不对的时候便追入树林,结果不但没找到你,反而遇上了他弟弟,差点就把命送了。”

我诧异道:“你那时不是总说有‘贵人’帮助我们吗?”

马老大苦笑道:“我说了有‘贵人’不错,可没说他一定会帮助我们,如果他安的是好心,也就不会忽然下手杀了胖哥哥,让我们背着大黑锅了。”

我也觉得很困惑,不由问道:“那‘贵人’为何不趁你跟胖哥哥的弟弟打斗的时候来追我呢?”

马老大道:“也许那时你已经被慧清救了,而我们的‘贵人’恰巧是个不能跟少林做对的人,而且他的目的也并非要得到你——只是不想让你真的找到聂小无罢了,所以你呆在南小少林他也不反对。”

我道:“‘不能跟少林作对’?你是说——”

马老大叹道:“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这么猜测罢了,那时我侥幸得了小半条命,也已吓破了胆,不想再插手这件事情,本来打算躲在红薯窖里养好伤就渡海去东瀛,可前两天又有人把我从窖里挖了出来,逼着我来找你。”

我惊道:“谁?是那‘贵人’吗?”

马老大摇头道:“不知道,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我道:“那他叫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马老大道:“说来话就长了,小子,我也喘过一口气来了,不如咱们上车,我慢慢告诉你吧。当我求求你,别再跑了,我如今身子、功力都大不如前了,你若再跑了,只怕我就要没命了。”说罢缓缓起身,居然没有施展轻功,而是慢慢拨开树丛向外走去。

我看她的样子,确实有些虚弱的感觉,但想起她一贯的作风,又疑心不知是真是假,但已然出来了,信不信也没什么区别,就随着她向外走了一段路,然后她才再度提气飞掠,带我出了树林,上了在大道上等候着的一辆马车。

车行之中,马老大告诉了她对这件事的推测,以及一年来江湖上流传的一些惊人的消息——虽然师兄弟们有时也谈论些江湖传闻,但我一般都远远地躲开,除了跟野菜有关的,其他我都不关心,尤其不想听到“聂小无”这三个字,情愿去跟慧清讨论些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所以除了野菜引起的轰动基本什么都不知道,也完全不想知道——虽然我依然不大想听,但如今逃避也没有用,而且看得出马老大也很郁闷,如果我用慧清的口气对她说:“管它那么多,就像无论用什么方法最终也不过是把一头猪杀死罢了,有什么分别呢?我们走一步算一步好了。”也许她不等我说完就会一掌拍死我。

据马老大说,这一年来江湖上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最可怕的就是少林的再度崛起和杀手同盟的日益没落,最重要的原因是皇帝新宠的爱妃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得宠以后非常感激佛祖庇佑,陆续给少林拨下了巨额的赞助,全力支持南小少林的野菜事业,而少林也抓住这个大好的机会,一方面频频派遣高僧入宫说法,致力于给皇帝、太后等其他重要人物彻底洗脑及争取更多赞助,另一方面则在民间大力宣扬佛法及佛家养生秘方,并趁机充分开发相关副业,如“少林秘制”豆制品专卖、“少林内供”蘑菇种植及烹调法教授、“少林独家”简易健身拳开班等等,都迅速受到了大众的欢迎和追捧,成功地掀起了全民崇佛、素食和健身的热潮,而崇武好斗的风气就相应地被压了下去,甚至在很多地方受到了抵制,所以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层面上都对杀手同盟造成了重大的打击。

而杀手同盟对此的态度刚开始是非常冷静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总要给别人一些红的机会,可随着事态的发展他们渐渐也按捺不住了,而到了少林俗家弟子的全国总人数和身家总累计终于超过了杀手同盟的纪录时,他们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如果再不采取措施,也许就会被少林打倒在地,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而偏偏在这一年里,杀手同盟并未做出耀眼的成绩,也没有诞生具有影响力的明星级杀手或爆炸性事件——简直就是自甘堕落——而惟一在民众心目中仍保持着不可动摇的地位的杀手,只有聂小无,他在这杀手业市道低迷的一年里,一如既往地继续进行着他伟大的传奇事业,而且高潮迭起,精彩纷呈,每次出手依然让人心跳不已,可惜他做的虽然是杀手的事情,却从未被民众认为是杀手同盟的成员,而且在少林大出风头的时候,有人甚至不顾出家人不杀生的事实而将聂小无看作少林的杰作,让杀手同盟恼火不已。

听到这里,我大概明白了,便趁马老大喝水的工夫问道:“你是说,杀手同盟想要收服聂小无?可是拿我去……能管用吗?”

马老大道:“事已至此,管用不管用,也只得试试了。”

马老大接着道:“不过据我猜测,一年前杀手同盟阻止我们,是不想让事情闹大,更壮了聂小无的声势,而一年后支持我们,也未必真的以为我们能替他们找到聂小无,只不过是借此制造些事端,削弱大家对少林的注意力吧。”

我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但更觉得无奈和无趣,只想回到南小少林去砍柴担水。一想到此去可能又会遇到些莫名其妙的人或极其恐怖的事,马老大看起来重伤未愈,动不动就上气不接下气,就更是让人担忧不已。

马老大也叹了口气道:“小子,其实我也不愿意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可我也不想死啊,你也不想吧?只求佛祖保佑,神迹出现,要么我们忽然找到聂小无,要么杀手同盟忽然倒闭了吧。”

我被她逗乐了,习惯地摸了摸脑袋,才想起一个问题,忙道:“可是我现在看起来像个和尚,不会不方便吧?”

马老大道:“像和尚才好呢,想想看‘落魄孤儿为聂小无锒铛入狱,今成少林弟子再出江湖寻仇’,多好的一个故事题目,所有的说书先生都要感激死你了。”

我们相对大笑了一通,马老大才告诉我,这次“贵人”为我们安排的路程很长,先向东,再北上,然后往西走,最后绕回南方来,如果我们都还没死,也找出没有什么结果的话,就再绕一圈,可谓路漫漫其修远,所以不如先睡他娘一觉再说吧。我接受了这个建议,靠在座垫上晃晃悠悠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耳边只听车马喧哗,人声鼎沸,好像来到了一个热闹的城镇,睁开眼睛才发现对面的马老大已经像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一样,打扮得五彩缤纷。请原谅我用词不当,不过第一眼看上去确实就是这个感觉,或者说打扮得花枝招展吧,看见我醒了,便朝我媚笑了一下,问道:“怎么样?美不美?”

我忙不迭点头道:“美,好美……”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可为什么要打扮得这么……美呢?”

马老大收起妆匣,笑道:“别拍马屁了,我也不愿把脸刷得像个猴子屁股,不过既然出来了,不如玩得痛快点,我带你去个你绝对没去过的好玩地方,如何?”

我被她拆穿了心思,不好意思道:“嘿嘿,其实,也不难看……你要带我去哪里?”

马老大还未答话,车子却停了下来,车夫大声禀报道:“回姑娘,百花楼已经到了。”

马老大盈盈一笑,伸手拉着我下了车,我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百花楼居然真的是一座缀满鲜花的高楼,大概有八层左右,还矗立在高高的地基上,汉白玉的台阶大概就有百来级之长,看上去简直有点亦幻亦真,仿佛在云端天上一般;楼阁本身已经是雕梁画栋、非常精细了,但在那层层叠叠、千姿百态的无数鲜花映衬下,竟有些相形失色——我生平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鲜花,不仅数量多、色彩多,种类也极多,有一大半我都叫不上名字来。

台阶前还有一座花牌楼,看上去仿佛就是用鲜花扎就的,引得彩蝶环绕,非常可爱,我几乎忍不住要去扑一只来玩耍,却被马老大紧紧扯住了。她挥了挥手,车马悄无声息地自行退去了,然后便拉着目瞪口呆的我傲然迈步,穿过牌楼,踏上台阶,一步步向百花楼走去。

我忍不住问道:“哎,这百花楼是什么地方啊?”

马老大却板起脸道:“没规矩,老娘就叫‘哎’吗?再这么放肆我就撕了你那嘴皮子做下酒菜!蠢材,扎着这么大的花架子还能是什么正经地方?老娘也不知怎么竟养了你这么个人头猪脑的东西!”

我被她骂得莫名其妙,正不知说什么好,忽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笑道:“哎呀,姐姐好狠的心,这么有趣的一个小和尚,只顾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难道他爹爹是个老和尚,过夜没给银子不成?”

这几句话说得温柔之极,却听得我比挨了大嘴巴抽还难受,也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臊得简直抬不起头来。马老大却不慌不忙道:“虽然过夜没给银子,好歹老娘蹬了腿便有小和尚送终念往生咒,也是桩便宜买卖。姐姐昨夜没睡好吧,口气怎么比眼袋还大呀?”

那娇滴滴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道:“这位妹妹,百花楼不收下路人,你还是别处去吧。”

马老大却笑道:“妹子我并不是来求什么收容——实不相瞒,今儿其实是特来拆百花楼招牌的!”

那娇滴滴的声音未及答话,便听一个和蔼中透着威严的声音道:“拆招牌也要先拜拜山门吧?不敢动问姑娘的芳名是——”

马老大放开我的手,敛衽为礼,然后方正色道:“妹子出身‘温柔乡’,小名唤作小马儿,长于歌舞,曾蒙捧场的朋友们送了艺名‘软烟罗’,前日因得罪了人,须要转个场子,今日冒昧前来,还望大姐见容则个。”

那和蔼威严的声音道:“原来是有名的‘软烟罗’,轻慢了,也不敢动问这位小师父是——”

马老大的声音里忽然带了几分悲切,幽幽道:“大姐见笑了,此乃犬儿,烟罗如蒙不弃,望能一并见容。”

我实在是大开眼界,从来没听过马老大这样文绉绉地说话,也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个地方也需要这样文绉绉的说话,实在有些好笑,却不敢笑出来,忽听那和蔼威严的声音道:“软烟罗,这门里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和尚道士如何能进来?也怪不得触了你的霉头,依我看,你还是送他到庙里去吧,长久带在身边也不是办法。”

我刚松了口气,心想这下不用进去丢丑了,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还以为是牌楼上的鲜花招来了蜜蜂群,回头一看,却差点没吓死。不知什么时候牌楼前已经围了一群看热闹的,敢情方才的对话全让他们听了去了,正兴致勃勃地交头接耳中哪……唉,也不怪别人,一位花枝招展的名妓拖着个青皮小和尚到本地的大妓院求收容,实在是够瞧的了。我本来最怕又碰上血淋淋的打架,此时却恨不得忽然跳出几个人来找马老大打一架,把这些看热闹的都吓跑。

马老大也不做声,忽然伸手掐着我的脖子一按,我措不及防,“啪”一声跪了下来。她也在我身边缓缓跪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鲜艳的长丝巾,居然蒙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却忽然不耐烦起来,这样一出又一出莫名其妙的戏码,也着实让我厌倦了,也许江湖确实让人身不由己,但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我不过是一颗棋子、一件工具,就算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运,就算别人都没拿我当个人,但至少自己要把自己当人,何必听凭别人的控制呢?何况这个别人本身也不过一样是棋子和工具,又有什么资格来操控我呢?种种念头在脑子里噼噼啪啪火花一般闪现出来,我的恼怒愈来愈强烈,终于挣开马老大的手,跳起来就朝外走去。

马老大仿佛根本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一时竟忘了哭,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也不去睬她,只顾埋着头咚咚咚往外走,忽然眼前一花,一个人影拦在了我面前。

我想也不想,便往旁边一闪,谁料人影动作奇快,也随着我闪了过去,我再向另一个方向躲闪,它竟然也立即跟了过去,几个回合下来,我气冲冲地抬起了头,大声嚷道:“干吗啊?这条路你家的?”

只见我面前立着一个貌美如花,乍一看比马老大还要年轻漂亮几分的女人,穿着打扮却非常素净,她朝我微微一笑,方道:“不错,这条路正是我家的。”

她话一出口吓了我一跳,竟是方才那个我觉得“和蔼中透着威严”的声音,现在听来却完全没有了任何“和蔼”或“威严”的感觉,只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不是说觉得认识这个人,而是觉得好像听过许多类似的声音。这声音配着她的面貌身形,感觉真是古怪之极,总好像哪里不对劲。

我一边思索,口里却不好说出来,只看了看脚下的汉白玉台阶,把口气放和缓了些道:“就算我不小心走到了你家的路上,现在打算要走开去,总可以了吧?”

她却笑道:“不可以。难道你家是随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吗?”

我听着她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有种想要作呕的感觉,只得皱着眉头道:“那你说要怎样?”

她俯下身来伸出手,仿佛想要抚摸我的脸颊,吓得我赶忙闪开,道:“喂!你到底要干吗?”

她却笑得更开心了,道:“大家都知道,我这百花楼身价极高,莫说要踏入楼中一步,就是这香云阶,也是一步千金,闲人免踏的。小和尚你跑上跑下的这一趟,自己算算合多少银子?给了钱,马上让你走。哦,别忘了,尚未走下去的这若干步也要算在内的。”

我几乎要跳起来,大声道:“一步千金?你这不是讹人吗?”

她还未及出声,看热闹的人群中已有人大声答道:“这可不是讹人,不然咱们早就争先恐后地上去啦,何用眼巴巴地站在这里啊!”

人群中爆发出一串大笑,大家都看着说话的人,只见他身材高大、五官仿佛也还端正,可惜却一副脏兮兮、懒洋洋的德性,穿了身油腻破烂的蓝布衫裤,赤脚着双草鞋,两手抱着肩,笑嘻嘻地朝上看着。

我看大家的反应,这人说的应该不是假话,那可就麻烦了,我哪来那许多银子呢?都怪马老大,只顾没头没脑地拉我上来,却什么也不说清楚。想到这里我回头望了一眼,居然看到马老大已经站了起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笑嘻嘻地袖手作看热闹状,这一来我更恼火了,顾不得那许多,便挺起胸道:“要银子没有,要命倒有一条,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声音古怪的她却仿佛正中下怀似的,抚掌大笑道:“不止有一条命,还有一个人儿吧,命我要来无用,人儿倒还不错,既这么说了,那你就留在百花楼吧,几时挣够了银子还我,几时就随你离开好了。”

这个“人儿”不知为何听得我鸡皮都冒了出来,赶忙问道:“我如何挣银子还你?”没待她回答,自己却忽然醒悟道:“是了,我会种野菜、腌野菜,你只要给我块空地,慢慢的我自能把银子还给你。”

她却忽然脸色一变,道:“你是南小少林的和尚?”

我低下头,惆怅地道:“现在已经不是了。”

她静默了一刻,仿佛在用心思索,忽然道:“我知道了,你还是快走吧——姓马的,速速带着他离开,百花楼只做生意,不惹是非。”

马老大却笑道:“是非不惹也已惹了,生意还要做下去,我劝你倒不如留下我们为好。”

她冷冷道:“好,要留,我也只留下他,你快走,我的香云阶让你这臭女人踏了半晌,已让人恶心死了,还想留下?莫做梦了。”说罢又弯下身来对我笑道:“她说的也是,不过为你惹些是非也算值得……”

我不待她——不,现在我才明白了她的声音为何古怪而熟悉,原来竟是个他!说完,立刻触了电似地跳开一边,大声道:“我也要走!你,你……”

人群中忽然又传来方才那个人的声音,语带嘲讽道:“小和尚,别犯傻,留下来好处可大了,说不定过两年就盖起座万花楼来,气死这老妖怪。”

人们这次却没有大笑,而且竟不由自主般散了开去,只余那蓝衣汉子,仍满不在乎地站在原地,满脸无赖的笑容,无所畏惧地向上看着。

那被他称作老妖怪的人却气得簌簌发抖,忽然一纵身,向他飞扑了过去。这次轮到我吃惊了,天啊,难怪江湖无处不在,原来人人都会两手功夫。正想着,就看见了更惊奇的事情:那蓝衣汉子不慌不忙地扎了个标准马步,待那“她”近身,右手握拳端端正正便挥了出去,看上去真是严肃得很,更显得十分滑稽,简直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得有点过分了。

我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惊世高手,想揍谁就可以揍谁,而不是只能傻乎乎地站在一边看着。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恨聂小无,是的,他什么都不怕,于是所有人都怕他,而我这种什么都怕的人,也就只落得个谁也不拿我当回事的下场,忽然悲从心起,我大力转过头去,想喝住“她”不要滥杀无辜,我答应留下……话还没出口,却惊讶地张大了嘴——

只见那蓝衣汉子正吸一口气收拳、起身、站直,而“她”竟直挺挺躺在他面前三尺不到的地面上,仿佛已晕了过去。

可我刚才好像并没有听到他那一拳打在“她”身上的声音。

第九章兵器决定胜负

我正张大了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忽然一只手拉起了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马老大,急急对我道:“快走!”

我忽然想起了她刚才若无其事看热闹的样子,这下又要拉着我不知去哪里,骤然反感起来,用力一甩,挣脱了她道:“要走我自己会走!”

她惊讶地看着我,还未开口,忽然有人从她身后伸手将她往旁边一拨,笑道:“没错,15岁已不算是小孩子,手可不能再让你随便拉了。”

我和她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那蓝衣汉子,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身后,冷不防拨开了她后,笑嘻嘻对我道:“小和尚满有种的,不错。”

我虽然不知道他是谁,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但自己做主的感觉实在是不错,于是也朗声答道:“男人当然要有种。”

蓝衣汉子点头道:“不错,记住这句话。”

我正用仰慕和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不料他说完竟掉过头大踏步地离开了,连头也没再回一下。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简直反应不过来。不会吧,传说中这样的世外高人不是应该立即救我于水火、为我指点迷津,甚至收我做徒弟吗?怎么就这么走了?那刚才又是为什么?……算了,也许这就是现在高人们流行的消遣方式吧,看刚才的架势那个“她”在他手下根本不堪一击,也许人家不过当是饭后的娱乐罢了,是我想太多了……

待蓝衣汉子走远了,开始与马老大对骂的那女子——不,那男子——才飞奔下来,扛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她”,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还用本声低骂了一句。我虽然没听清他骂的是什么,但光是那声音与个把时辰前的区别,已经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了:我涨红了脸急急走下台阶,四下看了看,反正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就随便挑了一个方向大步走去。

走了一会,心情平静了些,才发觉身后有人跟着,转身一看,居然是笑吟吟的马老大,只得站定了道:“干吗?”

马老大笑道:“不干吗!只是忽然发现我身边居然有了个非常有种的男人,实在是太幸福了,所以不紧跟着他走还能干吗呢?”

我哭笑不得道:“姐姐,你饶了我吧,我自己还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呢。”

马老大笑道:“不要紧,反正我也不知道,不如我们走到哪里算哪里好了。”

我只得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忽然发现自由固然是好事,但漫无目的的自由就未必了,而漫无目的且身无分文的自由简直就有点要命,跟着马老大的时候虽然觉得茫然失措,处处受人摆布,但毕竟总有饭吃、有处住。想到此,我赶紧打住自己,居然还有这么没出息的想法,难道自己就不能找到饭吃、找到地方住吗?在南小少林,自己不是也做了些有用的事情吗?即使现在没有野菜可利用,自己也至少是杀手出身,可以重操旧业嘛,虽然杀不了人,送送信什么的总是可以的……想到这里,我又高兴了起来,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有种的男人!

于是我站住脚步,向路边一个大妈打听了一下本城最热闹的地方在哪里、如何走,便昂首挺胸地踏上了我的重操旧业之路。

走到半路,我忽然想起个关键的问题,就是我光溜溜的脑袋。见到我的每个人都叫我“小和尚”,基于少林和杀手同盟的恶劣关系,这样去推销自己似乎有点不对劲,于是思考了片刻,便躲进了厕所,撕下一条内衣裹在头上和手臂上,姑且假装有孝在身吧,虽然看起来有些奇怪,比如人家会说有孝也未必要剃光头吧?但至少可以解释说是亡父的心愿什么的,虽然听起来也不大可信,多少也算个理由吧,反正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走出厕所,才发现马老大站在外面等着我,一看见我,就笑得好像一朵花,不,像个花痴。我转身就走,管她呢,我只管做我自己的事情,她爱跟着不跟着,跟烦了估计自己就跑掉了。

终于到了闹市区,我开始逐门逐户问过去,方法很直接,比如进了杂货铺,便先找到老板,然后等待他空闲的时候叫他一声,施一礼,然后微笑着问道:“不知您是否需要杀手服务?”

可惜结果很让我沮丧,所有人的反应都跟那个杂货铺老板一样,先是惊诧,后是上下打量我,然后咧开大小不等的嘴巴笑着道:“不需要,你问问别家吧。”简直跟事先商量好并排练过一样整齐,以至于我走到最后一家铁匠作坊的时候,已经基本绝望了,向恰好在喝水的铁匠作了个揖后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就转身向外走去。

谁料铁匠居然叫住了我,问道:“小和尚,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转身道:“我不是和尚,我是个杀手。”

铁匠瞪大了眼睛看了我半晌,方道:“噢,原来现在杀手也流行剃光头了,抱歉抱歉,我刚才没注意你还缠了根布条,是跟和尚不大一样。”

我又好气又好笑,便道:“不要紧,不过我想你也不需要杀手服务吧,我去问问别家好了。”

刚说完待要转身,铁匠居然立刻道:“没有啊,我正想歇口气,出门去找个杀手来呢,倒正好有个杀手送上门来了,虽然年纪、个头都小了点,也将就能用吧……”

他话还没说完,我便几步蹿到了他面前,惊喜地问道:“真的?!你真的要找杀手?”

铁匠被我吓了一跳,道:“身手很灵活嘛……当然是真的,我王铁匠说的话比打出来的东西还管用呢,骗你做甚?我说小杀手兄弟,你要什么价钱啊?”

这下可把我问住了,这个问题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呢,不过我立刻想到另一个问题,便答道:“那要看你要我做什么了。”

王铁匠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笑道:“真是的,忘了说了,小兄弟你先坐,喝口水,我慢慢跟你说。”说完便把自己端着的大瓢递了过来。

我有些感动,觉得他真是憨厚可爱,而且问了半天也确实渴了,接过瓢咚咚喝了几口,顿时觉得好爽快,忽然想起马老大不知道还有没有跟着来,回头一看,她居然真的站在门口,仍是笑吟吟地看着我,虽然哭笑不得,但我也想起她跟着走了半天,多半也渴了,心中也有些不忍,于是将瓢递过去道:“你也喝点吧。”

王铁匠这才发现还有个人,忙问道:“这位是——”

我不好说真话,又不好说不认识,想了想只得道:“是我……姐姐。”

王铁匠打量了马老大一番,才问道:“令姐也是杀手吗?”

我看了看马老大,她刚喝完两口水,正把瓢递还给我,仍是笑吟吟地什么也不说,看来是跟定我了,我心想那一起打工也不错,没准价钱便宜些,王铁匠也愿意多请一个人,就道:“是的。”

王铁匠立刻笑道:“那请进来一起坐吧,我这儿事情可不少,正担心你未必做得过来,多个人帮忙也是好的。”

马老大听了,便走了进来,静静找了个凳子坐下,微笑地看着王铁匠。

王铁匠打量了我们两个人一通,看来很满意,便清了清嗓子道:“好,那就说说我需要两位做的事情吧。”

我正襟危坐,尽量摆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道:“请讲。”

王铁匠笑道:“我看两位像是外乡人,想来不了解本城的情况,所以我就从头说起吧:本城的铁匠铺只有三家,各有所长,而我王铁匠的铺子呢,是专门打造各种杀人武器的,二位请看——”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这才注意到铺里的墙上果然挂满了林林总总的兵器、暗器以及一些既叫不出名字、也看不出用途的怪异铁器,不由得非常钦佩。只听王铁匠继续说道:“论起杀手们所用的各种武器,我这里莫不应有尽有,曾经是杀手同盟指定武器购买铺之一啊,而且就算是无人见过的奇特武器,我也能根据传说的描述制作出来,当然,有些成功了,有些失败了,不过,唉……”

只见他神色一变,有些伤感地道:“自从去年杀手没落、少林崛起以来,从杀手转行做和尚的人就越来越多,我的生意也就越来越差了。本来我还想硬撑一撑,也许明年世道会转回来,但现在看来,大概是没戏了,于是我决定改变经营方向,开始制作少林风格的武器……”

听到这里,我不由问道:“那你为何要找杀手来帮忙呢?”

王铁匠叹道:“小兄弟你想想,我一贯都做杀手买卖,已经名声在外了,如今要改头换面,也要让所有人知道才是啊,我本来印了一批传单到处张贴,可是一夜间就被另外两家铺子的传单盖上了。他们一看少林行市大旺,连原本的农具、器皿生意都放弃了,先我一步转行改了做少林兵器,当然不容我抢生意了。”

我忍不住道:“太可恶了,那你再多雇一批人,多印一倍的传单,把他们的也盖上不就完了?”

王铁匠道:“我当时确实是这么做的,可是他们贿赂了本城府衙,说我胡乱张贴传单,影响了城市面貌,不仅撕了我所有的传单,还罚了我一大笔银子,唉,心疼死我了……”

我听了便想起我在府衙大牢里呆过的日子,不由也叹了口气,同情地道:“那你有没有试试跟那两家铁匠铺讲和,大家一起做生意呢?”

王铁匠的脸仿佛有些红了,道:“其实……从前我生意好的时候,对他们也不是很客气,这么多年他们都被我压着,不能做杀手生意……所以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讲和是比较困难的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得道:“那你现在是打算做回杀手生意吗?”

王铁匠这才振作道:“谁说的!我才不怕他们呢!我王铁匠的生意能红火了十年,就绝不会在第十一年坍了台,哼!呵呵,说回正事,我请两位来帮忙,是因为我想到了一个绝好的点子,一定能扭转局势,气死那两家铺子。”

我好奇道:“什么点子?”

王铁匠跳起来,随手从墙上摘下一把大斧,笑道:“真人实战演示!”

我被他吓了一跳,道:“什么?”

王铁匠得意地边比划边道:“就是说,由一人扮演杀手,另一人扮演和尚,手持兵器在我铺子门前的空地上对战,从而显示出我做的少林兵器坚固耐用、趁手舒适啊!”

我听了一愣,想了想,不由得承认这是个新奇的好点子,既鲜活热闹,也很有说服力——不过好像也有些问题,便问道:“难道你不怕府衙又以破坏本城治安为名来罚你银子吗?”

王铁匠笑道:“小兄弟,他们会打点府衙,难道我就不会吗?而且不瞒你说,府衙也需要两边取利,形成互制的局面,不然让任何一方占了上风,以后他们就没有机会要银子啦——所以上头我早已打点好,绝无障碍,你尽管放心就是。”

我想了想又道:“那如果另外两家模仿你的做法,也请人来演示怎么办呢?”

王铁匠道:“本城能有多大?大家若都看过了我这里的演示,当然就知道他们是模仿我的,那还有何新意?我正好可以趁机再宣传道,其实他们的兵器款式也是从我这里抄袭的,可是绝没有我这里煅造精良……哈哈哈哈,只要让我占得一招先机,他再有什么计策,我都有对策。”

我觉得他这种想法和做法好像有点不大妥当,但再想想,似乎又说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妥当,虽然他欺负过别人,可现在也被人欺负了,说起来也满可怜的……忽然发觉自己扯太远了,问题的重点是现在看来,好像我们的工作就是替他做真人演示了。怪不得他看到我是个光头的时候那么兴奋,看到马老大的时候就更高兴了,原来正合他的需要,可是事情虽然好像没什么不对的,却似乎有点丢脸啊……

王铁匠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忙道:“小兄弟,我也知道这事有点为难你们,可是如今杀手的行市这么不景气,你们也为难不是?这份工虽然小小有点没面子,但是你二位可以蒙着脸上阵啊,又有神秘感又不丢人,况且大小是份工作,二位我看如今也有些,啊,得罪了,有些窘迫似的,先做着也无妨嘛。”

我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便道:“哪里,哪里,我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只……”下面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时顿在了那里。

马老大忽然接口道:“只要报酬合理,咱们就接下来,做什么不是做呢?王老板你说是不是?”

王铁匠倒吓了一跳道:“哎呀……我还以为令姐是哑巴呢……原来口齿伶俐得很啊,呵呵,至于报酬么,要做的事情我也说完了,不如二位出个价吧。”

我也没想到马老大会忽然开口,倒也暗自庆幸,谈价钱什么的,她应该比我在行吧,于是也转头看着她,等她说话。

马老大看了我一眼,笑道:“王老板既然看出我姐弟眼下有些窘迫,我也就直说了,如今行市萧条,价钱也谈不起了,但这份工看来也不是长久的事情,我们不过在此赚点路费罢了,也不能太吃亏了,那就每日午前、午后各演练一场,每场不超过一个半时辰,此外食宿要请王老板安排一下,演练所穿的衣服鞋袜也要劳您操心了,每场每人就算十两银子好了,您看如何?”

王铁匠好像听傻了,半晌方道:“五两如何?”

马老大道:“八两!”

王铁匠道:“四两!”

我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马老大却不慌不忙道:“七两!”

王铁匠咬牙道:“三两!”

马老大立刻道:“二两!”

王铁匠竟脱口而出道:“六两!”

马老大立刻道:“成交!”

王铁匠怔了半晌,方才笑道:“姑娘好厉害,唉,我果然老了。价钱就是这样吧,不过未请教二位的名号是——”

马老大笑道:“不敢,小女子人称‘散花天女’阿修罗,以轻功、暗器见长;舍弟人称“寸草不生”摩罗迦,以拳脚、硬功见长。落魄至此,真姓名就不提起了,有辱门楣啊,唉……”

我听她编得有鼻子有眼,正在暗笑,便听王铁匠道:“都一样,都一样,本城人也只唤我做王铁匠,谁关心到底是王什么呢?两位的名号都听起来很,呃,很有高手的感觉嘛,这就好,这就好。”

马老大微微一笑,道:“那就请王老板先安排我姐弟住下休息,然后从速打点好衣装兵器,准备明日开演吧。”

王铁匠办起事来倒很有效率,即刻安排我们在店后的耳房住下——他的铺子是前店后家,充分利用的,而且是孤家寡人,耳房刚好闲着——然后就出门找了个裁缝回来,为我们量身定做两套“戏服”,因为时间仓促,他便反复叮嘱裁缝:作工粗糙不要紧,大致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就好了。杀手一身漆黑兼蒙面,利落些,别让人看出是个女的,和尚短打僧袍即可,长了活动不方便,也费布……

好容易确定了裁缝已经充分领会精神,约定明早交货,我们松了口气刚要歇下,王铁匠又兴冲冲地抱了块木板进来,跟我们商量写什么字样比较引人注目。

我立刻声明斗大的字尚未认满一箩筐,所以这样的问题跟家姐讨论好了,可马老大却坚持认为会不会写不重要,多个人就多些主意,硬拉我坐在旁边一起想,最后在否定了“少林杀手大对决!”、“少林兵器大甩卖!”、“旷古奇观,绝无仅有!”、“杀手和尚谁更强?”等等乱七八糟的口号之后,确定用“兵器决定胜负”这句模棱两可、谁也不得罪、既点明了推销的重点又文绉绉似乎很有道理的话。这是他们的意见,我个人倒觉得还不如直接点好,这种需要我这类读书不多的人脑子转几圈才能明白的话,搞不好大家会看不懂,可惜没人理会我,只好随他们去了。最后细心的马老大还在牌子下面加上了“无关江湖纷争,纯属商业表演,已获府衙许可,小儿切勿模仿”的一行小字,让王铁匠非常满意,连连赞她细心周到。

后来马老大对我说,其实她想说的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立刻做昏倒状,跟她说算了,“兵器决定胜负”我至少还听得懂,这一句我听起来简直就像外国话了,而且看热闹的人水平也未必比我高到哪里去,难道要造成这样的场面吗?人们议论纷纷,道:“这两人打得好热闹啊?为什么啊?牌子上写着什么哪?”然后有个识字的一读,大家纷纷恍然大悟道:“噢,原来是两个波斯人打架,好可怜啊,是不是那个矮个子的欠了高个子的钱啊?”……把她笑得半死。

然后还要帮王铁匠收拾门面,藏起杀手兵器,搬出少林兵器,确定场地大小,演练重点推销的兵器等等……直忙到掌灯时分,才有个做短工的瘦长条老妈子到铺里来慢腾腾地煮饭,用王铁匠的话说,反正她每天也是这个时候才过来,没饭吃的时候不做点事情更觉得饿,不过事实是等到有饭吃的时候我几乎已经不觉得饿了。

匆匆吃了几口饭,已到了如果不立即睡觉明天就爬不起来的时间,只好又匆匆洗了洗脚上床去睡,倒在床铺上却觉得完全没有睡意,回想这一路来的经历,简直是哭笑不得;再想想明天要做的工作,更是头大如斗。可身为一个三流杀手,本就是什么都可以做的……其实师父那时也带着我做过许多可笑的事情,但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唉,又想起了师父……马老大在想什么?一直不出声,身也不翻一个,真的睡着了吗?……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朦胧睡着。

天才蒙蒙亮,裁缝居然就把衣服送来了,于是又被王铁匠揪起来试衣服,穿上还马马虎虎,就是行动起来有点不妙,果然作工粗糙且不费布,随便一动就有扯破的可能,王铁匠却很满意——付钱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满意——说动作小一点、注意一点就好了,反正又不是真的打斗,不过是摆摆样子罢了。我们做伙计的也无话可说,只好将就穿上了。

收拾好铺面、换好衣服、打点好兵器……总之把能干的都干完了,老妈子才姗姗来迟,慢腾腾开始做早饭,不过从饭菜的质量和王铁匠无所谓的态度来看,大概也跟他容忍裁缝的原因差不多,我不由得暗自庆幸马老大讲价有方,不然我们没准还要倒贴些钱给他。

吃完早饭,王铁匠便催我们上场表演,于是我和马老大蒙上脸,在门前空地上拉开架势,一招一式开始演练——其实我的功夫很烂,或者可以说根本就算不上会功夫,只是做些基本的动作摆摆样子,拿上兵器就更不像那么回事了,好在昨天演练的时候马老大指正了我一下,又针对要用的兵器教了我几个简单易记的动作,才勉强能应付过去。

不过比起我来,马老大就辛苦多了,以她的身手还要在表演中尽量自然地输给我,真是太为难了,我想她如果是个男的,一定立刻去剃个光头改扮和尚,然后给我包个头巾把我痛扁一顿……不仅如此,输的时候还要假装把兵器脱手丢掉,自己也摔上一跤,然后向我施一礼,大声说一句“还是兵器决定胜负啊!”……昨天练习的时候还只觉得好笑,当着一大群人的时候实在是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还好是蒙着脸,不然肯定坚持不下去了。

不过表演的效果倒是好得出奇,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午前的时候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而且多半是不会武功的平民,居然看得叫好连连。马老大有时候不小心露出点真本事,更是喝彩一片,不过这样的身手也会被我这个翻来覆去就是几个差不多的动作打败,大家居然也不觉得奇怪,更让我想不通,而且真的有人开始走进铺子去询问和购买“少林派兵器”,王铁匠肯定是高兴死了。

吃午饭的时候,王铁匠果然大大夸奖了我们的表演,并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们半天之内我们演示过的五种兵器居然卖掉了20多件,真是史无前例的好成绩啊,一定要再接再厉,发扬光大,气死另外两家铁匠铺……我和马老大都只低着头猛吃,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且不多吃点简直不知道下午还有没有勇气继续下去。

吃完饭略微休息了会儿,来店里买东西的人就又多了起来,而且都好奇地打量着我俩,有些还主动来跟我们请教兵器的用法什么的,王铁匠一来怕我们说漏嘴,二来急着进一步加强效果,赶忙拦住了话头,催着我们上场去了。

下午的情形比上午还乐观,人越聚越多,掌声、喝彩也接连不断,王铁匠的生意也红火得不得了,不过我怀疑这样下去,肯定会有真正的杀手或者少林弟子混进来看热闹,到时候麻烦就大了……不过好在一个下午过去,居然并没有跳出什么人来要拆穿我们的西洋镜,我这才松了口气。

好容易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王铁匠开心地算着账,根本想不起还有晚饭这回事,直到我们实在忍不住提醒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大悟道:“哎呀,我中午吩咐了老妈子晚上多买点菜,估计她肯定要比平时来得迟些,两位再忍忍吧。”

我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问道:“难道我们不能出去找个馆子吃一顿吗?从我的工钱里扣好了。”

王铁匠笑道:“小兄弟,不是谁出钱的问题,我老王在城里好歹做了十年生意,出去大家都认得我啊,再一看二位的身形,肯定就猜出二位的身份了。经过今儿这一天,二位可以说是红人啦,那咱们还怎么吃饭?光应付来搭讪的、问长问短的就没完没了啦!”

我想了想道:“那也好办,您不要跟着我们就好了,反正您看来也不饿,我们先去馆子里吃,您等老妈子来做饭吧。”

王铁匠正要答话,忽然门外风一般跑进来一个人,吓了我们大家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那干什么都慢腾腾的老妈子,只见她冲到王铁匠身后,惊恐地向门外张望了半天,才哆嗦着道:“不好了……不好了……”

王铁匠镇定下来,慢慢走到门口,一路上还故意弄出些声响,四下看了看,面带惊诧的表情走回来道:“怎么了?什么也没有啊?”

老妈子渐渐止住了哆嗦,但目光还有些直,讷讷道:“我走到东边那条巷子里,快要拐出来到大街上了,忽然,忽然……忽然有个人,不,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从我头顶上,不是,是后背上,刷一下就过去了,还说了一句……什么来着,哎呀,记不住了,我想想……对,他说‘小心点,别忘了自己是谁!’,是,反正不是这个话,也是这个意思,然后我就觉得后背上一凉,伸手一摸,仿佛是湿淋淋、粘糊糊的一大片,哎呀,吓死我了,我就不要命地跑过来了……”

说到这里,老妈子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脸色立刻变了,又开始哆嗦起来。马老大一个箭步上前,将她一扯扯得转背向前,大家才看到她背上居然是墨迹淋漓的“聂小无”三个大字,这下我和马老大的脸色也变了,王铁匠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老妈子哆哆嗦嗦问道:“姑娘,我背上是什么,什么东西……”

马老大道:“有人跟您开玩笑,写了几个字,不妨事的,我帮您脱下来吧。”说着,就扶着老妈子往耳房去了。

我和王铁匠相对静默了半晌,他转过身去,开始动手给铺子上门板,我也走过去帮忙,他并没有拒绝。

等我们上好门板,马老大也扶着换好衣服的老妈子出来了。老妈子的脸色好了很多,穿着一件似乎是马老大的丝袍,还好她身材瘦削,不然大概只能穿王铁匠的衣裳回去了。她仿佛还有点高兴,但一看见王铁匠便很坚决地提出辞工,欠的工钱可以改日再算,但今天的饭是坚决不做了。

王铁匠点了点头,拉开门板上的小门,把老妈子送了出去,然后仔细地关好门,转身叹了口气道:“你二位是什么来历我就不问了,我虽然做江湖人的生意,晓得些江湖中的事情,听过聂小无这个名字,但从不沾江湖中的是非,买卖人嘛……今晚结算了工钱,二位再住一夜无妨,明天还是早早上路吧。”

马老大和我面面相觑了一会,心里都明白我们这么恣意而为,大概激怒了那位“贵人”,所以提醒我们一下,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当然我们也不能连累王铁匠,他人还是不错的——我低下了头,马老大咳了一声,缓缓道:“就照王老板说的办吧,多谢王老板这两天的收容照料,来日有机会定当报答。”

王老板从柜上取了二十四两银子,递给马老大道:“两位若是方便,就自己出去找个馆子吃些东西吧,恕我不奉陪了,早些回来,我等着门。”

马老大接了银子,拉着我从小门出去,找了个面馆子,坐下来要了两大碗面和一些卤菜。

等着上菜的时候我发现情形已经不大对了,虽然其他吃饭的人仿佛也认出了我们,有些还低声议论着,却没有人来跟我们打招呼,连店小二都有些不愿意招待又不愿意惹事似的,带着点不情不愿的样子……唉,这“贵人”好大的本事,可是他这么大的本事都找不出聂小无,难道我就可以吗?想到这里,面和菜都送上来了,心一横便也不管它那么多,先吃饱了再说。马老大仿佛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一声不出,风卷残云般吃完,立即算了钱走人。

走到门口,马老大忽然又转身回去,在柜上买了二两烧酒、一斤卤菜杂拌、一份炒面,说是拎回去给王铁匠吃。我忽然发现其实她有些时候好像也满善良的。

回去之后,王铁匠果然守着店堂等着我们,接过马老大递给他的油纸包时居然有些不知所措,但马上就掩饰了过去,道了声谢,就回自己房里去了。

我们也回了房间,点上灯,坐在各自的床铺上,沉默了一会,我忍不住问道:“明天怎么办?”

马老大道:“你问我,我问谁?”

我恼道:“大家好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商量一下不可以吗?”

马老大忽然笑了,道:“我反正还是跟着你,你到哪里我到哪里,我看你满有办法的,这两天过得有趣极了,简直让我大开眼界。”

我更生气了,道:“我们三流杀手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笑的!”

马老大柔声道:“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我是真的觉得很有趣。我从小就被收养在妓院里,然后被培养成一名色艺双绝的杀手……”说到这里,她冷笑了一声,继续道,“那些日子,虽然看上去五光十色、花团锦簇、风流快活,内里却不知道有多少黑暗和扭曲……你刚遇到我的时候,看到的那些事情,其实还不算最可怕的……可这两天跟着你,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怕,走到哪里算哪里,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反而觉得很……不一样,真的,说起来真要多谢你,我从来不知道人活着可以这样的轻松和随意。”

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忙道:“其实没什么的……这种日子你想过可是容易得很,但轻松归轻松,还是要吃很多苦的,没准过几天你就腻烦了。”

马老大微笑道:“傻孩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过我原来那种日子也一样要吃苦,而且是现在的许多倍,也是你想像不到的苦,唉,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我倒觉得相比起来,现在这些‘吃苦’简直已经是在享福了。”

我想起了师父从前讲过的许许多多杀手的传说,也叹道:“也许吧,反正只要你觉得好就好了。其实我从前做梦都想做一个顶尖的杀手,就像聂小无一样,多么威风,可是经历了这些事情,我反而不羡慕他了,他比你还要有名得多,苦恼大概也比你多得多吧,没准你说得对,他有时候也许也巴不得做个默默无闻的三流杀手,干些不三不四的活儿,挣点吃不饱、饿不死的钱,但至少吃得下、睡得着,无忧无虑……”

马老大笑道:“不错,我就打算继续这么下去,快活一天是一天,看看那‘贵人’还能把我们怎么样——我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

我忙问道:“什么主意?”

马老大狡黠地笑道:“来,附耳过来……”

第十章寻人启事

马老大说的方法虽然有些荒谬,被她解释完了又似乎有些道理,我正在思考,她却说时候不早了,催着我睡下,我也就不再多想,反正没有办法的时候,什么办法也不妨试试看,再说那都是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我居然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起来,告别了已经开始闷头干活的王铁匠,出门先找了一家客栈,虽然老板不是很想让我们住进去,老板娘却及时按住了我们想收回袋里的银子,不过在发觉了我们只有这点银子之后,差点立刻反悔,好说歹说之下,才给我们安排了一间又破又小的房间,居然要五两银子一天,还反复说明说只能住三天——三天就三天吧,虽然看来去其他客栈的话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不过反正我们也不打算在本城久留,三天已经足够了。

然后我就照马老大昨天说的,到文具店去买了些最便宜的白糙纸,还有颜色介乎于黑褐之间的劣质墨水,顺便跟老板讨了根他正打算扔掉的旧笔,再在隔壁的杂货铺买了些面粉和两个小木桶,兴高采烈地回到客栈,开始执行我们的计划。

其实该计划很简单,好像也有点荒谬,就是由我执笔,写一些个寻找聂小无的告示,内容如下:

寻人

寻聂小无,男女不详,年纪不详,特征不详,其人自知,他人莫问。

请本人见布告后三日内速与某某客栈某某房马六儿或小刀联络,逾时不候。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

马老大先写了一张,然后我依样“画”了一张。她坚持一定要我写,理由是我那自己那快要忘记的特殊笔迹,但多数字都不认识,只能照着样子“画”一个,然后照着自己的样子“画”完了所有的36张纸,最后一张完成后,再跟马老大写的那张比比,简直走形走得惨不忍睹,我甚至怀疑别人是否能看懂,也很担心会不会引发什么事端,不过马老大倒很满意,觉得她还能看懂,别人也一定能看懂,而且反复跟我担保绝对不会有人来干扰,正好她已经打好两桶浆糊,我们便就分头四下去贴告示了。

贴的时候有很多人好奇地围观,不过看了几眼之后多半就避之唯恐不及了,连巡逻的官兵看了看都没上来阻挡我,而是立刻假装没看见,远远闪开去。我这才佩服马老大的见地,也才真正知道了“聂小无”三个字的影响力,虽然对这么做能有什么结果尚且有些怀疑,倒也觉得满好玩的,越贴越起劲。

午后,各自贴完,在昨天的面馆碰面,为了表示庆祝大吃了一顿,数数剩下的银子,刨掉房钱就所剩无几了,于是打道回客栈,不出所料地在门口碰到了等候已久的老板娘,为了告示的事情劈头盖脸将我们大骂了一通,不过结果有点让我们意外,居然只是要求我们将房钱加到十两一天。马老大欣然同意,但也很老实地告诉她这样我们就只能住过今晚了,老板娘却表示无所谓,房钱先付,明天中午之前退房走人就好。马老大立刻付了十两银子,然后拉着我逃也似地回到房间里,倒在床上哈哈大笑个不停。

我倒有点发愁起来,等她笑完了,才问道:“那明天我们怎么办呢?”

马老大笑道:“明天我们就动身呀,这一路向东,大大小小的城镇多得很,不愁没有地方去。”

我急道:“不是说这个,我们告示上不是让聂小无三日内来找我们吗?可是我们明天就走了……”

马老大笑道:“我还以为你多少有点进步了呢,这些告示只怕这会儿已经被人全撕掉了,哪还有什么三日不三日的,要不是老板娘加房钱,我们明天还得再写一批出去贴呢。这样也好,明天至少可以雇辆车了,不然还得走路哪。”

我纳闷道:“那我们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贴,能被聂小无看到的机会也很少啊……”

马老大笑道:“傻子,聂小无不管是一个人也好,一群人也好,能有那样的作为,在江湖中的眼线一定是很多也很杂的,只要被其中一个眼线看到,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所以几率还是很高的,别担心。”

我想了想也有道理,不过还有个问题。“他看到了真的会来找我们吗?那么多顶尖杀手他都不理会,我们这两个无名小卒……”

马老大笑道:“不是跟你说了很多遍,成不成也只好试试看,你有更好的法子吗?况且这个办法又新鲜、又省事,那些顶尖高手谁敢公开贴出告示指名道姓地找他?也比我拉着你到各地的山头去拜或踩简单多了,而且看似荒谬,又好像暗藏玄机,实在太有趣了,再说找到他也好,找不到他也罢,跟你我又有什么关系?所以我现在完全都不放在心上,只当是开开心心消遣一阵子。你也学学我,放轻松点就好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只好承认她说得有道理,然后被迫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已经是掌灯时分。马老大也醒了,拉着我去吃晚饭,大家对我们的态度依然如旧,不过我已经接受了马老大的论调,管它那么多,饱餐结束,回来继续睡觉。

一夜平静地过去了,居然什么也没发生,老实说,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是有点失望的,虽然也不大希望半夜里忽然闯进来几个黑衣人,或者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在一个黑屋子里,但多少该有点动静吧。马老大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直瞄着我嘻嘻地笑,笑得我很不好意思。

吃过早饭,我们就退了房,用不多的银子雇了辆驴车,说好把我们送到东边邻近的某城,然后就感觉依依不舍。自己都奇怪,不过在这城里呆了几天,大部分的人对我们也不友好,离开的时候居然也会有些依依不舍。坐上车了,我跟马老大要求在车夫旁边坐一会,她同意了,我便在车夫的指导下侧坐在车辕上,随着驴车慢悠悠的节奏晃啊晃的看着街景人事,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很舒服,忽然觉得马老大说得确实有道理,就这么一直漫无目地走下去,其实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正悠哉游哉地想着,忽然车子一震,停了下来,差点把我甩下去,抓住车辕稳住了一看,原来有个人不知从哪里忽然冲出来,抓住了驴子的辔头。这个人有些眼熟,想了想,忽然认出来了:原来是在百花楼前替我们解了围的那个蓝衣汉子!看到是他,我居然有点亲切和惊喜的感觉,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马老大从车篷里探出头来,看到是他,也怔了怔,方道:“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蓝衣汉子笑微微地道:“你们不是要找聂小无吗?怎么忽然又走了?”

马老大道:“有些急事,不得不提早动身,只是这又与阁下何干呢?难道有什么线索相告?”

蓝衣汉子笑了笑,忽然说了句非常惊人的话:“有人到处贴了告示要找我,你说和我有没有干系呢?”

我从车辕上跳了下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虽然在百花楼前我就觉得这蓝衣汉子的出现和消失都很蹊跷,但从来没想过他会是……聂——小——无?当然聂小无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所以谁都可能是聂小无,谁也都可以跳出来声称自己就是聂小无,但那天他以简简单单一个任何稍会些功夫的人就能挥出来的标准直拳便打晕了百花楼主的古怪身手,却又似乎与传说中的聂小无有些相似……但他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为什么不在有人威胁我们的时候出手相助?而且居然在光天化日下就这样亮相?……我的脑子都乱了。

马老大倒比我镇定多了,在我乱转着各种念头的时候已经跳下车来走到我身旁,将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搭在我肩上,才问道:“我们如何能相信你就是聂小无?”

蓝衣汉子笑道:“无论出现在你们面前的是谁,也很难让你们相信他就是聂小无吧?况且像你们这种找人的方法,本来就是碰碰运气,有个自称聂小无的人出现总比没有结果要好一点吧?”

马老大也笑了,款款道:“话说得道也不错,但聂小无居然在这个时刻、这个场合大驾现身,可实在让人无法置信呢。”说罢,搭在我肩上的手忽然一紧。

蓝衣汉子笑道:“好吧,看来你还是无法相信我,那就证明一下给你看吧。”然后他便回过身去,向着路边熙来攘往的人群,大喊了一声:“我就是聂小无!!!”

这一声声音之大,简直震耳欲聋,好多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他,不过他们脸上居然都没有看到名动四方的传奇杀手所应有的震惊表情,而多半是奇怪和不解,仿佛看到王铁匠跳出来宣布“我就是王铁匠!”似的,觉得这人今天有毛病——更好笑的是,蓝衣汉子喊完,还闪到路边,拦住了个胖乎乎的大婶,恭身一施礼,然后问道:“刘大婶,请问我是不是聂小无?”

大婶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马老大方才也被震呆了,听了这话,嘴角又立刻带上了嘲讽的微笑,抢先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呢,原来大家都是呀。”

大婶同情地点头道:“没错,小聂人是好人,就是古怪了些。”

马老大脸色立刻变了,道:“小——聂?”

大婶奇怪地打量了马老大一番,才释然道:“原来是你们!怪不得,不过也不应该不知道鼎鼎有名的聂小无啊。哦,他总说什么功名富贵都是破鞋子什么的,我也不懂,总之叫我们管他叫‘小聂’就成。”

蓝衣汉子又施了一礼道:“多谢刘大婶。”然后转过身来,微笑看着我们不语。

马老大还在将信将疑,车夫却绷不住了,跳下车辕走过来道:“二位到底走不走?已经耽误了大半天了。”

马老大眼珠一转,赶忙拉住车夫道:“走不走可就看您了。昨儿您说自己是本城土生土长的?”

车夫诧异道:“看我?是啊,怎地?”

马老大指着蓝衣汉子道:“那您可认得他?”

车夫笑道:“那当然,别人都不认得,也要认得他。他就是有名的小聂,大号聂小无嘛!可是两位,到底走不走啊?”

马老大深吸了一口气,道:“不走了!”

说罢付了车夫些散碎银子将他打发了,这才向蓝衣汉子盈盈一笑道:“聂小无——”说得还是有些生硬,不得不顿了顿,看来她的感觉和我一样,只得换了个称呼,“小聂,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蓝衣汉子露出失望的神色道:“这位姑娘,是你们找我,不是我找你们,这句话本该由我来问才是。”

马老大笑道:“可是我们找你,就是为了要问你这句话啊。”

蓝衣汉子呆了呆,方道:“这样吧,虽然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这么站在大太阳底下总不是个办法,不如先到舍下歇息片刻,再做商量如何?”

马老大立刻道:“如此甚好,就请带路吧。”

蓝衣汉子笑道:“无须带路,两位转身向后,迈个十步,就是寒舍了。我正要出门去客栈拜访二位,就看见二位自己过来了。”

我俩转身一看,果然,前方不远处,路边一座小小宅门上,赫然挂着黑底银字的小牌子,上写“聂小无寓”。真难得,四个字里面我居然认识三个,第四个虽然不认得,大概也猜得出是什么意思,不过更难得的是做杀手居然能做到这么正大光明的程度,实在让人昏倒……但好像也确实符合聂小无的派头。对他的崇敬和仰慕又重新在我心中涌动起来,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虽然个子不算太高,身材不算很壮,五官也只是端正,打扮得——根本称不上什么打扮,只不过今天穿的蓝布衣衫干净些罢了,还是有些懒洋洋、赖兮兮的样子,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微微一笑,就立刻显得神采飞扬、与众不同了……

而此刻,他就是那样微笑着看着我道:“小和尚,还记得我吗?”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道:“当然记得,而且……我还很佩服你呢。”

他笑道:“哪里,我佩服你才是。”说着,竟走过来拉起我的手道:“走吧,到我家去坐坐,咱们好好聊聊。”

天呀,我的心都抑制不住地扑通扑通跳起来了,居然能跟偶像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而且偶像还这么亲切地跟我说话……幸福得脚步都飘了起来,几乎是立刻便身不由己、脚不沾地地随着他走了。

推开庭院虚掩的大门,迎面是一面白粉照壁,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无”字,又让我钦佩了一把,果然有个性,将来我成了名,也要来这么一个。可惜我好像只能写一个“刀”字,唉,笔划也太少了,根本写不出气势来……

聂小无——嗯,我忽然就很愿意叫他“聂小无”了——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问道:“听说你叫小刀?这名字真有意思。”

我红着脸道:“哪里,哪里,一点意思也没有……对了,你为什么叫‘小无’呢?”

聂小无笑道:“你没听刘大婶说吗?富贵功名都不过是些破鞋子,世间的一切本来就是虚无飘渺的,我又不过是其中一个极其渺小的人,所以叫‘小无’。”

哇,这么酷的理论可从来没有人对我讲过,比起这看似简简单单其实毫不简单的几句话,从前师父和马老大对我讲的那些东西可简直俗透了,也傻透了。这就是偶像的深度,这就是偶像的魅力啊,我面带无限的崇拜看着他,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忽听马老大冷冷地道:“戏做完了吗?”

我和聂小无几乎同时扭头看着她,然后齐声道:“什么?”

马老大板着脸道:“傻小子,你这小猪头,你难道还不明白,也许他真的叫聂小无,却绝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聂小无!”

“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聂小无,他身上的某些地方,说不清楚的地方,似乎很接近一直以来我对聂小无的想像,如果说世间真的有聂小无存在,我希望他就是这么个样子,而不是什么白衣胜雪、飘飘欲仙的世外高人状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秘不可测状……当然,我也知道马老大的意思,可是有什么呢?我们不是来找聂小无的吗?现在至少已经找到了一个嘛……

在我心思乱转的时候,聂小无已笑着接上了我的话道:“可是,在两位的告示上,也并没有写明要找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聂小无啊?”

马老大仍是冷冷地道:“不写,是因为不需要写。罢了,跟你扯这些贫嘴有什么意义呢?我看你身手不凡,想必也是江湖中人,又何苦趟这混水?”

聂小无立即正色道:“既然要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那我也严肃些。不过咱们最好换个严密的地方,虽然我是个有名的怪人,但站在天井里这样义正严词地说话,还是会有八卦的邻居乐于偷听的。”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马老大的脸色也缓和了些,点了点头,于是我们随他进了厅堂,这才有书童和仆妇迎了上来,他却摆摆手让他们退下去,引着我们转入内院,进了小书房,小心地关上门,仔细听了听,方才转身笑道:“为严密起见,招待就只得有些不周了,不过我想两位应当也用过早点了吧?少时我们再出去吃午饭好了。”

马老大还是绷着脸不做声,我正新奇地满屋子打量,听他这么说,忙道:“无所谓,我们刚吃过早饭。你这里好多书啊,真不像个练武的人。”

聂小无居然有些脸红了,道:“我本来就不是个练武的人。”

“啊?”我奇道,“可是你那天一拳就打倒了百花楼的那个……那个……”

聂小无缓缓道:“可是你看我出拳的姿势,像是精通武艺的人吗?老实说,那一招是我从卖艺的李把式那里看来的,那天还是第一次使出来,连自己都没想到那么有用。”?!……不仅我惊讶地说不出话,连马老大也狐疑地看着他。

聂小无苦笑了一下,继续道:“也许你们都听说过有种人天生神力,非常不可思议吧?我就是那种人,小时候家人还不在意,直到4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农庄收租,被我无意中一拳打死了一头牛,自此父亲便将我关在家里,深居简出,终日与诗书为伴,希望能够让我性情平和,少生事端;聂小无这个名字,也是希望我的天赋不是天谴,能够一生无灾无难的意思。”

我同情地听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可是以你的力气,你父亲……令尊如何能把你关在家里呢?”在人家书房里谈话,好像总要文雅些才是。

聂小无温和地笑道:“没事,不用称‘令尊’,我也没有称“家严”啊,还是叫‘父亲’亲切些——因为父亲是我一生中最敬爱、最尊重的人,我虽然很想出去,但绝不想令他伤心和失望。”

他这么说,让我想起了师父,想起了南小少林的方丈,是的,确实有这样的人,也许他没有卓越的功勋、惊世的声名,在其他人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但在你心中很重要,他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他不希望你去做的事情你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做……

马老大忽然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在百花楼前替我们出头呢?岂不是违背了家训?”

聂小无的神情里忽然透出一丝伤感,半晌方道:“因为家父、家母在数年前均已过世,现在已经没有人在乎我做什么、不做什么了。”

马老大不做声了,我也替她不好意思,半晌,才讷讷道:“说起来,那天……还没有多谢你。”

聂小无又露出了阳光般的微笑,道:“小和尚,说起那天我还要多谢你才是,真的。”

“嗯?”我看他的样子不像开玩笑。

聂小无接着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上天给我一身不可思议的力气,总有一定的用处,不然我为什么读书无成、经商无心,父母留下的田产又不需要我操持,只好整天放浪形骸、四处闲荡,所有的也不过这身力气罢了,可路见不平时却又总是不由自主地远远躲开,连自己都觉得羞愧。自小父亲的管束和教诲,总让我怎样也使不出半分力气来,心里常常觉得非常矛盾和痛苦……”

“嗯……”我非常同情,但仍然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聂小无继续道:“而百花楼的嚣张气焰早就为众人所不齿,更让我鄙夷,可我空有士绅的身份与家财,以及过人的力气,却从来都不能。你明白吗?非不愿也,实不能也!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出手去对付他,那天也不过打算看看热闹,说几句酸话儿刺刺他罢了,可是看到你的勇气和信心,忽然让我醒悟了,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多么痛快!多么自在!你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尚且无所畏惧,我还怕什么?你信不信,那可是自我4岁之后第一次出手打人哪,实在是太爽了!”

我这才明白了,但也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本想更正他我的“无所畏惧”其实就是因为一无所有,而不是像他理解的那样……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如果他这样想会比较开心,那就让他这么认为好了,我忽然发现自己更喜欢他了。

马老大却忽然道:“我说怎么百花楼没有再寻仇,本以为是……原来和你也有关系。”

聂小无皱了皱眉头道:“说起这事,我开始也在奇怪,本来我事后立即着手打点,却发现百花楼根本就没打算出手报复,也没有动用靠山和其他关系,竟已闭门歇业,传说还要搬走,不过后来我也知道了你们是谁,嗯,那也就算不得奇怪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一夜之间,居然还有名了起来,还想起刚才那个证明他是聂小无的刘大婶好像也认出了我们……马老大却忽然道:“既然知道了我们是谁,也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就应该避之惟恐不及才对,又为何阻住我们的去路?”

聂小无笑道:“终于说到重点了,因为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马老大怔住了,半晌,忽然露出了笑容,道:“也好。”

我却跳了起来,道:“不好!我们每天都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就忽然挂掉了,连我们自己都不想走下去了,你还跟来干吗?”

聂小无却正色道:“正因为这样,你们才需要我的支持和保护,这样我才可以使出我的力气,迈出我的步子,离开这座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做些我想做的事情,嗯,而且我也很想见见那位跟我同名同姓的传奇杀手……”说到最后,他居然露出了非常神往的样子。

我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反驳他,却被马老大一个手势止住了,她微笑道:“小刀,人和人生长的环境不一样,遭遇的人生不一样,想法当然也不一样,将来你会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想跟我们走……而且,他不过是碰巧遇到了我们罢了,其实不管是张三李四,什么人在这个时候出现,他都会跟着走的,任谁也拦不住,你就别劝了。”

聂小无忽然转过身,认真地凝视着马老大,半晌方道:“姑娘说得是。”

马老大却避开了他定定的目光,居然好像还有点脸红了,道:“是吗?既然如此,那就赶快收拾动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