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作者:张慧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7762

第十一章疯狂的主意

为了区别于我们心目中共同的伟大偶像,这个聂小无坚持让我们叫他“小聂”,他收拾起来果然很快,或者说,马老大说得完全正确,他早就准备好了要来一次远行,所以现在就根本用不着再收拾什么了——车马、行李、盘缠……一切都是现成的,基本上就可以直接上路,所以在他家吃完午饭,我们就启程出发了。

到下一个城镇说是不远,走起来还是觉得长路漫漫,马老大一上车就倒头睡去了,我也有点昏昏沉沉的,小聂却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看来真的是个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的可怜人,不断扯着我讨论路边的风景人物,跟个把时辰前落拓潦倒、放浪不羁的痞子形象比起来,真让人有点哭笑不得。

指手画脚了半天,总算他的新鲜劲儿稍稍过去了些,又想起我们此行的目的,好奇地问道:“小和尚,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怎么去找聂小无?”

我想了想道:“我们也没想好,应该还是继续贴告示吧。”

小聂带着怀疑的神色道:“你们不会真的以为这么简单的方法会有用吧?”

我无奈地笑道:“怎么没用?我们至少找到了你啊。”

小聂大笑道:“也是,也是,不过这样下去,你们会不会把全天下名叫‘聂小无’的人都翻出来?那咱们的队伍可就壮观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得道:“那也不错,也算是当世的传奇了,有什么不好呢?”

小聂笑道:“小和尚,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这点,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没什么不好,真厉害,我要是和你一样看得穿,想得透,也许就会快乐得多了。”

我有点感动,忙道:“你现在不是已经快乐多了吗?也许你只是在家里呆得太闷了,出来散散心就好了。”

小聂望着远方,出神地道:“不,我是永远不想再回到那个家里去了。”

我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半晌方道:“也许,跟着我们流浪一段时间,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没有家的滋味也是很糟糕的。”

小聂回过头道:“是吗?可是我真的常常希望自己是个孤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有得吃就吃,有得睡就睡,无聊的时候就晒着太阳唱唱歌……”

忽听马老大冷冷道:“大爷,孤儿不是高兴了就抹脏了脸、穿件破蓝布衫满街乱跑,不高兴了就回家吃香的喝辣的,您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小聂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笑了,我却不大高兴,道:“干吗这样讽刺人家?又是你说的,每个人成长的环境和遭遇都不一样啊……”

马老大坐起身来,打断我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就是。见到一个姓聂的,就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人家,赶明儿真见了你的偶像,岂不是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我涨红了脸,转身望着车外,睬也不睬她,却又听她笑道:“唉,本来听见有人在讨论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才打算起来发表一下意见,谁知道这些人讨论正事是假,闲扯淡才是真的,不如继续睡吧……”

我只好再转回身道:“谁说的?我们也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才说到别的上头去的,你有什么办法就直说啊——唉,女人真是麻烦!”

话音刚落,马老大和小聂居然一起大笑起来,连车夫都好像在偷偷地笑,搞得我莫名其妙,只得推了小聂一把道:“喂,有什么好笑的?”

小聂笑道:“没什么,等你将来真的知道女人有多麻烦的时候,就会明白我们笑什么了。现在还是谈谈正事吧,马姑娘有什么法子就讲出来,长路漫漫,正好商量一下。”

马老大也正色道:“正是。其实我刚才也没有睡着,一直在琢磨,继续拜山头或者贴告示肯定是不行了,本来也就是些个没有办法的办法。”顿了顿,看了小聂一眼,又继续道:“看来也只会招出些无关人等,搞不好还会平白惹出是非,还是另打主意的好。”

我点头道:“有道理,你有什么好主意?”

马老大道:“没有。”

我奇道:“从来就是你的点子多,如今居然没有了?”

马老大笑道:“我的点子虽多,但看来都没什么用,除了把我自己从一流杀手折腾到一无所有外,嗯,还添了一身的伤病和一件莫名其妙的麻烦,简直一点好处也没有,可你这家伙看似没头没脑,却总能逢凶化吉,给自己找到各种各样的出路,所以这次我决定听你的,不,从此以后我都听你的,你说吧。”

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小聂却兴趣大发,一定要马老大讲讲如何“从一流杀手折腾到一无所有外”的,马老大假装恼羞成怒,偏要我讲,我想了想这个过程,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可被他们两人逼得不过,只好简单讲了一遍,结果把小聂羡慕得半死,觉得我短短十五年过得真是既丰富又精彩,简直是死有余辜。我虽然不识几个字,也觉得他这个词用得不大对头,但他坚持说只有用这个词才能确切地表达他对我的嫉妒,也只好随他去了。

不过我们也自小聂口中了解道,大家躲开我们是因为市井流传我们因为和聂小无有关的事情而得罪了官府要人,谁沾惹我们谁就要倒霉。世人虽然八卦,但是对知道的太多就会倒霉的事情也会立刻理智地失去兴趣,所以我们的真实经历其实没什么人知道。

马老大认为,这些传闻不用说是那“贵人”散播出去的了,不过从他拿“官府”做幌子这点上来看,那“贵人”应该并不是来自官府。小聂却立刻反驳道,也未必见得,江湖虽然凶险,杀手同盟和少林的名气和实力虽然雄厚,但民永远大不过官,世上最不怕拿官府做幌子的应该就是官府,而江湖人如果没有切实的靠山,却未必愿意借用这种一不小心反而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的招牌,所以那“贵人”就算不是来自官府,至少也与官府有所勾结……

他们没完没了的分析来分析去,搞得我头都疼了,其实照我看,一件事你若把它想得越复杂,就会越搞越复杂,但如果能像慧清一样什么都无所谓,只管顺其自然,有时候反而能从乱麻中找到些头绪,可是这两个大人,嘴上倒是夸我看得穿想得透,实际上根本就不会听我的,只顾自己吵得天翻地覆……正这么想着,忽然发现周围安静了下来,那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了,看来是谁都说服不了谁,僵住了。

我叹了口气,只得开口打破僵局道:“呃,其实,我有个想法,不过可能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嗯……”

小聂立刻道:“说来听听。管它办法好不好,说说总无妨吧。”说完还斜了马老大一眼。

马老大却假装没看见,道:“没错,反正不是谁都能想出好办法的。”

唉,这两个人……我只好装作没听懂,继续道:“其实,那个,我只是个小孩子,没什么经验,什么官府啊江湖啊也不大明白,但我觉得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嗯,其实我们这样做或那样做区别已经不大了,反正我们背后总会有人替我们到处宣传,让大家都知道我们是跟聂小无有关的危险人物,所以告示什么的是肯定用不着了,但聂小无这么聪明的人,听到风声自然也不会冒出来跟我们接头的,除了我们自己,也就只有他知道其实我们跟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小聂点了点头,马老大却还是僵着脖子道:“都是废话,说重点吧。”

我苦笑了一下,道:“所以我想,也许,嗯,比如,我们隐藏起自己的身份,用聂小无感兴趣的方法尝试一下,没准倒可以把他引出来。”

马老大转过头,道:“你是说……”

我点点头道:“是啊,如果只有你我两个人,就没戏了。我们穷的就快要去要饭了,而且大家都知道我们是谁,很难做手脚,可是现在有了小聂,也许那‘贵人’已经知道小聂跟我们在一起,但是其他人还不知道啊,我们可以让小聂假扮成有钱人,到杀手同盟分舵下个巨额的单子,巨额到聂小无一定会动心的那种,他不就会出现了吗?”

小聂诧异道:“不会吧?我去下单子没问题,可是我虽然有点钱,却远远不到巨额的程度啊,再说我们让他去杀谁呢?又如何在他前去杀人的时候跟他接头呢?而且万一他不上当呢?万一他上当了但是身手太高明以至于我们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样他已经把人杀了扬长而去了呢?或者这件事情根本就是杀手同盟在背后操纵,他们根本就不肯接这个单子呢……”

马老大打断他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要是什么事情都合情合理,我们俩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小刀说得有道理,只有这个法子可以让聂小无主动出现,虽然不算什么好法子,倒也可以试试。”

还好小聂记得我们是坐在车里,否则他几乎要跳起来,叫道:“太荒唐了,根本就不合情理!你们这两个,这两个……”

马老大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们要发癫,是根本就没有人给我们什么符合情理的机会,所以有时候乱来一下,倒有可能找到出路。再说这样不是很好玩吗?你不是要出来看新鲜瞧热闹的吗?若要什么都合情合理,你现在把我们赶下车,掉头回家还来得及。”

小聂听了,居然真的冷静了下来,沉思了半晌,方道:“说的也是,可是,有几个问题总要搞搞清楚吧,钱从哪里来?要杀谁?我们如何埋伏在现场等聂小无出现?”

马老大沉思了片刻,道:“嗯,钱么,当然是你出,因为我们没有,不过你只要出定金就好了,我保证不让你蚀本,因为要杀的人就是我,所以我也会在现场等着聂小无出现。”

“啊?!”我和小聂同时叫出了声。我随口说了这个主意,本来不过是想扯开话题,别让他们再僵下去,谁料马老大看来竟当真了,而且脑子转得比我还疯狂,这事好像就有点麻烦了……而可怜的小聂,我看他几乎已经被吓傻了。

马老大奇怪地看着我们道:“喂,这有什么呢?莫非你们看我有不想活了的意思?当然没有,我敢这么说,自然有我的主意。”

我松了口气道:“唉,吓死我了,快说,有什么主意?”

马老大笑道:“主意么还不太周全,你们也帮忙想想。我虽然没有完全复元,但至少也有五六成功力,而小聂天生神力,只要我略加点拨,我们加起来大概能有我从前七八成功力的样子,在聂小无出现的时候多少能抵挡一两招,这时候小刀就可以现身了。聂小无一定知道有这么个孩子,就算他一时想不起来,小刀也可以拿出自己写的字提醒他一下,嗯……”

我急问道:“然后呢?”

马老大叹道:“然后我就不知道了,聂小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反应谁也不知道,事情到了那个地步,一切也只得听天由命了。”

我无语了,小聂却问道:“可是传说中聂小无消息无比灵通,每笔单子都是摸得清清楚楚才下手的,我们的行踪又不隐秘,只怕根本瞒不过他。”

马老大道:“这才是计划的关键,我们就是要他知道事情的底细,然后做出反应,这也是我们从这个麻烦中脱身的惟一希望。小聂,对不起,如果你不同意,可以不参加,这件事本来也与你没有关系,而且随时可能有致命的危险。”

小聂抱着膝盖,沉思了许久,马老大也不再做声。我实在忍不住了,低声道:“其实这个主意馊得很,大家还是不要当真了,我们再想想吧。”

他们俩还是不出声,唉,努力了半天,结果还是僵住了。我也只好低下头去作沉思状,但这样一来脑袋就会随着车子的行进晃来荡去,不一会就觉得迷迷糊糊,渐渐竟睡着了。

小聂把我推醒的时候我们已到了目的地,我揉揉眼睛,下了车,一边活动腿脚一边四下打量,发现这里和上一个城镇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区别,我几乎要怀疑我们是不是走反了方向;小聂却坚决不同意我的看法,照他看来这里既新鲜又有趣,简直比他的家乡强一百倍;马老大则认为我们这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加起来简直已经天真得无可救药,因而哀叹了半天自己的命苦。

吵吵嚷嚷中定好了客栈,又出去吃过了晚饭,回来的路上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好,随着小聂东看西看,也觉得到处都新鲜起来,简直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马老大似乎也松快了些,偶尔也跟我们说笑几句。多了一个人,感觉竟然完全不同了,我忽然觉得管它聂小无不聂小无,我们就这样一起漫无目的地晃荡下去,不也很好吗……不觉夜已深了,店家纷纷打烊,我们也只好打道回店,熄灯就寝了。我跟小聂睡一间房,临睡前他还兴奋地叽哩呱啦说个不停,计划着明天要在城里好好逛逛什么的,我勉强应和了两句,眼皮就沉得张不开了,他的声音渐渐模糊了下去……

一觉醒来,已经闻见了煎蛋的香气,我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跳下床去果然看到了一桌丰盛的早餐,可桌边的两个人看起来却很奇怪:小聂很兴奋,马老大却黑着脸。

我打量了他们半天,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马老大没好气地道:“有人忽然得了失心风,不想要命了。”

我看向小聂,他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道:“命要来有什么用?难道憨吃傻睡到100岁才算是人间正道?主意是你们出的,帮忙是我情愿的,有生之年我从未如此随性和开心过,而且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牵挂的人和事了,如果不小心把命送了,我还要多谢你们成全呢……”

我打断他道:“你真的跑到杀手同盟分舵去下单了?!”

小聂还未及答话,马老大先怒道:“你睡得简直比猪还死!昨天半夜他溜出来的时候我还在院子里跟他吵了一架,差点就打起来,若不是身子虚弱,拼死也要拦住他,你居然什么都不晓得!”

小聂笑道:“其实你这又是何苦?我真的想清楚了,这主意看似疯狂荒谬,其实也有它的道理,况且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何妨一试呢?”

第十二章还有几个聂小无

我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小聂笑着招呼我快吃早饭,我只好坐下来,拿起个馒头塞进嘴里,简直味同嚼蜡,心里懊悔得不得了,明知小聂是个本来就容易冲动,还憋着劲要率性而为的人,为何还要出这么扯淡的主意,我自己把命送了不要紧,如果连累了小聂和马老大,那才真是死有余辜了……我抬起头,歉意地看了马老大一眼,却发现她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正在奇怪这个眼色所为何来,马老大已经换了副面孔,笑盈盈地道:“既然事情已成定局,那大家也不必争来吵去的了,先吃了早饭,再好好商量一下如何进行才是正理,小刀,你说是不是啊?”

我莫名其妙,也只得道:“嗯,是啊……”

马老大又笑了笑,便埋头大吃起来。我也把心一横,吃了许多东西。小聂显得很高兴,一边吃一边还大谈了一些他的想法什么的,马老大连声赞好,我则只顾上频频点头了,好在小聂也并不在乎,只要我们表示赞同,他便已经非常高兴了。

饭毕,马老大站起来展了展腰,道:“哎呀,好像吃得太多了……”说着,便信步向窗边走去,忽然顿住了脚步,低声道:“小聂,你来看,那个鬼鬼祟祟的人——”

小聂立刻跳起来蹿过去,冲到马老大身前,大概是想显示一下男子气概,可他的手刚搭上窗沿,马老大忽然运指如兰,在他背上轻点了几处,他立刻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我跳了起来,刚要叫嚷,马老大已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伸头出去左右看了看,迅速关上门窗,才低声道:“事到如今,我们只有赶快逃走才是了,这家伙力气大、脾气犟,不放倒了根本弄不走他——本来我还怀疑他别有用心,现在才知道跟你一样是真的没心眼,唉,真是麻烦。”

我也低声道:“什么?你怀疑他?难道你同意我这个馊主意是为了试探他?”

马老大叹道:“你终于肯用用脑子了!没错,这么一个身手不凡、身家丰足的人,居然愿意跟着我们两个陌生人身涉险境,本来就完全不合情理,真难为你居然丝毫不觉得奇怪。”

我红了脸道:“我……”

马老大打断我道:“不过现在看来,居然是我多心了,不过麻烦也惹大了,我们得赶紧上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

然后在马老大的指挥下,我们合力将小聂扛上床去,用被子没头没脑地裹了起来,再从他身上摸出了些散碎银子,先打发了随来的车夫,叫他回家去报平安。还好小聂只带了个车夫,若还有些个管家书童什么的就难办了。她转头便雇了个不知底细的新车夫,只说要赶着到省城去看个名医,让他帮着把“病人”小聂抬上车去,结算了店钱,我们便也收拾上车,催着车夫急急离去了。

上了车,我才松了一口气,马老大的面色却依然凝重。我实在觉得太压抑了,正打算劝她不要那么紧张,才一张口便被她瞪了回去,只得作罢,扭过头伸手去挑车帘,打算看看外面的街景解闷,不料手刚碰到帘子,车便一个踉跄停住了,还好我顺势抓住了车篷,不然只怕要直飞出去。

马老大立刻将我拉回来,推在身后,自己挑开一线帘子道:“怎么回事?”

只听车夫道:“这……姑娘您自己来看看吧。”

马老大正要探身出去,我忽然跳了起来,拦住她道:“我来!”然后就抢先跳了出去。所有的麻烦都是我惹的,其实已经连累马老大太多、太久了,现在还加上小聂,实在是……不如我去跟他们说清楚,就让我一个人去找聂小无好了。

车前站着两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普通得简直不好形容,从相貌到衣着都毫无特征可言,连笑容都很普通——见我跳了下来,立刻躬身道:“家主闻听聂先生忽然染恙,非常关切,怕客栈里不方便,特派小人们来接聂先生到家里休养,谁料小人们到了客栈,才知道聂先生已经起身了,因回去不好向主人交代,所以赶上来探问一下,请聂先生勿怪。”

我冷笑了一声,好一大套说词,不过可真够没意思的,整天假的来、假的去,这就是所谓的江湖吗?索性直接道:“这事跟马老大和小聂都没有关系,你们把我扣下好了,我保证继续去找聂小无就是。”

两人惊讶地看着我,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人道:“这位小师父,我们是来给聂先生请安的……”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我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你又何必装腔作势?我留下,让他们上路,就这样了!”说罢便大声对车夫道,“没事了,走吧!”

那两人又交换了一下眼色,真的从车前让开了。车夫半惊半疑地打量了我们几眼,不过看来也不愿多惹事端,赶起车来就走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对那两人道:“要我去哪里?你们带路吧。”

其中一人笑道:“请。”便真的走在前面带路了,我也没料到他们竟如此爽快,心里有些紧张,又有些怀疑,还有些骄傲:我终于可以自己担当一切了,虽然没有人夸奖我,嗯,也可以自己夸奖自己一下。我昂首挺胸地跟在他后面,另一个人立刻跟在了我后面,哼,还怕我逃走呢!我是那种人吗?我连头也不会回一下的。

转过街口,我们走进了一条比较僻静的巷子,很快便在一家客栈面前停下来,前头那人仔细看了看客栈的牌子,又左右打量了一番,才对我笑道:“请。”

我也不做声,便走了进去,正低着头迈步进门,心想这人小动作不少,还好说话倒简练,忽然眼前一黑,仿佛被套上了个口袋,然后身上一紧,似乎又被捆上了若干绳索,简直又好气又好笑,难道到了这里还担心我会逃跑?那也不必包起来再捆这么仔细吧……还没想完,便被人扛了起来,朝什么地方跑了过去。

这种滋味可真不好受,好在这人跑得很轻快,虽然路程中还穿门过户、上上下下,倒不大颠簸,而且一会儿好像就到了地方。他将我放了下来,解开绳索布袋,并从我头上抽走,眼前居然还是一片漆黑,不过没什么大区别,然后未等我反应过来便点了我的穴道,我也只好一动不动地呆坐在这黑暗里了。

奇怪的是,眼前虽然看不到东西,耳朵却可以听到声音。我指的不是守候在我旁边那人的呼吸声,而是一些别的声音,比如搬弄桌椅的动静、碗盏杯盘的碰撞,嗯,接着还闻到了酒菜的香气,却一直没有人说话,仿佛是在准备一桌宴席,但声音和气味如此真切,摆设宴席的房间应该离我非常之近才对,而且从方向上感觉,好像就在我面前的某种板壁后面,比如门或者柜子什么的。可我努力转动着眼珠,却没有在黑暗中找到一丝缝隙。

不过从呼吸并无困难上来判断,又似乎应该有通风的地方,我把眼珠瞪得干涩了,才想到也许是因为我脖子不能动,所以眼珠转动一周看到的范围也有限,嗯,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聪明了,不过可惜几乎一点用也没有,真让人沮丧。

沮丧了半天,身边的人忽然有了动静,立起身来,轻轻贴在面前的板壁上,不知道拨动了什么东西,忽然有一点点光漏了进来,应该是在向外窥视,但很快光又消失了,人又轻轻坐回我身边,悄声道:“为何还没有动静?”

我正在奇怪他为何跟我说话,背后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极低而又严厉地道:“住口!”

天!我居然没发觉还有一个人,连他的呼吸都几乎没听到,实在太可怕了,虽然无法动弹,我的心也咚咚咚跳了半天才平复下去,而起先那人果然也不敢再出声了,大家又在黑暗中闷了半晌。

终于,身后那人也忍不住了,起身窥视了一次,不过时间长得多,许久那缕光才消失,人却迟迟未坐下。我正在奇怪,忽然觉得身边那人慢慢倒了下来,因为没有很急的风声,只觉得空气有一点点波动,但是迟缓地朝向同一个方向,很难描述得清楚,却感受得很真切。我忽然又发现人在黑暗里呆得时间久了,连皮肤对气流的感觉都会敏锐起来,可惜这个发现依然没什么帮助,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了,却依然动弹不得,又急又怕,几乎要冒出汗来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怕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发生,刚刚觉得缓过来些的时候,才忽然觉得身边那两人都不见了,半点呼吸声也听不到了,一下子汗毛都几乎倒竖起来,这才知道世上最恐怖的事情不是看到多么血腥或诡异的场面,而是眼睁睁束手面对不可知的黑暗时无穷无尽的想像,这个发现更糟糕,不但没什么帮助,还几乎把自己吓晕过去。

正在毛骨悚然的时候,忽然又有一只手搭到了我肩上。如果能出声的话,我一定会发出足以吓死一头牛的尖叫来,可我只能任凭心跳无上限的加快,希望自己干脆晕过去算了,还好在这时那只手的主人说话了,声音虽然极低,却显得镇定而温和:“你是小刀?”

我大大松了口气,来者居然是个认得我的活人,感觉就好多了,但立刻发现自己虽然很想说:“是。”或者点点头,可惜什么也做不了,还好对方几乎立刻发觉了这一点,用手在我背上一扫一拍,酸麻的身体就可以活动了。我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同样悄声道:“我是小刀。你是谁?”

“聂小无。”?!我张大了嘴,几乎说不出话来。不会吧,居然又是一个聂小无,难道人们就不会给自己起些别的名字吗?找不到聂小无虽然烦恼,但找到一个又一个聂小无更让人头疼,我合上嘴想了想,才悄声道:“哪个聂小无?”

对方也悄声道:“还有几个聂小无?”

我道:“不知道,你是我遇见的第二个……”说到这里他忽然掩住了我的嘴,仿佛在仔细谛听,半晌方道,“出去再说。”

我本以为他说的“出去”是从我进来的地方悄然撤退出去,没想到正相反,只听一道疾风掠过耳边,接着便是“砰”的一声,面前的板壁立刻破了个大洞,灯光照进来,直晃得我眼前发花,而“聂小无”却似乎完全没有不适应,挟起我就跳了出去。

待眼睛适应过来,我惊讶地发现处身在一间客栈的房间里,我们出来的地方看来是面藏有夹道的墙,不过更惊讶的是房间里居然还有两个熟悉的人——马老大和小聂!他们对坐在一张摆满酒菜的桌子两边,看见我们从墙里撞出来,居然动也不动,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的眼珠在急切地转来转去,看来也被人制住了穴道,我忙抬头对“聂小无”道:“这两人是我的好朋友,请你也解开他们的穴道吧。”

从我的仰视的角度看过去,“聂小无”个子很高,身材瘦削,穿着伶俐的紧身黑衣,脸也裹在黑巾里,不过似乎没有带兵器,他听了我的话,缓缓朝桌边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对我道:“稍等。”

这一回头吓了我一跳,他的脸竟是整个裹在黑巾里的,一点缝隙也没有,难道这个在黑暗中行动自若、无声无息的人竟然是个瞎子?!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忽然闪电般伸出手,将我向他扯了过去,然后飞起一脚朝我身后踢去,只听“扑”一声闷响,好像有个人跌在地上了。

我惊魂未定地站住脚,回过头才发现一个持剑的黑衣人被他踹倒在地上,身子抽搐着蜷成了一团,而我们破墙而出的洞里还有明晃晃的刀光剑影在闪动,人却好像迟疑着不敢出来。

“聂小无”鼻子里哼了一声,竟似完全不当回事,顾自转过身去解马老大和小聂的穴道,而那洞里人居然真的没敢动弹,“聂小无”也没再理会他们,只对我们道:“走吧。”然后朝门走去,伸出脚“梆”一声将之踹开,然后大步迈了出去。

马老大和小聂对看了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表情也是惊疑参半,但我们都忍住了没说什么,默默随着“聂小无”向外走去。

出去后抬眼一看,我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普普通通一个客栈的院子,居然被三四十个持刀弄剑的黑衣人守得滴水不漏,“聂小无”却如入无人之境般大步向外迈去,那些黑衣人竟无一敢上前阻拦,就连跟在后面的我们,仿佛也感到一种无形的威慑。

不过“聂小无”并没朝大门走去,是直直迈向前方,迎面的黑衣人立刻纷纷闪开,让出一面墙来,然后“聂小无”便“砰”一声在墙上撞出了个大洞,施施然走了出去,我们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场面实在有些滑稽。

还好墙外就是来时那条僻静的巷子,且已有几匹高大彪悍的骏马和一辆轻快的马车在等候,奇怪的是“聂小无”一点也不客气,竟自己率先跳上了车,车也立刻箭一般蹿了出去。还好马老大身手也还矫健,抱起我便上了最近的一匹马,小聂动作也不慢,随后跳上一匹马,一起紧随着“聂小无”的车子飞奔而去。

我还从来没骑过这么快的马,不一会就被颠得头晕眼花,如果没有马老大在后面架着我,肯定就支撑不住掉下去了。饶是这样,胃里还是翻江倒海地难受,只怕再跑下去就要吐在马脖子上了,我不得不强忍着恶心对马老大喊道:“放我下去!我要吐啦!”

马老大立刻一勒缰绳,马仰着头急收了几步,才停了下来,她一松手,我便连滚带爬地跌下马鞍,趴在路边哇哇大吐起来。

吐完之后,感觉舒服多了,我往后一倒,跌坐在地上,半晌,眼前的金光散去,才看见“聂小无”的车子已经转了回来,小聂也下了马,关切地望着我道:“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慢慢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我们已经到了城外,大路两旁是疏落的树丛,隐隐可以看到后面的田野和村庄,除了偶尔的一两声鸟鸣,四下里都寂静无声,看来那些黑衣人并没有来追赶我们,或者已经被我们远远甩在后面了。

我定了定神,松了口气,忽然想起多少应该谢谢那位“聂小无”,无论他是真是假,至少救了我们出来,于是走到那驾马车旁边,深深一施礼道:“多谢。”

可是半晌,车里并没有人答话,我又等了一会,才忍不住走过去揭起车帘,赫然发现车里是空的,根本没有人!我扭过头问车夫道:“车里的人呢?”

车夫也瞪着空空的车子道:“不知道……”

马老大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车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方问车夫道:“这位大哥,请问雇车的是什么人?”

车夫伸了伸舌头道:“我还当你们知道呢,原来大家都不晓得,他是昨天夜里来雇车马的,付了五倍的价钱,惟一的要求就是不得走漏风声。其实有什么好走漏的?他一直包裹得严严实实,话也不多说一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那里等、接来的是什么人、接完了要到哪里去……简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什么时候下的车,就更不知道了,我只在他上车的时候听到他吩咐往城外走,方才这位小师父呕吐的时候他吩咐掉转头,然后一直静悄悄的毫无动静啊……”

说完,他自己也不可置信似的又往车里看了看,然后转回头,茫然地看着我们。

马老大正在思索,那车夫又道:“几位还有什么吩咐?若没有什么事……”

马老大道:“没什么了,你先带车马回去吧。”

车夫忙不迭地收了另外两匹马,拴在车后,然后便赶着车回去了。

待望着那车夫走远了,马老大才将我们集合到树丛里,互相说说别后发生的事情:原来他们没走出多远,就在一个僻静的巷口被几名高手无声拦下,马老大还未及拍开小聂的穴道,自己就先被制住,然后就被蒙着眼带到那房间里,听着有人排布宴席,撤掉蒙眼布的时候酒菜已经齐备,只好眼睁睁坐等着,小聂更是吓得要死,因为这就是小聂跟杀手同盟的约定,重价让某个绝顶高手到这间客栈的这间房,杀死正在吃饭的一男一女……

我简直要昏倒过去,他还真听我们的话,居然一丝不苟地照做了。马老大打断我道:“接下来你们就从墙里出来了,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把遭遇的情况跟他们说了一遍,然后大家分析了半天,也觉得没头没脑,惟一的结论是杀手同盟的确是幕后的主使,而这个“聂小无”多半是个盲人,但奇怪的是那些黑衣人看来也是杀手同盟的高手,却为何见了这“聂小无”动也不敢动一下?在屋内还有个黑衣人企图动手,屋外的这些难道实力都弱一截?固然这“聂小无”能够潜入密道,无声无息便放倒了我身边的两个人,身手堪称高明,但后来直接撞破若干面墙往外走的做法也让人想不通……而且好像他也不是左撇子,不过他并不用兵器,出手又太快,究竟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我们也都没看清……还有,他只对我一个人说了自己是“聂小无”,并没有留下纸条啊……

想了半天,头绪没找出来,肚子先饿了,还好小聂身上有些银子,我们决定先到附近的村庄去买些干粮,然后管它真的假的,吃饱了就继续上路,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们顺利地在一个农夫家里买到了些粗粮烙饼、干肉、咸菜和清水。清水他们死活不肯收钱,最后勉强收了一点点,算是装水的葫芦的价钱,还用牛车将我们送出了老远才回去。我们都很感动……远离江湖的地方都是这么美好,这么让人留恋,要不是怕连累这些善良的农人,我简直就想留下不走了。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下一个城镇,看起来规模比前两个都要小些,不过东西也要便宜些,算了算余下的银子,大概还够住个三四天的,小聂还派人到他家去送信,要家里再送些盘缠来。我们决定一边等盘缠,一边也好好休息几天,实在是太累了,而且反正不知道要流浪到什么时候,早几天晚几天又有什么所谓呢。

这次我们选了家房子很小、老板很和善的客栈,吃过了家常风味的晚饭,我们不约而同地有些感伤,一起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发呆。

月亮渐渐升起来,有些秋凉的意味了,只听见蟋蟀在阶边的草丛里歌唱,小院里不大的地方还种了几畦萝卜、几丛菊花,都长得还不错,一些锄头、水桶等用旧的家什也收拾得整整齐齐,感觉上似乎好久没看到这样平凡又温暖的景象了,我们这些没有家的人,谁也不想说话。

我抬起头来看着月亮,才发觉天空水洗般清透高远,几点星星水珠般隐约明灭着,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小时候师父也很喜欢带着我们看月亮,然后根据他当天的心情,讲些美丽的传说或恐怖的故事……忽然,一个圆圆的黑影从檐下冒了出来,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刚要张口大叫,那黑影竟无比快速地伸出手来捂住了我的嘴!

我正在惊惶失措,只觉得脑袋一蒙,竟被那黑影带着凌空翻了一个筋斗,才随着他飘飘然落在院子正中,而马老大和小聂这时才“刷”地站起来,我却已经离他们将近有一丈之遥了。这黑影的悄无声息和敏捷迅急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我正要挣扎,忽听那黑影低声道:“进屋去说。”天!竟然是那个“聂小无”,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一定不是真的聂小无,但心情立刻镇定了许多。

“聂小无”待我平静下来,便松开了捂住我嘴巴的手,我立刻大声道:“起风了,好凉啊,不如我们回屋吧。”

马老大会意道:“也好,这天确实是一日凉似一日了,走吧,小聂。”

小聂也明白了,转身上了台阶,推开房门,点起了灯火,马老大也随着进去,动手沏茶,“聂小无”也放开了我,缓步向房中走去,我走在最后,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待我回过头,那“聂小无”居然已经施施然坐下,接过马老大递上的茶,嗅了嗅,又放下。他的脸仍是包得像个粽子,根本没有可以喝茶的地方。

马老大也在他对面坐下,恭敬有礼地问道:“听说阁下就是聂小无?”

“聂小无”道:“看来有人并不相信。”

马老大正要开口,小聂忽然抢着道:“不错,我就不信。”

那“聂小无”却不慌不忙地道:“不信又如何?”

小聂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却忽然觉得他有几分可爱了,的确,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就算他并不是聂小无,但就喜欢自称聂小无,我们也拿他没办法,不过这倒也不是问题的重点,我想起一些未解的疑惑,忙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难道认得我?”

我虽然看不到“聂小无”的表情,却觉得他的声音中有一丝笑意:“你难道忘了一年多来你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现在不认得你、不知道你的名字的人恐怕也不多了。”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忙道:“其实,都是身不由己的,我也不想……不过,今天多谢你出手相救。”

“聂小无”道:“谢就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但我因此损失了一大笔银子,希望几位能做出赔偿。”

“啊?!”我张大了嘴巴,但一想也是,小聂既然下了单子,许了银子,“聂小无”也出了手,自然应该得到报酬,不过我想到一个问题,忙道:“可是你没有完成任务,怎么能收钱呢?”

“聂小无”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现在特来完成此次任务——”他的话音未落,马老大和小聂已经站了起来,全身绷紧,进入戒备状态。

我也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嘴巴,这么白痴的话,亏自己怎么说得出来?来不及想太多了,只得把牙一咬,冲到“聂小无”面前道:“此事与他们无关!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银子!你要实在气不过,就把我杀了吧!”

“聂小无”沉默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这么一个黑粽子脑袋做出哈哈大笑的样子,还真有点吓人,以至于我反而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好在他笑完了后,说了句让我的心回到肚子里的话:“好了,逗你们玩的,不过老实说,你们也实在有意思,江湖从此想必不会寂寞了。”

不知为什么,我虽然不大喜欢他,倒总能相信他说的话。我放了心,却有点被他搞糊涂了,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是聂小无吗?”

“聂小无”反问道:“我哪里不像聂小无呢?”

我想了想道:“很多地方啊,比如说,传说中聂小无会留下写着他名字的纸条,你应该知道,我就是因此一直倒霉到现在的,可是你没有……”

“聂小无”道:“我也一直在奇怪,这个传说为何有这么多人相信,我又不是哑巴,张张嘴就留下名号了,为什么要用纸条这种既麻烦、又容易让人抓到把柄的笨方法呢?”

我不服气道:“可是确实有人拿着那种纸条给我看啊……”

“聂小无”道:“那纸有何特别?墨有何特别?字有何特别?连你都写得出来一模一样的纸条,你难道不觉得好笑?”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马老大甚至“扑哧”笑了出来,不过笑完,她也问道:“那昨天为何你根本没有留下名号,那些黑衣人也知道你是聂小无吗?”她和小聂看来也松弛了下来,虽然不敢坐下,神情却轻松多了。

“聂小无”又反问道:“谁说他们知道我是聂小无?我记得他们一声也没有出,难道是在脸上写了‘天哪!他就是聂小无?’”

小聂也有点想笑的样子,不过还是抢着问道:“那他们为何如此怕你,根本不敢上前拦截呢?”

“聂小无”道:“因为在暗壁中挟持着小刀观望的两人,和后来从暗壁中冲出来的那人,是他们当中最高强的三个,所以其他人立刻聪明起来,觉得留着性命多挣些银子比较合算。”

我惊讶道:“你杀了他们三个?”

“聂小无”冷冷道:“我本就是个杀手。”

我说不出话来了,刚对他生出的一两分好感又化为了乌有,我总觉得,聂小无不该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虽然他的确是个杀手,而且是杀手中的杀手。

大家沉默了片刻,马老大问道:“那阁下这次来找我们,是为了什么?”

“聂小无”道:“我不希望你们越闹越大,搞得我没有真正的生意可做,而让那些嫉恨我的人有机可乘,所以打算了结这件事情。”

马老大又道:“如何了结?”

“聂小无”道:“我想了很久,最好的办法只有杀了你们。”

我跳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问道:“杀……了我们?”

“聂小无”却非常平静,道:“不错,唯有让杀手同盟那帮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家伙知道你们已经死在了我的手上,他们才会放弃这种愚蠢的主意,好好去想想如何跟少林寺的秃瓢抢饭碗的问题,而不要再来找我的麻烦。”

我简直听傻了,虽然他说得有道理,也许这是让这件无聊的烦恼彻底终结的惟一办法,但我并不想死……而且马老大和小聂就更无辜了,不,想到这里我激动了起来,我死了不要紧,反正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但不能让他们跟着一起死。我平定了一下呼吸,大声道:“其实你杀了我就可以了,不必那么费事……”本来好像还可以说些其他的大道理,但话到嘴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讲了,我只好瞪大了眼睛盯着“聂小无”,不过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看见。

“聂小无”道:“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是最后还是觉得,必须把你们三个全部杀掉,才是彻底的了结,不然还是麻烦,不如此时多费些事,将来就省事了。”

第十三章从此死去

我手脚冰冷,心想这下完了,没想到事情到了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早知道会死在这里,还不如当初找个什么机会死得壮烈一点……正在心思混乱之时,忽听马老大问道:“不知要我们怎么死呢?”语气仿佛还很轻松。

“聂小无”也很轻松地答道:“房顶上有两具尸首,我已经处理好了,待会扛下来就是。”

嗯?!我还没反应过来,小聂忽然道:“为什么是两具尸首?”

“聂小无”冷冷道:“不满意吗?那加上你就有三具了。”

“为什么?!”我刚弄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又糊涂了,忙道:“小聂才是最无辜的人!”

不待“聂小无”开口,马老大便道:“小刀,别傻了,小聂是杀手同盟的内应。”

我扭过头去看着小聂,希望他暴怒起来,对我说他不是,可他低下了头,不再做声。我忽然觉得很失望,也很难过,简直比看着他在我面前被杀死还要难过……

马老大继续道:“他第一次出现,我就已经觉得奇怪,而自我和你一起在王铁匠的铺子打工,又一起到处贴告示之后,杀手同盟大概已发现我被你同化,不可能再起到什么作用了,所以必须安插一个新的人进来,于是这个事先做好铺垫的内应就找了个机会加入了我们,一路监视我们的行动。你骗得过小刀,骗不过我,什么天生神力,我呸!”

我呆呆地听着,心中的滋味十分复杂,马老大又道:“其实这次他表面上听取了我们的荒唐计划,实则是发觉这是一个除掉我的好机会,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和提防他,而且也已没有用处了,所以他给杀手同盟下的单,事实上是重金买凶来杀我!”

说到这里,她转头去看“聂小无”,我也转过头去,然后绝望地看见“聂小无”点了点头,然后道:“不错,我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一向看不上这样的狗豸之徒……”

我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鼓起勇气打断他道:“聂大侠,如果我求你放了他,可不可以?”

“聂小无”顿了顿,才问道:“为什么?”

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心也冒出了汗,几乎说不出话来,深吸了一口气,方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相信他是个好人。也许你们说的都是真的,也都是对的,可我还是觉得,不管他是存着什么样的用心,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毕竟,他所做的一切也没有伤害到我们……不,不对……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

“聂小无”叹了口气道:“曾几何时,我也抱着你这样的想法,原谅了许多人,放过了许多人,但最终你会发现,并没有人来原谅你和放过你,包括那些曾经被你原谅和放过的人,你明白吗?”

我只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但还是努力控制着自己,勇敢地道:“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和你一样想,一样做,但是现在,我实在做不到!”

“聂小无”不做声了,半晌,他忽然挥了挥手道:“也对,杀了你又如何?反而给那帮白痴一个口实——你走吧,回去之后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赶忙转过头去对小聂道:“快走啊!”

小聂却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连头也没有抬起来,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正在纳闷,忽然他仰天一声长啸,直直地拔地而起,穿破屋顶掠了出去。我这才确信他果然是一名高手,唉,以后再也不相信什么天生神力的话了。

“聂小无”也站起来道:“床下就是密道,你们先走,我收拾一下就来。”

我还在迟疑,马老大已经冲过去掀起了床板,半个身子跳了下去,朝我低喊道:“快来,时间不多了!”

我只好跟了过去,爬下了密道。密道入口很小,里面却还好,我能半直起腰来。我跟在马老大后面摸索着向前走,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不仅难过,还总觉得怪怪的,终于忍不住道:“你真的相信他就是聂小无?”

马老大叹了口气道:“不相信又能如何?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想想也是,不由也叹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呢?”

马老大道:“我已经无所谓了,可怜你还是个孩子。罢了,这就是命。”

我不服气道:“你也不比我大多少,为什么总是这样认命?”

马老大的脚步停了停,片刻,又继续向前走,边走边道:“我也曾经像你这样想的,可是后来……将来你就会明白了。”

唉,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什么都是“将来就会明白了”,那明白了又能怎样?就像马老大一样事事认命?那我觉得还是不要明白得好。忽然觉得血冲上了脑袋,我掉过头去,开始拼命往回跑。说是跑,其实是尽量快的连滚带爬。

马老大很快就发觉了我的动作,可不知为什么,她喊了我两声,居然没有追上来,我也顾不得那么多,头也不回地连滚带爬着。因为我们并没有走多远,所以我很快就回到了洞口,推开床板就跳了出去。

“聂小无”正为一具脸朝下伏倒在桌上的尸首整理姿势,听见声音便朝我这边抬起头来。我觉得他应该真是个瞎子,我总觉得他虽然方向辨别得很准确,却像是“听”出来的,而不是看到的。他沉声道:“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站了片刻,眼睛才适应了灯火,赫然发现他正在整理的那具尸体应该就是我的“替身”,从身材上看,真的是个小和尚,也许只是个被剃了光头的小孩子,而地上还有另一具马老大的“替身”,看来也是个岁数相仿的年轻女子。我忽然不再害怕,只觉得恶心和愤怒,勇气也倍增起来了,抬起头大声道:“我决定不死了。你干脆真的杀了我算了!”

“聂小无”松开尸首,慢慢走过来,一直走到我面前不到两尺的地方,才站住了冷冷道:“再说一遍。”

我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我不相信什么命,也不想等将来再明白什么事情,我要自己替自己做主,不要别人来安排。你若不肯放我走,那现在就杀了我吧。”

“聂小无”沉默了半晌,方道:“你想清楚了?”

我毫不犹豫地道:“想清楚了。”

“聂小无”忽然一挥手,不知道从哪里拔出了一把泛着青绿色光芒的形状奇特的刀,然后递给我,缓缓道:“想走可以,我有一个条件。”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刀,非常轻盈的一把刀,拿在手里忽然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半晌,才问道:“什么条件?”

“聂小无”冷冷道:“留下你的一只手。”?!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可从这个黑粽子脑袋上根本看不出这话的真假来,只得开口问道:“为什么?”

“聂小无”道:“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无须代价便可得到。”

“可是……”我想了想,又道:“能不能用别的法子来代替?”

“聂小无”冷笑道:“原来所谓的自由,还不如一只手来得珍贵啊。”

我好像被人兜头给了一耳光,羞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是的,枉自说了半天的豪言壮语,原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还吹什么牛皮,装什么好汉……不,我确实是渴望自由的!砍下一只手确实很疼,以后也会很不方便,但总比就此失去自由,变成“聂小无”这样一个黑粽子强!至少仍可以光明正大走在街上,不怕任何人看到自己的面孔,不怕任何人胁迫自己去做什么事情,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为了这一切,我好几次几乎连命都送了,如今只要牺牲一只手就可以达到,还算是赚了……

主意拿定,我勇敢地抬起头对“聂小无”大声道:“谁说的,我现在就把这只手给你!”说完,手起刀落,便向自己的右手砍去。砍的时候我没忍心看,把头扭到了一边,老实说,私心里也还存着一线希望,也许“聂小无”不过是试探我罢了,江湖传说里不都是这样的吗?他没准会架住我的刀……可惜还没想完,就只觉得右手手腕一凉,接着便是钻心的剧痛,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悠悠醒来的时候,只见灯火明亮,我睡在我们住的那间房的床上,曾经发生的一切,好像只是一个梦。我松了口气,正要坐起来,双手习惯性地向下一撑,右手忽然剧痛起来,我立刻冒出了一头冷汗,闭着眼颤抖着将右手举到面前,鼓起勇气睁眼一看,才惊喜地发现手居然还在——虽然青紫肿胀,还包扎着血迹斑斑的白布条,可毕竟还长在我身上,手指还会动呢!

我正在激动不已,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师父,你醒了。”

我转头看去,正是那和蔼的客栈老板,面上带着惊恐之色,颤声道:“直到这边安静下来,我,我才敢过来探看一下……唉,小师父你还算好运,不过伤了手腕,伤口虽深,还好都在皮肉上,我简单包扎了一下,明早再请大夫来瞧吧……可那,那两位就已经……这事情,这事情不明不白的,我想还是天一亮就去报官比较妥当,小师父你说呢?”

“我……”我一时连摆什么表情出来都拿不准,该说什么就更不知道了,只得低下头掩饰窘态,口中胡乱道,“还是不要报官了,这是杀手同盟的家务事,报上去官府也不会理的,我们还是悄悄把尸首埋了的好。”

说完才觉得简直都是胡话,还不如不说呢,正要想两句比较不胡的来补充一下,却听客栈老板奇怪道:“尸首?什么尸首?”

我也奇怪道:“你不是说,另外二人已经……”

客栈老板居然笑了一下,方道:“怪我没说清楚,我前前后后找了半天,另外两位客人都不见了,所以说事情有些不明不白。”

我也觉得奇怪,明明看到“聂小无”已经拖了两具尸首进来,难道又拖走了?这是为什么呢?

客栈老板见我不出声,试探着又道:“不过小师父你说是杀手同盟的家务事,也就不奇怪了,看来他们还不敢太为难少林弟子。小师父是少林弟子吧?呵呵,不过我们是生意人,不问江湖事,不问江湖事,但既然如此,报官不报官的,确实也无所谓了,只是小店……”

我也想起了小聂在屋顶撞出的大洞,心里直抱怨这家伙的莽撞,一点也不替别人着想,就算心潮澎湃,也可以推开门跑出去啊,这样我没准还在怀疑他到底会不会武功……口中只得赶忙道:“不瞒您说,我……实在是身无分文,不过我有一技之长,只要您给我些时间,一定能挣钱赔偿您的损失。”

客栈老板笑了笑道:“哪里的话……我是想说,小店在此开了二十余年,一向只求糊口保身,实在不愿招惹是非,本来是想请小师父精神好些就起身的,不过听小师父这么说,想是有些为难的地方,可是如此?”

我又惭愧,又感动,也非常矛盾,既不想再麻烦善良的老板,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想了半天也只好道:“是的……”

客栈老板想了想,似乎下了点决心,方道:“这样吧,小师父如不嫌弃,就在小店先住下来,待伤好了再做打算。小店生意一向清淡,多个人做伴也是好的,小师父你看如何?”

我只剩下拼命点头的份了。客栈老板似乎也很高兴,便叫我躺下休息,自己也端着烛火回房去了。

黑暗中我大睁着眼睛,还是觉得一切都像个梦,除了右手手腕始终在痛,而且好像越来越痛,其他都那么不真实:难道我真的从此就自由了?再也没有马老大、小聂、“聂小无”等等莫名其妙的人来找我麻烦了?杀手同盟也不会再逼着我去找真正的聂小无了?等我养好了伤,又可以开始种野菜了?……老实说,我遇到的人,大部分都还是好人,一路走来,多数的时候也还算运气不错,可这样自欺欺人的生涯,实在太让人厌倦了,如果这就是江湖,那我情愿退出江湖,如果成为聂小无就必须经历过这一切以及更无聊也更恐怖的未来,那我情愿还是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刀好了……

想着想着,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床下不是有个密道吗?是谁挖的?难道是这老板?难道他和“聂小无”本就是认识的?……这么一想,我立刻睡不着了,挣扎着爬起身来,下了床,犹豫了一刻,决定不点灯,待眼睛习惯了些,便伸出左手——好在我左手力气更大些——掀开床板向下看去。

这一看不打紧,我才发现,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望着床板下那黑糊糊的一大块,又好奇又有点害怕,最后还是鼓起勇气,伸出疼痛的右手,慢慢地伸了过去,大概是动作太慢的缘故,不知道伸了多久,才碰到了实物,嗯?实物?我用右手小心地摸了摸,确实是实物——好像是床架,中间还有些缝隙,但是都不太大,右手的手指肿胀得厉害,伸进缝隙里就有拔不出来的可能,想想还是算了。

左手已经酸得支撑不住,我只得放下床板,站在那里拼命回忆当时马老大钻进密道时的情形,她好像是掀起床板直接就下去了,没有什么床架啊……不过若没有床架,又怎么能放得住床板呢?想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本质性问题,抬起头往上看了看,才发现屋顶上并没有大洞……原来老板已经将我换到了另外一个房间,而我竟然忘记了客栈的房间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懊恼得恨不得给自己一个暴栗,也发觉自己实在是非常疲乏和困倦,也许脑子也是因此变得不大好使了的——但关于密道的事情不弄清楚,又实在睡不着,而且,如果老板和“聂小无”本是一伙的,我岂不是白白挨了一刀?好在自己砍自己还是下不了狠心,但看情况至少也要疼上个十天半月,总不能白疼了吧。

主意拿定,我坐在床上休息了一会,才起身摸索着向外走去,此刻应该是后半夜,月光似乎被乌云遮住了,屋子里格外的黑,还好家具并不多,摆放位置也和原来的房间一样,我小心翼翼地摸到门口,居然并没有撞到什么东西。

接下来就得把门打开了,但门看来比较破旧,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让它无声地打开——我想了半天,把心一横,索性直接开门出去,如果老板听到,就说是起来撒尿,谅他也不会跑出来监督我撒吧……不过又有点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想到这么现成的法子,白白摸索了半天,耗费了那么多力气。

不过费就费了吧,总算有了个法子就好……我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伸手摸到了门闩,拨开,开门,低头看清了门框的位置,刚要迈步出去,一抬头差点没吓死,门外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黑影!

我连连倒退了好几步,“哐当”一声撞在桌子上才站定了,颤声道:“谁……”

那影子手中“嚓”一声亮起了几点火星,然后燃着了一点火苗,原来是个火折子,然后才笑道:“小师父,是我呀。”

火光下映出的,赫然竟是客栈老板的面孔,他一边小心地护着火光,一边道:“我起来去小解,正走到你门前,火折子就被风吹灭了,吓着你了吧?你也起来小解?正好,一起去吧。”

我的心都凉了,看来这间客栈一定有问题,我还得想办法逃走!本想顺着他给我的台阶下,然后再想办法,忽然一转念,发现自己很愚蠢,想办法?想什么办法?我一不会武功,二带着伤,三没有人帮忙,四还没钱……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办法逃脱出去,还是要被他们困在这里,该死的“聂小无”,为什么要我砍下一只手呢?骗子!越想越生气,索性豁出去了,大声道:“我不要什么小解,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客栈老板愣住了,半晌方凑过来道:“小师父,你是不是发烧了?”说着,还伸手要来摸我的额头。

我往旁边一闪,冷冷道:“不要装腔作势了,我清醒得很,我不要再受你们的控制,不要再看你们虚假的嘴脸、听你们无耻的废话,让我走!”

客栈老板收回了手,忽然变了脸,道:“好嚣张的小东西,你以为你是谁?走?好,我不拦你,尽管向外走,只是不要忘了,我们早已将你的底细摸得明明白白,有些人现在的境况,我们可是关切得很。”

我怔住了,他说得对,我那点事情瞒不了谁,很容易就能打听出来,而那些对我很重要的人——师父、师妹、师哥,也都和我一样,根本无力保护自己……就连稍微强一点的马老大,现在也已经落在了他们手里,是的,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可那又怎么样?我们本就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难道这就是为我们被随意利用和欺侮的正当理由吗?我屈服了又怎样?这些人的命运也并不会由此而改变,搞不好我即使为此担惊受怕、逆来顺受一辈子,事实上却也没有给他们任何的帮助……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无用,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被荒谬地利用,想不出还有什么价值,还活着做什么呢?……嗯,也对,我虽然奈何不了别人,至少可以对付自己吧,其实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有我这个人存在,大家都是被我连累的,而如果我不存在了,所有的麻烦也就迎刃而解,这也是我惟一可以为他们做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镇静了下来,甚至还有点高兴,是的,为什么早一点没有想到这个好办法,也许是一直太天真也太自私,总幻想着自己的自由和快乐,忘了别人的处境,而且真是的,为了自己的自由能下手砍自己的手,却没想过能为师父他们的自由和快乐做点什么……想到这里又后悔,早知道就用“聂小无”的那把刀了,那么锋利,死起来应该很痛快,没把手砍下来是因为决心不够,其实没有使出全力,如今手无寸铁,又站在平地上,上吊也来不及了,撞墙的话以我的速度肯定会被轻易拦住,如何死法呢?

我半天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客栈老板似乎松弛了些,以为我动摇了,又恢复了温柔的声调,笑道:“怎么了?哑巴了?自己把舌头吞下去了……”

他接下来还说了什么,我就没听见了,因为他这句话给了我一个重大的提示。好像江湖传说中,咬断舌头也是可以自尽的,不过好像传说中没有提到要从哪里咬,我试着咬了一下舌尖,发现好像也不是很痛,但只咬下这一点如何会死呢?应该要多咬些才行吧,不过要往后咬就必须把舌头伸出来,可我面对他站着,舌头伸出来肯定会被他看见。不管了,无论如何也要试一下,不然也许他们会点了我的穴道,到时候连这个法子都用不了了……

我转过身去,伸长了舌头,用力咬了下去。天,好痛!刚才不痛原来是没用力气,不过这次不能再半途而废了,不然就没有机会了!我忍着剧痛,握紧了拳头,使出最大的力气咬下去,用牙齿切割着、磨砺着……那种痛已经无法形容了,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额上冒出了大颗大颗的冷汗,满嘴都是浓重的血腥,嘴巴已经不受控制,血和着口水淌得到处都是……

这时客栈老板才发觉不对,冲过来扳住我的肩膀一看,脸上简直没有了面色。我已经感觉不到舌头的存在了,只觉得血在拼命地涌出来,脑袋却空荡荡地发飘,想来应该差不多了吧,朦胧中看了他最后一眼,就失去了知觉。

第十四章四个月零三十二天

我真的没想到自己还会醒过来。

睁开眼,我以为自己到了地狱,模糊的视线中看到的都是一些破败腐朽、形状古怪的东西,隐隐约约有火光在跳动,更可怕的是忽然探过来一张凸凹不平的脸,眼睛还在闪闪发亮。天啊……我想叫,却完全张不开口,想逃,手脚却无法动弹,胸口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不,是全身都被压得死死的,只能绝望地用意念挣扎着,忽然,全身一阵松快,我居然“刷”一下坐了起来,嘘出一口气,该死,原来是个梦。

可抬眼一看,看到的情景完全跟刚才的一摸一样,又让我差点昏倒过去,好在那个凸凹不平的家伙及时扶住了我,还欣喜地大叫道:“哈!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的!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倒并不可怕,听起来不但是个正常人,好像还是个孩子。我壮着胆子仔细看了看他,才发现他的个头和年龄确实不大,那些凸凹不平其实是一脸大麻子,眼睛闪闪发亮是火光映出来的,因为火堆在我的身后。

这一切弄得我十分糊涂,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哪里?”我想说的是这四个字,可从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是含混不清的,舌头僵硬得仿佛已经不听使唤。

我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咬舌自尽的事情来,可是感觉了一下舌头好像还在嘴里,但仿佛是一块死肉,沉甸甸的毫无生气。那个小麻子却好像听懂了我的话,笑着答道:“这里呀,我说了你可不要害怕,这里是乱葬岗,原来叫白杨村,我是村里惟一的人,我叫小麻子。”

我上下左右看了看,这是间破烂不堪的屋子,确实依稀还能看出农家住户的轮廓,我躺在地上的一堆厚厚的稻草里,身上的衣服看不出什么颜色样子,小麻子也一样,胡乱穿着些不知什么东西……乱葬岗?白杨村?我更糊涂了,头脑中的问题太多,一时无从问起,只会怔怔地望着小麻子发呆。他也看着我笑了半天,仿佛很高兴的样子,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跑去倒了碗水给我,不由分说让我喝下,然后又逼着我躺下来,一边还唠唠叨叨地说我要多休息,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可不能再白糟踏了。

我只好听他的话喝了水躺好,然后他笑嘻嘻地盘腿坐在我旁边,道:“你可知道你昏睡了多久了?”

我摇摇头,小麻子得意地举起五个手指道:“足足四个月零三十二天了!”

我笑了,很想纠正他,但嘴里发出的还是呜拉呜啦的声音,小麻子居然也听懂了,摸着脑袋笑道:“我不会数数,嘿嘿,不过确实是很久很久了,我在乱葬岗上找到你的时候还是秋天,现在门口的柳树都快发芽了。”?!……我的目光里一定是充满了疑问,小麻子也看了出来,继续道:“说起来你还真走运,那时候天气凉了,我就到乱葬岗上去扒衣服。哦,忘了跟你说,这里本来很热闹的,可前年忽然遭了天谴似的,整个村子的人都生天花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不过已经不错啦,虽然落了一脸大麻子,可至少命保住了,村子成了乱葬岗,人们只把不明不白的死人往这儿扔,可我哪儿也去不了,人看了我都要杀要打的,我只好又回来了,还好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我自己种了点红薯,也饿不死,没有衣裳穿了,就到乱葬岗上扒些回来……”

我呆呆地听着,没想到还有这样生活着的人,而且看上去好像也很快活,很自在……小麻子看了我一眼,笑道:“扯远了扯远了,你都糊涂了吧,接着说找到你的那天——那天我运气还真不错,扒到了好几件衣服,正打算回家,忽然看到一只野狗鬼鬼祟祟地跑过来,心想这东西鼻子可尖了,肯定有我还没发现的死人,若是有四五只野狗,我就不敢过去了,可是只有一只,而且看样子也是老狗,我就不怕了,远远地跟着,等它跑到地方站定了,闻闻嗅嗅,又刨了半天,好像从土里拖了什么东西出来,我就抓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

我听得有些毛骨悚然,小麻子却好像在讲一件什么好玩的事情似的,得意地笑了起来,继续道:“那老狗还真胆小,一下就吓得跳开了老远,然后我再丢了几块石头,它就远远地跑开了,然后我走到它刨的地方一看,就看见了你。说实在的,你当时的样子真不像个活人,又黄又干,脸上被狗爪子挠破的地方都不出血了,不过衣服还不错,看起来挺厚实的,我就动手开始脱你的衣服,可居然在你心口摸到一丝丝热气,吓了我一大跳。”

说到这里,小麻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道:“不瞒你说,我死人看多了,偶尔碰到一个活的,还真有点不习惯,但也挺高兴的,要是把你救活了,我不就多了一个做伴的吗?然后就吭哧吭哧把你拖了回来,放在家里,每天给你灌点水,填点烤红薯、野菜汤,嘿嘿,我也只有这些东西了,不过开始你什么都吃不下去,真把我急坏了,后来想想,也许是天气太冷了,就开始生火,好像管点用,能给你喂进一点水去了,我就时刻填着火,尽量不让它熄了——还好村里的破屋子很多,一个冬天咱俩零碎着烧掉了少说三五个房顶吧,你也一天天好起来,能喝点汤了,能塞进去点红薯了,脸色不那么吓人了,不过就是不长头发,你是天生的秃子吗?”

我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有什么所谓呢?就当小刀已经死了吧……小麻子露出同情的目光,不过立刻又笑了,道:“没啥啦,我是麻子,你是秃子,大家半斤八两,你就不会嫌弃我了,老实说,我天天盼着你醒过来,又怕你醒过来——也许你身子好了,就不愿意待在这鬼地方了。”

我拼命地摇头,大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觉得这地方很好,你也很好。谢谢你。”这次觉得舌头好使了些,居然说了这么长的话,但声音还是一样含糊。小麻子大概从我的表情上看懂了意思,笑道:“你愿意待下来,我还得谢谢你呢,不然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迟早得变成傻子。对了,你舌头上怎么有条大疤?是怎么伤着的?你是哪里人?多大了?怎么会被……是生病了吗?”

我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故事太长,也太荒谬,像小麻子这么个单纯的孩子会理解吗?而且这条带疤的舌头看来也没法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了……小麻子看着我发呆的样子,笑道:“算啦,当我没问吧,过去的事情,一句两句肯定说不清楚,说了这么多,你累了吧?天还没亮呢,再睡会儿吧,以后等你好些了,再慢慢讲给我听。”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小麻子便在我身边的稻草里三下两下扒出一个窝,跳了进去,又飞快地把自己埋了起来,笑道:“我也睡了啊。”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一会便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我也闭上了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记得自尽的时候是初秋,穿的衣服并不多,看来他们还为我治疗了一段时间,舌头都结了疤,不过看来还是咬断了里面的筋吧,现在这么不听使唤……也许是他们看我实在没什么治好的希望了,才会把我埋到了乱葬岗,不过这样也好,现在他们一定以为我已经死翘翘了,也就不会找其他人的麻烦了……说实在的,目的达到,我也不是很想活下去了,现在也是……也许就是因此他们也没治好我吧,没想到小麻子居然用这么简陋、荒唐的办法让我挺了过来,还醒了过来……

但睁开眼看着身边的小麻子,又觉得不好意思不活下去,算了,就当作报答他吧,快点好起来,陪着他高高兴兴地活下去。

我对睡梦中的小麻子笑了笑,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身体和精神都一天天好了起来,我也不好意思再躺着了,可小麻子只让我在屋子里走动走动,还不肯让我做任何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屋子不用收拾,“做饭”也只是把红薯丢进火里去,闻见香味就可以扒出来了。这家伙总是怕把我累坏了,搞得我哭笑不得。

不过有时候想想也是,居然可以昏睡五六个月,也着实不可思议,摸摸自己的脸都觉得骨头硌手,想必看起来也还是比较吓人的,难怪他不放心。但总这么呆着也很无聊,虽然小麻子再也没问起我过去的事情,但他讲自己的故事也已经讲到第三遍了,虽然补充了些细节,我也快会背了,不过他很爱说话,也许是太久没说话给憋的,我也不好意思打断他,总是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一边听一边点头,终于有一天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打了个哈欠,小麻子立刻不说了,不好意思地道:“哎呀,你是不是觉得闷了?不如……我看今天太阳不错,你把衣服都穿上,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兴奋地跳了起来,但还是在小麻子的逼迫下把“衣服都穿上”,也就是穿上所有能穿的东西,再塞进些稻草,用布条和破麻绳扎好,才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一推开门,和煦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眼睛一时虽然有点不习惯,心里却涌上了莫名的欢喜。

屋外是个小小的院子,虽然破败不堪,却有星星点点的花草在瓦砾堆里冒了出来,长得高些的已经在风中轻轻摇曳了,看上去生机勃勃,非常可爱。又是一年的春天了,我16岁了,小时候无数次想像过自己到了16岁会是个什么样子,因为师父说过16岁就算是大人了,可我从来没想过,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不过看看身边的小麻子,我就不好意思感慨了,他出了门先伸了个懒腰,舒服地大叹了一声,然后就笑嘻嘻地拎起个破篮子,对我道:“走,我带你去挖野菜,晚上咱们熬汤喝。”

我也笑了,一边走一边慢慢地告诉他我其实很会挖野菜——小麻子已经听惯了我说话,只要讲慢一点,他基本能听懂七八成的意思——这个季节会有些什么野菜、如何分辨、如何做法……听得小麻子眉开眼笑,连连说要是早点遇到我就好了,他就不会老是因为吃错了野菜而拉肚子了。

我们从院子的缺口——原来有两扇门,现在已经被小麻子卸下来劈开,堵了前后几个窗户了——走出去,就看到了白杨村,不,老实说,只能模糊看出村庄的轮廓了,基本上就是一大片荒地,原先的土房大半都坍塌了,废墟上又长出了许多荒草和树丛,多半都在抽条长叶,看上去鹅黄嫩绿的一片,倒也并不觉得太凄凉。

小麻子却很骄傲地为我指点着,这里原先是谁谁家,住着什么什么人,那里从前是个场院,旁边还有个磨坊,石磨还能看见呢……仿佛白杨村依旧热闹非凡,生机勃发似的。我听着,实在不知道是该同情他还是该佩服他,不过我能肯定,如果换了是我,即使没饿死或吓死,也早就发疯了。小麻子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如果不是看起来实在没多大,我是不会相信以他的计算方式得出的他还比我小2岁的结论的。

小麻子却总说他很佩服我,这样都能活下来,四个月零三十二天呢。我知道他不会数数,他也从不承认,但总坚持这么形容来表达我昏迷的时间之长。他还说我命真大!真硬!然后高兴地说我们都是命硬的人,注定了就该在这地方碰上,往往一边说还一边试探地看着我,看我有没有反驳的意思。而我总是频频点头,虽然我也不知道命硬是什么意思。以及自己的命到底硬不硬,但我确实也不想离开这里,更不想再看到外面的人和世界。每当我这么说,他就会很高兴,而现在惟一能让我觉得高兴的事情就是能让他高兴,我们就这么高兴地一起大笑着,我觉得比什么时候都快活。

走出了村子,就是所谓的乱葬岗,据小麻子说,因为村子里当时病死的人越来越多,没死的人多半也生病了,没有什么力气,所以后来就把大多数的人都草草葬在了这里,还有些人干脆就一个人或者全家人死在了家里,房子塌了,就成了他们的坟墓,所以整个村子算是个小乱葬岗,而村外就是个大乱葬岗。后来瘟疫过去,村庄也破败了,附近的村庄城镇有些穷苦人或者不明不白的人死了,也会偷偷地扔到这里来,就成了公开的乱葬岗,所以一不小心也许会踩到或者看到骨头啦、尸体啦,习惯了就好了……现在我们就在这里开始寻找野菜,老实说,虽然听小麻子讲了无数次上述的故事,真的站在了这里,头皮还是有点发麻,惟一能让我镇定一点的是想想自己也曾经被埋在这里过,嗯,就会觉得有点滑稽了,心头也会松快一点。

我开始用心地寻找野菜,还真找到了一些,就开始给小麻子讲解着,阳光暖暖的,风也很温和,而且幸运地完全没看到什么骨头或者尸首,我的心情越来越好,动作也越来越轻快,可惜小麻子的破篮子实在破得太厉害,很快就无法再多装东西了,不然就会从大洞小洞里掉出去,我于是建议我们拽些柳条下来,把破洞好歹修补一下。

小麻子简直用崇拜的眼光看着我。其实我也不会补篮子,不过随便来那么几下让洞洞们至少暂时缩小些我觉得应该也不难,然后小麻子让我等着,自己朝东边那棵大柳树跑了过去。我虽然很想跟他一起去,但因为不想听他的唠叨,所以就老老实实蹲在那儿等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揪几根草玩玩什么的。

忽然东边传来了小麻子的尖叫声。我立刻站了起来,发现小麻子正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一条,不,两条,不,好几条野狗,我的心也咚咚跳了起来,愣了一愣,立刻低头寻找石块,却一时找不到,急中生智,抓住两大丛野草用力一拔,连根拔起了两大块土,哇哇大叫着冲了过去。

小麻子却朝我拼命地挥着手,指着村庄的方向。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然肯定会叫我赶紧回去,可我怎么能丢下他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自己逃跑呢,就不说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了,我也挥着手叫他快往回跑,然后看准了一只跑在前面的野狗,抡起手臂就把土块甩了过去。

那头野狗吓了一跳,立住了脚,后面的几条狗也随着站住了,我这才发现它确实比较高大壮硕,好像还是个首领,不过那也没什么,当年那么多一流杀手什么的我都没怕过,难道会怕一条,嗯,三五条野狗?我呸!三五条野狗也是野狗!

小麻子这时已经跑到了我的身边,一下子软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我向前走了几步,护在他身前,瞪大了眼睛看着野狗们,慢慢地对小麻子说:“你快回家去,我来对付它们。”

领头的野狗仿佛也听懂了,抬起头盯着我,目光锐利而凶狠,我心里忽然毛了一下。

毛管毛,我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快速打量了一下对手的阵容:领头的野狗大概有我半个人高,不过并不肥壮,毛皮也干枯蓬乱,看来好长时间没有怎么吃饱了,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看着它兴奋得发亮的眼神,我倒情愿它看上去油光水滑,已经吃得发撑。另外几条块头比它要小些,样子也都差不多,但看上去有些缩头缩脑,犹豫不定……看来我只要打败领头的这条,它们也许就会自己落荒而逃……但不管这猜测对不对,也只有试试看了。

这时小麻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仍在呼哧呼哧喘着气,小声对我说:“咱们还是一起跑吧。”

我简直拿他没办法,正想跟他说让他快跑,头刚侧了一侧,那条领头的野狗便抓住机会,一声不出地扑了上来。我听到风声,心说不妙,只好转身扑在小麻子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只听“彭”的一声,那该死的野狗实实在在地砸在我背上,好重好疼,我差点一口气被闷在胸口里,好在它也站不稳脚跟,一纵身又跃了起来,我赶紧抱住小麻子往旁边一滚,感觉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才放下他,迅速爬起来。

起身一看,原来我们滚到了一个已经颓倒的土坟边,虽然只剩下个低矮的土包,但也勉强可以掩护一下瘦弱的小麻子了,我护在他面前,盯着渐渐逼近过来的野狗们,尽量慢而清楚地对他说:“趴在那里不要动,把头抱起来。”

话刚说完,那领头的野狗又已到了我面前不到三尺的地方,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前爪也一下下刨动着地面,不,应该说是轻微地变动与调整着身形,随时准备再扑上来。

我也不能示弱,想了想只好利用自己惟一的优势,双手叉腰,做高大勇猛状,忽然摸到了腰里的麻绳——为了把七零八碎的“衣服”系紧,小麻子用了条最好的麻绳,虽然看上去也很残破,但却为结实。我立刻将麻绳解下来,试着抡动了一下,果然感觉有些分量,不由得意地笑了,还向前迈了一步。

那野狗看到我手中的绳子,稍微有些犹豫,大概它从没见过人的身上会变出一条像尾巴一样的东西,而且还甩来甩去,觉得有点奇怪吧。我趁机又向前一步,手里的绳子也用力甩得虎虎生风,几次险些抡到自己。

那野狗竟有些被我的气势压住了,差点就要后退一步,身形刚动,仿佛又后悔了,而且有些被激怒的样子,也难怪,还没打就撤退,好像是有点没面子,它又站定了脚步,摆出了迎战的姿态,但好像并不打算主动出击。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了,时间越耗下去,对我越不利,不趁它有点害怕和畏缩的时候赶紧下手,只怕就没机会了,我将手移到绳子末端,两手齐握,大叫一声,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它头上抽去。

野狗虽然敏捷地闪开了身子,但绳子的末端还是扫到了它身上不知哪一部分,让它轻叫了一声,怒气冲冲地朝我呲出牙齿,但我能看出它的气势已经不如刚才了,立刻反手又抽了过去,它再闪,我再抽……每一下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有几次还真的抽中了,它便“嗷”地大叫一声,我也更添一分信心与勇气,而其他的野狗们居然完全采取观战的姿态,没有一只上前声援,也让我放心不少。

不过抽了十下八下后,信心和勇气也补充不了力气,我只得停下来,一手握住绳子的一段,尽量维持站着的姿势,这样我就比它高一倍,总算显得有些威慑,但实在累得呼呼直喘,忍不住还是弯了弯身子,就在这一瞬间,那野狗居然猛地扑了上来,我本能地抬起双手想要阻住它,却没想到这一下来势好不凶猛,我竟被扑倒在地,眼前一阵发黑。

黑管黑,我仍清楚地感觉到那散发着腥味和热气的嘴已离我的脸非常近了,还好双手下意识地死死挡在了前面,嗯,是呀,我的手挡住了它,而且手里还有绳子哪——我来不及睁开眼,便双手将绳子一绷,两手一起向上一抛,天,这一下居然真的成功了,两只手又都接住了对方抛来的绳头,哈哈哈,我使出最后的力气拼命一勒,那野狗的脑袋立刻仰了起来,奋力挣扎着,搭在我胸口的爪子也使劲抓挠,虽然隔着好几层衣服,我也觉得一下下沉重而生疼,但心里对自己说撑住,一定要撑住,千万不能松手,一松手就完了……

就这样不知道撑了多久。其实按常理来说,也不需要多久,但当时的感觉真的仿佛比一生一世还漫长,胸口仿佛已经被狗爪刨穿了,有几下还挠到了脸上,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最后简直已经不知道绳子还在不在手里,只是生硬地撑着,撑着……直到小麻子把我的手掰开,再把野狗的尸体推开,然后抱住我放声大哭起来。

小麻子的眼泪渍得我胸前生疼,倒把我弄醒了,动了动,他立刻止住了哭,一边大叫着“小秃子小秃子”一边扶着我坐起来。我晕头晕脑地到处看了看,又听了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诉,这才知道那野狗居然真的被我勒死了,其他的也吓得四处逃散去了,不过我胸口的衣服是真的被挠穿了,胸前血肉模糊,看起来非常吓人,再摸摸脸上的伤口,好像也很深,血淌得到处都是,难怪小麻子要以为我也死掉了,不过他现在可开心坏了,抱着我又笑了起来。

后来我们把勒死的野狗拖回了家,用一把破镰刀东一块、西一块地剥下了狗皮,然后把狗肉一块块割下来煮了一大锅。这些都是小麻子一个人干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许我再动手,自己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虽然那锅很久不用了,有不少刷不干净的铁锈,狗肉也弄得不大干净,还粘着不少皮毛,而且没有葱姜油盐,等等等等,我们却吃得无比香甜,哎呀,简直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可惜狗皮我们不会处理,后来只好丢掉了,小麻子还心疼了很久,不过狗肉倒是没有浪费,不仅被我们省着算着一天天完全吃光,连每次带着铁锈味的汤也被喝得干干净净,而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本来也不过是些皮肉伤,小麻子细心地替我洗干净了伤口,敷上了嚼碎的草药,还逼着我天天换药,除了躺着看他煮狗肉什么都不许干,所以很快就结痂愈合了。天气更是好得出奇,于是我坚决地要求再出去走走,小麻子拗不过,只好又给我“穿”上了无数的“衣服”,然后说这次不去村外了,只带我去后面看看他种的红薯。

那也不错,我实在闷得已经发傻了,再说就我吃到的小麻子种的红薯而言,实在是和他自己一样瘦小枯干,实在想不出他是怎么种的,没准还可以指点他一下……正想着,小麻子忽然骄傲地告诉我这就是他的红薯地了。

我……瞪大了眼睛,傻掉了。

原来所谓的“红薯地”,就是一片稍微平整点的、大概四五十步见方的土地,从稀疏干黄的红薯藤叶间露出来的地面看来,好像从来没有松过土,只是刨了若干个坑就把红薯块埋下去了,后来经证实果然是如此;水倒是浇得很勤快,可惜这块原本是某户人家私人场院的一部分的土地,已经被碾得十分坚实,能刨出坑来已经是奇迹,嗯,当然坑刨得也很浅,要让水渗下去可就不容易了,所以收成很糟糕也是理所应当的,或者说,还能收成点东西,也算是奇迹了。

虽然我很佩服小麻子在这块地上付出的努力,但也不得不严肃地告诉他,这样下去是行不通的,除了红薯会越种越不像样外,还要加上现在多了一个个子和胃口都比他大的人,嗯,就是我,而且我们还吃了五六天的狗肉,难道还能吃得下?嗯,或者说,用更加瘦小枯干的红薯难道还能喂得饱?

小麻子很不高兴,虽然他同意我的看法,却认真地指出了他本是农家孩子这一问题的根本点,所以怎么可能不知道红薯应该怎么种?但关键在于只有村子里相对安全些,可以搞搞必须日日劳作的耕种;村外的土地虽然好,他却只能偶尔去去,一捡到衣服或一挖到野菜就得赶紧往回跑,根本不可能有仔仔细细把东西种好的工夫,而且还很可能红薯刚种下去就被野狗什么的挖出来吃掉,根本就是白忙;更重要的是,这可不是推理,是经过实践得来的惨痛教训。

我却不以为然:不就是野狗吗?既然我能打败一条领头的野狗,就一定能打败其他的野狗,而野狗这个东西,看来也是软的欺、硬的怕,根本不讲义气,要不了几个回合,肯定能把它们彻底赶走,搞不好还可以再收获几条野狗,哈哈哈……然后开荒种地、种红薯以及其他一切可种的东西,我在南小少林多少也学会了一些,再加上小麻子本来也懂得一些,我们一起努力,日子一定会过得更好,说不定还能改变大家对白杨村的可怕印象,让这个荒芜的村庄重新生机勃勃起来。

我还想告诉小麻子,很多时候人要勇敢地去尝试和作为,只有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没有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即使失败过,也不代表再来还会失败……不过这些道理太空洞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嗯,还有点不好意思……算了,惟一有用的还是动手去做,无论如何,我想让小麻子吃得好些,过得安心和舒服些,而且我相信我能做到,并决定立刻去做。

小麻子说也说不过我,拦也拦不住我,气得简直要发疯。我其实没说多少,不过后来说得太快了,估计他也没听懂。我也不跟他再多说什么,一边往村外走,一边顺手捡了些木棍、石块,快到村边的时候,居然还幸运地捡到了一个生锈的破锄头,说“一个”而不是“一把”,是因为捡到的只是锄头的“头”,但已经非常高兴了。

小麻子开始还气嘟嘟地跟在我后面,后来还是不放心地跑到了我前面,一面到处张望,一面嘟嘟囔囔,我又好笑,又感动,只好放下手里的杂物,紧走几步赶上去,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慢慢地说:“小麻子,我那个样子,你都相信我不会死,为什么现在不相信我能让我们过得更好呢?”

小麻子没有回头,但肩膀微微有些颤抖,半晌方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死掉,那我的工夫就都白费了,要是当初根本没救活你,也就罢了,可是现在……”

我明白他的意思,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好了,我这条本来已经不打算要的命,居然还会有人不舍得……如果说刚才还有些冲动,有些“试试也无妨,大不了再跟野狗打一架,打不过也还可以跑回来”的想法,现在我却是下定决心,一定,一定要把这块地从野狗那里夺回来,一定要让小麻子吃上大块大块香甜的红薯!

我回身捡起棍棒、石块和锄“头”,大踏步地赶在小麻子前面走进了村外的乱葬岗,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我的开荒生涯——其实还真的没有小麻子想像中的可怕,看来那天的一战真的不是盖的,所有的野狗都只敢在很远的地方逡巡,根本不会靠近过来,我用自己装好的锄头兴高采烈地刨着地,一会就出了一身汗。

我走到噘着嘴坐着的小麻子身边,脱下几件,嗯,应该说是几层“衣服”交给他,他还是不理我,我只好把“衣服”放在他旁边的地上,再用块石头压上,然后紧了紧腰上的麻绳,正打算回去继续干活,小麻子忽然叫了一声“小秃子……”

我回过头,居然看见他笑了,眼睛里竟还有点隐约的泪光,在阳光里闪啊闪的……那一刻,他看起来可爱极了,脸上的麻子仿佛都消失了一般……我很高兴,答应了一声,也笑了笑,继续回去干活,小麻子也跟了过来,帮着捡石头、拔杂草什么的,我们没有再说话,但都觉得很快乐。

那天我总共刨出了大概半亩荒地,清出了无数的杂草、石块,以及……几具尸体,确切地说,已经是骨骸了,我于是跟小麻子商量,在乱葬岗上划出一处地方,将刨出的尸骨都安葬到那里,虽然不方便,我还是决定不动村里原本的其他耕地,而是继续努力改变这块乱葬岗,一来这里本来也是耕地,二来只有改变了这里,才能彻底改变白杨村的面貌。

不过安葬完刨出的尸骨,我们都已经累得简直快要散架,也饿得就快虚脱了,如果这时有野狗扑上来,我俩肯定会没命,所以赶紧在天黑前跑回了家,喝了一大罐凉水,烤了若干红薯。不过小麻子还没来得及吃便倒头睡着了,我也只努力撑到了把红薯们都扒出来,把火熄灭,就也昏沉沉倒下了。

第二天起来,浑身简直酸痛得动弹不得,只好在家歇了一天,但第三天就好多了,而且在一天天的劳动里我们的身体都渐渐好了起来,当然一半归功于劳动,还有一半要归功于狗肉,因为干得活多,胃口也越来越大,那点红薯除了留做种子的部分,其他很快就要吃光了,我只好大胆地打起了野狗的主意,刚开始的时候不大顺利,有一回比第一次还惊险,差点真的把命送了,但后来我开始动脑筋,拉着小麻子到处寻找材料,做了弹弓、枪、网等工具,一面更仔细地观察野狗的习惯、行踪和特点,经过若干次试验,居然成功了!

那段时间我们先后捉了大概十几条野狗,几乎把附近的野狗都打光了,后来只好捉些野兔、野鸡、田鼠、刺猬……越捉范围越大,我们才发现白杨村方圆几十里的地方都很荒凉,连小麻子后来还去过的一些村庄也人迹渺茫了,大概是害怕瘟疫蔓延,后来都搬走了吧,难怪从捡到我之后,已经很久没什么人来丢尸体了,不过倒是滋长出了不少野生的小动物,让我们收获颇丰,我们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后来自己种的红薯也收获了不少,我们的日子简直有些丰足的感觉,但总不能种来种去都种红薯,而且很久没有尸体,我们也就没有衣服的来源,加上干活的磨损消耗,简直已经衣不蔽体,而且吃饱了之后,对生活的要求也有所提高,忽然就发现我们缺少很多东西……总而言之,于是我们决定拿些野物和红薯,到镇上换些衣物、种子什么的。

临出发前,我还是在破水盆里照了又照,认定自己的样子跟当初已经有了天壤之别——我们都长高了半个头,而且晒得黝黑发亮,也许是长大的缘故,模样也变了,脸上还添了不少大大小小野物挠出的疤痕,即使是师父也未必能认出我来了。

彻底放了心,我才背起红薯,拉着小麻子出发了,他肩上挂满了野兔,快乐地跟在我旁边,看上去就像只大野兔。开始我也跟他一样开心,甚至在走了二三天后还没有见到什么人迹,也依然很开心,但过了第五天,我们走过的仍然是一片又一片的废墟,我和小麻子都不再说笑得出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还要继续向前走吗?我们茫然地对望着,不知所措。

第十五章打狗帮主

第六天清早,我们在露宿的树下醒来,忽然发现身边围满了人,我还以为是做梦,瞪着眼睛把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都看了一遍,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于是决定以梦制梦,倒头再睡,刚合上眼睛,却被小麻子晃醒了,他一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一边惊恐地道:“喂,醒醒,醒醒,你看,你看呀……”

嗯,这么说这些人是真的了?!我也跳了起来,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便碰到了装红薯的袋子,那些风干了的野兔也堆在上面——不知道是我眼花还是什么,竟然发觉人群的眼神立刻亮了一亮,这么多人的眼睛同时亮起来,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是无法想像的,而即使亲眼见到的我,也差点无法相信。

这么对峙了一会,我觉得也不是办法,就低声让小麻子去问他们是谁,从哪里来的。因为我说话估计他们也听不懂,搞不好还要吓着人,小麻子却再三不肯,被逼不过,才用蚊子似的声音嗡嗡地问了一句,简直比我自己来问还糟糕,但也许是周围太过安静的缘故,人们竟好像听懂了,他们互相交头接耳了一阵子,才由一位长者出列答话道:“吾等系某镇居民,为瘟疫所迫,四处流浪,不料一路行来,竟是横尸处处,饿殍千里,几无活路,今早行至此处,见二位小哥……嗯,二位余粮丰足,故欲一借,能活几小儿即可,老朽携众人感激不尽。”

说完,还用手指了指几个妇人怀中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孩子,不过我也明白他的意思,拿小孩子做幌子,我们不好拒绝罢了。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拒绝,但这一顿饭好说,这些人将来怎么办……小麻子却已急坏了,不是他不舍得红薯野兔,是完全没听懂,我只好又翻译了一遍给他听,然后跟他商量该怎么办。

小麻子听完几乎傻了,半晌方道:“天,不过半年的时间,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着急道:“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就不要再感慨了,关键是我们怎么办?红薯和野兔都给了他们也无妨,反正我们还多得是,可是他们再这样流浪下去,迟早也会全饿死的。”

小麻子点头道:“你是说,我们带他们回去?好是好,可是……”

我奇道:“当初你救我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迟疑过。”

小麻子看了看人群,道:“算了,呆会再跟你说,先让他们吃饭去吧。唉,这位老公公,我没念过书,话说得比较直,您别见怪,我们也只有这点东西,还要赶好几天的路回去呢,留下些干粮,余下的就都给你们吧,这里树木多,就地砍些柴火就可以烧起来吃了,只是小心别吃太多,一来饿久了,一下子吃得太多容易撑死,二来你们也要留些路上的干粮什么的,方圆几十里都是这个样子,很难再找到吃的了。”

老者开始见我们商量,以为是不肯了,面上已露出惶恐之色,又听这么说,差点就要跪下来感谢,我们赶紧扶住了,他又让几个妇人孩子上来拜谢,我们扶也扶不过来,只得随他们去了,然后指点着稍微有些力气的男人砍柴生火,然后教他们如何烤红薯。野兔因为是风干的,还没剥皮,嗯,我们始终也没搞懂皮应该怎么弄,索性就不剥了,所以没有锅子也没法做,只好先放在一边了。

虽然这群人看来从未做过这些事情,但实在很简单,也难不倒谁,他们很快就掌握了要领,然后就坚决不让我们动手,老者还让青年们还把先烤熟的几个红薯恭恭敬敬地送给我们先吃。我很不好意思,却也推辞不过,只好拉着小麻子到一边吃去了,省得我们在旁边他们也老是要做感恩戴德状,大家都很累。

小麻子对着人也笑嘻嘻的,背了人却拉下了脸,扯着我走了很远才小心地坐下来,还东张西望了半晌,才开口埋怨道:“小秃子你真傻,人家对你客气些,你就把心都掏出来了。”

我生气了,道:“小麻子,我平时看你不是这种人,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小麻子抢断了道:“你知道什么?这些人就是镇上的!当初我从白杨村一路乞讨出来,指望找条活路的时候,村庄里的人们虽然对我也不客气,但多少总有人给口吃的,只有他们不但把我当作怪物、妖孽,连打带骂,不容我停留,而且连口水也不肯给,几个大男人用麻绳抽着我把我赶出了镇子,我是一路哭着回来的,那时就发誓再也不去镇上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小麻子眼里的泪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前他讲到这一段的时候都跳过或者略过,一两句话轻描淡写,我也没觉得奇怪,毕竟不是什么高兴事,但从来没想到他心中竟然藏着这么深的委屈和恨意……可是,毕竟此时不同往日,看来这场瘟疫是非同一般的严重,即使是我们这两个死里逃生的人,有时也觉得不寒而栗,何况这一群从前也许都是衣食无忧的人呢?不过,如果现在出现在面前的是那些我再也不想见到的人,我的反应会是怎么样,也很难说……

我和小麻子都沉默着,红薯渐渐凉了,谁也没心思吃。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咳嗽,我们扭过头去,立刻跳了起来。老者带头,二三十口人都在我们面前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我们俩愣了愣,立刻冲过去先扶老者起来,他却死死抓住地面上的草根,颤声道:“两位恩公,容老朽说明缘由再起来。”

我们俩互看了一眼,只好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我向小麻子使了个眼色,他便道:“老公公,有什么事情你说就是了,请别说得太文绉绉,不然我听不懂。”

老者点点头,道:“恕老朽无礼,方才未来得及请问二位恩人的姓名——”

他不问,我还真的忘记了世上还有姓名这么回事,老实说,连小麻子姓什么我都没问过,也没想过要问。不过小麻子反应得倒挺快,居然立刻道:“他叫秃鹫,我叫麻鹰,我们是打狗帮的正副帮主。”

我吓了一跳,又来不及分辩,分辩怕那老者也听不懂,只得使劲瞪了他一眼,他却假装没看见。奇怪的是,那老者居然也就信以为真似的,点头道:“两位少年英俊、气宇不凡,且宅心仁厚、乐于助人,果然令人钦佩,呃,老朽的意思是,二位帮主果然是好人,而且是大大的好人啊。”

小麻子装出一副大咧咧的样子道:“好说好说,天下穷人本是一家,只是老公公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呢?”

老者叹了一口气道:“说来惭愧,老朽本是一方里长,虽然带着里中亲朋及时躲开了瘟疫,但看如今这时势,恐怕连乞讨都无门了,不瞒二位,这是我等三个月来吃得最多也是最好的一餐了……”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头也低了下去。

小麻子也有些恻然,道:“老爷爷,别伤心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说到这里忽然警觉地顿住了,停了停方道,“……您继续说吧。”

老者用破烂的衣袖擦了擦眼角,抬起头道:“既然二帮主——恕老朽妄自猜测,这位是二帮主吧?”小麻子点点头,他便继续道:“既然二帮主如此说,老朽也顾不得许多了,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如今我等33人,除去老弱妇孺,壮健者也有18名,虽然瘦弱,却并未染上瘟疫,无处投奔,也无以为生,情愿追随两位帮主,还望见容。”

我简直差点晕过去,赶紧用力扯了小麻子一把,他忙道:“老公公,这可得容我们商量一下,您稍等……”不待他说完,我便站起身,将他扯到很远的地方,低声斥道:“你这家伙吹得好牛皮!如今人家要‘入帮’了,如何是好?”

小麻子吐了吐舌头道:“我方才是怕他们有什么企图,所以随口编出来装幌子的,谁知道他就信以为真了。”

我恼道:“人都跪了黑压压一地,还能有什么企图?”

小麻子却正色道:“那可不好说,没准他们本来是想求我们带他们回去,把剩下的红薯和野兔也全给他们呢。”

我简直哭笑不得,道:“现在有什么区别?还不是要带他们回去?而且说不定人家本来只是想感谢我们,这下好了,顺着你架的梯子就爬上来了,若只是要我们带他们回去还好,如今要加入我们的什么‘打狗帮’,你说怎么办?”

小麻子眼珠一转,道:“其实那老头子本来就想求我们带着他们走,这些镇上的人从来只知道拿钱买吃的穿的,如今瘟疫遍地,种地的纺花的死的死了逃的逃了,他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看我们既有红薯又有野兔,跟着我们混多少有口吃的呀,而且我们又一副忠厚老实好说话的样子,说白了,什么打狗帮杀猪派,谁会当真?只不过像你说的,正好给了副梯子让他爬罢了,而且有什么不好呢?他们投靠我们,只带了嘴来,干活、打猎都得我们教,这么多人,也得有个首领、有点规矩不是?我们不如就真的成立一个‘打狗帮’,我觉得这名字不错,秃鹫大帮主、麻鹰二帮主,多威风啊。”

我只想找棵树一头撞死,亏他想得出来,但看他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像是说着玩的,转身再看看身后不远处黑压压跪着的人群,心头忽然沉重起来,不,不可以,我好不容易逃出了江湖,难道现在反倒要自己再建起一个江湖来?……过往的种种本来已近忘却的事情,又浮现在眼前……小麻子天真单纯,也许只觉得这事好玩,但我不能这么想,也不能看着他跳进这个无形的圈套,我毅然转身向人群走去,小麻子追在后面大声叫喊,我也没有回头,跟他说不清楚,也不想说,但有些话必须得对所有人说。

老者看着我走了回来,眼中先是闪出希冀的光芒,随后又立刻发现了我脸色的凝重,颤巍巍地正要说话,我已走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扶起来,再对所有人作了个手势,尽量慢而清楚地道:“各位请起,我有话要说。”

虽然听到我古怪的声音人们都有些惊讶,但好像也都明白了我的意思,一个、两个……陆续互相搀扶着缓缓站了起来,我直待最后一个人也立起身,才继续道:“方才所谓的‘打狗帮’,不过是我弟弟的一句玩笑话,大家不要当真,但我们住的地方种了些红薯,周围也还能猎到些野物,足可以维生,大家如果愿意,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去,等到瘟疫结束,再做打算。”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不过好像没几个人听明白了,因为多半人都用猜疑的眼光看着我……正在恨自己当年为什么不多认几个字,忽然听见了小麻子的声音,一字一句将我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转过头感激地看着他,他却装作没看见。

待小麻子说完,人们脸上的表情就比较有趣了:有半信半疑的、有充满希望的、有要笑不敢笑的……我忽然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不敢再看他们,也不敢看小麻子。

忽听那老者道:“诸位!诸位!老朽有个提议,二位恩公如此大义,愿意在这样的时候收容我们,着实让人敬佩,不如我们就地成立‘打狗帮’,奉二位为帮主,然后同心协力,共渡难关,诸位以为如何?”

啊?!这下我可是真的傻了眼,扭头看看小麻子,他也正瞪着眼睛看着我,还未等我们出声,人群里便已有人大声道,“我同意!”“里长说得极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打狗帮’这名字不错!”……嗯?还有人觉得这名字不错?这该死的小麻子,好歹起一个响亮好听些的名字啊,叫什么“打狗帮”?

我还没回过神来,那老者已经抢到我身边,道:“帮主在上,受老朽一拜!”说罢真的就拜了下去。我刚要伸手去扶他,其他人也随着拜了下去,七嘴八舌地道:“帮主在上……”我拉也拉不住,更拉不过来,只觉得头都大了,扭头去看小麻子,这厮竟抿着嘴乐得开心不已,真想揍他一拳。

可揍他也没用了,事到如今,不成立打狗帮看来也不成了,我只好扯过小麻子,让他收起笑脸做翻译,指挥众人起身,然后跟他们说多承大家给面子,那我们就勉为其难地成立个打狗帮吧,不过且不论要打什么狗,也需要力气啊,所以大家还是先跟我们回去,吃饱了肚子,养足了精神,再来商议如何打狗的问题。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家的同意,于是我们就收拾了一下吃剩的红薯,浩浩荡荡上路了。

我和小麻子走在队伍前面带路,谁也不说话,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心里却乱得像一团麻,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在荒天野地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几回险些被野狗咬死,我倒觉得自在适意,如今忽然来了一大群人,我却觉得陌生而惶恐,有些不知所措了。

当晚我们走到了一个残破的村庄,小麻子帮着我指挥大家在废墟中找避风处歇下,然后由男人们收集柴火,女人们数点红薯,分配好这几天的干粮,然后各自准备晚饭。这里有大概七八家人的样子,我觉得天气也不冷,没必要都挤在一起,各顾各的还方便些,我和小麻子也单独找了个破墙角,铺了些干草。

吃完红薯,疲惫涌上来,小孩子们差不多都直接就睡倒了,我也让小麻子告诉大家埋好火种,赶紧睡下,还有好几天的路要赶,可自己却毫无睡意,心情也越发沉重起来。小麻子巡视回来,见我坐在火堆旁,便也坐过来,低声道:“小秃子,是我不好,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我叹道:“不关你的事,谁让我们遇上了这群人呢?总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吧,我只是发愁——以后该怎么办?而且我觉得很不自在,改天还是解散了这个打狗帮吧,他们若愿意在白杨村住下去也好,过些日子又想走了也罢,都跟我们没关系,你说呢?”

小麻子沉默了半晌,方道:“可是,我从小就爱听江湖上英雄好汉的故事,一直梦想着能做个什么帮的帮主或者什么寨的寨主,后来听说少林寺和杀手同盟才是最牛的,就想去少林寺出家,将来长大了当方丈,或者到深山去学艺,然后变成一流的杀手……哎,小秃子,你知道聂小无吗?除了少林寺的方丈,我就顶崇拜他了。”

再听到“聂小无”这个名字,我居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低声道:“你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江湖,什么是杀手……这些事情一点也不好玩,而且……算了,不要说这些了,你若喜欢当帮主,就当下去好了,别把我扯进去就是。”

小麻子忙道:“唉,别这么说呀,你不当,我也不当了,其实我是不懂,都是瞎想的——可是,小秃子,你知道什么是江湖吗?”

我不做声了。是的,我知道吗?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江湖”从某些角度来看,那些英雄豪杰的台脚下,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比黑暗还要黑暗……可我怎么对小麻子说呢?我的遭遇,即使说出来只怕也没有人相信的,就算相信了也没什么好处,我自己都恨不得把这些统统忘掉,半晌,我只好尽量平静地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总没有故事里说得那么好吧,不早了,我们也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小麻子却好像完全没听到我说什么,侧耳向另一个方向仔细听着什么,表情有点惊恐,忽然道:“你听,是什么声音?我怎么觉得……”

我用手扫开地上的枯枝干草,趴下去听了听。这是江湖故事中常提到的方法,据我们在打猎过程中的实验,确实能听见很远的声音,但要分辨出是什么声音则还需要多次的验证,不过我们已经能清楚地听出好几种动物的脚步了,可这一次,该死,我只希望我听错了,千万别是一群正在靠近的野狗……

小麻子也伏在我旁边听了听,立刻跳了起来,大叫道:“大家伙醒醒!快起来!野狗来了!野狗来了!”

人们立刻被惊醒了,有些马上吹着了火种爬起来,有些却还迷迷糊糊不知所措。我也赶紧站了起来,按住小麻子的肩膀道:“镇静些,我们人多,点起火来,聚到一起,野狗就不敢过来了,你别吓着他们,万一有人受惊了乱跑什么的就麻烦了。”

小麻子懊悔地拍了拍脑袋。我俯下身从火堆中抽出一支比较粗的柴火交给他道:“你快去把他们聚拢过来,让他们都尽量把柴火带过来,慢慢说,注意清点人数,尤其别漏了小孩子。”

小麻子点头答应,转身就跑开了。我正要把堆在旁边的柴火也投入火堆,他忽又跑了回来,笑道:“小秃子,你比我强多了,看起来还真像个帮主的样子。嘿嘿,说完了,我忙正经的去了。”

不待我反应过来,他又飞快地跑掉了,搞得我啼笑皆非,也顾不上跟他计较,赶紧加大了火堆,然后用手势把聚拢过来的人们安置好:老人、孩子和妇女在中间,男人们在外圈,然后不停地往火中添柴,让火堆旺旺地蹿起来。

人们渐渐地都拢了过来,有些人不明就里,有些不安和躁乱起来。我正在着急,还好小麻子也回来了,我于是让他跟那带头的老者说,让他跟大家说明原委,骚乱这才平定了些。我松了口气,赶紧再让小麻子帮着老者仔细清点一下人数,只要人不少,火不灭,这一夜应该就能平安过去。

人们渐渐都平定下来,我也觉出了累,刚想坐下歇歇,忽听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哎呀,我的小三儿呢?小三儿哪儿去了?刚才还在这里,一转眼的工夫,哎呀,谁看见我的小三儿了?”

人们又哗然起来。我只觉得头皮都发麻了,深吸了一口气,才叫小麻子跟我一起挤到那惊惶失措的女人身边,仔细问她孩子的岁数、性别、模样,最后看见他是在什么地方……那女人开始只会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嚷嚷,还是旁边的人连回忆带猜测地告诉了我们一些,后来大家一起劝住了她,才说明白了孩子的情况,听完后我简直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女子是名寡妇,带着4个孩子,最大的不过6岁,最小的还得抱着,自己年纪不大,又矮小瘦弱,本来就难以照顾周全,今天歇宿的时候为了避嫌疑,还特意找了离大家都比较远的地方,吃饱了精神松懈下来,一倒头就睡得很死,被叫醒后又手忙脚乱地集会,直到拢过来围在了人圈里,才发觉让老二牵着的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老二吓得话都不会说了,看来是在聚拢过来的路上失散的。

我听完,正在思索,忽然就听到有人阴阳怪气地道:“咱们这不是有打狗帮的两位帮主吗?怕什么?一定能把孩子找回来。”

我“霍”一声站了起来,四下寻找说话的人。他倒不做声了,又有另一人道:“话虽然刻薄些,也有道理,咱们既然投靠了打狗帮,当然要求帮主的庇护了,不然就凭着咱们,野狗的毛也没见过一根,能有什么主意啊?”

小麻子也气鼓鼓地站了起来,刚要发话,说话那人竟也站了起来,两手抱胸,挑衅地看着我们道:“两位帮主发话吧,咱们打狗帮遇上这样的情形,一般都怎么应付啊?”

他的身边忽然也站起了一个人道:“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说这些话,救人最要紧,我虽然也没见过野狗,好歹是个男人,力气是有的,难不成倒被狗吓住了?帮主只管安排吧,我听你们的。”

我忽然镇定了下来,道:“好,还有谁愿意听我的指挥?”小麻子立刻把我的话翻译给他们听,一个、两个……渐渐站起了七八个男人,先前挑衅的那个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坐下也不是,站着也不是。

我假装没看见他,思索了一下,继续道:“很好,多谢诸位的支持,但诸位确实没有经验,黑夜中更难行动,这里又有老弱妇孺需要保护,野狗来得不少,而且很狡猾,万一被它们钻了空子,损失更大。我想这样,请三位勇士跟着我们去找孩子,其余的留守在这里,听里长公公指挥,发现有情况就大声叫喊,如果野狗靠近,就用点着的柴火扔过去,不行就冲出去抽打,它们怕火,也怕人多,这样应该能撑过一段时间,各位同意吗?”

几个男人互相看了看,点点头。我立刻挑了三个最健壮的,老实说,最健壮的看上去除了身高,其他还比不上我和小麻子,本来我都不想带着他们去的,可听声音野狗来的的确不少,多几个人就算帮不上忙,也能起点威慑作用。我让他们各持一支火把,跟着我和小麻子,朝那寡妇指的方向开始搜寻。

我的心情越发地沉重了:为什么总是发生些我最担心、最无奈的事情呢?这孩子找到了还好,若是万一有个不测,看那群人的样子,恐怕要把帽子都扣到我们头上来……可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就算没有人逼着,这孩子我也要去找的,除了小麻子,人几乎是我最没办法、最不想见到的一种动物,比野狗要可怕多了,可谁让我自己也是个人呢?

我让所有人背靠背围成一圈,慢慢向前移动,一边用火光照着寻找,一边大声叫着“小三儿——”,可快要走出这片废墟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现。野狗的跑动声却越来越清晰,看来它们也在逡巡着逐渐靠近,那三个人已经有些慌张起来,小麻子拉着我的手也微微发抖。我努力镇定了一下,道:“大家千万别分开,看来孩子已经摸到了废墟外面,情况非常危险,我们一定要抢在野狗前面找到他。”

小麻子赶忙翻译,谁知他话音刚落,我们竟立刻清晰地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从东边的不远处传过来,黑夜的旷野中这哇啦啦的声音格外刺耳,野狗当然也听见了,忽然静了静,然后它们便“嘁嘁嚓嚓”地向那边围了过去。

我急了,大叫道:“小麻子,快跟我来,其他人跟上!”我抢先冲了过去,跑了十几步,就隐隐约约看到了孩子的身影,但也立刻看到了黑憧憧的野狗群。该死,大概有二三十条吧,和我离孩子的距离差不多,看到火光也停住了脚步,绿幽幽的眼睛齐刷刷向我盯过来。

我停下想了想,咬紧牙关加快了脚步往前冲去,据我的经验,野兽也是欺软怕硬的,如果你表现出很勇猛的样子,那么无论你看上去是不是真的勇猛,它们都会先退让一点,仔细观察后再作反应,这“一点退让”也许只是片刻,在这时却非常关键,只要我先它们一步把孩子抢到手里,事情就有了三分把握。

小麻子跟我一向配合默契,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先回头让那三个人背靠背前进,不停挥舞火把,继续威吓野狗们,自己保持在我和那三个人之中的位置,也把火把舞得虎虎生风,不让野狗有冲过来把我们切分开的机会。这些是我把孩子抱在手里后才回头看到的,但无论看不看,我也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令我信任,也就是他了。

孩子很瘦小,抱在手里轻飘飘的,但受了太大的惊吓,总是不停地哭泣挣扎,而野狗们也被他的动作和声音吸引了——它们似乎非常善于分辨对手的强和弱,从而选择合适的攻击对象——渐渐围拢了过来,小麻子招呼着那三个人靠近过来,不让它们收拢包围圈,可我看他们已经被吓坏了,动作越来越慌乱和畏缩,这样下去就糟糕了……我想了想,不管那小孩如何连哭带闹,将他往腋下一夹,挥着火把便往后退,直到碰到了小麻子的后背,立刻把孩子交给他,让他转交给那三个男人,并让他们护送着孩子赶快回火堆。

小麻子接过孩子就跑,我背后一空,觉得有些凉飕飕的,很久没再来困扰我的恐惧和凄凉忽然又涌了上来,差点也想转身跑掉,可如果我也跑掉,野狗就会看出我们的虚弱,而发动全力的进攻,这些人阵脚再一乱,恐怕至少要伤亡过半。饿疯了的野狗的气势如果被鼓动起来,那劲头是非常可怕的,所以千万不能给它们这种机会……我努力思索着,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对自己说,就算不为这些人,只为小麻子,你也不能跑,不能!

不过,呃……想完才发现,就算想跑也来不及了,野狗的包围圈已经开始缩紧,看来它们决定围攻我这个落单的对象了,嗯,还是很聪明的嘛,我开始在狗群中寻找首领——这种情况下的方法还是和第一次一样:与首领单挑,如果成功了就能吓走所有的野狗,如果失败了……嗯,那反正也没什么区别了……我很快就发现了左前方有一头个子并不很大、但异常强壮的野狗,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身边的野狗都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但都随着它移动,好,原来你在这里!

我调整了姿势,与它正面相对,它也往前走了两步,半跨出了行列,微微俯下身子,用眼睛凶狠地盯住我,还发出低声的嘶吼。我站直了身子,将火把“霍霍”挥舞了两周,正打算也叫个一两声壮壮胆,忽然一个温热的身体贴上了我的后背,然后便听到小麻子熟悉的声音大声道:“小秃子,我回来了!”

我差点背过气去,这家伙又回来干什么?还嫌情况不够危急吗?正要开口骂他,却又听他道:“你要赶我走也来不及了,我一冲进来,圈子就围紧了。小秃子,生死我都要跟你在一起,咱们豁出去了!”

我的眼眶湿了,忽然想起我这场噩梦的开始,仿佛许久以前的那天晚上,我奋不顾身地冲回去救小师妹……可从来还没有人为了我连死都不怕,就算对我那么好的师父,也没有回来救我……当然我并不怪他,他总得照顾自己的小女儿和另外两个徒弟,而我的行为本来就太过鲁莽……可小麻子,我已经欠着他一条命,怎么能……脑子里仿佛翻江倒海,其实也不过是一瞬的时间,但这一瞬的混乱竟已被那领头的野狗看了出来,它一声不响地猛扑了上来,而袭击的竟是我的左腿!

我立刻回过神来,用火把狠狠地向它扫了过去,它却根本没有避让,头一低,竟从我裆下穿了过去,我赶忙用没拿火把的手反挽住小麻子的胳膊,拉着他转过身来,可那野狗居然又开始绕着我们不慌不忙地踱步,我只好随着它转动,不一会就觉得有点头晕了,心说不好,这家伙太狡猾了,不能让它这么牵着鼻子走,我停住脚步,挥着火把向它冲去,它却并不迎战,而是矫捷地闪到了一边,可小麻子忽然挣脱了我,向它闪躲的方向冲去,想断了它的退路。

我急得直冒汗,小麻子这么做看似帮了我的忙,实际上却把我们分开了,力量立刻削弱了一半,而且两个人的后背都暴露了出来,很容易被其他野狗趁机进攻……可来不及了,我也只能利用领头野狗的一个愕然,挥着火把向它猛烈地抽过去,小麻子也从另一边发起攻击,它似乎有些乱了阵脚,频频躲闪着,但突然低嚎了一声。

其他的野狗本来都在观战,听到这一声才立刻行动起来,各自从我和小麻子身后逼近过来,这下我也慌了手脚,大叫道:“小麻子,快靠过来!”

小麻子立刻要朝我冲过来,却被另一头成年野狗拦住了,它身形比首领还要高大些,刚才不知道藏在哪里,忽然就越列而出,站到了首领的身边。这倒是很奇怪的,其他野狗有时也会辅助首领进攻,但一般决不能靠近首领,可它……忽然那首领也对它呲出了牙齿,露出凶狠的目光。我明白了!这是个野心勃勃想要夺取首领位置的家伙,趁机跑出来显露一下自己,也好,没准可以利用它来对付首领!

小麻子就没这么镇定了,好像什么也没看出来,只顾着用火把在身边一圈又一圈地扫着。其他野狗没有首领的风度,看到火光还是被逼退了,可后出来的那条——它尾巴上有个白尖,索性就叫它“白尖”吧——也学着首领的气魄,居然迎着小麻子的火把,一步步向他逼近过去。那首领却恼火了,向“白尖”嘶吼了一声,其他野狗也不再动作,所有绿眼睛都盯到了“白尖”身上。

“白尖”这才回过头来,轻蔑地看了首领一眼,又盯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朝它点了点头,心中向它默念道:“兄弟,互相帮个忙!放过我们,我让你做首领!”

“白尖”什么反应也没有,又回过了头去盯着小麻子,而他已经吓得简直哆嗦了起来。我深吸了口气,大叫道:“小麻子!别怕!看着我的动作!我们一起出手!”

这时“白尖”已经伏下了上身,做出了要对小麻子进攻的准备,我却总觉得它听懂了我的话,而且无论如何,也只有这个法子可以试一试了,千万不能让它和首领真的合作起来。我挥起火把,使出全力向首领头上砸去,小麻子咬紧了牙关,也随着我一起出手,首领前后受敌,疯狂起来,咆哮了一声,偏过头躲过火把向我扑了过来,这一扑使出了全力,速度也非常惊人,我竟没躲过去,“砰”一声被它扑倒在地,火把脱了手,从后背到脑袋也嗡的一声震得生疼,手脚麻木得无法动弹,可那腥臭的大嘴已经凑到了我的脸上……

忽然,首领的动作凝住了,一滴热乎乎的液体滴在我的胸口上,我还没反应过来,首领忽然嘶吼了一声,从我身上跃了下去,同时一股液体喷在我脸上,口中有了腥甜的滋味——是血!我惊讶地坐起身,赫然发现“白尖”咬住了首领的脖颈,死也不松口,而首领正在拼命地挣扎,其他野狗和小麻子都傻掉了,我却欣喜若狂,赶忙摸到我的火把,跳起来大叫了一声“小麻子!”,便出手向首领的脑袋砸去。

首领看到了我的动作,可被“白尖”死死压在地上,根本无法动弹,那一刻它眼中的绝望和愤怒让我不寒而栗,但心里越害怕,手下就越有力,一下子下去震得我虎口发麻。它也立刻软了下去,小麻子反应慢,这才跟着来了一下,砸在了它的后脊背上,它便颓然倒地了。

“白尖”慢慢松开了口,又仔细地嗅了嗅首领的脑袋,确认它真的死去了,才仰天长啸了一声。这一声听起来简直不像狗叫,虽然我从来没有听过狼嗥,但总觉得狼嗥起来应该也不过如此了:凄厉、绵长、清越……带着形容不出的孤独和骄傲。

我直起身看着“白尖”,说不上是惊讶还是释然,佩服还是厌恶……它也看着我,眼神里同样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它低吼了一声,野狗群立刻像得了命令似的,呈半月形散开,然后集中到它身后。新的首领诞生了。最后,“白尖”盯了我一眼,便隐入了野狗群中,带着它们无声无息地退去了。

我俯身拎起地上首领的尸体,甩到肩上,对还在发傻的小麻子道:“走吧。”

小麻子忽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冰凉而颤抖,声音也一样,说:“小秃子……”

我叹了口气,想起了当初第一次见到人与人之间的欺诈与杀戮的自己,一边拉着他转过身,一边缓缓道:“没事了,你看,我们连皮都没有擦破一块,应该高兴才是……”

可刚转过身,才一抬头,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所有人居然不知何时都冲了过来,就站在离我们大概一丈远的地方,男女老少都手持火把或砖石,一副要拼命的样子,现在却都目瞪口呆的,大概是被刚才的情形吓到了吧。我有点尴尬,赶忙朝他们挥挥手,又扯扯小麻子,让他安抚一下众人,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众人竟已齐刷刷拜倒在地,口中说的都是些“帮主神勇”、“帮主大义”、“帮主……”把我都搞糊涂了,直到大家的情绪平定下来,才弄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

而那三个人带着孩子回去,已经都吓得半死,估计也加上眼花没看清,便将野狗的数目、块头都夸大了好几倍,把所有人也都吓得半死,但孩子的母亲非常的感激,哭喊着要大家照顾好她的孩子,她自己则要来陪我们一起拼命。众人当然拉住了她,但终究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如果让男人们来帮忙,又怕野狗趁机袭击妇孺……

在一番争执和辩论之后,决定所有人一起上阵:既然两位帮主救了大家的性命,那么也应该由大家一起来报答。不过组织所有人寻找武器、起身、出发,照刚才的方法让大家背靠背移动都耽误了不少功夫,以至于这么一段距离他们且费了点时间,所以到达的时候正好是我们这边打斗的尾声,只看到我和小麻子一人一棍打死了野狗首领,然后听到了毛骨悚然的长嗥——他们认为是野狗对我们表示认输和致敬,目睹了狗群的遁去——他们认为是败落和逃走,所以在他们看来,这一幕实在是气吞河山、英雄盖世、古往今来少见的……后面的话我记不住了。

我听得哭笑不得,赶紧让小麻子跟他们解释。小麻子却白了我一眼,只朝他们频频点头,还做出一副居功至伟的样子,背地里跟我说:“那天你也见识到这帮人的真面目了!人丢了,便是我们的责任,不但不帮忙,还有许多风凉话;我们去救人,他们袖手旁观,后来说是来声援,可瞧那磨磨蹭蹭的架势,只怕是想等着野狗吃了我们后自己跑掉,不然为何来到跟前一声不出?吓傻了?骗谁?就算不敢过来动手,呐喊几声也有用啊——既然刚好让他们看见咱们的高大形象,正好趁机树立威信……”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明白小麻子也许是对的,但却不知为何非常后悔,我越来越发现小麻子其实比我聪明许多,却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从前那个单纯而快乐的小麻子渐渐不见了,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冷酷、精明,非常有心计和手腕的“麻鹰”——人们现在都叫他“麻二爷”——正在成长起来,也正在一步步变成一个让我觉得陌生和害怕的人。

但每次看到他做“二帮主”做得兴致勃勃的样子,我又不忍心责备或干涉。我看出了他的权利欲和控制欲也许是天生的,只是从前没有表露的机会,所以一直深藏在心底,但无论如何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而且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始终如一且真心的好,甚至可以为了我连命都不要……即使现在在人前喜欢颐指气使作其首领状,在我面前却还是无话不说,无事不为我着想……想想也算了,还是个小孩子,尤其是这个杀手横行的年代成长起来的孩子,江湖故事听多了,难免有些幼稚的野心和报复,也难免有些得意忘形的时候,他爱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他快乐,我也就安心了。

不过说到这个时代,我虽然没有刻意去打听,但从人们平时闲聊的内容和小麻子有时询问的结果来看,似乎已近没落和衰败了。瘟疫之后就是不可避免的战乱,市面萧条,民不聊生,杀手同盟和少林都没了生意,也就一起败落了下去,况且人们也无心去关注这些事情了,如何填饱肚子、平安度过灾荒才是最重要的话题……不过每次说到这里,他们就要开始对我们表示滔滔不绝的敬仰和恭维,所以最后连虚荣的小麻子也不耐烦了,再也不提起这个话题。我也尽量不去想它,过去了也好,就让一切都过去吧。

五六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们终于回到了白杨村,虽然也是废墟,但熟悉的废墟也会让人觉得亲切可爱。我差点就想欢呼和雀跃起来,再在地上打个滚,可一想到后面跟着的一群人,也只好把这点喜悦收起来,先安排他们在我们的破屋里收拾住下,然后生起火来煮了一大锅风干的野兔,所有人吃得陶醉无比。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合适的词可以形容他们当时的表情了,不过我看着也是很高兴的,小麻子却有些阴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是平时,我肯定要私底下问问他怎么了,可刚回到“家”,又困又乏又松弛,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印象中大家还没吃完我就睡着了,一觉竟睡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暖意融融,连昨天好像满腹心思的小麻子看上去也很明朗,吃过了早饭,我们商量了一下,就把人们召集起来,简单跟他们说明了这里的情况,然后分配任务:当务之急是人太多,总不能都挤在一处,所以我们必须盖些新房子,但首先就得处理掉一批旧房子,还得和泥打土坯、砍树作房梁、割茅草回来晒干做屋顶……事情越算越多,不过总得从头做起,所以大家要分工合作,互相配合……

以上这些大部分都是小麻子讲的,我因为确实不懂,所以在商量的时候也只能从理论上给出点意见,到了分派任务的时候更只有洗耳恭听的份了。不过越听我越佩服小麻子,这家伙越来越有条有理了,当然他从前肯定看过家里盖房子,没准还搭手干过些活,可看过、干过跟会说、会指挥是两码事,还能指挥若定就更了不起了,比如关于野菜我也懂得不少,若要我指点大家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是指挥,那我肯定就乱了方寸,手足无措了。

活儿分派完,人们各自散去,我才回过神来,好像没听到我要做什么,赶忙问小麻子道:“嗳,小麻子,我做什么呢?”

小麻子诧异地看着我道:“帮主你当然是跟我一起四处监督啊,或者你要是嫌累,自己在家歇着也成,什么也不要你做。”

“啊?!”我觉得非常不习惯,坚持道:“那不成,什么帮主不帮主的,你若爱当,就都给你当,我还是去干活比较自在些,再说他们都是镇上来的,什么也不会,总要有人指点,你也别说什么‘监督’的话了,还是大家一起干吧。”

小麻子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小秃子,你怎么这么傻!你难道这几天还没看出来,对这些人,你越客气,越善良,他们反而越觉得你软弱可欺,反倒是看到咱们打狗的本事,见着了血,才都老实了,再对他们拿出帮主的架子呼来喝去,就更听话了……再说镇上人有什么了不起?难道就不是人?我们能干的活又有什么难的?学学就会了。而且你放心,这些人苦头吃足了,惊吓也受够了,如今能有安居乐业的机会,高兴还来不及呢!而你我若是跟他们一起干活,少不得又要被他们看不起,越是高高在上、不可捉摸,才能让他们服气!”

我听傻了,简直难以相信面前这个精明能干的家伙就是我熟悉的小麻子,这些天我常常见他在思索,原来想的都是……唉,其实我也不能说他想得不对,人性确实有恶劣的一面,跟我当年的经历相比,他现在感觉到的不过是鸡毛蒜皮罢了,但他和我的区别在于他从一开始就打算以恶制恶,而我根本就是没有办法,总是一味地逃避……甚至最后用死来逃避……想到这些,我又觉得他也确实没什么不对的了,人会保护自己总不是坏事,这样我也可以对他放心,即使有一天又不小心被野狗咬死了,我也相信他会好好活下去,而且越活越好,可是我做不到像他那样,真的做不到,不然也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我呆了半天,才对他道:“你要怎样就怎样吧,不让我干活那我就不干,可是我也不想跟你去‘监督’,又不能大白天傻躺在家里,总得有点事情做吧?”

小麻子认真地想了想,忽然道:“有了!”然后神秘地附耳过来道:“你开始修炼‘盖世神功’吧!”

我差点昏过去,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怎么练?你教我吗?秘籍在哪里?可是我也不认得几个字啊……”

小麻子倒看上去比我还生气,跺脚道:“你这个傻子,怎么不明白呢?你说话这么古怪,那天打狗又表现得那么神勇,其实这些人怕的不是我,是你!他们这些天都悄悄跟我打听,大帮主是哪个帮派出身的?是不是少林弟子?学的是什么武艺?说的是哪里话?……人都是这样,就像对鬼神,越神秘才越好奇,越好奇才越敬畏,明白了吗?所以你要保持这种高深莫测的形象,每天练功、打坐、闭关……反正传说中高手干什么,我就说你在干什么,躲得离人群越远越好,他们才越会相信。”

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简直哭笑不得,道:“哪有高手像我这样子的?他们会信才怪!”

小麻子急道:“你自己也说了,这些镇上人从前生活得太好,见到野狗都吓得魂不附体,那天你的表现就已经让他们信服得很了。哪有人像你这样傻,竟要一个人去对付一大群野狗的!可别说,那些野狗也教会了我不少东西……况且高手是什么样子?传说中最高的高手本来就是返什么真来着,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的,而且多半都神秘兮兮的不爱说话,你已经像极了!……嘿嘿,你现在不认也不行了,我都跟大家说了,你是什么来头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被一群野狗围住,你就忽然出现,三拳两脚把它们全打跑了,然后我就跟着你啦,而且你一贯不爱说话,除了在梦话里提到过‘聂小无’的名字,其他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本来听得几乎要大笑起来,可忽然听到了“聂小无”三个字,就再也笑不出了,沉默了半晌,方平静下来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在家‘练功’好了。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你说什么我都听,而且我确实是个笨人,什么事情都没有主意……可是小麻子,我求你一件事,以后不要再提起‘聂小无’这三个字了,也别问我为什么,好吗?”

小麻子盯着我看了一会,点点头答应了,然后嘱咐我好好在家“练功”,什么也不用担心,他去看看大家活干得如何,顺便“指点”一下,他也感觉到了我对“监督”这样的字眼的反感,故意强调了“看看”和“指点”。

其实根本没必要,再怎么他也还是个孩子,而且本心是善良的,我知道他只是想保护自己和维持虚荣,并没有恶意,也不可能对人们怎样——但他走到门口,忽然跑回来低声道:“小秃子,我只说这最后一次,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过去都经历了些什么,让你一提起江湖就这么痛恨,可我也明白,人总有些事情是不愿意去回想的,你不想说,我就再也不问了,但我一定要告诉你,你也是对我最好的人,还是我除了我死去的爹妈以外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你放心,我一定有法子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

说完,他就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我的心也好像空了下去,往事立刻趁虚而入,填满了脑海……没办法,我只好在稻草堆上躺下来,呆呆地看着房顶,决定先睡一觉再说,想了想又爬了起来,走到墙边盘腿坐下,作“凝神炼气”状,然后才开始努力睡觉……

第十六章盖世神功

从那天起,我的任务就是一心一意地练习传说中的“盖世神功”,方法非常简单,就是躲在大家都知道但又都看不到或看不清的地方,诸如家里——后来新房子盖好,人们主动要把最高大牢固的那所让给了我和小麻子,我还没来得及推让,小麻子就欣然受之了——和野外、山上等等符合大家对绝世高手练功处想像的地方,穿着一身黑衣——小麻子本来要我穿白衣,我死也不肯,坚持让他们将之染黑——作其神秘状即可,开始我还虚晃几下,摆摆架势,后来发现不摆的效果更好,我随便在高处或远处干点什么,看上去更不可捉摸。

而小麻子则整日忙于“打狗帮”的发展壮大。说到这一项,我实在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首先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再也没有把我跟聂小无扯在一起,而是致力于利用流言蜚语将我塑造成了一个与聂小无截然不同的神秘高手,具体内容我一直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但我看得出人们对我的敬畏与日俱增,后来简直到了神化的地步。白杨村逐渐热闹繁盛起来之后,其他饥民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纷纷投奔过来,在给后加入的人吃饱喝足后,再灌输神话就成了轻而易举的事,而且好像人们还从小麻子模糊的暗示中自行创作了好几个版本,将我描述得神乎其神到了不能再神的地步,以至于据说可以用来止小儿夜啼。这点还让我稍感欣慰:总算有点用处。

后来加入的人多了,各行各业的都有,我们也就有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聪明的小麻子因此在物质上利用粮食、衣裳和房屋等,精神上利用我的虚名,建立起了一个强而有力的帮派,其速度之快每天都让我惊讶:我总觉得早上出去跟晚上回来看到的白杨村就已不一样,而小麻子更是天天忙到三更半夜才回来睡觉,连话也顾不上跟我说一句。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打狗帮好像已经有了上千人的规模,而我也竟已17岁了。虽然有时候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70了,并奇怪着为什么自己还不死,可惜身体显然不赞同这种想法,这年春天我长高了许多,也逐渐强壮起来,因为闲来无事天天往外跑,无形中也许起到了强身健体的作用,只有头发没有再长出来,我也不在意,有时竟觉得很享受这种孤独而自由的状态。惟一不大放心的就是小麻子,这家伙也不过16岁,看起来却老成得不得了,虽然我理论上知道他的手段,却也不了解实际上他是如何处理日益庞杂的事务的,而且我也插不上手,用他的话说,这世界永远需要传奇,而人们也永远需要对活生生的高人的崇拜,所以我这个高人只要生龙活虎地活着,演好我的角色,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我也只好听之任之,只要他高兴就好。

可这天我正在附近的山巅上遥望着远方的时候,小麻子忽然上来找我了。现在叫他小麻子好像已经不太合适,我忽然发现他也长高了,虽然还比我矮一点,而且依然瘦弱,却有些成人的样子了,而且穿着一身雪白飘逸的衣服,竟然还有一种满脸的麻子也掩不住的容光焕发,阳光下看上去尤其帅气……唉,足以看出我有多久没有好好看看他了,我无奈又好奇地问道:“麻二帮主,今天居然这么闲?”

麻二帮主笑而不答,施施然踱到我身边就要坐下。我一把拉住他,四下寻找可以给他垫屁股的东西,他却大笑着挣脱了我,一屁股坐在布满青苔和腐土的石块上,雪白的衣裳立刻染上了黄绿的污迹。我心疼起来,他却笑得更开心了,拉着我的手道:“小秃子,你总是改不了穷人的习惯,这样的衣裳我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从这里铺到家里都没问题,何必心疼?我们能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比衣服宝贵多了。”

我叹了口气道:“我不是始终改不了穷人的习惯,而是始终就是个穷人,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有用,只是你这个时候忽然跑来找我,肯定不是说说笑笑这么简单吧。”

麻二帮主抬起头望向远方,悠然道:“怪不得你喜欢坐在这里,视野果然广阔,让人心胸开朗啊——”

我差点昏倒,赶紧道:“说正经的,拜托,说正经的。”

“我就是在说正经的。”麻二帮主回过头,眼睛亮闪闪地盯着我,激动地道,“我问你,想不想做武林盟主?”

“盟你的头。要做你自己做好了,我对这些真的没兴趣,要说多少遍你才记得住呢?”我没好气地道,“再说你这样的人才,别说做盟主,做皇帝都不浪费。”

我话还没说完,麻二帮主居然跳了起来,惊喜地看着我道:“你居然比我还敢想!做皇帝!天!我怎么没想到我们还可以做皇帝!”

我也跳了起来,急道:“皇帝是我随口胡说的,你别当真,你现在经营打狗帮就不错啊,而且离什么盟主还早着呢吧?过个三五年之后再想也不迟……”

麻二帮主点点头道:“当然不是现在就要做,可是必须从现在做起了。杀手的时代过去了,少林的时代也过去了,瘟疫看来也就要过去,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我打听过了,打狗帮已经是方圆几百里都数得着的帮派了,下一个时代要由我们来开创……”

我拉住他的手,小心地试了试温度,疑惑地道:“山上风很大,你吹不惯的,是不是受凉了?”

麻二帮主“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叹道:“小秃子,我还是喜欢叫你小秃子,你仍然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天真、最善良的,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我松了口气道:“就知道你是跟我闹着玩的……”可立刻就被麻二帮主打断了,他兴奋地道:“谁跟你闹着玩?现在就跟我下山,我要开始招募杀手和少林的弟子,为踏入武林做准备!”

我再次差点昏倒,只得拉住麻二帮主认真地问道:“好吧,就算你要招募这些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麻二帮主也认真地答道:“没有你,这些人如何肯来?又怎会肯留下来?你才是打狗帮的帮主,是最新鲜、最神秘的传奇人物,才有绝世高手的风采和魅力啊!”

我只想扭过头直接跳下去算了,这也亏他想得出来,可谁让他是小麻子呢?我为了他死也无所谓,又何必在乎临死前陪他演演戏呢?何况也已经开始演了,又何妨多加一出呢?只是……我怀疑地看着他道:“你要怎样就怎样吧……可我哄哄普通人就算了,在杀手和少林弟子面前我哪里像绝世高手呢?谁会相信呢?”

麻二帮主拉起我的手,一边往山下走一边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越不像就是越像,越不信就是越信……”

江湖传闻杀手同盟已经形同解散,少林寺对弟子还俗或者另寻出路也睁只眼闭只眼,这个时候就有很多人来投奔我们。投奔我们的前杀手和前少林弟子都是些平常角色,本来就仅能糊口,现在一看时势不对就要另寻出路,而那些真正的高手多半都有些家底,而且自重身份,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过档到我们这样的小帮派来的。乱世中帮派林立,“打狗帮”的规模虽然在附近算是说得过去,可是扩大些范围的话,类似“打狗帮”这种千把人的帮会简直多极了,而且每天还会诞生些个新的并且迅速成长起来,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不过麻二帮主并不在意,他认为事情总是从小做起的,而且正因为来投靠的人自己也不怎么样,才容易被我们控制和利用,逐步培养起我们自己的势力来,若真的来那么个把高人,还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好呢?我有时候真奇怪他这一套一套的都是从哪里来的,而他给我的解释是传奇故事里听来的……就当他是吧,总比我这种只从传奇故事里听出一股傻气来的人强多了。

虽然来的人都不怎么样,打狗帮自身其实也不怎么样,基本上都是不会武功的人,不然也不会对我这么敬畏了,所以麻二帮主只好把我抬出来镇镇台面,方法也很简单:我身穿宽大硬挺的黑衣,再蒙上黑色的头巾,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而且还显得很高大威猛,然后端坐在一间巨大而昏暗的房间里,而全身雪白的麻二帮主则恭恭敬敬站在我旁边,让前来投奔的人一个个进来由我审视,然后决定是否留用。我一句话也不用说,也不用做什么手势,只要装得极其神秘和无比高深就可以了,老实说,就是做个活幌子,其实主意都是麻二帮主拿,我不小心睡熟了也没关系,只要不打鼾,不跌倒下来就可以了。

麻二帮主却对我最后那点玩笑话十分不满意,非常严肃地告诉我这件事对他很重要,对我也很重要,而且我对他也很重要……听到这里我被他绕晕了,他为此居然差点掉下眼泪来,吓得我再也不敢开玩笑,只好也严肃地表示我其实是要非常认真地投入这份装幌子的任务,并保证一定坚决将之完成得非常完美,他这才消了气,我也抹了抹汗。真奇怪,小麻子过去倒没有这么婆婆妈妈的,现在长大了、能干了,怎么反倒粘糊起来……想不通,我只好归咎于他的压力太大,精神紧张,然后也觉得很惭愧,想想自己也没能帮上他什么忙,于是决定这次一定尽职尽责,努力扮演好大帮主的角色,希望能帮他多招到几个有用的人吧。

不过严肃认真了几天,麻二帮主自己先有点泄气了,因为来的人实在一般得不能再一般,还闹了不少在他看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比如前来投奔的人有的是从来没杀过人而基本等于在做职业快递的杀手、在少林寺寄了名然后回家继续卖肉的和尚等等,我倒觉得很亲切。本来江湖就是这个样子,大家总要混口饭吃,高手也不是每天呼风唤雨,低手们还能怎样?可这个满脑子传奇故事的家伙根本听不进去,失望得不得了,我这才知道在他的想像中很一般的江湖人也应该是手上有十条八条人命或者案子的……简直让我哭笑不得。

所以后来每天见人的任务基本也就交给了我,麻二帮主不在的时候我旁边便站着一个书生,我点点头,他便记下这人的名字,然后带出去交给其他人安排,我摇摇头,他便客客气气将人请出去,交给另外一些人来安排,虽然他的工作看起来简直跟我差不多清闲,他对我确是恭恭敬敬、战战兢兢的,让我觉得十分滑稽,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实在是忍得很辛苦。我常常怀念可以自由在山野间游荡的日子,可每次看到那些江湖人贫困愁苦的样子,就会想起师父,又觉得这样虽然荒谬,其实也不比他们的日子从前更荒谬多少,能帮他们一点就是一点吧。

其实我常常在出神,反正点头摇头也不用费脑子,我一般都是点三五次头然后摇一次,然后点一两次头再摇一次,然后点七八个头再摇一次……这样既能尽可能地收留下更多的人,也显得我确实是在用心挑选。有一天我正在这么想着,忽然就看见师父站在我面前,当时就想,坏了,怎么又睡着了,赶紧醒过来……可是心里折腾了半天好像怎么也醒不过来,只好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差点没大叫起来,才知道原来是真的!

我呆呆地看着师父,听他淡淡陈述着自己的经历,却什么都没听进去……三年没见,师父老了也瘦了,可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但就算我除下头巾跳到他面前,他也应该不会认得我了,没准还会被我古怪的声音吓一跳……可他是我师父啊!是养育我直到14岁,待我如亲生父母的人,而且现在杀手同盟也没有了,不会再有人找我麻烦了,我应该跟他相认了啊——可心里虽然波澜起伏,身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动弹,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让自己站起身来跟师父相认,就是无法告诉他这些年来的遭遇……

“大帮主?大帮主……”负责记名的书生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正要点头又犹豫了。我是该留师父下来,让小麻子格外照顾他,还是该让小麻子给他些银子让他离开呢?心里的矛盾和挣扎越来越激烈,我“霍”一声站了起来,把那书生吓了一大跳,师父也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目光,却又不知道看哪里才好,还好那书生还算机灵,赶忙问道:“大帮主可是有事找二帮主?”

我赶紧点点头,他马上道:“请大帮主宽坐,我这就去请二帮主,呃,这位杀手兄弟帮主您看——是不是先留下?”

我又点点头,他便引着师父出去了。我这才想起,还有小师妹和两个师哥呢?刚才没用心听,现在也没法问了……唉,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到底要做什么?其实我也无数次想像过跟师父在各种各样的情形下重逢,但从来没想过这么尴尬的状况,也从来没想过真的重逢了,我自己居然是这么一种表现……为什么?我简直快要疯掉了。

还好小麻子很快便走了进来——他很细心,没有带任何人——关好门,走到我面前端详了我一会,才上前拍拍着我的肩膀问道:“小秃子,你怎么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泪水忽然涌了出来。

小麻子这下吓坏了,赶忙拉住我的手道:“怎么了怎么了?刚才见到什么人了?亲人?仇人?还是……旧情人?啊?说话呀!小秃子!你到底怎么了……”

我忽然觉得非常软弱和空虚,不由自主地将他拉了过来,轻轻靠在他身上,一任泪水奔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仿佛这么多年的委屈和痛苦都在一瞬间倾泻了出来,可为什么我要靠在小麻子身上而不是跟师父抱头痛哭呢?自己也回答不了。

眼睛终于红肿发干了,我也平静了下来,才松开了小麻子,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太激动了……其实也没什么的……我……唉……”

小麻子竟似也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道:“你想叫我不要问,是不是?”

我点点头,心里十分感激他的善解人意,正迟疑着该如何让他照应一下师父,他又接着道:“可方才那人怎么办?我不问你们的关系,看情形也不是仇家,但你又好像不想再见他,这也没什么,只是他还带着一个女孩子,说是女儿,原本还有两个徒弟,都生病死了,父女俩看上去也很虚弱,到底留下还是打发走?你总要给我个意思吧。”

我实在佩服小麻子的聪明,也很想把事情都告诉他,让他帮我分析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话到嘴边,又难以张口了。这个故事既不精彩也不惨烈,想来想去只觉得荒谬和滑稽,也许他听了也不会相信,更别说从中分析些什么出来了……而且都是过去的事,算了,于是道:“多谢,多谢,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既然他们父女身子都不好,还是留下他们休养一阵子吧,然后……然后让我想想再说吧,心里实在是乱得很,你替我好好安排吧,多谢了……”

小麻子翻了我一眼,又忍不住笑道:“好了,几时跟我这么客气起来?我看你这几天也累了,不如歇一歇,本来想过几天再告诉你的:如今村里人多事杂,你又爱清静自由,所以我让人在半山盖了间房子,已经完工了,你去休养几天再说吧,我会替你料理好这件事情的。”

我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有时候我也不大想得明白小麻子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虽然我们有过一段同生共死的日子,但算来也不长,而且那时候穷得要死,老实说我也没能为他做什么……或者他就是这么一个念旧的好人吧,唉,上天可怜见,又让我遇到这么一个好人,我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对小麻子好,以后无论他让我做什么荒诞不经的事情也一定用心替他做好。

不知不觉我已独自在山上住了十几天,食水衣物都有人送来,本来还有人看护陪守,都被我打发走了,果然是清静自在。红尘恍如隔世,让我怀念起南小少林的日子来。奇怪,现在好像动不动就会想起过去的人和事,越不愿想却想得越多,一点办法也没有,而如何面对师父和师妹也一直没有答案,想想就头疼,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为什么不愿意跟他们相认。

不过对南小少林的回忆倒让我轻松了些,因为又想起了慧清常说的话,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会说,不想就是不想,为什么非要找到理由呢?不想相认就不要相认,为什么一定要说服自己呢?一切顺其自然,该相认的时候自然就会相认,一直不相认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么对自己说完,心里就好受多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样的论调很有道理,也许老天不再让我长头发,也是暗示我将来总有一天会回去当和尚?呵呵,这么一想又好笑起来,而且,竟然真的有那么一点向往……

就这么时而矛盾时而快活地过了一阵子,忽然有一天,到了送食水的人敲门的时候,我正好也饿了,施施然去开门,却赫然发现外面站着的居然是麻二帮主,而且看上去气色不大好,好像还瘦了些,让我非常奇怪,赶紧接过食盒让他进来,然后问他出了什么事情。

他却又笑了,高高兴兴地道:“好事!当然是好事!”

我哭笑不得,只好问道:“什么好事?”

小麻子神秘兮兮地道:“你猜猜看。”

我白他一大眼,自顾自拎着食盒在院子里坐下,然后打开来准备大嚼,假装完全没听见倒要看他能装到几时,可他居然也悠然自得地在院子里踱起步来,东看看,西看看,完全不在乎的样子。

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求饶道:“好了,我怕了你了,到底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这次要我做什么?独行侠客?世外高僧?还是提前当上武林盟主?”

小麻子这才转过身来,得意地笑道:“非也,非也——怎么样?我学问见长吧,哈哈——你猜的都不对,这次你要做的,是——新——郎!”

我跳了起来,怀疑地盯了他半天,才道:“你难道要跟别的帮派联姻吗?”

小麻子做昏倒状,恼道:“我是那种人吗?我知道我让你装高手你觉得很闷,可是我更累啊!而且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我们的将来。靠,说到哪里去了!我可是费尽了心思替你操持人生大事,你这叫什么态度?”

我倒傻了。不会吧,人生大事?他什么时候关心起这个来了,我是比他大点,可也还不到18岁啊,急什么呢?可看他的样子认真得很,赶忙道:“谢了谢了,可我还不着急啊……啊,不是,嗯,是……我……唉,怎么说好呢?其实我根本没想过要娶亲呀,再说这个事情怎好随便决定呢……我也没有喜欢的人……呀,不是这个意思……”

小麻子看着我的窘相乐坏了,听了最后一句,脸色忽又一变道:“别不好意思了,小刀。”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怔怔地看着小麻子,他也呆了呆,方道:“我果然没有猜错——你真的是小刀,难怪你不愿意跟师父相认……不过不要紧,我总算明白了你的意思,你师妹那边我已经露了点意思,她很喜欢这里,也希望能留下来……”

我听着越来越不对,赶紧打断他道:“这跟我师妹有什么关系?”

小麻子低下头道:“你别装了,我明白你的心事,经历了不少事情,头发秃了,舌头又出了毛病,怕心上人嫌弃你,所以那天才会那么难过……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来没看你这么伤心过,直到我见到你师妹,听她讲起你们小时候的事情,我才明白……可是小……小刀,我觉得你很好,你的样子并不难看,说话听久了也就习惯了,而且人这么善良,这么……这么傻,你师妹一定不会介意的!”

“我,我……”我简直百口莫辩,急得只会拼命跺脚了。

第十七章假设小麻子是个女人

小麻子抬起头来,非常诚恳地看着我道:“其实这件事情我也反复考虑了很久,才下决心帮你这个忙的。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只会把心里的话一直压下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他道:“小麻子,过去的事情,我本来不想再提起,也许就是因此我实在不想跟师父师妹相认,虽然我自己还没想清楚是不是,但我绝对可以肯定不是你说的原因,但你既然已经误会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把往事完完整整跟你讲一遍……”

这一讲,大概讲了有个把时辰,其间小麻子实在忍不住,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继续听,然后是我忍不住,也坐下一边吃一边讲,最后是我们一起在吃,我讲他听……总算在午后的蝉鸣声中把故事讲完了,我长嘘出一口气,给自己倒了碗茶喝下去,才叹道:“现在你明白了吧?”

可小麻子居然很认真地看着我道:“你的意思是,其实你喜欢的不是师妹,而是那位马姑娘?”

我差点把茶杯咬下一块来,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小麻子这才哈哈大笑道:“开玩笑的,不过听了半天,你确实没有说你到底喜欢谁啊?”

我跳了起来,怒道:“我谁也不喜欢!本来觉得你还不错,可是现在觉得一样的烦!我跟你讲了半天你到底听进去了些什么啊?”

小麻子也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道:“你说什么?你……觉得我……”

我气冲冲地道:“那是过去了,现在我觉得你简直像个女人,说了半天就关心我喜欢谁不喜欢谁,拜托,已经夏天了,就算你是个花痴也该好了吧!”

小麻子忽然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道:“那如果我是个女人,你会喜欢我吗?”

嗯?!……我说不出话来了,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呢?女人?跟我朝夕相处的好兄弟是个女人?我倒……很难想像啊……

小麻子却不依不饶地继续道:“你说啊!快说!”

我只好抓抓头皮道:“可是你不是啊……”

小麻子坚持道:“我是说如果!假设一下!快点回答我!快说!”

我想了想,决定说老实话,于是道:“嗯,其实我没有喜欢过什么人……虽然我见过的女人……嗯,也都不错,可是我还真不喜欢跟她们在一起……你,呃,你还不错啊,至少我们很谈得来,你也对我不错,我也只想对你好……如果你是女人,大概,呃,也许,嗯,我是说,可能……我会喜欢你吧……”

小麻子忽然激动起来,呼吸急促地道:“可我满脸都是麻子,你不介意吗?”

我乐了,指指自己的脑袋道:“我也是个秃子啊,有什么呢?你都不嫌弃我,而且我记得我刚醒过来的时候吧,你说过,你是麻子,我是秃子,这样大家扯平了,在一起才自在啊……唉,不过只是假设罢了,你吃错什么药了,非要说自己是个女人呢?”

小麻子缓缓低下了头,似乎在费力地思考着什么问题,终于一跺脚,下定了决心似的,轻声道:“因为……我真的是女人。”

我傻了,真的傻了……反应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冲过去晃着他的肩膀道:“嘿嘿,你开我玩笑的是不是?你怎么会是女人?那我就是妖怪了,哈哈哈哈……”

小麻子却愤怒地推开了我,红着脸道:“你若不信,我就把衣服脱了给你看。”

“啊?”我这才意识到事情严重了,仔细想想,确实有点蹊跷。从前在一起的时候天气冷,大家都穿得很多,而且破破烂烂,脸上又都脏兮兮,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我就直接把他当男孩看了,而且我们也根本不洗澡,方便的时候都是各自去的……关键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是女的啊……后来做了什么帮主,我天天装高手,大家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又忽然开始喜欢穿宽大飘逸的白衣服,确实有点娘娘腔,但好歹也都是男装吧,我还以为他是刻意把自己打扮成想像中的绝顶高手什么的,难道……

小麻子缓缓道:“其实,从开始我就没想瞒你,谁知道你根本没看出来。大概是我太丑、太瘦,穿得也太破烂了,根本不像个女孩子吧。后来我也觉得装成男孩子比较方便,所以从来没有拆穿过,可是……我渐渐发觉……我……喜欢上了你……”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却让我的脸腾一下烧红了,只听他,不,她继续道:“你虽然没有头发,可是一天比一天高大,一天比一天好看,而我……我大概这辈子也只能做个麻子了,也许是因此我多了心,猜出了你的身份之后就认定了你是喜欢你师妹的,当时我难过极了,我多想像你师妹一样漂亮又可爱……”

我很想打断她,告诉她我记忆中的师妹好像既不漂亮也不可爱,她搞不好是认错人了——而且即使现在变得漂亮可爱了,那也跟我喜不喜欢她完全没关系,可是再一想,这不就是叫她不要吃醋吗?而叫她不要吃醋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只好老老实实听她继续说道:“可你竟然说你根本不喜欢她,我真是高兴坏了,可是你接下来给我讲了那么长的往事,又几乎句句不离那位马姑娘……我怎么能不起疑心呢?尤其你还说她又漂亮,身材又好,武艺又高强,还一直跟你在一起……”

我无奈,果然白讲了,我们一直在一起如果有原因,只能说是大家的八字犯冲,其实都恨不得永远不要再见到对方才好,而且我几时说过她漂亮身材好呢?我不过说了她的绰号叫“色不迷人”吧……可基于同上原因,我也不敢多嘴,并且开始觉得女人啊,唉……

小麻子接着道:“可你也说你不喜欢她,我正在半信半疑,忽然听到你说……你觉得我还不错,我有多高兴你知道吗?所以我决定鼓起勇气告诉你我的,嗯……我的身份……还有,我,我……我也很喜欢你……”

说到这里,她就在再说不下去了。我倒镇定了很多,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人就这样傻傻地站着,看也不敢看对方一眼。

午后的云朵在微风中飞快地掠过天空,在地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本来这是我很爱看的景象,过去也常常拉着小麻子一起看,可是忽然,小麻子不再是那个小麻子了。

但我知道,这是我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了,或者说,必须再一次向命运做出屈服。但这是屈服吗?好像也并不觉得委屈和愤懑,反倒有些哭笑不得。在见识了老天对我的无数恶作剧后,这仿佛只是个善意的玩笑,而我也决定:这一次,要笑着接受它。

所以我终于开口道:“小麻子,你知道,我是个傻子,所以也不懂得什么是喜欢,真的,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但我愿意喜欢你,这是实话,从前我不知道你是女孩子,所以没想过要去喜欢你,但现在我知道了,我想,如果在这世界上我要去喜欢谁的话,那就是你了。我从来不觉得你难看,现在就更不觉得了,再说,喜欢一个人,跟好看不好看,我觉得也没什么关系,好看的女孩子我也见过一些,可是她们的心思和作为都太可怕了,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在和快活。我本来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但为了你我竟然一直活到了现在,并决定继续陪着你能活多久就活多久,而且你对我这么好,我想,我再也找不到一个会对我这么好的女孩子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麻子抬起头,粲然一笑,阳光照在她脸上,在我眼中,那张脸上所有的麻子从此就消失不见了,她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子。

这一天是五月初五,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用心记住的一个准确日子,更准确地说,是被小麻子逼着记住的,因为她说这一天是我们订亲的日子,非常非常重要,甚至比结亲的日子还要重要——我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不要紧,我决定像从前一样听小麻子的话,她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地照做。

奇怪的是,在我们订亲之后,我忽然觉得如释重负,当晚就在小麻子的陪同下跟师父、师妹见了面,悲喜交加的情绪稳定后,我们谈起了彼此这几年的遭遇,我的故事让他们唏嘘不已,他们对小麻子也充满了感激,而且在说明了她是女孩子以及我们已经订亲之后——为了方便起见,她穿的还是男装——师父和师妹都很高兴,用他们的话来说,真是了结了一桩心事,不然还不知道我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之后会不会有人要,而如果没人要师父岂不是只能把师妹许配给我,而那样岂不是就要了师妹的命……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放心了,师父果然是师父,师妹果然是师妹,一点都没有变。

而他们在那天晚上与我失散之后——失散的真实经过听了简直让我想哭——虽然担心官府会来找麻烦,但还是使尽了全力去打点关系,想法子营救我,后来才发现事态严重,实在没有什么希望了,也很难再借到钱,因为所有人都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更接不到生意,只得四处流浪,有什么做什么,有一口吃一口了,可后来我的事情越闹越大,他们每到一处几乎都能听到关于我的新传说,然后很快就被人们孤立和驱逐,直到瘟疫袭来,大家不再关心杀手和少林之争,才算不再受人瞩目了,正在高兴之时,两位师兄却染上了瘟疫且不治身亡,这又让师父和师妹非常伤心和恐惧,这时他们听到了打狗帮招募旧日江湖人士的消息,赶忙跑来混口饭吃,没料到就遇见了我。不过师父后来说,其实听到这个帮名就应该想到是我,这种滑稽与威严并重,离谱与自然一身的妙不可言的名字,也只有我能想得出来,虽然我立刻声明是小麻子起的也没有用,他们说小麻子也是因为受了我的影响,才会起得出这样的名字来的……

那段日子我们常常聚在一起,跟从前一样自得其乐地胡说八道、打打闹闹,开心极了。小麻子也在我们的说服下正式恢复了女装,并宣布了我们的婚期,居然得到了所有帮众的一致喝彩与欢庆——不少女人悄悄告诉小麻子,其实大家早就看出来了,而且一直在为我们着急,这让小麻子又羞又气,却又很开心,从此再也不担心自己不像个女人了,可现在她又开始担心太像女人了会不会不再让众人信服呢?而我只好苦笑着跟师父说,女人啊……

正式结婚的那一天,其实也只是大家一起美美吃了一顿,恢复女性身份的小麻子和忽然变得平易近人的我似乎都让人们觉得亲切多了,他们一边敬酒祝福,一边开着我们的玩笑,直到将我们送入洞房。我一直在傻笑,小麻子却在关上门后忽然不开心了,而等我反应过来之后已经演变成了非常不开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来打算陪她一起闷到她自己也闷不下去为止,但我实在喝了不少酒,闷到一半就忽然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红日当空,而身边居然是空的,我差点怀疑又是在做梦,加上跳起来居然就看见了正在摆弄钓竿的师父,几乎怀疑所有的一切都是做梦,还好师父立刻道:“醒了?小麻子去处理些紧急的事务,让我在这里等你醒过来,然后叫你自己随便做些什么。我想你一定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不如带点吃的陪我去钓鱼吧。”

我笑了,师父果然了解我。在溪边陪他坐了半天,吃完了带去的馒头夹肉之后,我的脑子才渐渐清醒过来,可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看起来好像已经半睡着的师父忽然睁开眼看了看我,道:“小刀,我明天就带着你师妹上路了,跟你说一声,知道就好了,别来送我们,也别派人追我们。”

“啊?!”这是我能说的最清楚的一个字,因为不需要舌头的参与,也是我现在能说出的惟一的字,因为我根本反应不过来。

“你有了归宿,师父我很高兴,”师父按住了我的肩膀,继续道:“可你的归宿不是师父我的归宿,明白吗?小麻子是个好人,也会是个好妻子,但她的野心太大,而师父我你很清楚,是个根本没什么野心的人,虽然你也一样,但你已经是她的丈夫了,以后要跟她一样有抱负、有作为,至少也要支持她……”

我急道:“可是——”

师父却笑着打断我道:“这个‘可是’先借给我,可是师父我没有这个打算,而你师妹就更不要提了,我们都是随遇而安、无可无不可的人,所以趁大家相处得还愉快,就让彼此留个愉快的念想吧,而且你放心,小麻子会了解我的意思,也会感谢我们的及时离开,而且说不定已经替我们准备好了足够的盘缠……本来今天就该走了,可怕你想不通,特意留下来跟你说清楚,别伤心,有缘的话,将来大家一定会再相见,而且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们走到哪里也一定都会听到你的消息……”

我实在忍不住了,跳起来大叫了一声,头也隐隐作痛起来。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全都让我反应不过来,而且真糟糕,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并很快决定了自己应该怎样做,只有我依然应接不暇,手足无措。

无论我说什么,师父只是笑着叫我仔细想想他说的话,而我万般无奈地跳起来,跑去找到了小麻子并告诉她师父要走的事之后,她只是愣了愣,然后就笑了,并且也叫我仔细想想师父说的话,好像我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傻子。

而等我再怒气冲冲地跑回去溪边,却发现师父已经不见了,再跑到他的住处,竟发现他和师妹已经离开了,然后我再狂跑回来才知道小麻子在我跑来跑去的时间里为他们准备好了车马盘缠,还派人送他们到大路上。很久之后,我们才又在意想不到的情形下再次重逢,或者说,再次见证了江湖的荒谬本质,但那是后话了。

师父走后我搬回了山上,一个人呆了半个月,反复想着他临走时跟我说的话,直想得脑仁发木。小麻子终于上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处在好像想通了又好像没想通的状态下,只会傻傻地看着她,那样子大概很吓人吧。本来气势汹汹好像准备来胖揍我一顿的小麻子直直地看了我半天,忽然落泪了,然后抱着我大哭了一场,她温热的泪一点一点濡湿了我胸前的衣裳,仿佛也渗入了我的心中……我叹了口气,抚着她的头发道:“我错了,我也明白了,从现在开始,我会支持你的抱负,和你一起去实现你的理想。虽然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只要是你想要的,那就也是我想要的,你只要告诉我该怎么去做就可以了。”

小麻子半晌才抬起了头,红肿的眼睛闪闪发亮,轻声道:“你也要相信,我无论做什么,或让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将来。”

我点点头。这句话是她最常说的,我也从未怀疑过,不过现在看来怀疑也没有用了,连师父都说,小麻子其实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妻子,前一条我知道,后一条我也相信,也许这就够了。世上的“可是”本来就已太多,“可是”后面的内容也基本都于事无补,那就不“可是”也罢。

事实证明,师父说得对,小麻子的确是个好妻子,而且还应该补充一条,她还是个好母亲——在成为一个可爱女婴的母亲之后,也就是一年之后,她居然还表现出了让我惊讶的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温柔,如果没有那些疯狂的抱负和理想,对我来说,这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了。

而这时的打狗帮已经正式改名为“聂家帮”,理由是帮主忽然想要恢复真实姓名,于是我就变成了“聂小刀”,这名字本来就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小麻子又巧妙地利用我的神秘感和流言的传播助长了各种猜想,其结果就是使帮会力量的增长进入了新一轮的高潮,无数的难民投奔过来,我们的扩张几乎造就了一个全新的城市,而夹杂其中的许多高手,更让小麻子欣喜若狂,并以此组织起了帮会的核心力量。

虽然她好像忘记了永不再提“聂小无”的承诺,但是我记得自己的新承诺,所以无论她要做什么,我都尽力支持,即使有一天她忽然说,现在她想要复兴杀手时代,让帮中的一流高手重组“新杀手同盟”,我也只是劝她为女儿着想一下,也许可以适当地远离血腥。

可她却兴奋地道:“这的确跟女儿有关系。我正要跟你商量,女儿的名字一直没有定下来,不如我们就给她起名叫‘聂小无’怎么样?”

我正注视着摇篮里不满周岁的女儿,习惯性地点了点头,然后才赶紧摇头,道:“啊?不好吧?我怕这样会给她带来祸端。”

小麻子却毫不在乎地笑道:“怎么会?我已经安排好帮中的高手,从女儿一岁起开始教她修炼各种武功,将来还怕成不了真的聂小无?”

“可是——”我实在觉得这个计划太可怕了,她要拿我来怎样都无所谓,可女儿是无辜的,我至少还过了十四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她却要从出生起就被人控制着命运,这太不公平了吧。

小麻子的看法却正相反,她实在害怕了那种一无所有、任人欺凌的日子,所以希望女儿从小就有保护自己、伤害他人的能力——前者我同意,可后者未免有点那个……小麻子却说那不过是一种能力,并不代表就要真正去伤害什么人,可这样人们自然就不敢来伤害你了,比如说我自从变成了“聂小刀”之后,就被越传越神,甚至除了她们母女,根本没有人敢接近我了,所以给女儿起名“聂小无”也就是这个意思,可女儿还太小,一个名字就没有那么大的威慑力了,所以要从小修习武功……

我叹了口气,看来要说服她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了,而且我也看出了她的真实想法:要在女儿身上实现她自己的所有理想,但想到这里,我又会觉得小麻子无可厚非,而且很可怜,其实她一直对自己有着深深的不满,从出身到容貌,从家世到遭遇……就连我们的婚事,她都总觉得是我太傻、太善良才会同意娶她,而不是因为她莫名其妙地就喜欢我的傻和善良……女儿出世的时候,她把我关在山上,后来才告诉我当时她自己也闭着眼睛死活不敢去看,直到接生婆反复跟她说婴儿真的很白皙、很漂亮,她才终于睁开眼睛,谁料才看了一眼,泪水就落了下来。虽然我反复跟她强调过据我所知和曾经亲眼所见,麻子是绝对不会遗传的,可她也一如既往地没有听进去……

这样一想,我也就不忍再说什么了。一个好强而聪明的女人,也会因无法战胜与生俱来的自卑而显得幼稚、可笑和偏执,那么让女儿变成一个完人没准也是正确的,至少不会像小麻子这样神经质地去奋发向上,可能也不会像我这样无谓地放任自流……或者说,我说不过她,只好说服了自己。

不过两天后发生的一件事,证明了她也并不是完全正确的——有人偷偷接近了我,并且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秘密。

第十八章阿鼻地狱

当时我正独自呆在山上,而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很高兴——事实证明我还是对这个蓝衣汉子有着莫名的好感——可是马上觉得这高兴实在来得不妥,我似乎应当表现出震惊、愤怒、猜疑……总而言之,不能高兴。

于是我就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愤怒地跳了起来,用猜疑的语气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话一出口,这三种神情也在他脸上轮流出现了一回,然后才缓缓道:“他们说你的舌头其实已经复原了,原来并没有。”

我苦涩地笑了笑,刚想告诉他其实已经算是不错了,忽然觉得他的话很奇怪,再想想就真的震惊、愤怒和猜疑了起来。他看着我点点头,道:“没错,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但事情并不如你想像的那样,而是另有隐情,我今天就是特地来告诉你的。”

“为什么?”我问道,总不见得是良心发现吧。

这三个字和语气他都听懂了,微微笑道:“当然是有条件的,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

“什么条件?”我忽然有点心酸,天下的人都可以来跟我谈条件,但我实在不希望是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必须决定接受或者不接受,不然这条件就没有意义了。”

我一时还绕不过来,他便接着道:“因为这条件本身也是一个秘密,而且跟我要告诉你的秘密有着深切的关系,说出条件,其实就等于说出了这秘密。但你可以放心,我保证它并不会损害你的利益或者伤害到什么人,只需要你做一点小小的让步就可以了。”

我几乎立刻就点了点头,点完才有些后悔,心里也讶异着自己对这秘密的渴望和对他的盲目信任,但已经点了就没有办法了,且听听他说什么吧。我伸手请他坐下,自己也坐回凳子上,以防这秘密太过惊人,被吓坏的时候不至于太过失态。

他也就施施然坐下,整了整衣衫才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特别相信你,虽然我已很久没见过你,也很久没有相信过什么人了,但总觉得你永远不会欺骗人。扯远了,其实我要告诉你的,是聂小无的秘密,而说出这个秘密的条件就是,请给少林一点支持,唉,老实说,是一条活路吧,如今百废待兴,大家都不容易不是?”

“啊?!”我更糊涂了,这跟少林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笑了笑,道:“你还是那么单纯善良,换了别人,听我这么说就该猜出那秘密所在了——聂小无其实跟杀手同盟没有关系,而是少林编造的一个神话。”

我其实也隐约感觉到了,却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所以根本不敢去想,而且乍听到这些,当年的种种又涌上了心头,忽然难受起来,但既然已经听了,总要把它听完,我抬起头,发现他也正凝视着我,然后缓缓道:“事情说出来很难让人相信,却不难理解:当年少林和杀手同盟的对抗你总该知道一些,后来的和解其实是私下达成的协议,但少林一直略处在弱势,没有能够牵制杀手同盟的实际条件,所以想出了这个办法——制造一个完全看不出破绽,却又能左右杀手同盟的传奇人物,就是聂小无。”

说到这里,他忽然站了起来,神情和语气也变得有些激动,继续道:“这个主意看似疯狂,却得到了方丈的同意,杀戮是佛门极力反对的,但以杀止杀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所以少林在一年内出动了所有的在家与俗家弟子造就了轰动一时的‘聂小无’的神话,并成功地将之栽到了杀手同盟自己的头上,不仅转移了他们以及整个江湖对少林的注意,也使他们在很长时间内都不敢再轻举妄动。当然,我是少林俗家弟子,此事我也有分。”

我说不出话来了。这种荒唐的法子倒是很像小麻子的作风,没想到少林居然也能做得出来,可这样一来,我被卷进去就不是纯属倒霉,而竟是一场阴谋?

蓝衣人看了我一眼,继续道:“后来方丈染上了重病,总认为是自己的罪孽所致,非常后悔,但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半途反悔只会适得其反,只好死撑下去,主事的长老于是想出了个转嫁祸根的法子,不过本来他也还没想好如何下手,而你碰巧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又碰巧和长老一样也是个左撇子,所有‘聂小无’的标记纸条都是他亲手写的,但从来没有人怀疑到他头上,虽然他是个著名的左撇子。但你就不一样了,你是个杀手,这简直是天意,天意啊……”

什么话啊?!我气得跳了起来,用手指着蓝衣人,差点想让他滚出去,可他竟然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手,扳下了那愤怒的手指,然后轻轻把它推了回去,道:“你既然决定了要听这个秘密,不如把它听完再说吧,我说过,很多事情不如你所想像的那样,也许你全部听完之后,就不会这么生气了。”

我颤抖着坐了下来,握紧了拳头,听他继续说道:“其实少林的意思,本来是想借你的出现再次转移江湖的注意,从而从整件事中逐渐退出,留下一个不解之谜,所以少林一直都派人控制着事件的发展,以及保护着你不受意外伤害,甚至连你的师父一家我们也给予了照顾……直到少林自顾不暇为止,不过这是后话了。后来我们甚至直接将你接进了南小少林,没想到你还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也让少林找到了新的优势,连方丈的病势都因此有了起色,少林上上下下都认为你是天赐的福音。”

我苦笑了一下,原来师父也在骗我,慧清和南小少林的老方丈也在骗我,而且骗得真好,差点就骗了我一辈子,现在看来只有小麻子什么事都不瞒我了……但那是真的吗?谁又知道呢?我真的有些后悔答应了听他说这些劳什子秘密,可已经听进耳朵里,也拔不出来了。

蓝衣人也笑了笑道:“其实方丈本打算身体好些就亲自召见你,收你做入室弟子的,可这时杀手同盟开始偏于劣势,不少落魄杀手投奔少林,我们都接纳了下来,其中竟混有一些奸细,隐约探出了一些底细,居然趁我们不备,让马老大出手把你抢走了。当时方丈气坏了,立刻派我设法去营救你,这个差事可不容易做,既不能暴露少林的身份,也不能跟杀手同盟起正面冲突,还要保证你的安全,以及控制事态的发展变化,所以我也很为难,不得已欺骗了你……最后也没有把差事办好,因为少林那时已经发生了重大变故。”

说到这里,他竟似要哽咽了,顿了顿,才继续道:“方丈的病势忽然恶化,最后竟转成了无名恶疾,先是身边服侍的弟子纷纷病倒,继而其他寺内弟子也被传染了……佛门净土一时竟成了阿鼻地狱……方丈临终吩咐所有染病的弟子随他一同圆寂,然后将遗体全部焚毁,可一来那时大局已乱,二来人人惜命,不愿赴死,所以生病的弟子明里暗里逃脱了许多,寺里也把持不住了……而逃出的弟子将瘟疫也带了出来,酿成了无边的灾祸……”

他直直地看着前方,仿佛陷入了那些可怕的回忆中,半晌才甩甩脑袋,哆嗦着道:“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心已乱了,但还想保护你安全逃离,可杀手同盟又派来了绝顶高手,就是那个黑衣神秘人,我实在力有不逮,自身难保,才独自逃走了,但一直都在暗自留意你的消息。这也是方丈遗命,要我等全力救护你,以赎回他的罪过。你咬舌自尽后,他们尽心医治,本来听说已经将近痊愈了,但此时瘟疫已经大面积蔓延开,杀手同盟也乱了方寸,我也被迫离开,直到近日瘟疫散去,少林元气稍复,才又听到了你的消息,想不到你果然吉人天相,居然又做出了一番事业。”

我越听越不可思议,正在半信半疑间,忽听他的话题又转了回来,这才想起他说的条件,只好暂不去思索其他,慢慢道:“这不算什么,你有话就直说吧。”

蓝衣人忽然立起身来,恭恭敬敬向我合掌为礼道:“弟子先代少林向施主赔礼——往日之事虽多有得罪,但少林已承受百倍业报,望能冰释前嫌;再代少林向施主求情——今日少林元气稍复,尚在不堪一击之时,望施主能手下留情,为佛门留一方净土。”

我只觉得好笑,也站起来缓缓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过去的事情随你怎么说都好,但我本来就没想过要计较,现在也一样;可如今的事情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从何说起,我从来没说过要与少林为敌啊?”

蓝衣人看来已经逐渐习惯了我的话音,基本都听懂了,但仍然恭敬地半躬着身子道:“贵帮如今要复兴杀手同盟,日后必有与少林为敌之时,届时施主能有一念之慈,容一分之情,少林便已无上感激了。”

我苦笑道:“你若不告诉我这些,其实我对少林的印象还不错……罢了,你刚才说你们悔悟了,改过了如何如何的,我看还是一样,终有一天我能彻底地逃开了江湖,就再也不用听这些可怕的故事了。你走吧,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蓝衣人犹豫了片刻,忽然拿出了一件东西,轻轻放在我身旁的桌上道:“施主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但请容我说完最后几句——此乃寺中秘制的花旗焰火,外观制成佛像,大小如同手指,放起来也很方便,只要向左捻动底部三圈,朝向天空即可,花火起得很高,颜色也很特别,每间寺里每夜都有弟子专门负责留意焰火动向,是少林近期联络的暗号,如蒙施主不弃,愿与新任方丈会面,只要燃起,我便会前来迎接。”

我拿起那焰火,乍看去只是个铜铸的小弥勒佛,笑嘻嘻的非常可爱,可谁能猜到这喜笑颜开的背后藏着什么呢……我叹息了一声,才觉到蓝衣人再未发一言,抬起头竟发现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看来他果然是顶尖的高手,但不代表他这次说的就是实话。我本来待要好好想想他说的事情,看看有没有破绽,可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涌了上来,让我甚至不愿再回想起半个字来,可不好好想想又总觉得坐立不安。

我第一次觉得周围好静,静得让人心烦,房子好空,空得让人害怕……也第一次觉得如此需要我的妻子和孩子,我想只有和她们在一起,我才能平静下来,把这让人压抑的一切原原本本说出来,然后全部丢开去。

可小麻子听完我说的话,却连惊讶的表情也没有露出半点,只是问我,想不想听另外一个秘密?然后她一边给女儿整理衣物,一边慢条斯理地告诉我,大概在蓝衣人找到我的同时,一个古怪的黑衣人找到了她,将上述故事基本原封不动地对她讲了一遍,只是把杀手同盟和少林的位置对调了一下,然后希望她能与杀手同盟的旧势力联手合作,一举灭掉尚很虚弱的少林,然后一起称霸江湖,他临走也留下了一件信物,是块形状古怪的玉佩。

我听得冷汗都冒了出来,赶忙问她那个黑衣人是不是从头到脚都缠满了黑布,连眼睛也没有露出来?她点了点头,拎起一件小衣服仔细看了看,放在一边道:“又没有洗干净,唉,看来非得抽空检查一遍才能放心……”

我惊诧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完全不当一回事?”

小麻子也惊诧地看着我道:“那我应该怎样?”

我急道:“至少咱们应该商量一下,看这两个故事哪个可信些,然后决定该怎么办啊!”

小麻子盯了我一会,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最后把睡熟的女儿也惊醒了,哇哇大哭起来。我抢着把她抱起来,却又抱不好,似乎碰疼了她,越发哇哇哭个不住了,正在手忙脚乱时,小麻子走过来轻轻接过了女儿,几下拍打便让她止住了哭泣,然后才轻声对我道:“傻子,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

我正伸过头去看着女儿,听她这么说,忽然一阵心痛,拉住她的手道:“不许胡说,等你不在了,我早就不在了。”

小麻子横了我一眼道:“你这难道就不是胡说?傻子,人家讲什么你都当真,就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从前受的骗还不够吗?”

我惭愧道:“我也在怀疑……你觉得他们谁说的是真话呢?”

小麻子将女儿放回摇篮,一边轻轻摇动一边笑道:“管它谁真谁假,我根本不关心,我只是开心得很,哈哈,实在是太开心了。”

我奇道:“为什么?你开心什么?”

小麻子轻轻放开摇篮,起身走了过来,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轻声道:“傻子,那些过去的事情,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不想想,江湖上曾经最有实力的两个帮派为什么一起来拉拢我们?这说明了什么?嗯?难道还不值得高兴?”

我舒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们总得做出选择,到底听谁的好呢?”

小麻子笑道:“我已经决定了,谁的也不听。”

“啊?!”我忙道,“你那天不是还说要复兴杀手同盟什么的,还要给女儿起名叫‘聂小无’……”

小麻子轻声道:“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分量,现在明白了,当然要相时而变啊,不过‘聂小无’这名字很好,我还是决定给女儿用,只是我不打算再替别人打响旗号了,我要创立自己的基业。”

说到这里,她两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语气也兴奋起来,继续道:“过去我总是迷恋故事里的江湖,不希望它成为过去,而现在我不再觉得有什么是高高在上、神乎其神的了,而且我相信,我也一样能做到。”说到这里,她拉起我的手,激动地道:“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击退野狗的经过吗?当时我真是吓坏了,可后来一想,真佩服你的见识和胆量,关键时刻就是要想人所不敢想,放手一搏!”

我很想告诉她那天不过是被逼无奈想出了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万一不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虽然最后侥幸成功了,“白尖”的心机和残忍也让我一直胆寒到现在,完全不是她想像的那样,可她完全不给我机会,立刻将我拖到了摇篮边,看着熟睡中的女儿道:“还有,那天我去山上找你商量招募杀手的事情,你居然说,武林盟主有什么意思?要做不如做皇帝!小秃子——呵呵,我还是喜欢叫你小秃子——你实在太棒了,从打野狗、开荒地那时起,多少我从来不敢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你却总能随口就说出来,随手就做出来!你知道吗?我一直努力想做到像你一样,现在,机会终于到了!你说得对,江湖有什么了不起,我要让你做皇帝,让我们的女儿成为公主……”

我赶紧掩住她的嘴,四下听了听方道:“总说我傻,你才傻,这样的话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吗?况且……”我本来想说,况且我说的也不是那个意思,其他的事情也真的是随手做出来的,可小麻子却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立刻点点头,轻声而坚定地道:“没错,我忘了隔墙有耳,而且大事业也从来不是说出来的,小秃子,你等着看吧!”

我还能说什么好呢?这人已经走火入魔了,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只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理解,不过我倒从来没想到自己在她心目中居然是这么高大伟岸的形象,但恐怕也只有她会这么喜欢我、崇拜我吧。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心酸,我还有什么呢?我轻轻将小麻子拥入怀里,将她滚烫的脸颊贴在心口,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这只是一个梦,如果她喜欢,就陪她做到底又何妨?就算有一天梦忽然醒了,我们也还可以一起回味、互相安慰,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又一次说服了自己,不再去想所有扑朔迷离的过去,而是全神贯注到小麻子想要的未来里去。

可事情不像小麻子想的那样简单,或者说,当所有人的想法都差不多简单的时候,事情就忽然复杂了起来:瘟疫流行期间,有点余粮或办法的人趁着兵荒马乱收拢一批民众,创建个把江湖帮会其实并不困难,所以很多人都这么做了,而这些自封帮主、盟主、掌门……的人们自我膨胀后逐渐也都开始不满和妄想,纷纷打起了做皇帝的主意,一夜间忽然从帮派林立变成了诸侯林立,自号天子的也有不少,甚至有些还开始铸炼货币、改元更张,忙得不亦乐乎。小麻子傻了眼,我却暗自好笑得要死,哎呀,这世界真是越来越精彩了,这才是我既想不到也不敢想的景象呢。

在现实的打击和我的劝说下,小麻子暂时放缓了称帝的大计,但为此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魂不守舍、闷闷不乐,我实在怕她不小心做出诸如把澡盆里的女儿泼出门外之类的事情,只好时常打发她出去散心,自己陪伴在女儿身边,学着照顾她、逗她玩……也渐渐发现了不少乐趣和心得,以及……怎么说呢,爱……吗?我说不清,真的,在这个年纪就做了父亲,老实说我一直没有习惯,也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陌生的小东西,一切都交给小麻子去做,可现在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女儿了,就像离不开小麻子一样,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和依恋。

我的女儿,我的聂小无。念叨着她的名字,我常常觉得好笑,但也不得不承认,即使用在女孩子身上,这也确实是个好听的名字。

第十九章花旗焰火和玉佩

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幸福和欢乐总是短暂的,总在刚刚意识到的时候就会被打断,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与悲惨和郁闷形成鲜明的对比。和女儿和谐相处了不到两个月,我忽然发现小麻子不知何时从闷闷不乐变成了忙如风火,问起来才知道外面的情形仿佛有些不对,朝廷的元气也渐渐恢复,对这种乱七八糟的局面当然不能再坐视不理,于是开始大举镇压,那些自封诸侯或者称帝的已经首当其冲,虽然目前为了挽回——其实是分裂人心,对江湖帮派还比较客气,但难保将来会怎么样,所以帮众都惶惶不可终日,小麻子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本来我倒暗自有些高兴,希望小麻子一害怕就把“聂家帮”解散了,我们带着女儿回家种地去。可惜她并不这么想,倒又跟我商量起去投靠少林或杀手同盟的事情来,还把少林留下的花旗焰火和杀手同盟留下的玉佩都翻了出来,坚持要我天天带在身上,搞得我哭笑不得,只好一边贴身带起来,一边顺着她的意思安慰她道,还好我们最近没有什么动作,既没有称王称帝,也没有投靠任何帮派,所以现在做什么选择都还来得及,这不是好事吗?至于她想要去投靠谁,与我而言都没有区别,所以怎样都行,而且我一定把女儿带好,减少她的烦恼。

最后一条把她逗乐了,可又惭愧着自己这些日子忽视了女儿。我都快昏倒了,终于又明白一件事——如果女人不开心,你怎么转移她的注意力,她都会随着变换不开心的焦点,所以都是没有用的,惟一的办法就是等她自己开心起来……

那时我还觉得这个想法很聪明,现在却成了我最深的悔恨,如果我能预见到后来发生的事情,那么无论她当时如何难哄,都一定会一哄再哄,尽可能为她开解,让她多少宽慰一点点,是的,一点点也好……可我当时的选择是照足自己最后一条的承诺,小麻子若是忙,我便陪着女儿,若来找我,我便听着她说,听完了她继续去忙,我则继续陪着女儿,反正这是我惟一能为她做,而且也能做得好的事情。那时我已经学会了照料婴儿的全副手艺,而且看得出女儿也很喜欢我,看到我就眯眯笑,对小麻子都有些不习惯了,有时候被她抱起来还会哇哇大哭,小麻子对此很懊恼,所以一有机会就会去抱她,而且不准我在旁边帮忙,而她回来看女儿不是白天见缝插针就是深更半夜,后来我也习惯了,半夜忽然听到女儿大哭和咚咚咚不耐烦地兜着圈子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小麻子回来了,一般是苦笑一下,合上眼睛继续睡。

所以那天晚上,在被女儿的哭声和咚咚的脚步声惊醒的时候,我照常苦笑了一下,又迷糊了过去,直到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搭在脸上,才又惊醒过来。屋里没有点灯,我什么也看不到,简直吓得魂不附体,还好立刻听到了小麻子的声音,低低地道:“小秃子,快起来,后门外有匹快马,你带着女儿马上离开,我随后就赶上来,快!”

我摸索着捉住她的手,感觉冷得简直像块冰,而且湿乎乎粘答答的,似乎沾着些什么液体,还有种莫名的气味,显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镇定了一下心神,方道:“不,你带女儿先走,我镇后!”

小麻子急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争这个!你镇后,拿什么镇?实话跟你说,帮中出了叛徒,向朝廷举报了我们,说我们图谋造反,不是今夜就是明夜,朝廷的兵马就会来剿灭我们!我刚和几位长老一起处决了叛徒,然后我们得马上遣散帮众!你留下有什么用?你知道帮中有多少人?有多少钱财?如何安排大伙安全离开……”

我也生气了,道:“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我是你丈夫,是个男人!我不能在这时候丢下你一个人走开!”

小麻子忽然抓紧了我的手,贴到自己脸上,温柔地道:“我明白,我都明白,可你也别忘了,你还是我孩子的父亲,在这时候要为她着想,赶紧把她带离这危险的地方,至少先上山去,好吗?而且这事我早有准备,几位长老也都心知肚明,所以用不了一个时辰一切就都安排好了,然后我就去找你,咱们一起带着孩子,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躲起来,种地、打猎,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好吗?”

我的心被这温柔牵动了,是的,这也是我一直的理想,终于能够实现了。她说得也确实有道理,我只好点点头道:“那好,我马上带着孩子到山上的房子里等你,你安排好了就来跟我会合。别带什么财物,一定要快,钱财都不重要,我们也不需要,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尽快出来!”

小麻子立即站起身来,一边拉着我的手走到外间,一边悄声道:“别到山上的房子里——还是藏在房子背后的林子里吧,我去了就学布谷叫,你听到了才出来,若是听到动静不对,马上离开,就算失散了,我也会想办法找到你们的,可千万不能让你自己和女儿落在官兵手里。记住!我一定会找到你们的!不要为我担心!”说到这里,我已经摸到了女儿的摇篮,摸索着抱起她,她仿佛也感觉到是我,一声也不出,如果我看得到,没准会发觉她还在甜甜地笑。我的心立刻软了下来,是的,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她的安全,这比什么都重要……忽然我感觉到小麻子在用一条长丝巾将女儿牢牢扎在我身上,扎好,便蹑手蹑脚拉着我推开门,几步就到了后门边——说是后门,其实是个偏门,平时基本不用,之所以留得离卧房很近,据小麻子说是为了紧急时候准备的,我平时还总笑她心眼太多,平白浪费一扇门一把锁,今天才知道多心的重要。

我已听到了门外马蹄徘徊的声音,正要伸手推门,小麻子忽然拉住了我,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又拉住了我的手——我明显地感觉到她有些发抖,忙道:“你是不是冷?还是害怕?不然我们一起走吧,让几位长老去安排,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却松开了我的手,打断我道:“不,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大家了,总要对他们有始有终、负责到底,而且也没有几句话要说了。你放心,快去吧!”

我越来越不放心,可是知道她的脾气,劝说是没有用的,倒不如自己动作快一点,这样她也就快一点,我们也能早点碰头,早点出发。我把心一横,便道:“好,你一定要快些,记住,我们等着你!”然后便咬着牙推开了门出去,摸索着解开缰绳,跃上了马背。

临走的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勒住马头,往门里看了一眼,小麻子却已匆匆跑开了,连门也忘了关上,空洞洞的门扇里空洞洞的黑暗,忽然让我觉得无比苍凉。顾不上想那么多了,我一手护着女儿,一手甩开缰绳,打马飞奔上路。

我在树林里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布谷鸟的叫声,四周一片死寂,若不是怀中温热的女儿能给我一点真实感,我几乎要怀疑这完全是个噩梦了。

几次忍不住想冲下山去看个究竟,又放不下女儿,我万分焦灼地徘徊着,忽而害怕,忽而自责,忽而自我宽慰,忽而按捺不住……时间不知不觉流逝了,天边开始透出鱼肚白,而我的忍耐也到了极限,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打马往山下冲去,女儿忽然在怀里大哭起来,而且手脚并用,拼命挣扎,要不是小麻子捆扎得结实,只怕就掉出来了。我的心更乱了,小麻子最后的叮嘱又在耳边响起来,我勒住了缰绳,习惯性地凑近她嗅了嗅气味,并不像是小便或者大便在襁褓里,又想也许是饿了或者冷了,可就算是,我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只好轻轻拍着女儿,她却全不理会,哇哇地哭个不住,声音在山谷里飘荡开来,显得凄惨而绵长,我差点也跟着落下泪来。

半晌,女儿才抽抽搭搭地渐渐止住了哭,我却忽然听到了另一些声音,仿佛是悄悄靠近的脚步声,轻微、小心、缓慢而又谨慎,虽然两年没有捕猎了,但习惯独处使我的听觉依然灵敏,很快就分辨出这绝不是野狗之类的动物,而是人。可那会是什么人呢?我的慌乱忽然退却了,心神镇定下来,明白小麻子的情形多半是不妙了,我是不怕一死的,但我必须保护我们的女儿,就算小麻子不在了……想到这里,心里忽然一酸,但马上抑制住自己不再多想,我也不再是一个人了。

平静下来之后,我开始倾听声音的方向,很快就发现他们是从山下包抄上来的,大概是婴儿的哭声让他们发觉了我们的位置,山上的方向没有脚步声,显然是一个空档,但如果我打马往山上跑,虽然比较快捷,但在如此寂静的情形下动向就太明显、太容易被人发觉了,来人数量不是很多,但也至少有30人左右,看来也听过一些关于我的传说,无论真假,行动还是很小心的,这么一分析,看来办法就只有一个了。我轻轻下马,俯身捡了几块小石头,然后选了棵比较粗壮的树,慢慢、稳定而不出声地爬了上去,直爬到一个不易被发现的高度,才找了个树叶浓密、树杈结实的地方坐了下来,然后将石块照准马背丢了下去,那马又累又疲,又没了主人,三两下便不耐烦了,低嘶了一声,自己答答地走开了,不一会就走得不见了踪影。

而那些追踪的人果然上了当,我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停了停,接着便调整了方向,随着马蹄声而去了。很久之后又有几个人出现在我藏身的树下,但一晃又不见了,看不清到底是不是官兵。我一手把稳了树干,一手捂住了女儿的嘴巴,她也仿佛明白似的,瞪着眼睛看着我,呼吸却很平静,也不再挣扎。这时又起了微微的晨风,木叶轻摇,沙沙作响,追踪人的脚步也远了,许久,才听到了那匹马在远处的嘶鸣,然后,一切又安静了下来。

我维持着这个姿势,看着太阳渐渐升起,渐渐到了头顶,又渐渐西斜,渐渐落下……事后想想,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能撑得下来的,可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耐心等待,保住女儿,保住女儿,耐心等待……

不知道多少次,我竟仿佛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可侧耳一听,又消失了,泪水被风吹干了无数次,又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我痛恨自己为什么不硬拉着小麻子一起离开?为什么不表现得像个男人,强硬一点?为什么还要抱着一丝侥幸?为什么不早点觉察到情势的危急?为什么把什么都交给她一个人处理?为什么要娶她要生下女儿?天!为什么要让她遇见我?为什么要让她救活我?为什么不让我在那个夜晚就咬断了舌头死掉?为什么让我活到现在却不给我幸福……

天终于黑了,女儿又疲惫地睡着了,我也冷静了下来,开始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注意力一转移,这才觉出了浑身都被汗浸得湿透了,四肢也酸痛难当,赶紧换了个姿势,忽然觉得怀里有个凉凉的东西,伸手一摸才想起是杀手同盟留下的那块玉佩,然后便想起了还有少林留下的花旗焰火,顺手一摸果然也在——我总怕它不小心会弄爆,不敢贴身带着,只放在外衣贴内的口袋里——忽然就有了主意:虽然以我现在的情势他们也未必肯收留我,但总算可以试试,也许我能说服他们,让他们觉得我还有利用的价值,无论如何,总要为女儿找一条生路。

想到这里,就觉得还是少林比较有诚意,这样的方法才能随时联络嘛,一块玉佩有什么用呢?危急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也不灵,拿去砸人都嫌太轻了,或者这是他们的暗示?除非正式上门拜见,否则不用打他们的主意?发现自己还会有这些不着调的想法,我又苦笑了一下,也觉得有了希望,甚至幻想着小麻子根本没事,没准我到了少林会发现她也逃到了那里,我们就可以一起带着女儿离开了……

希望带来了力气和勇气,我将焰火举起冲天,然后把底座向左捻动了三圈,嗯,捻不动?拿下来看看,好像是拧反了,再向另一个方向捻,果然就动了……三圈之后,弥勒佛的头顶逐渐冒起了白烟,还跳出了星星点点的小火花,我赶忙将它举起,只觉手指一热一颤,抬头望去,便看到了一缕蓝光轻轻地升了上去,非常美丽和宁静,升到极高极高处才轻轻爆开,变成一朵蓝白交织的绚丽花朵,然后是第二朵和第三朵,都精确地在同一个位置开放,直到消散了,天幕上仿佛仍留着淡淡的蓝光,很是好看。

我低下头,忽然发现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也静静凝视着天空,看到我低头,便朝我微微一笑,然后又沉静地向上看着……我的心一痛,这个表情太像小麻子了,过去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看星星,她就常常这么静静地朝我一笑,再将目光投向天空……

我这才想起这一天女儿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一直没有哭闹。我小心地解开襁褓,发现她也只小便了一次,平静、懂事得简直反常,忽然让我觉得自己抱着的也许不是女儿,而是化身为婴儿的小麻子。

“是你吗?”我重新包好、捆好她后,久久凝视着那双晶亮的眼睛,忍不住问道。

“是的。”身后忽然有人低声答道。

我吓了一跳,要不是习惯性地先搂紧女儿,然后才想起抱紧树干,我几乎要掉下树去,身后那人也道:“小心——”然后一只温暖有力的手便扶住了我的肩膀。

我稳住了身子,才反应过来,应该是那蓝衣人到了,果然好快,而且身手不是一般的高明,我居然完全没有发觉……正想着,他已松开了扶着我的手,一晃便出现在我面前,习惯性地露出了微笑,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收敛了一下表情,方道:“昨夜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现在你如何打算?”

我忽然觉得一切如梦似幻,呆看了他一会,忽然道:“对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怔住了,显然是没有听懂,我又慢慢重复了一遍,他听完,也仔细看了看我,认真地答道:“信不信由你,我真的叫聂小无。”

我笑了,缓缓道:“我的女儿也叫聂小无。”

他听懂了,目光投向我怀中的女儿,笑了笑,点头道:“这我知道。”

我也点了点头,问道:“我妻子怎样了?”

小聂——还是这样称呼他比较舒服——直视着我,低声道:“昨夜你们帮中发生内乱,有人说她被叛徒擒去献功了,也有人说她已经在乱中被杀死了,还有人说她逃走了……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我仔细研究着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破绽,心里终于松快了一些,想了想,然后缓缓道:“少林能收留我吗?”

小聂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随时欢迎。”

我又问:“能帮我打探妻子的消息吗?

小聂同样爽快地道:“必当竭尽全力。”

我还是看不出什么破绽,却总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犹豫了一会,终于道:“去少林之前,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小聂点点头道:“你说吧。”

我轻轻抚了一下女儿的面颊,道:“陪我去把她送给一户人家。”

小聂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复杂,只是一刹那,但还是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却形容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他立刻道:“好的,送给谁呢?”

我摇摇头道:“不知道,只要是户善良人家就可以了,谁都可以。”

小聂疑惑地道:“我还以为……可是,毕竟是亲生女儿,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在身边呢?”

我想了想方道:“你要听实话吗?”

小聂更疑惑了,半晌方道:“好。”

我一字字道:“我也不知道。”

小聂简直哭笑不得,愣了半天方道:“好吧,我陪你去就是。可是要尽快,也要小心,外头的局势很乱,大家都知道你带着孩子逃走了,这样出去找人家,未免有些太惹眼了。”

我看了看他,笑着缓缓道:“不怕,你带我到一个平安的地方,就送给我们看到的第一户人家,很简单。”

刹那间,小聂又露出了那种复杂的表情,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拉住我的手,轻轻一带,我们就飘然落到了地上。旁边立刻有人抬过一乘小轿,小聂扶我上去,低声叮嘱道:“坐稳了,别出声,也别向外看,很快就到了。”

我点点头,摸索着用手扶住了轿窗,脚也牢牢蹬住了轿门口的木坎,立刻觉得轿子轻快地移动起来。我虽然没有坐过轿子,但看别人抬起来都是一摇一晃、悠来悠去的,这次的感觉却异常平稳和轻盈,看来抬轿子的也是一流高手,根本就不用我这么紧张地扶着蹬着……也好,至少看来少林对我确实是有诚意的。

但为什么要先把女儿送人,我确实说不清楚,这个念头好像忽然就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了,虽然想不出原因,却莫名地固执不已,仿佛早已打定的念头一般挥之不去,也许跟我隐隐约约感到的一丝不对有关,可我自己也说不清事情不对在哪里,反复想了几次,还是觉得这是惟一的办法,而且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危机……

正在苦苦思索中,轿子忽然就停了下来,我等了等,还是没有动静,就自己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四下里很黑,什么也看不到,抬轿子的人和小聂好像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脑门上冒出了虚汗,到处摸索着,却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摸不到?我忽然大吃了一惊,发觉轿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竟是处身在一片空荡荡的黑暗里!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叫了声什么,只觉得再不叫就要疯掉了,女儿也随着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我又急又痛,恨不得拿把刀劈了小聂这个王八蛋。

刚这么一想,手中忽然就多了把刀,我吓了一跳,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有人塞到我手里的,但那是谁呢?如何塞进来的?他人又哪里去了?我简直完全摸不着头脑,可手里无端有了把刀,忽然就像助长了我的痛苦和悲愤,让我忍不住想砍谁一刀,可是砍谁呢?黑暗中除了我呼呼的喘气声,就是女儿渐渐转为沙哑的啼哭声,但心中的气愤和痛苦越发难耐,管它呢,就算发泄一下也好。我抡起刀便四下胡乱砍去,虽然砍来砍去都是空的,却似乎越砍越有力,仿佛能砍穿着梦魇般的黑暗,让我们父女回到晴朗的阳光下去。

但就这么砍着砍着我也累了,女儿的哭声也小了,我渐渐清醒了过来,明白自己一定是被暗算了,小麻子多半也遭遇了不测,完了,一切都完了。若不是还有女儿,我就一刀把自己抹了倒也轻松,可怀里这个抽抽泣泣的小东西实在让我无法放得下,也让我的心又揪紧了起来。罢了,我对自己说,砍完这最后一刀,坐下歇歇,想想该怎么办吧,想完就使尽全力挥出了最后一刀,却居然听到了“噗哧”一声闷响,手上也着着实实觉到了刀锋入肉的钝钝的感觉,还有一些温热的液体溅了过来,接着便是什么东西沉重地倒地的声音。我吓得狂叫了一声,却下意识地将刀拔了回来,紧紧握在手里,生怕黑暗中还会扑出什么来。

感觉中仿佛沉寂了片刻,已经哑了嗓子的女儿忽然又大哭起来,我刚想拍拍她,四下里忽然亮起了熊熊火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来,只得举起手捂住了脸。

第二十章无处不江湖

眼帘上刺目的红光还没退去,就听一个粗重的声音吼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持刀夜入府衙!啊?!还杀死了一名官差!左右,还不速速将之拿下!”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还是陷阱,勾结官府、铲平江湖的可怕陷阱,口蜜腹剑、借刀杀人的可笑陷阱,也只有我这个可笑到了可怕的程度的傻子,才会心甘情愿地踏了进来。这时有数个孔武有力的人冲上来,七手八脚地夺去了我手中的刀,死死按住了我,还大声报告着发现了我胸前捆扎着的婴儿。奇怪的是,女儿忽然又不哭了。我吓坏了,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居然推开了两个人,赶忙拉开襁褓,看到她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才放下心来。那两人也立刻扑上来将我的手反拧到身后,接着膝弯里便挨了一脚,我待要强撑着站住,忽然想到了女儿的眼睛,心头一恸,不由自主地跪倒了。

接下来的程序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几乎一模一样的上镣铐、过堂、画押、入监……只是这次我真的杀了个人,是个年轻的小官吏,被押走前我还挣扎着看了他一眼,在心中跟他道了句歉;而身边多了个柔弱娇小的女儿,为了她,我什么都没有分辩,他们问什么,我就应什么:是叛党吗?是;想要谋反?对;前来行刺?嗯;没想到杀错了人?啊……只求能不用刑罚就走完这个过程,别让他们把女儿带离我身边,一死固所难免,好歹我们要死在一起,临死前我不能再让她跟我分开,也不要她再受多余的折磨。

所以审讯的过程简直顺利得不能再顺利,被押下去的时候我抬起头四下打量了一周,几乎在所有人眼中都看到了同情与无奈,但我还是被粗暴地押进了死牢。狱卒在押送的人走后偷偷给我端来了一碗米汤,轻声道:“给孩子吃点吧,可怜,都不会哭了。”

我不声不响地接过米汤,给他磕了个头。我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说话,但我必须谢谢他。狱卒也不再说什么,摇了摇头,便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然后我给女儿喂了些米汤,她吃得比平时多些,看来确实是饿了,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又受了惊吓,没准还着了风寒,总之,刚吃完脸就开始发红,我还以为是吃得太快了,怕她一会反出来,就把她竖着抱起来拍了半天,却只见越来越红,一摸才发现额头已经烫手,孩子却昏睡了过去。我只能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看着、看着,冰凉的泪水落了下来。

忽然我跳了起来,不,我不能就让她这么死去,我抱着她冲到牢门前,抓住铁栅拼命摇晃,大声喊叫。刚才送米汤的狱卒匆匆跑了过来,我赶紧拉住他,让他摸孩子的额头,然后跪下开始“砰砰”地磕头,没几下便有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鼻梁流了下来。那狱卒伸手进来拉住我,低声道:“别,别,我看了心里难受,可我跟你说句实话,不如早点送孩子上路吧。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媳妇没了,自己也难逃一死,孩子更保不住,何必再让她受这个罪呢?”

“媳妇没了……”这四个字绝望地回荡在我耳边,虽然我早已猜到了,也想过了,真正听到的时候却还是愣住了。没了,多有意思,一个人好好的怎么就能没了?不过一天前,她还在我的面前,看得见,摸得着,说着话……忽然来了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就没了?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带着女儿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去,自由自在地生活吗?啊,我知道了,原来那就是我们要一起去的地方,也好,也对,这才真正彻底地没有人能来打扰了……

我迷乱的眼光投向了孩子红彤彤的面颊,多美啊,这美原本就仿佛不属人间所有,不是吗?我慢慢地伸出了手,伸向她那白嫩细小的脖颈……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大嚷起来:“谁也别拦着我!我今儿一定要见到他!这个王八蛋!这个畜生!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还得让他看看这没了爹娘的孩子!让他知道死了要下地狱……”

我思索了片刻,忽然想起了这是谁的声音,手立刻簌簌颤抖起来,还没来得及出声,那人已经冲到了我的牢门前,赤红着眼睛对狱卒吼道:“看什么看!这种畜生有什么好看!看多了,眼睛里要生疮……”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官差模样的人见状忙上前拉住了那狱卒,悄声对他说了几句话,几个人便同情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静静地退开了,然后那人便指住了我的鼻子,咬着牙道:“畜生!还认得我吗?”

我诧异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当然认得,他是我的师父,是我最敬爱的人,他却暴跳如雷道:“冤孽啊!报应啊!我为什么当年要把你捡回来啊!这么多年你害得我们父女还不够吗?我们躲你还躲得不够远吗?为什么又要让我们遇见你?为什么你要杀死我的女婿?!”

什么?!我站了起来,抓住栏杆惊恐地看着他,他却低下了头,伤心地道:“本来离开了你那什么狗屁帮,遇上了我那好心的女婿,看着小两口成了亲,有了孩子,过着开开心心的小日子,还以为这辈子终于有了个结果,可没想到又是你!啊!又是你!为了你跟那什么狗屁聂小无的事情,我们已经颠沛流离了好几年,连口饱饭几乎都吃不上!如今你变本加厉了,竟要我家破人亡!”

我呆呆地听着,心跳得越来越快。什么叫家破人亡?难道……师父忽然扑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领口,怒吼道:“你师妹刚刚上吊了!听见没有!她死了!死了!死了!救不回来了!没气了……”师父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手也松开了,昏暗的火光下,我看到他纵横滂沱的老泪爬满了面颊。

我也已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抱着女儿软软地靠在牢门上,慢慢滑了下去。这难道怪我吗?可我不是也家破人亡了吗?我的女儿不是马上就要死了吗?我又能活到几时呢?可为什么会是师妹,为什么会是她的丈夫,为什么她要这么想不开……刚才师父好像说,他们还有个孩子……天!我都做了些什么!师父说得对,我为什么不在那个雪天干脆冻死呢……

师父缓缓蹲下身解开胸前的布条,从背后放下一个襁褓来。这就是那个孩子吧,看上去仿佛和我女儿一般大小,命运也同样悲惨,不,我的女儿就要死了,而她至少还能活下去,还有师父会照料她……刹那间,我几乎想求师父收留我的女儿,可我说不出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就算师父现在一把拎起我的女儿摔死在地上,我也只能看着,看着……我欠他太多了,欠所有人都太多了,我为什么还不死呢……

师父抱起婴儿,怜爱地看了看,又抚了抚,忽然四下张望了一圈,迅速将婴儿塞进了牢门,低声道:“把你的孩子给我,快!”

我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将孩子递了过去,师父立刻放下手中的婴儿,放在了冰冷生硬的地板上,孩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师父的手一抖,但还是将我的女儿接出了牢门,然后火烧般跳了起来,继续破口大骂道:“哭!你这小畜生还会哭!看看我的外孙女,我苦命的孩子,就因为你那不是东西的爹娘,如今已成了孤儿!她都不哭,看,一点也不哭!你嚎什么丧?啊!别着急,你和你爹就快遭报应了!”

我赶忙抱起孩子,跳了起来,拼命往外塞,师父却推住了我的手,在婴儿不安的哭叫里低声道:“我说的都是真话,可说到底还是我对不起你,你若不是遇到我,也不会沾上江湖,沾上聂小无,不会惹下这些是非,落得家破人亡。我那苦命的孩子也是一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我这个老不死的却还要活着赎我的罪过……”

我听得无比心酸,可还是坚持要把孩子塞出去,师父却猛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抱着孩子倒退了几步,坐倒在地上,师父也顺势退后了几步,将我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大声叫嚷道:“啊?你要干什么?别动我的孩子!你还想要怎么样?我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你再沾她一个手指了!啊?来人啊……”

躲在远处的官差和狱卒闻声赶忙跑了过来,师父趁势躲到了他们身后,指着我又哭又骂。他们赶忙好说歹说将他劝走了,只剩下愣在当地的我,怀抱着一个哭得呼天抢地的陌生婴儿,不知所措。

半晌,狱卒独自回来了,见我还呆站着,叹了口气道:“睡吧,听说不是明儿就是后儿,没有几觉好睡啦。唉,你们这些江湖人,说起来都是轰轰烈烈,到头来……不说了,睡吧,睡吧……”

他一边喃喃着,一边慢慢走远了。

我习惯性地拍着孩子,机械地兜着圈子,终于她的哭声小了,停歇了,四周又是一片死寂。我忽然在稻草堆上放下她,不敢多看一眼,我怕在那陌生的面孔上看到熟悉的表情。我不怕自己去死,但我怕别人的死,也怕那些因我而死的人,真的怕了。

什么是江湖?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不得不说,我没法不觉得,聂小无,其实就是江湖。

清冷的月光透过牢房窄小的窗户照了进来,我呆呆地坐下,等着命运的最后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