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作者:张慧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0622

第一章杀手同盟的秘密武器

爷爷几乎每天都给我讲关于父亲的故事。

爷爷就是父亲的师父。

父亲临刑的那个夜晚,爷爷带着我离开了府衙,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去投奔杀手同盟。他走啊走啊走啊走啊,一步也不敢停,一停就怕自己会忍不住冲回去。

天亮的时候爷爷终于赶到了最近的一个分舵,叫开了门,把我递到开门人的手里,然后就晕了过去。杀手同盟的人把我传来传去看了半天,才从襁褓里翻出了那块玉佩,确认了我的身份。

所以待爷爷醒过来,我们已经受到了隆而重之的优待,后来也一直被安排住在这个分舵里,直到我长到16岁。

这十六年里我好像只做了两件事,一是习文练武,二是听爷爷讲故事。第一件内容丰富却让人感觉乏味:据我的第一位师父说我是天生的习武材料,而且非常非常非常适合做杀手,所以从3岁开始我就在不同的师父一对一的指导下不停地学习各种各样的武艺与技巧,同时据说是为了弥补上一代杀手多半读书太少的缺憾,每天晚上我还要念一个时辰的书。这样说来,其实应该是“练武习文”,但老师说遣词造句都有一定之规,不管谁多谁少,“文”就是要放在“武”的前面,就像我必须得听他的话一样,绝不能颠倒过来……唉,学习实在是一件乏味的事情。

不过乏味归乏味,对我来说确实不太难也不太累,也许所谓天才就是这个意思——但我还是更愿意听爷爷讲故事,虽然后者的内容十几年来从无变化,可每次听来却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事实上从那天爷爷苏醒过来之后,他好像也就只记得要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除此之外,只管吃饭睡觉,几乎整天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但只要我跑去对他说:“爷爷,我要听故事。”他就会立刻流利地、毫无差错地将之讲述一遍,讲完最后一个字,就立刻合上嘴、闭上眼,泥塑木雕般静静坐着,连呼吸都消失了一般。

不过爷爷的故事每次讲到父亲临刑就戛然而止了,后面到底怎么了,他好像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好去问师父们,而他们都叫我回去问爷爷——大人真狡猾。

但不知为什么,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我还是百听不厌。我喜欢爷爷讲故事,虽然故事是关于我的父亲和母亲以及许多人的,里面充斥着生与死、血腥与暴力……可我就是觉得它很有趣,实在太有趣了。如果说这是一个关于江湖的故事,那么就是它造就了我对江湖的喜爱与向往。

尤其是聂小无,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人物,虽然他或者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出现过,却总在故事的脉络里若隐若现、自由自在地穿梭往来,一举手一投足都牵动着无数的玄机。感谢母亲给我起了同样的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更喜欢这种感觉。

我常常对自己说,我就是聂小无,没错,聂小无。

师父们仿佛也赞同我这种想法,据说他们都是从各地选调的非常出色的杀手,不仅各有所长,也曾各自称霸一方——说“曾”,因为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自从少林协助朝廷清剿了所谓的乱匪后,便得到了朝廷的赏识与支持,从而势力大长;而杀手同盟因为不具备少林光明正大的身份,暗里为朝廷出的力实在不够,而且自身也有乱匪之嫌,几乎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只好暂时忍气吞声蛰伏起来,所以师父们才会有空来训练我,而且似乎把我当作了对付少林的秘密武器之一。

是的,虽然他们都没有这么说,但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比如他们总把我藏得很深,宁愿在分舵内部模拟各种院落、房屋、内室构造,甚至请人来扩建、改造、重建,也从不带我出去实地练习,以至于到了我16岁这年,分舵的面积已经大得惊人,几乎成了一个独立的微型城市,而我也基本谙熟了各种穿堂入室的法子,能够无声无息地在其中穿梭往来,但却始终无法走出这个越来越巨大的院子,因为每次我试图闯出去时,某一位师父总会铁青着脸及时出现,把我逮回来。

不过师父们是否铁青过脸,我是不知道的,因为他们无一例外都从头到脚裹在黑巾、黑衣、黑鞋里——不知道袜子是不是也漆黑一团——连教书的老师也一样,虽然看得出他并不会武功,这么包着也很难受,但也从来没有偷偷解开来透个气,让我佩服不已。

但我的样子他们都能看得见。据他们说,我长得很好看,甚至可以称得上美丽,而且在歌舞师父的调教下我姿态婀娜,别有韵致。

师父们这么说的意思,是指我已经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假扮成歌姬或者舞姬,而绝不会被人看出破绽。他们很满意,也觉得我很有天赋,但我自己的喜悦却有另一重意思。所以虽然我也只能穿乏味的黑色衣服,甚至连传说中的裙子也没有一条,但我能感觉到自己是美丽的、青春的、可爱的……这一切在目前看来还都没有多大意义,但这个念头却总在我的心中痒痒地拱动,仿佛后院里快要破土而出的春笋,软中带硬,柔嫩而又坚决。这一切源于我已经16岁了,并且读了不少诗词歌赋。虽然在这幽深空旷的宅院里与我共处的除了只会讲故事的古怪的爷爷就只有黑漆漆的师爷们,但是我直觉认为我与他们是不同的,所以我常常陷入对自己的无尽幻想中。而有些师父在发现我开始心神不宁的时候恼怒地认为,杀手还是不要读太多书的好。

我也总觉得自己其实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却非常像爷爷讲的故事中的另一个人——马老大。

我偷偷问过爷爷这个问题,但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除了讲故事的要求,别的他都置之不理。师父们也照例狡猾地回避开去——但这越发坚定了我的信心,呵呵,这也是师父教的,人在心虚的时候才会有这种表现,不是吗?

其实我也很高兴自己像她,我喜欢她的外表,因为我觉得聂小无如果只是个永远从头到脚裹得黑漆漆的家伙,无论功夫再高深、行踪再神秘,也有些遗憾。如果是男人倒也罢了,如果是女人,那简直是可怕。师父们说得对,一个真正的一流女杀手,应该千手千面、五毒俱全,也许难免有必须把自己黑漆漆裹起来的时候,但也必须有光彩照人、倾城倾国的时候。

而在我看来,后者的魅惑更大,也更可怕——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杀人本就有无数的法子,而最好的法子就应当让人死得不知不觉,而且如痴如醉。

师父们听我这么说的时候,都强烈表示遗憾——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孩?虽然我说的也不是不对,但他们很担心这样下去我会一不小心让他们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唉,女人啊,虚荣啊……他们总是恼怒地叹息道。

男人的心里多半都藏着一个女人吧,这是我从浩如烟海的诗词里猜出来的,而且这个估计简直太过保守了,虽然我希望只是一个,事实上可以明显地看出应该多半是只多不少,但这一声叹息也往往会触动他们的心弦然后他们往往就提前放我回房去休息,然后自己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沉思。嗯,老实说,看起来其实是有点滑稽,也有点可怜。

这一天我照例祭起这个法宝,成功地被暗器师父放了回来。其实我也看得出,师父们的放松并不完全是出于我的撺掇,他们最近也都有些倦怠,常常不知道在想什么,甚至好像有些忧虑,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对我非同寻常的宽松甚至让我觉得隐隐的不安,说不出的不安。

我回到房里,照例喊了声爷爷,就径直走到镜子前去坐下——其实只有易容师父上课的时候才能有机会梳妆一下。我房里的镜子前只有一把梳子、几根发带和木簪。不过无所谓,镜子就是一切。我最近尤其照得变本加厉,在搔首弄姿中打发一两个时辰绝无问题,而且这也是我枯燥的生活中几乎唯一的娱乐了。

我忙不迭地掀开镜子上的罩布,正要好好看看自己今天有什么新变化,却忽然发现身后有个婀娜的影子!

这个想法很糟糕,身为一名杀手,身后有人的时候不仅没有及时发觉,看到了人影之后还会有“婀娜”这样的第一感受,简直是该死。看来师父们说得对,我是有点花痴过头了。

还好我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当下不动声色,继续假装兴高采烈地照着,然后抓起一支尖利的木簪,比量好角度,正准备出手,忽听一个低沉而娇媚的声音道:“好姑娘,我可吃不起你这一下。咱们还是面对面好好说几句话吧。”

我心头一震,这声调和语气都让我立刻想起了一个人。

我还是不动声色——来人显然没有恶意,看来至少也是跟师父们平起平坐的长辈,于是我款款起身回头,看也不看她一眼,先去倒了杯茶,恭恭敬敬端到她面前,笑道:“请用。”

整个过程中,我始终没有抬头,一直做低眉顺眼状,所以只看到了一双黑色尖头牛皮小靴,质地不错,而且没沾半点灰尘,看来此人身份非凡。我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袭上心头。她接过茶去,我便垂手立在一边。

半晌,方听她笑道:“好,好孩子,总听他们说你好,今天见了才知道,果然非同寻常。唉,也就不枉我走这一趟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伸出手去,她便将茶杯递了过来,然后我慢慢走去把茶杯放下,再慢慢走回来,站在刚才的位置,方听她透着满意地道:“好。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抬起头,大失所望,呃,或者说不出所料,又是一个黑漆漆的粽子人。但我又不敢说什么,只好勉强笑了笑,道:“前辈有何指示,就请吩咐。”

她却不说话了,仔仔细细打量了我半晌,叹了口气,方道:“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唉……不提了,提起来伤心……你是个好姑娘,真是个好姑娘。”

我摸不着头脑,但也只好顺着她笑道:“哪里,我的资质也普通得很,是师父们调教得好——您当年,嗯,我想,一定胜过我百倍才是。”

她忽然尖利地笑了起来,道:“你可真一点也不像你父亲,这我就放心了,罢了,我直说了,今儿来是要给你一件任务,本来我还存着疑心,怕你做不来,现在看来,也是白操心,再过个几年,恐怕就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

后几句里嘲讽的味道让我很不舒服,但是没办法,还得频频点头,笑道:“您过奖了,您谬赞了……您直说吧。”

她不笑了,冷冷道:“你们家的事情,相信你爷爷都跟你说了。这个任务,也是给你一次报仇的机会,今夜子时,去南小少林,杀了方丈和慧清,提头来复。我会在这儿等着。”

我思忖了半晌,觉得事情似乎有点古怪,于是问道:“不敢动问,这单子是谁下的呢?”

她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正色道:“师父说,这是必须问的,还有报酬几何?同盟提多少?交差给谁?万一栽了,如何应对……”

她大笑道:“那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如今还问这个?有生意就做吧,横竖有你的好处就是了。再说,你大仇即将得报,十六年来的苦功也一朝得偿,你不但不兴奋,不激动,居然还有心情想这些个……”

我摇摇头道:“我本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仇恨,再说,身为一个杀手,也本来就不应该记得什么仇恨,这十六年的苦功对我来说更算不上什么: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不做杀手做什么?一切都是应当应分的。”

她僵住了,半晌才道:“他说得对,你果然……好,这么想是对的,但我也没骗你,如今咱们根本没有什么生意,只有扳倒少林,才有望东山再起,所以你这次去只是一个开始,将来咱们会陆续行动,一边各个击破,一边兴风作浪,逐步瓦解少林,明白了吗?”

我有点失望。老实说,我比较希望事实真相是某个跟少林有仇的大豪客一掷千金让我们出手,这样我就可以挣到人生第一笔银子了,多少也能买些衣服什么的,然后还会有第二笔、第三笔……没准到了一定的时候还能跟他们谈谈赎身之类的计划。我实在在这里待烦了。当然我必须要感谢杀手同盟和杀手师父们把我养大以及教给我一身本领,让我能打打雄心壮志的主意,但这十六年的生活之枯燥和苦闷也确实罄竹难书……不提了。但经她这么一说,我的希望破灭了,看来我还得卖一段时间的命,才能有挣到银子的希望。

她看我不说话,又换了腔调,笑道:“傻孩子,你这么想,这可是个出头的好机会啊,谁能在你这个年纪,头一回出手就挑少林的招牌呢?将来功成名就了,要什么没有?可这功成名就也得有个开头不是?所以这一回的行动非常重要,不仅关乎同盟的兴衰,更重要的,也关乎你的前程啊。”

我赶紧点头称是,心想自己真糟糕,白装了半天镇定自若,其实想什么都让人看出来了,确实是需要磨炼啊……不过那些问题不问了,其他的总要问问吧,我赶忙道:“您说得是,只是……我至少可以问问,慧清和方丈武学底子如何?善用什么兵器?有何致命本事?有何弱点?如何下手比较妥当……”

她没等我说完,便伸手止住我道:“这些,一概——不知道。”

我心一寒。不会吧,难道杀手同盟已经沦落到了连线人都请不起的地步了?那我不如借机投靠少林好了,不晓得他们收不收女弟子呢……

正在猜疑,又听她缓缓道:“知道也不告诉你。”

我哭笑不得,只得道:“这……对晚辈的考验未免有些太大了吧?”

她却不慌不忙道:“这才是对你真正的考验,连这一关也过不了,还叫什么聂小无呢?”

我却完全没有被她激到,这么容易就被激怒了,那也叫不了聂小无了。我转而问道:“万一我不幸挂了,岂不是浪费了这十六年来众多师父的心血?”

她也不动声色地道:“你错了,这次行动的成败,才能检验这十六年的心血到底有没有白费。”

厉害,我暗赞了一句,看来是别指望得到什么提示了。没想到杀手生涯的第一个任务,居然来得这么荒谬和凶险。我父亲说得对,江湖的另一面开始向我展现出来了。不过也好,至少我终于可以走出这个日益变得庞大的院子,呵呵,总不成师父们还跟着我去监督吧?那就总有办法可想。

主意打定,我一躬身,道:“前辈说得是,小无接令。”

她点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正要推开门,忽然凝住了身形,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

我想了想,深吸了口气道:“是谁都不重要,任务才重要,不是吗?”

她笑道:“万一我是那个你一直想见的人呢?”

我也笑了,轻声道:“若是我想见什么人你们就会让我见的话,那我就成不了聂小无了吧?况且你也不是她,我知道。”

她忽然回过头来,黑巾下透出森森的寒气,吓了我一跳,不过我还是勇敢地迎接着她的目光——虽然也看不到那目光在哪里,片刻,她回过头去,推开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松了口气,暗想,还真被我猜对了——他们怎么会让马老大来见我呢?就算来了,也不会告诉我谁是她,她自己更不会问出这种问题来。

马老大是个很特别的女人,我能感觉到,而且我一定有什么地方确实像她,不然方才那个黑粽子也不会这么问——不过我不着急,我有预感,总有一天我会见到她的。

她说得对,我完全不像我的父亲。

但我深爱他,也深深地想念他,其实我总觉得,他或许并没有在那夜之后死去——但我从不对人说起。

说来无用的事,不说也罢。

我叹了口气,开始打点准备。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只需把脸蒙上,好像就可以出发了,真是个荒诞的任务……我从箱子里翻出常用的黑巾,按照师父的教导,仔细地将头脸一点点裹起来。别小看这一步,其实也很重要,裹得恰到好处、松紧得宜,既不会被对方的武器或暗器挑落或者不小心在什么东西上挂落,又不会妨碍呼吸、视野和行动,还要让对方完全看不出面目轮廓,又不会觉得不舒适而影响发挥……真是不容易。我开始学的时候,不是裹松了一动就掉,就是裹紧了勒得自己透不过气,足足练了一个月,才让师父点了头。

刚裹好,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我大吃一惊:十六年里从来没有人敲过我的门。

杀手无论去哪里都是不打招呼也不敲门的,所以师父们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和消失,还好教书的师父跟我讲过敲门这回事,不然我搞不好也会变成一个行踪缥缈、倏忽来去的黑怪物——谁说念书没好处?

不过既然如此,那敲门的会是谁呢?

我虽然心里犹疑,还是迅速起身开了门。老实说,我并不怕闯进来个外人,正相反,有时候还颇希望能看见个把不把自己裹成黑粽子的仁兄,况且据师父说我现在的身手足以应对一般的情况,不到逼不得已,绝对不用大声呼救,所以底气足得很。

可门外立着的居然是我的易容师父——师父们的名字和来头都是保密的,所以平常就以他们传授的科目来称呼,比如教轻功的叫轻功师父,教毒药的叫毒药师父……不过看起来几乎全都是一个样子,刚开始真是很容易搞混,还好日子久了渐渐也都能分出来了;而这位易容师父也一样,不知何许人也,不过对我还算不错,大概是因为教的内容我还比较感兴趣,也学得比较上心的缘故吧,他时不时还会夸奖我一下——看到是他,我松了口气,又奇怪着他为什么要敲门呢?不过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忙躬身一礼,请师父进来再说。

师父点点头,施施然走进来,左右看了看,忽然举手一击掌,门外立刻悄无声息地走进两个挑夫,还挑着一个巨大的箱子,他们眼皮也没抬一下,放下箱子就拎起扁担绳索径自走了出去。

幸好我已经习惯了他们这种神神秘秘的作风,只觉得有点好奇:其实这套把戏一般是耍给外人看的,而我已经在这里混了十六年,本来大家已经很熟悉了,师父们除了不以真面目示人外也随和多了,时常还跟我开句玩笑什么的,忽然搞得这么严肃认真,看来兹事体大,可究竟大到了什么程度呢?

易容师父静静地立了一会儿,方开口道:“小无,今天是个大日子。”

我点点头,居然觉得气氛好像有点悲凉。

他接着道:“江湖就像一出戏,每个人都有出场的机会,每个人也都需要一身行头。箱子里有十套,你看着选吧。”

啊?他说得好像很沧桑凄怆,我也只好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不过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可不吗?终于可以有身行头了,无论如何,我是一定不会选黑粽子壳的,不过……我赶紧问道:“敢问师父,都有些什么行头呢?”

师父轻轻一挥手,箱子就打了开来——看来这次他真是下狠心了,平时他多半是亲自走过去,亲手打开箱子的,因为这样比故弄玄虚的隔空开箱其实要省事得多——然后他缓缓道:“你一边看着,我一边说。”

我压抑着惊喜与好奇,缓步走过去,低头一看,只见箱子里被整齐地分为若干小格,每格的最上面都放着一张带头发的精美人皮面具,张张面具的年龄、身份、性别都不同,发型也都不一样。这些人皮面具,其实是来自南洋的一种奇怪的材料做成的,而且据师父说不仅不是什么东西的皮,简直连边都挨不上,他亲眼看到这材料的原汁是取自一种树木的,所以这面具也只能在晚上灯光昏暗的时候虚掩一下,白天是完全不能用的,也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的效果。我一边逐一打量,一边听师父解说道:“箱子有两层,每层五格,每个格子里有一张面具、一套衣裳、一本册子和一盒杂物,加起来足可以活灵活现地扮演一种身份。你看到的这一层,身份分别是:白衣少侠、烧火道士、教书先生、街头小贩、异乡商贾,选中了吗?”

我摇摇头,除了白衣少侠还有点意思,其他的实在引不起我半点兴趣,可那少侠也是个男人,用师父自己的话说,女扮男装其实是最容易被识破的易容之一,而且几乎没有半点好处,除非是别有目的,否则最好不要干这种傻事。我又伸手取出另一层格子,又听师父继续道:“唔,这一层的身份分别是:烟花女子、青年尼姑、乞讨妇人、落难小姐、神秘侠女。”

我差点乐出来。真俗,不过确实也概括了经常在江湖上出没的各色人等,算是蛮齐全的。江湖也真无聊,不过看来也没有别的主意可打,不扮这些,就要裹黑粽子了,罢罢罢,我咬咬牙道:“师父,我选烟花女子。”

师父奇道:“你知道今夜要去什么地方、杀什么人吗?”

我点头道:“就是因为知道,才选这套行头。”

师父盯着我道:“为什么?”

我笑了笑,道:“我也说不出来——直觉吧,师父你不是教过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听从自己的直觉吗?”

师父半晌没有说话,看来是在哭笑不得中。我其实没有要噎他的意思,是真的不知道,只是觉得既然非得从这些里头选一个,第一层肯定是不行:一来我哪个也扮不像,二来扮哪个似乎都对事情没什么明显的帮助,索性不如显眼些,就扮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在和尚堆里肯定能引起些轰动,没准就会露出空子或机会。这个我想他也明白,但为什么要选烟花女子,我就真的说不清楚了,非要找个理由的话,那就只能说那张面具做得不错,是那一层里看来最漂亮的啦……可我要真这么说,性格最好的易容师父也没准要揍我一顿,所以还是闭嘴为妙。

好在这时候师父那一口气也喘了过来,叹道:“也罢,横竖是你自己选的,将来不后悔就好……既如此,拿出这套行头,装扮好了就上路吧。车马在前门外,会送你到南小少林门口,然后的事情就看你自己了。箱子底下还有些兵器,你挑趁手的带上吧。”说罢,居然就扭身出去了。

我躬身相送,一直到感觉他真的走远了,才兴高采烈地跳起来,拿出烟花女子的行头开始装扮。我的手势还是很熟练的,盏茶时分就打扮妥当了,对镜一看,虽则艳俗了些,也别有风情啊,老实说,真不想蒙上那个又闷又热的面具。

我叹了口气,决定先去箱底找兵器——端开第二层,揭开一层软缎,若干玲珑小巧的兵器也让我很是兴奋:都是专给女人暗中行刺使用的,不少都以饰物为掩护,即使没有伪装的,也都贴身轻便,易藏易发……呃,看来师父其实早已猜透了我的心思,根本就没放第一格人物的兵器啊……真丢人,其实我想什么他们全知道,还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这帮老狐狸。

我又好气又好笑,挑了一柄缠腰软剑,一包袖珍暗器,想了想,又拿了根玉簪——有什么用没想好,但它的外形实在做得太精巧了,让人爱不释手。

藏好这几样东西,我便戴上了面具,熄灯掩门,听了听隔壁爷爷的动静,似乎已经在打鼾,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要叫醒他,反正叫醒了他也不会说什么,倒白让他难过……我心头微微一酸,如果此去回不来了,爷爷会想我吗?会不会熬不住寂寞,也把故事讲给其他人听呢?

唉,想这些做甚?我轻轻一跺脚,扭身上了房顶,在融融月色中目不斜视地向正门方向飞掠而去。

第二章谁是方丈?谁是慧清?

临到正门,我习惯性地顿住了脚步,左右看了看,确认这次没有某位师父驻扎在附近准备逮我回去,这才松了口气,跃出门楼,轻飘飘落在地上,旁边立刻有一乘车马轻巧地驶了过来,我朝车夫点点头,上车,出发。

感觉有点奇怪。真的,不过很难描述得清楚,除非你和我一样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大院子里跟只会讲故事的爷爷和一群黑粽子人一起待了十六年,才会理解这种初次离开的心情。透过书本和师父们的传授,我仿佛完全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可又仿佛一无所知,却必须身藏利刃准时出发去切人家的脑袋了……老实说,我全无把握,根本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师父们也没教过这种情形应当如何把握。也许那个“她”说得对,这确实是一次考验,只不过谁也不知道我究竟会不会通过……

会不会呢?我发着呆,忽然觉得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而从时间上来计算,我们应该很快就会到达南小少林,如果照“她”所说,车马会将我载到门口,一下车我就必须着手行动了。可我还根本没有头绪哪……一念及此,我赶忙掀开车帘对车夫道:“前辈,麻烦将我载到南小少林外的树林里就好。”

如果我没记错,南小少林外应该是有一片树林的,而且好像还不小,我父亲当年就在那里借机甩开了马老大,然后遇见了慧清,后来还常常在那里采野菜、种野菜。这么看,父亲的少年时代其实过得比我丰富和自由多了,唉,他那时候肯定完全没想到,多年后他的女儿会来到这里,准备动手杀他最喜欢的慧清和方丈吧……刚想到这里,车子忽然静悄悄地停了下来,车夫低声道:“到了。”

我掀开帘子,举步下车,立刻感觉到踏到了积年的落叶腐蚀后形成的柔软土壤,还有些幸存的枯枝在我的脚下发出轻微的劈啪声。刚站稳,车子又悄声驶开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我呆看着它们消失在朦胧的月色里,忽然觉得有点孤单。

还好我马上又想到,身为一个初次执行任务的杀手,好像不应该有这种没用的感慨,时候不早了,看月亮的位置至少已是亥时过了,再感慨一会儿只怕就会有个师父从黑影里跳出来将我大棒杀之了。我总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在那个大院子里打转,随时都会撞见某个师父,唉,这个毛病一定要克服。

一边想,一边四下打量,不远处可隐约望见墙壁房檐的影子,想来应该是南小少林的轮廓了,距我站的地方也不过十数丈的样子,过去是很容易的。确定了大目标,接下来问题就出现了:方丈似乎住在最后面的禅堂里,这个父亲的故事里有提过,应该不难找,可慧清会住在什么地方呢?而且方丈多半是个白胡子老光头,现在更应该是老得可以了,年龄、外貌、行为举止什么的应该都跟其他和尚不一样,不难分辨,可慧清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这么一想,才发现做慧清好像比做方丈安全且轻松多了,不过做和尚好像还是应该以最终成为方丈为最高理想,真滑稽……可为什么要我来杀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呢?杀方丈还情有可原,杀慧清又是为了什么?

脑袋有点疼。

怪不得“她”说要我来杀“慧清和方丈”,而不是“方丈和慧清”,看来杀慧清才是这次任务的重点和难点,而且真糟糕,简直是毫无头绪。

我决定先上树,一方面可以俯视一下南小少林,也许看着看着会看出点线索,二来树梢之于地面,环境截然不同,没准也能给我点启发。于是我选定了一棵较为粗壮的树,找好落脚点,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便上了三五丈,找了个粗大的树杈蹲下来,继续思索了一会儿,得出了几个结论。

行动方案一:直接去敲大门,然后哭着说我要找慧清和方丈,别人怎么问都不出声,只是哭,这样不管他们让不让我进去,多半也要把慧清或者方丈中至少一位请出来,但也可能既不让我进去,也不让他们出来,而是派个嗦和尚跟我盘旋到天亮……而如果出来的是方丈,我等于白费劲,总不能当场干掉方丈,然后再提着他的脑袋冲进去找不知道是谁的慧清;如果出来的是慧清,当场干掉他然后再提着脑袋冲进去找方丈的难度好像也不小;就算他们一起出来,所有的和尚只怕也都跑出来了,能在众目睽睽下把他们一起干掉然后提着两个脑袋逃脱的可能性就更低微了……否决之。

行动方案二:先去禅房挟持方丈,然后让他派人去叫慧清来,而且不准惊动其他人,否则就杀了他,这样等慧清来到就可以一并杀之……不过据说方丈级的高僧一般都不怎么怕死,没准声色不动,还要在剑刃下给我讲讲人生的道理,那就恐怖了,而且就算他肯派人去叫慧清,没准也能用一些他们约定俗成的眼色或者暗语,反而叫来一大堆人对付我,而就算我能把他们全杀了,里面也未必有慧清,更糟糕的是,即使有,我也不知道哪个是慧清了,总不能提一堆人头回去复命吧……而我有几成把握能碰到一个既怕死又听话的方丈呢?不知道……也不可行。

行动方案三:先去厕所门口等着,然后挟持一个半夜迷迷糊糊出来上厕所的和尚,以砍脑袋为威胁,让他告诉我慧清睡在哪里,长什么样子,继而放了此人,然后杀了慧清,再去禅房杀方丈……但问题也跟上面一样,据说好和尚都不怎么怕死,谁知道我会不会正好碰上这么一位根本不在乎脑袋的问题,反而要给我讲讲人生的道理呢?……就算他肯告诉我,又焉知他说得对不对,会不会借机报仇,让我去杀与他积怨甚深的别的什么人呢?横竖都是光头,我又怎么分辨真假?似乎也不成。

行动方案四:跃上南小少林的房脊,一边跑一边大叫慧清的名字,和尚们一定会被惊醒而纷纷跑出来,然后随便指住其中一个大骂慧清,如果指对了就直接杀之,指错了也会有和尚忍不住指出或不小心露出谁是慧清,然后杀之……好像也很离谱,万一和尚们都很讲义气,而且愿意集体跟我讲讲人生的道理,叫我尽弃前嫌、放下屠刀呢?就算用这么荒谬的办法也能顺利杀了慧清,难道还能大摇大摆继续去杀方丈吗?我一定是快要秀逗了,连这样的想法也要正经八百地分析一番……

我沮丧地发现,师父们十六年来的心血好像确实有浪费了的可能,但他们一贯只是用职业杀手的方式来训练我,也确实没有教过在全无提示和线索的情况下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啊……正在脑子即将变成糨糊的时候,树下忽然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带着笑意道:“喂,不如我们一起去,分头行动如何?”

我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树上直接栽下去,好容易定住心神、稳住身形,正要往下看去,一个白色的影子已经飘然直上,堪堪落在我身边,又吓了我更大的一跳。

月色下隐约可见那人眉清目秀、风度翩翩、长发飘飘、衣衫如雪,不过好像有点眼熟——仔细一想,原来是跟易容师父箱子里第一套行头相差仿佛,看来即便不是易容改扮过,也是精心打扮过,看来“白衣少侠”这一经典造型依旧在江湖中非常流行。唉,世上还是俗人多啊……不过也许他是不想暴露真面目,才特意选了这么一套俗得不能再俗的行头,那这人小小年纪,心机就非常可怕了……不过他是谁呢?听话里的意思也是来行刺的,这是怎么回事?他又怎么知道我在树上——呃,大概是我想得太出神,不由自主露了马脚吧——而且他好像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不过他现在已经占据了主动,索性就让他主动下去吧。

我快速地转完了以上的念头,决定等他先说话,可他好像也抱着相同的想法,笑嘻嘻看着我,一声不吭。

半晌,我急了,眼看子时就要到了,管他是来干什么的,无论如何我也得去执行任务了,只好向他一抱拳,正要拧身下树,他却忽然开了口:“唉,你这人好没礼貌,我已经主动邀请你了,答应不答应,至少给句话嘛。”

我硬生生顿住身形,非常恼火,可想想他说的是有道理,也反驳不得,只好沉声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怎知你是何居心,为何要与你同去?”

他却半点也不生气,仍是笑道:“难怪,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在下慕容志强,今年18岁,是慕容世家第四十七代长孙,自小习武,今夜出徒,师父叫我来行刺慧清和尚和长老作为考验,我来得比你早,不过想了半天,杀长老好像不难,杀慧清就比较棘手了,所以刚才看你一副为难的样子,想必也是同样被难住了,所以建议一起出手,分头行动——我说完了,你也该自我介绍一下了吧。”

我半信半疑地盯着他,不会吧,哪有姓慕容的人会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志强”的?还是世家子弟?如果不是说谎,那简直活见鬼,如果是说谎,那难得他居然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江湖果然险恶,这么一个毛头小子都会玩虚虚实实,不过漏洞也太多了吧……但人家就算是瞎话也说了一通,我也只好答道:“我叫聂小无,是杀手同盟的弟子,今天来的目的确实跟你一样,不过一起行动我看就不必了——不成功的话更丢人,即使成功了也没法交差,难道我们各提一个人头回去复命?还是把人头分别切半?”

本以为这下他就说不出什么来了,没想到他居然笑得更开心了,道:“我还以为我的名字就够牛的了,没想到有人比我更牛,干脆就直接叫聂小无,佩服,佩服。回去我也叫爹直接给我改名叫慕容复好了——不过后一点你不用担心,我师父不要他们的脑袋,只要他们的左手,所以没有问题啊,我们还是可以考虑一下合作的嘛。”

我简直快要气炸了,但转念一想,如果这么说,确实可以考虑合作,那就没必要为了一时意气错过一个机会,不管这小子说的是真是假,横竖我也没有头绪,听听他怎么说也好,于是先冷冷道:“你我的名字都是父母所赐,无论听起来怎样,个中自有深意,至少在下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顿了顿又把声气放缓和了些道,“你说的合作,是如何一个合作法?不妨说来听听。”

谁知他把手一摊道:“我只想到两人可以合作,就赶紧跟你打招呼了,至于怎么合作,还没来得及琢磨哪。不过好在你已经答应了,趁着还有点时间,我们赶紧商量商量吧。”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小子果然不是一般的滑头,我已经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师父们派来试验我的了——那可就糟糕了,我方才的表现,不但没有半点职业杀手的水准,简直应该说是很丢人……我决定不再答理他,身子一斜,从他身边轻盈掠过,几个起落就到了南小少林的墙外。

慢着,我一激动就冲了过来,好像也不大理智吧。我顿住身形,先藏在阴影里,又急又气,到底该怎么办呢?刚这么一想,忽然觉得胳膊被人握住了,大惊中忽又觉有人捂住了我的嘴巴,并轻声道:“我知道你生气了,不过我们还是合作的好,不然大家都没有什么好法子,这一关可就过不了了。”

妈的,居然还是那小子,不过他的轻功的确比我高多了,我竟然完全没有发觉他跟了过来,甚至轻而易举就被他制住。不过这么看来,他又不大像是师父们派来的了,没准他说的是真的呢,其实我父亲的故事和我自己的故事,外人听来何尝不觉得荒谬?好像不听他的也没办法了,我只好自我安慰道,师父也说过使命所在,务求必达,没办法的时候也可以不择手段,我就豁出去一回吧。

主意打定,我先将紧绷的身体放松,然后低声道:“好,你先放开我,我们商量一下。”

他果然立刻就放开了手,也轻声道:“这就对了嘛。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们假装成一对私奔的表兄妹,要来寺里投靠慧清表叔,装得可怜一点,和尚们一定会放我们进去,见到慧清后我拖住他,你假装去厕所,他们肯定不好意思盯着你,多半会让你自己去,然后你就潜到后面去取方丈的脑袋和左手,我也借机支开其他人,下手取慧清的脑袋和左手,然后我们在林子里会合,要脑袋的拿脑袋,要手的拿手,各自回去交差,怎么样?”

乍听起来好像确实是个好主意,我想了想,觉得好像目前为止也只有这个想法靠谱些了,于是点点头道:“好,那我们开始吧。”

他立刻站起身来,拉着我的手,做步履蹒跚状奔到门口,一边大力擂门,一边叫道:“开门,快开门,快点开门啊……”一边还捅捅我,示意我一起叫,我也只好随着他一边敲门,一边用凄楚的声音喊道:“求求你们,快开门吧。”哼,还要趁机占便宜,算了,既然是假装私奔男女,也要做做样子,我就忍了。

本来以为至少得敲一会儿才会有人出来,没想到“吧”字的尾音还没拖完,门就开了,要不是我收手收得快,就正好敲在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上。他也仿佛有点吃惊,但是马上镇定了下来,喘着气道:“请问这位大师……”

那和尚却比他更快,打断话头道:“来找慧清?”

嗯?!……我们互看了一眼,只好点点头。

那和尚又道:“是慧清的表侄和表侄女?”

我暗叫一声不好,他也抓紧了我的手,勉强点了点头。

那和尚接着道:“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

“不是,不是……”我甩开了他的手,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出的什么馊主意啊?!看来已经被人家听到了,这下可好,根本别想见到慧清了,不过任务无论如何我都要完成的,我一跺脚,急中生智,转而扑向那和尚道:“师父你救救我,这个恶人挟持了我到这里,要我跟他合谋……”

那和尚却好像毫不吃惊,也不慌张,轻轻一抬手,我就扑到了他手上的粗大门闩上,不待我说完,便接着道:“合谋来欺骗慧清师父,是不?”

我那个尴尬啊,简直要怀疑自己根本在做梦。难道我的水准真的这么低?随便一个和尚都能猜透我的心思?师父们一定会失望透顶……算了,还是不要管什么任务不任务的,回去自己吊死在分舵大门,不,后门上吧。随即我赶忙站起身来,低着头就往外冲去,谁料却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这一下力度可不小,我倒退半步,捂着脑袋呻吟了一声,才看清那居然是个黑漆漆的粽子人。

什么?我正要抓狂,那人忽然开口道:“好了,都进去吧。”

居然就是那个“她”!

我狐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慕容志强和那个和尚,差点想掐自己一把,好容易才忍住了没动手。只见慕容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叫了声“师父”,那和尚也合掌为礼,然后拉开了大门,闪在一旁。她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慕容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也进去了。

我也只好跟着走了进去,脑子里糨糊一团,表面上还要装出冷静的样子,不过暗自也松了一口气,看来谁的脑袋也不用切了,大概只是个虚晃一枪的测试,至于慕容的那一句师父,我一直都怀疑杀手同盟这么多年来肯定不止培养我一个人,多半别的分舵也各有自己的秘密武器,看来今天是一次新人大考验吧。不过看来新人的水平都差不多,比我们早来的看来都想到了差不多的办法,怪不得开门那和尚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不过又关少林什么事呢?啊,看来杀手和少林本是一家嘛,也难怪,江湖没有了对峙就不叫江湖了,但整天光顾着对峙也就不用吃饭了,看来大家的脑子也都很活络嘛……唉,真是黑暗啊……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跟着他们往里走,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本来我以为会看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大殿,殿前跪满了像我们一样的倒霉弟子,就等我们来到,一起挨训了,可是四下里好像都静悄悄、黑糊糊的,那个想像中的大殿始终都没有出现在眼前,奇怪了……可大家都一副很从容的样子,我也不敢贸然开口去问,只好老老实实跟在后头,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这么走下去,我们岂不是很快就要走到传说中的禅房,见到传说中的方丈了?

正想着,忽然,或者应该说终于,前面的几个人停下了脚步,只听“她”轻声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叫你们再进来。”

说罢,她忽然推开了一扇门,飞快地闪了进去,又把门关上了,刹那间门内透出了昏黄的灯光,不过她动作实在太快了,根本看不清门内有什么。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似乎很奇怪,我忍了一会儿,实在有点发毛,于是悄声问身前的慕容道:“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容也悄声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现在我也糊涂了。”

我无奈地道:“我也没骗你啊。你猜是怎么回事?”

慕容道:“还是不要猜了,从小到大,师父做的事情没有一样是我猜得到的。”

我想想“她”的样子,差点乐出来,忽然有点同情这个家伙了,于是安慰他道:“算了,她应该也是为你好。”

慕容却一副不领情的样子道:“那也要让我知道好在哪里啊,总不能什么都用一句‘为你好’就晃过去了,我可真不觉得有什么好的……”

不知不觉中慕容退后半步站到了我旁边,然后我们居然悄声聊了起来。我从小没有朋友,也没有人跟我聊天,这种感觉还是挺新奇的,虽然本来并不喜欢这小子,但看他一副被师父折磨得很惨的样子,不由得也有点同情他,而且聊了一会儿才知道,确实我们同病相怜:所谓的“慕容世家第四十七代”其实就只有他一个人,以上和以下的其他人全都在那场瘟疫中死掉了。他师父自称是慕容家的好朋友,所以义不容辞地收养了他,然后教他习文练武,却从来没说过学完了该去做什么,而且据他所说,学的基本也是杀手的路数,只不过总被师父带着到处跑来跑去,实地演练,但师父除了主动跟他讲话外,一切问题的答案都是“等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以及“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从这点上看他就不如我了,至少我还有个会讲故事的爷爷。

我们互相可怜了一通,才发现好像已经过了半天,房内却还是毫无动静,但我们都是尊师重教的好孩子,也只好继续站下去,不过我们的人生似乎都同样短暂而乏味,并且有着惊人且无聊的相似,又没有跟人谈话的经验,聊了一会儿,就好像把该说的都说了,两个人尴尬地站着,感觉好像四下里越来越安静了。

我正打算找个话题来缓和一下,却忽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声音,这声音非常古怪,乍听似乎是“咝咝”的水声,还冒着气泡似的,再听又像木头里面裂开的声音,而且好像就是从刚才慕容的师父进去的那个房间传出来的。可我听了半天,也实在分辨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只好扭头看看慕容,他也一副迷茫的样子看着我。

忽然,那声音消失了,我的神经却提了起来,多年训练的直觉告诉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赶忙低声叫道:“师父?师父?弟子有事禀报。”

房内毫无回应。

四下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我该怎么办?或者说,我们该怎么办?我捅了捅慕容,他沉声道:“我们……一起冲进去看看怎么样?”

我很想说“好”,但又有点犹豫,于是问道:“万一……没什么事,怎么办?”

慕容想了想,道:“那我们就说墙头上有个黑影一闪,吓得我们不知所措,赶紧进来报告师父。”

我……这么烂的借口,好像说不过去吧……还在犹豫,慕容却握住了我的手臂,低声道:“不对了,事情一定不对了,不管它那么多,先冲进去再说,师父责怪,我一个人担了,就说是我拉你进去的。”

这是他第二次握住我的手臂,这人比我高半头多,手也很大,我的手臂被他一把就完全攥紧了,温热的感觉……很奇怪,而且从来没有人为我担当过什么,我的心忽然有些乱了,挣开他道:“少来了,我才不怕,走——”

说话中,我便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听风声,慕容也紧跟在我身后。

“砰”一声门被撞开了,我收住身形,立在门口,做好挨骂的准备,可眼睛适应了久暗乍明的短暂眩晕后,眼前的情形却让我们都呆住了。

地上横着两具无头尸首。

桌上放着两个人头,光秃秃的后脑勺朝着我们,应该是两个和尚。

血流得不是很多,手法干净利落。

“她”端端正正坐在桌边,凝视着我们。

我并不害怕,但很惊讶,也很紧张,不知道该不该说点什么,但又实在想不起能说点什么。

慕容好像也一样。

终于,“她”沉声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我冲在前面,这话当是在问我,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应对,慕容已抢先道:“是弟子一时好奇,自己又不敢擅动,所以使了个坏心把她推进来的,请师父责罚弟子。”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子居然真的说到做到,自己揽了所有的责任。

“她”却严厉地向我问道:“是这样吗?”

我心想反正已经有人认了,我再说什么,倒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似的,反而没意思,而且横竖我们都已经冲进来了,谁认不是认,她虽然严厉,对自己的徒弟应该还会留点情面。主意打定,便点点头道:“是。”

“她”静默了一会儿,果然放缓了口气道:“那就别站在门口了,进来吧,帮着收拾一下。”

毕竟是师徒,慕容的反应比我快多了,立刻抢前一步冲过去,从怀里抽出一块巨大的黄绸,仔细地将人头裹了起来,然后打成一个结实的包裹。看来这小子跟我学的果然是同一套本事,而且比我做得熟练多了,看来经常给他师父打下手,不像我总是反复练习包西瓜,虽然我的师父总说西瓜比人头难包多了,毕竟不一样啊……唉,老盯着他看做什么呢?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只好转移视线,看看尸首,看看她……不对,她……

“她”缓缓地举起了手掌,动作极慢但速度均匀,近在咫尺的慕容毫无察觉,我虽然看见了,也不懂她要做什么,直到那手掌凝住不动,我才忽然好像明白了,刚要大叫,那掌已如电光石火般凌厉地切了下去,正中慕容的后颈,他立刻一声不出地软软倒下了。

我惊呆了。

而她看也不再看慕容一眼,又开始缓缓朝我走来,我想动,却半分也挪不开,想喊,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梦魇般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靠近,然后伸出双手,轻轻一分,我怀中的暗器和腰缠的软剑就落在了她的手里,然后她再一抖,一片雪亮的剑光划过我眼前。我闭上眼睛,绝望地想,完了……

软剑破空,声音犀利而柔滑。

暗器出手,声音短促而凌厉。

奇怪的是我好像一点也不痛,真的,什么感觉也没有。

连支持不住要倒下去的感觉也没有。

然后,就听见“呛啷”一声,剑落地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她一手捂着左肩的伤口,狠狠地道:“聂小无,你好狠,杀我徒弟,伤我手臂——”

啊?!

我条件反射地看向地上的慕容,才发现那一包暗器居然着着实实全打在了他的身上,就算刚才侥幸没死,现在也绝对完蛋了。这是为什么?我瞪着她,她也瞪着我,忽然她一个踉跄,居然倒下了,好像还晕了过去。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我一步步向后退去,被门槛绊了一下,半跌出去,撞在了廊柱上,赶紧反手死死扶住,手心仿佛出了许多汗,潮湿冰凉。

额上也冒出了不少汗,我举起左手抹了抹,忽然在月光中看见手腕和袖口都印着深色的湿痕,一股若隐若现的甜腥。我疑惑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火烫般跳了起来,转身瞪着方才靠着的廊柱。

蜿蜒的血流自上而下爬蔓在廊柱上,我靠过的地方印着一个模糊的人印。

我抬起头向上看去,檐下的黑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慢地伸出来。

慢得好像是眼睛的错觉。

直到那东西的轮廓半露出来,速度才变快了,可一转眼就变得极快,我还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啪”一声,一大件重物便自檐间落了下来,正掉在我脚下。

是那个给我们开门和引路的和尚。

当然也已经死了。

月色下尸首和鲜血都变成了诡异的青蓝色。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抓了狂,发疯似的大喊一声,跳到院子里,然后纵身上了房顶,拔足飞奔。

转瞬,我就奔出了院外,跃上树梢,继续狂跑,一边跑一边发出连我自己听了都不明所以且毛骨悚然的叫声。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只要能离那些该死的死人们越远就越好。最要命的是,我虽然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依然该死地清醒着,并知道这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

不,是发生着。

因为一切不会就此完结。

更糟糕的是,我也完全想不到接下来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第三章不败的传说

天微亮的时候,我已经跑得筋疲力尽,路上经过了些什么地方,全然记不得了,只知道停住脚的时候,我站在一条河边上,潺潺流水,小桥人家,在晨曦中显得祥和宁谧,让我终于镇定了下来。

不过当我蹲到水边去想洗把脸的时候,又惶恐了起来。水中映出的我形容陌生、满面血污、神情惊恐、魂不守舍……我尽量控制住自己不再去多想,撕去面具和头发,丢在一边,撩起水拼命地搓洗着面孔。

冰凉清新的触感让我清醒了过来,是的,不管发生了什么,我还活着,至少暂时好像死不了了,而天已经亮了,人们马上会醒过来,我必须把自己收拾得不让人生疑,然后再想办法。

洗干净了脸,我脱掉沾满血迹的花哨衣裙。还好师父教导过,不管易容得多么有把握,也要贴身穿好紧身黑衣,以防意外……而杀手生涯中可能发生的意外简直比普通人的寻常还要寻常,比如现在,这莫名其妙的意外已经快把我逼疯了。

但我不能疯,决不能。

我拼命稳住自己又开始发抖的手,将衣袖与裤脚放开抻平,变成一套普通的黑色短衫裤,然后从脱下的裙子上扯下一条白色纱边,拢好头发,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戴孝的外乡孤女——虽然还是比较引人注目,但至少没有那么引人注目——然后将簪环细软贴身藏了,面具、血衣则团成一团,塞在桥洞下的旮旯里,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先去吃点东西,等脑子不发飘了再开始思考问题。

不过事实证明,我这个决定并不很明智,红豆粥和玉米窝窝不仅没引起我的胃口,还立刻让我想到了血和人头包袱;豆浆和大饼总算没什么关系了吧,我居然想到了我并没有看到的脑浆和和尚光光的后脑勺。看来我其实并不适合做杀手,一个人都没杀着,就已经把自己吓得屁滚尿流了。

吃早点的人渐渐多了,我也不能再在仅有的两个摊子边晃来晃去,让本来还只注意豆粥浓稠度和豆浆新鲜度的人们转而盯上我,只好选了稍微能压住恶心的豆浆和大饼,坐下来做小口吃状。还好,咬咬牙吃下第一口后,还觉得满香的,吃了几口之后,身子暖了起来,心神也镇定了许多,暂时忘了那些血腥的场面。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街边的矮桌矮凳上跟这么多人一起吃早点,光听他们谈话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比如我左边有位大叔,带着两个四五岁的儿女,一边拉扯着他们,一边骂骂咧咧,责备家里的婆娘太懒,可买到了早点却又先把老婆的那份留出来,然后才跟儿女分着吃,不过虽然一边骂着儿子吃没有吃相,嗔着女儿不要跟弟弟抢,自己又故意少吃,多紧着儿女,让人啼笑皆非,让人觉得温暖而亲切;而右边那彪剽的大婶,自称是寡妇,要大家都让着她,不仅要让她先买,还挑着要最大的窝头、最稠的粥底,然后斤斤计较着能不能少给点钱,摊主也好其他人也好,只要敢表示不满,她立刻带着哭腔表示自己的孤独可怜并对不满的人予以半公开的责骂,搞得大家不敢再出声,然后才洋洋自得地离去了,刚一走远,人们又纷纷议论起来,居然对她表示同情和体谅,说她没有了撑腰的男人,所以总要表现得嚣张一些,其实也是个可怜人……热热闹闹的看得出都是些本地人,而外乡人多半跟我一样,买了早点就找个不起眼的地方低头坐下,默默地吃喝,偶尔抬头瞟瞟周围,又赶紧低下去了,眼神和动作中都透着空洞和寂寞。

嗯?空洞和寂寞?我看起来不会也是这样子吧……太阳渐渐升了起来,暖暖地照在身上,其他小贩和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看来这是个热闹的小镇,嘈杂喧嚣的感觉忽然让我眷恋起来,琐碎而世俗的议论听起来也那么真实而亲切,一种塌塌实实活着的滋味,也是我从来没有领会过的滋味。真希望能再多坐一会儿,多听一会儿,什么都不去想。

可惜这希望马上就被击破了,只见有个气喘吁吁的男人挤进了人群,粗声大气地嚷道:“小王,给爷来一斤大饼、三碗豆浆!奶奶的!可把爷累坏了!”

人群立刻静了下来,摊主小王也赶紧殷勤地答应着,旁边也立刻有人招呼道:“李四爷早哇,请这边坐,难得您起这么早,是怎么了啊?”

李四爷大咧咧坐下,环视了众人一圈,方才大声道:“奶奶的,爷本来搂着天仙楼的姑娘睡得正好,忽然被赵老大手下的兄弟叫起来,说是出了大事,要我去商议,不然天上又没有下金子,爷起来做什么?”

那让座的人一边听,一边啧啧连声,赶忙又道:“这就叫能者多劳,谁不知道‘铜头铁胳臂’李四爷在地方上的威名?就更别提跟‘开山刀’赵大爷的交情了,自然是非常要紧的事情才劳动四爷您的呀,只是能不能说来听听,让咱们也见识一下江湖上的,啊,风云啊?”

我听到这里,差点把豆浆喷出来,不过一批小混混地头蛇,什么嘛……但那李四爷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我心头一惊。“说起来,还真是大事。你们听没听过聂小无这个名字?”

那拍马屁的赶忙道:“听过,当然听过,似乎也是个有名的人物,当然比起四爷你还差点意思——”

这次马屁可拍到了马脚上,那李四爷不待他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道:“奶奶的,不知道就别瞎说!聂小无可是当年的第一杀手,杀过的人比你们见过的还多!”

人群一阵哗然。我稳住心神,正打算找个机会溜走,却又被他后面的话抓住了。“不过厉害归厉害,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人算来怕也有四十上下,应该是挣够了银子躲起来受用去了,可没料想,昨夜竟然又出现了个聂小无,而且一出手就杀了南小少林所有的和尚!奶奶的,狠啊!”

人群静默了半晌,似乎都被震住了,然后忽然同时开始嘁嘁喳喳地小声议论,这一来我倒镇定了些,也很想继续听听下文,又不好自己去问,正盼着那个拍马屁的帮忙问问,他果然就憋不住开口了,依旧是谄媚地道:“还是李四爷见识广、消息灵,不然咱们哪能知道这些事情啊。不过南小少林毕竟是佛门圣地,这聂小无跟和尚难道有什么梁子吗?”

李四爷冷哼了一声,道:“说你不懂,还真是不懂,问的什么狗屁问题?爷我还没说完呢,你又着的什么急?这个聂小无不是那个聂小无!懂不?”

拍马屁的讨了个没趣,却仍然非常有耐心地笑道:“四爷说的是,四爷说的是——只是咱听四爷说得热闹精彩,实在是心痒痒啊,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四爷能给讲讲不?”

李四爷听了果然非常受用,也就客气了些,道:“其实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你这年纪,闹瘟疫的时候也该有个20来岁吧,可听说过‘打狗帮’的事情?”

拍马屁的忙道:“爷您过奖了,咱那时只有17岁,听是听说过的,要不是俺娘拦着,还差点想去投奔内——”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后来听说被人告密,让朝廷剿灭了,而且斩草除根,片甲不留啊……幸好听了娘的话……”

那李四爷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我就知道是这点道听途说的玩意,奶奶的,还是让爷给你长点见识。如今这血洗南小少林的,就是打狗帮帮主的女儿,当年被异人救出了大牢,抚养至今,学了一身本领,奶奶的可是了得了!所以上赶着回来报仇,你也知道当年有人告密,谁告的密?如今清楚了吧!她要先灭了南小少林试试手,接下来直挑大少林哪!”

人们居然听得兴奋不已,我倒有些好笑起来,看来我对人还是缺乏了解,不过师父也总说,将来我要杀的人,多半是非同寻常的人,所以寻常的人怎样根本不必去了解……正在出神,忽然又听那拍马屁的道:“照您这么说,这个帮主的女儿如今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就这般厉害,名字又叫聂小无,难道跟那个聂小无有什么关系不成?”

李四爷却拔高了声音,不屑地道:“十三四?你奶奶的怎么算出是十三四?你连自己几岁都算不清楚,就别在这儿现眼了!告诉你,她今年已经足足16岁了。”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然后接着道,“瞧,得跟那个穿黑衣裳的姑娘差不多大了!”

四下忽然一静,我心头也不由一震,慢慢抬起头来一看,他指的果然是我,所有人也齐刷刷向我看来。

我看清了李四爷的样子,基本符合我的估计,高大粗壮,形容却很猥琐,一看就是地头上的混混油子,离他最近的马屁精倒出乎我的意料,居然是个白白净净的书生——要不就是我看错了,否则师父跟我讲的那么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故事岂不都不大可信了……我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继续转着头看了看周围其他人,又低下头继续吃东西。

李四爷却站了起来,一步步慢慢走到离我不到一尺的地方,大声道:“喂,小丫头你是哪里来的?爷好像没见过你啊。”

我抬头看看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只好装出一副软弱惊恐的样子道:“我是过路的。”

“过路的?”李四爷还没开口,那马屁精又凑了过来,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啊?”

我恨不得抄起什么东西给他一下,但也只好装得更害怕的样子低声道:“娘说了,这些……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马屁精却得意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好几分,道:“是不敢说吧!四爷,我看这丫头有点问题啊……”

李四爷却伸出手,不耐烦地将他拨到一边,斥道:“奶奶的,爷还没说话,几时轮到你了,小姑娘?”他顿了顿,仿佛不大习惯比较温和的语调,“爷不是坏人,你老老实实告诉爷,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知道,绝不能回答,一回答他就会没完没了地问下去,我得编出一串谎话来,说不定在哪里就可能漏了馅,而且跟这种人周旋也没什么意思,老实说,我就是现在拔脚就走,凭他也根本拦不住我,可周围的人太多了,虽然我谁也不认识,这事毕竟与他们无关,而且一个早上的观察,让我觉得他们很真实,也很可爱……我一边转着心思,一边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李四爷,不一会儿眼泪就涌了出来。

人们的舆论似乎开始倒了方向,纷纷同情起我来,但似乎都很害怕李四爷,谁也不敢大声说出来,只有些“真可怜”、“小姑娘吓坏了”之类的词轻轻地跳出来,可李四爷回头看了看,立刻就肃静了。

正后悔着,李四爷又扭回了头,换了副凶狠的面孔对我道:“少装可怜!不说,就是心里有鬼,奶奶的,小小年纪,还挺滑头……”说着便伸出一只手,看来想要把我拎起来。

我暗自又叹了口气,开始有点同情他,本来一个人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拉出来瞎忙了半天,心情不好是可以谅解的,但硬要发泄在别人身上,尤其是弱小的人身上,可就没法原谅了。我脸上依然惊恐万分,手指却捏紧了筷子,打算小小给他个教训,但不能让旁人看出来……

忽然一个身影挡在了我面前,不亢不卑地道:“四爷,您大人有大量,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呢?”

嗯?居然是卖豆浆大饼的小王?我坐下来之前就打量过他,高大壮实,年纪在30岁上下,穿一件干净的蓝色大衫,围着白色围裙,很朴实也很顺眼,对人的态度也都很亲切,不过方才看他似乎也挺怕李四爷,倒没想到居然会挺身而出……我有几分愧疚,后悔没有早点直接动手,这一来反而连累了小王,将来生意怕就不好做了。可既然他已经站了出来,我也不好出手,只能看看情况再说。

而李四爷被这么一挡,假恼变了真怒,大声道:“赵老大交代了,凡是可疑人物一律要带回去查问,识相的就让开点,不然老子跟谁也不客气。”

小王却仍是心平气和地道:“四爷替地方上的安全着想,大伙都感激不尽,但请四爷明鉴,这姑娘若是可疑人物,怎么会把自己打扮成一副惹眼的样子,刚刚出过事就大摇大摆在附近露面?而且我看了她半天,畏畏缩缩,连吃什么东西都要犹豫半天,确实挺可怜的,您……”

李四爷却变了脸道:“就是这样才可疑!奶奶的,咱这里只有些过路的商人客人,哪有十几岁戴着孝的小姑娘四下乱跑的?”

小王分辩道:“也许是家里没有出头的男人,为了急难的事情……”

李四爷忽然笑了,油腔油调地道:“小王兄弟,你倒是对她有心得很啊,该不会是,啊,有啥想头吧……”

我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忽然想到个法子,急切中姑且试试看,我用手指着旁边的高墙大叫道:“看!聂小无!”

这下可把李四爷吓了一大跳,人群也乱了,纷纷道:“哪里?哪里?”

我故意尖声道:“刚才还在的,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人,拿着把明晃晃的剑,一闪就过去了……”

话还没说完,我就目睹了非常好笑的一幕:刚才还听得津津有味,仿佛恨不得亲眼瞻仰一下传说中聂小无风采的人们,虽然对我的话也半信半疑,却忽然就对这事完全失去了兴趣,而且立刻发现了自己其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飞快地互相告辞,四下散去,只剩下多少要顾全面子的李四爷和脸色已经不大好看的马屁精,尴尬地站在那里。

小王大概是唯一没被吓到的人,反而转身安慰我道:“姑娘别害怕,杀手怎么会大白天跑到闹市中来?也许是看花了眼了。”

我还没顾上回答,马屁精却来了精神,摇头晃脑地道:“小王你这话就不对了,聂小无可不是一般的杀手,行事当然与众不同,古往今来的刺客们……”

“呸!”李四爷可没有耐心听他说完,忽然使劲啐了一口,大声道:“什么刺不刺的,爷可不怕她!爷这就去告诉赵老大,让弟兄们随时准备好,来一个咱拿下一个,来一双咱拿下俩……”说着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

马屁精吃了个没趣,倒也镇定,整整衣冠,也晃了开去,口里还没忘了继续马屁道:“李四爷果然是一条好汉,一条好汉啊,说干就干,说走就走,了不起,了不起……”

我差点乐出来,也真服了他,不过这一来吃早点的也都跑了,不仅小王的生意做不成了,那边的豆粥窝头也受了影响,邋遢老头正远远瞪着我们呢。

我赶紧站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镯子、一对耳环,抱歉地说道:“王……大哥,真对不住,搅了您的生意,这镯子也不值什么,只当是一点补偿吧,这耳环还麻烦您交给旁边那位爷爷,我……实在不好意思过去了。”

老实说,这声“大哥”叫得好别扭,我都替自己脸红,其实好像应该叫“大叔”才对,不过似乎“大叔”远远没有“大哥”好听,人家也是个好心人,唉,就厚起脸皮嗲一个吧。

小王却没有伸手来接,反而低声道:“姑娘,你快收好了,别让坏人看见,我和爹本来就该收摊了,跟你没关系,别这么着。”

啊?爹?还真看不出来……不过他不收,我也有办法,闪人之前趁他不注意塞到他身上就是,于是做小家子气兼感激涕零状,一边赶忙把东西揣起来一边道:“那……就多谢了,王大哥好人定有好报,我……先告辞了。”

谁料他却拦住我道:“姑娘你这样一个人在路上,难免还有麻烦,或者姑娘能告诉我,到底要去哪里,也许我能帮上些忙?”

我抬起头仔细看看他,天,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人,至少从我受过的训练来看,他说的话八成是诚恳无欺的。我真的非常感激,却不得不拒绝道:“娘说了,这些……”

可我话还没说完,小王的脸色却忽然变了。

变成了死灰色。

他自己却完全没发觉,还是温和地对我笑着。

笑着……

忽然,那死灰色又不见了,他的笑容又变得亲切而温暖。

他的人却立刻倒了下去。

那亲切而温暖的笑容永远冻结在了小王的脸上,和我的心里。

我不敢再看他那还不明就里的爹,拧身跃上了墙头,然后在高高低低的屋脊上狂跑了很久,以至于后来很多人都说,那天他们看到了聂小无,快得好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啧啧。

最后,我决定回去,问问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然后,照他们说的去做。

我情愿那些活生生的人死在我剑下,而不是死在我心里。

当我回到那个熟悉的院子里的时候,所有的师父居然都在,但没有人跟我打招呼,他们冷冷地从阴影里注视着我,仿佛看到了命运的降临——不过看来好像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命运吧?我忽然觉到些许残忍的快意,也一样冷冷地从他们面前走过,谁也不理。

跟爷爷还是打了招呼,但他照例置若罔闻。

然后推开自己的房门,就看见了“她”。

我朝她点点头,然后慢慢关上门,慢慢走进去,慢慢换衣服、梳头、喝茶……她也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做这一切,终于开口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我又点点头,道:“那就直说吧。”

她缓缓道:“你已经准备好了?”

我想了想道:“可我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准备。”

她点头道:“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不过我要先收回一句话,其实你跟你父亲还是很像的,简直是一模一样。”

我冷冷道:“不一样,他是男的,我是女的。”

她居然有点想笑的意思,但忍住了,继续道:“你可知道你父亲当年担当的任务?”

我点点头。

她接着道:“后来我们发现,他其实不足以承担起这个使命——跟他本人没有关系,而是我们开始的想法错了,江湖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看得到的聂小无,而不是一个聂小无的传说,或者传说的见证人。”

我狐疑地看着她,她也看看我,继续道:“你可能也猜出来了,其实根本没有聂小无这个人,或者说,根本没有能站出来的活生生的聂小无这个人——聂小无是我们创造的一个传奇,也是一件犀利的武器,但现在它变得鲁钝而没有威胁了,我们要让它重新闪出锐利的锋芒。”

我有点明白了,但心也沉了下去,看来我要做的就是那个闪着锐利锋芒的靶子,等着挨各种各样的扎了。她看了看我,继续道:“但老聂小无们一不肯出山,二来也的确老了,引不起人们的兴趣。江湖就像杂耍班子,总要有新鲜玩意,所以我们培养了一批新人,经过试练,最后选中了你。”

我想起了慕容,明白了,但就算落选,也不用去死吧,而且毕竟是她的徒弟——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淡淡道:“每个考场两个新人,一轮试过只留一个,你不用可怜慕容,如果落选的是你,也一样要死,因为这本就是考试内容之一。”

我不大明白,茫然地看着她。

她点点头道:“你们到了树林之后,所有举动都在我们观察之下,相比慕容来说,你要自私、狡猾和残酷得多,念头转得又多又快,变脸也快,对同伴既无信任也无感情,却时时躲在他身后,伺机而动,虽然手段并不高明,但我们考查的本也就不是手段;而慕容是个好孩子,可惜太好了,好得不仅不能入选,也根本不适合这个行业,所以现在就死掉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死的时候并没有痛苦。”

我努力地分辨,也没有在她声音里找出一丝一毫的感情。我的泪却差点涌了出来,也许她说得对,我确实自私、狡猾和残酷……但我更恨自己的懦弱和逃避,如果最后冲进去的时候我没有让慕容护着我……虽然他也许在下一轮考验中还是会落选而死,但至少不是为了我的缘故……我确实跟父亲有相像的地方,但我似乎半点也没有继承到他的勇敢。

虽然那是绝望的勇敢,至少比绝望的逃避要强些吧。

可我真的不想死,虽然我也说不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她也半晌没有说话,然后接着道:“你知道吗?有一半的新人在看到同伴死去的时候昏了过去。不管醒过来之后他们会怎么做,就这一条已经可以淘汰了;剩下一半没有昏过去的,又有一半左右在发现其他人也全都死了之后发了疯;再剩下还没有发疯的一半,有一半选择了亡命天涯,然后在发现根本逃不掉的时候自杀了;剩下的一半在身边有人无辜丧命的时候,居然有几个打算去投奔少林或者其他帮派,还有几个居然要来找我们拼命……信不信由你,冷静地回来受命的,只有你一个人。”

我目瞪口呆,简单算了算,这批新人至少有一百个左右……居然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就剩了我一个。

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回答不出。

她继续道:“而且你的身世也非常理想——或者说,想开点吧,孩子,这是命。”

她的语气第一次变得柔和了些,却让我觉得有些难过,不过她立刻就恢复了冷酷的本色接着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多少人为了成名不惜任何代价,可最后得到了什么?可你16岁就名满天下、威震江湖,自己还什么都不用做,不是也不错吗?”

我哭笑不得道:“其他我不知道,但‘什么也不用做’就不可能了吧?”

她点点头道:“你很聪明,希望能一直这么聪明下去,这个位置说好坐就好坐,说不好坐也还真不好坐——不过今天就算了,说到这儿我已经很满意,你休息一下,明天会有人来告诉你应该做什么。”

说完,她便起身要走,我却忽然叫住了她,问道:“你是说,来告诉我应该做什么的人就不是你了?”

她背对着我,淡淡道:“你希望是我吗?”

我故意不说话。

她回过头来盯着我道:“你仍然不想知道我是谁?”

我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道:“我只希望你才是新一代的聂小无,我就不用继续受活罪了,你是吗?”

她像上次一样瞪着我,黑巾下透出森森的寒气。我也还是勇敢地迎接着她的目光,虽然依旧看不到那目光在哪里。片刻,她回过头去,推开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松了口气,心却收紧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而明天终究会到来。

第四章一夜百人斩

我终于睡着了。

或者说,居然睡着了。

醒来之后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开始怀疑“她”说得对,我确实有点自私冷酷,但想到那基本上都已死掉的一百多个鲜活的少年,立刻觉得自私冷酷也未必就是坏事,至少我还活着,做靶子也好,傀儡也好,活着就有希望,到最后谁控制谁,哼,还不好说呢。

姑且这么想想也不坏。

然后第二天就正式开始了。

吃完早饭,先是易容师父和几个看来是同行的黑粽子人一起来研究了我半天,然后决定给我打造全新的造型,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准备给我包装一下。

造型一:一个质料和形状都非常古怪的黑色面具,额头上有一个阴文的“无”字,看上去妖异而妩媚,又透着森森寒气;头发用黑色丝绳束起一半、披散一半,但梳理得非常顺滑;一套丝绸质地的紧身黑衣,外罩宽大飘逸的血红色轻纱鹤氅;一双黑色牛皮长靴。他们并没有直接给我打扮成这样,只是用一些类似的道具和衣裳在我身上比画了一下,然后画出草图,附上详细说明,不过画得比我本人好看得多,所以我非常怀疑最后的真实效果会是什么样子。

造型二:发髻高高梳起,用内衬固定成一个古怪的形状,然后在发髻根部加上一顶造型跟发髻非常相称的古怪的白色小帽,帽檐垂下轻纱,遮住面孔;一套白色纱短打,束腿不束袖,一条白色斜襟长裙,露出整条左腿和半条右腿;一双蔷薇色长靴,外罩一件白色纱斗篷——照我看,那条裙子根本就是多余,虽然看起来不碍事,跑起来还真不好说,但鉴于师父很认真而且有外人在场,没敢出声。

……

造型三四五六七就不提了,虽然造型一二也很俗气,但请相信我,比起后几个来强得太多了,称得上简单又大方,虽然有点类型化,但也强似把自己打扮成一只蓝色的孔雀或者绿色的蟒蛇——后面有两个造型确实给我这样的感觉,而其他基本上还不如这两个,看得我崩溃不已。师父们却非常认真地商议和改动着,搞得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好随他们去了,还好最后所有造型送上去,通过的居然真的是前两个——但我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的猜想是正确的,画出来好看,穿上身真的很古怪,而且面具很闷,面纱很矫情,长靴子坐下站起都不舒服,裙子很容易挂到东西……偶尔穿穿尚可忍受,但我必须一辈子都穿着它们,而且除了睡觉也只能穿着它们,那就只能说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不过当天吃午饭的时候,我已经深刻感觉到,做高手原来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尤其是身不由己的“高手”。

不过毕竟也是高手啊——我聊以自慰地想了一会儿,忽然也有些得意起来,被包装成天下第一杀手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看来他们真的会让我公开露脸,不然也就不用这么费力气了。既然有了公开露脸的机会,那少则可以装模作样地作威作福一般,多则……多则不好说了,机会总要靠人自己把握,反正已经落到了这一步,愁眉苦脸也是过,快快乐乐也是过,还不如想开一点……

自我安慰完,易容师父又回来了,开始交代我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包括仪态、动作、言辞、态度以及对各种问题的回答和对各种情况的应对等等,说完我都晕了,他居然好像早有准备,立刻又摸出一本手写的小册子,叫我好好看看,三天之内一定要记熟,然后把它毁掉。

他走了之后我翻着册子发了会儿呆,看来做高手最重要的好像也未必是独步天下的功夫,而是独步天下的样子。可独步天下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我忽然有些心痒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想体验一下号令江湖的感觉。

越早达到他们的要求,就能越早开始号令江湖吧。

于是我开始用功。

不到两个时辰,我就记熟了小册子上的内容。

然后吃晚饭。

我忽然想去看看爷爷,告诉他我就要成为真正的聂小无了,看看他是不是依旧没有反应——就算他没有反应,我也相信他一定会听到我的话,那就足够了,至少将来可能会有人把我的故事继续讲给我的孩子听,也不错。

可爷爷的房间空了。

我发了会儿呆,既没有到处去搜寻,也没有在房间里找线索,因为我知道,那都是没用的,他们既然决定让他从我生活中消失,则我越努力地寻找,也只会让他消失得越彻底。

彻底。

我打了个寒战。

已经看到了几个人被“彻底”掉,那种感觉,是很难描述清楚的,我只能希望我的淡然处之能让他们只是把爷爷送到另一个分舵关起来,而不是也……

所以我发完呆,就退了出来,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继续看那本已经记得滚瓜烂熟的小册子。

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懒得点灯,丢开那本小册子,上床,开始胡思乱想。

想了半天,居然想不起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只觉得烦乱不堪,而且渴得要死,于是爬起来想倒杯茶喝。

可是刚坐起来,就发现床前居然坐着个人——我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来到底学了些什么,师父们说的天才是不是在开玩笑,还好处变不惊的训练还是起到了点作用,我一拍床栏,借力斜蹿了出去,然后凌空一个翻身,轻飘飘落在三尺开外,心里还有点小得意。

只不过还没得意完,就发现那个人已经到了面前的另一张椅子上,依旧静静地坐着,而我根本没觉察到他是怎么移动的。

我暗自叹了口气,认定我是受了十六年的骗,也深深为自己的将来担忧。看来他也并不是来要我脑袋的,于是我低声问道:“是谁?”

“我。”我昏倒,居然又是“她”。

我松了口气,接着问道:“什么事?”

她冷冷道:“杀人。”

我觉得很奇怪,我不是刚通过了考试,正在包装吗?又要杀什么人?不过看来她并不打算主动告诉我,只好继续问道:“杀谁?”

她一字字道:“你的师父。”

啊?为了造就冷血第一杀手的形象也不用这么狠心吧?当然,我不能直接这么问,想了想,选了个在我看来比较明智,也比较符合她说话风格的问题,“哪位师父?”

她仍是一字字仿佛要咬碎牙根般道:“所有的师父。”

我呆住了。

虽然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师父都是些什么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但毕竟是他们陪伴我度过了孤独而漫长的十六年,而且教给了我各种各样的功夫和技能,彼此之间虽然说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也绝不是可以说杀就杀的漠然。

但这些对她来说,肯定构不成不杀师父们的理由。

“为什么?”在没有想出有力的理由或者取巧的法子前,我决定拖延一下时间。

她冷冷道:“为了保密。你的身世人所共知,对你也非常有利,但你成长的经过和真实的功底绝不能让人知道,否则……你自己想想吧。”

话是很有道理。

所以我也得找个很有道理的反驳,“可师父们功夫都比我高深得多,凭我如何能杀得了他们?”

她却全然不认为这是个问题,淡淡道:“他们已经被制住,并且五花大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了。”

“那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杀?随便找个厨子也能用菜刀把他们都砍了。”

她“嚯”的一声站了起来,怒道:“那把你也放在他们中间,让厨子一并砍了如何?”

我知道她只是吓唬我,很想说“那倒也不错”,但想想她眼也不眨就杀了一手带大的徒弟,心里还真有点发毛,只好道:“请前辈息怒,小无遵命就是。”

她半天没有出声,似乎在细细打量我,忽然道:“你还真是个既自私又狠心的家伙,一危及到自己,马上什么都不顾了。”

我苦笑道:“我顾得了吗?就算我跟他们一起去死,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你们觉得这样的我比较失败,只把我杀了,留着他们再培养起个新人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师父们也教导过,一旦受命,就算是要自己的脑袋,收了银子也不能手软,何况是杀别人。什么人不一样?如果他们受命要杀我,想必也不会有半分犹豫吧……前辈你说是不是?”

我说的是实话,也许很卑鄙,很自私,很无耻,很没有人性……但确实是实话。

但说出来之后,还是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原来有时候实话也很难听,难听得连说的人听了可能也有点受不了。

但实话就是实话,而且往往是些再难听也不得不说的话。

她又是半天不出声,然后点点头道:“好,说得好,跟我来吧。”

月下的习武场,清冷、明亮、宽敞,我曾无数次纵跃腾挪过的地方。

每次总有某位黑粽子师父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我。

而这次,所有人都到齐了。

我看了一眼,发现我的师父居然刚好是一百位——这是杀手的本能,必须在一眼间判断身边的人数,百人之内要做到基本无误差——沿习武场的边缘均匀地站了一周,仍做黑粽子打扮,一动不动,乍看去像些石柱。

而每个人面前居然都放着不同的兵器或暗器,看来是对照各人的专长准备的——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是做什么?不是说他们都被制住了吗?为什么要准备兵器?而且只有一份?我却什么都没有……

我转过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沉声道:“你可以动手了,从第一位师父开始,用他的兵器和他教你的招式杀了他。”

我手心冒出了汗,实在有点挪不动步,这也有些太残忍了吧!我虽然说得出残忍的实话,却并不代表我真的做得出残忍的事情,何况是残忍得超出了我的想像的事情。我这才发现方才还真有点高估了自己,但事到如今好像没什么办法了,后悔虽然还来得及,但好像显然对我自己全无好处,他们不死,我就得死。

可我真的不想死。

那他们就得死。

我终于迈开了脚步,走向离我最近的第一位师父,他面前的武器是一把三尺长剑,形阔而扁,无刃、无锋、无鞘,花纹古朴,铜锈斑斑,却被斜插在青石板上,入内大概有四寸五分许。这也是我的第一位师父,为我武学入门启蒙,并教会了我最基本的剑术,但从来都只用桃木剑或普通的铁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所用的剑。

这绝对是一柄非凡的剑。

持剑的也当是非凡的人。

可惜却即将死在一个平凡的徒弟手上。

或者说,死于荒谬的命运。

不过荒谬至此,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非凡吧。

我伸手握住没有任何裹饰的剑柄,刺骨的冰冷由手心透入血脉,一个寒战过后,居然镇定了下来,一凝神,“呛啷”一声拔起了剑,沉实稳重的手感,确实非常适合他教我的那些基本而拙朴的招式。

左前右后,丁字站定,收腹挺胸,调息凝神,右手提剑,平举当心,右肘后撤,蓄势待发,左手捏决,轻抚剑柄,气贯剑身,神指剑锋,可攻可守,若虚若实。

这一式,是我学会的第一式。

其实就是基本上人人都会的最简单的起手式之一,无门无派,也没有任何特点,看上去,甚至根本没有什么威慑力。

但这也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师父教我的第一件事,便是我牢牢记住,所有招式和兵器,无论平实还是奇诡,其实全都一样,不在乎“使”,而在乎“用”。会“用”的人能用最平凡的招式和兵器杀死任何人,而不会“用”的人使出最非凡的招式和兵器也无法招架。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还远远没有做到他所说的会“用”。

师父,对不起。

我只能“使”出这最平凡的一式,然后将剑刺入你左胸的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之间,让你死得快些,也少受些痛苦。

你应当也是笑傲一时的顶尖杀手,剑下断送的人不计其数,但也许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这样死去吧?是的,这么死法,对你来说实在不公平。

但江湖从来就不是公平的地方。

而你我,都是江湖人。

师父,对不起……

剑无声而平滑地刺入了他的胸膛,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裹着黑布的面孔,从头到尾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我只是在他指导下的练习中,正确地刺入了稻草人胸部藏着的一团蘸了水的棉花。

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一颗心在剑下停止跳动的感觉,一个杀手绝不会弄错。

拔出剑,他就倒了下去。

这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

用生平学会的第一个招式,杀死了第一个教我学武的人。

还有九十九个人。

还有漫漫无际的一整个长夜……

第五章声名动江湖

一百个人。

一百个各自身怀绝技的人。

一百个人人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的人。

一夜之间。

一夜之间他们全部被杀。

一夜之间被他们各自惯用的兵器和招式所杀。

据说至少百年以来,江湖上从未有过如此轰动的事件发生,简直是一个传奇,或者说,一个传奇的开始,因为所有人也同时知道了杀人者是个名叫聂小无的16岁少女。

她是谁?她师从何人?何以为生?她与这一百人有何深仇大恨?她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她的最终目标是什么?谁见过她?如何能见到她?一切的问题,都有人为我准备好了标准答案并一一代为回答,没有人问到的细节部分还要主动宣扬,到处宣扬,大肆宣扬。

我成名了。

声名动江湖。

可江湖到底是什么?

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但不管我明白不明白,江湖与我注定是脱不开关系了,还有“她”,这女人居然不在被杀的行列,也实在让我很有些惊讶,但我就是不问她是谁,还要始终做出对此全不关心的样子,气死她。

可惜她也始终做出对此全不在意的样子,让我很郁闷,因为在名动江湖、风光无限的最初一段日子里,我哪里也不能去,天天只能跟她在一起,听探子汇报关于我的各种消息,然后整理、总结、分析、归纳……刚开始是新鲜而让人激动的,后来就乏味了,听来听去都是差不多的东西,宣传做得太好了,一点小道消息也没有,我们怎么往外发布,外头就怎么流传,半点样也不走,再传回探子的嘴巴和我们的耳朵。

她却兴奋了起来,认为时机到了,该是我正式亮相并掀起新一轮高潮的时候了,我却不知为什么一点也不激动,反而问了她一个似乎不怎么合时宜的问题:“所有传说中的高手都是像我一样成名的吗?”

她看了我一眼,答道:“不,多半不是,被你杀死的那一百个全都不是。”

我打了个寒噤,继续问道:“那和我一样的人呢?后来如何了?”

她不再看我,淡淡道:“有的活着,有的死了。”

我知趣地闭上了嘴。有时候我也会痛恨自己为何如此知趣,为何不能干脆抓起手边的茶杯朝她的黑粽子脑袋丢过去……可就是不能,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一天天对自己陌生起来,很多时候根本不知道这具身体到底在想什么和接下来会做什么,它似乎完全不受我的控制,也不受任何人的控制,自行其道,无可阻挡。

她也半晌没有说话。

不过她不说话的时候多半不是像我一样在发呆,而是在专心致志地看东西,或者写东西,或者思考东西。就算裹成黑粽子,一个人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仍然是可以看得出来,或者说,感受得到的,这一点让我十分佩服,但也只是佩服一下而已,我什么也不愿去看,什么也不愿去想,反正关于我的一切都会有人关注,有人窥看,有人深思熟虑和巧妙安排,以至于看起来好像完全不关我事。

不过最后这些事情还是会落到我的头上,比如说傍晚的时候她让人来通知我,穿戴整齐,准备出发,去赴宴。

宴无好宴,会无好会。

看似完全没道理的话,往往是真理。

这是一场在少林罗汉与杀手同盟舵主间举行的宴会,目的暧昧,官方的说法当然是敦亲睦邻,事实上充满了明枪暗箭。

我则是明枪兼暗箭,一石二鸟的重任在肩。

穿戴好造型一的全套装备时,我想起了易容师父,不是想,只是想起,关于他们的一切我都不愿再去想了,渐渐地也就居然真在脑子里渐渐模糊起来,想起的时候居然连他的姿态也模糊了,让我自己很满意。

宴会上我只出现了一刻钟不到,一言未发,却起到了预期的效果,让少林罗汉们震慑不已,“她”紧随在我左右,生怕我会临场生变,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来,可我只是照足她的吩咐,入座,自我介绍,环视四周,逐一问候少林罗汉,再逐一将他们细细打量一遍,告辞,退场,回房,睡觉。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送来了少林的手封,地位仅次于主持的三位长老亲笔下帖,邀请我去喝茶。

帖子送来的时候我正在发早呆,她盯着我把帖子读完,然后问道:“如何?”

我想了想,答道:“不去。”

她又问:“为什么?”

我故作高深地答道:“没有意义。”

她失望地摇了摇头道:“没有进步。”

意义当然是有的,我嘴上瞎说,心里明白,虽然不知道具体有什么意义,但他们一定不会轻易出手试练我——少林很要面子,这么郑重的一请基本上等于天下江湖人都知道我今天去了他们那里喝茶,而且礼遇甚高,万一遭受不测,连报官都省了,所以全无杀身之虞;而他们也不可能从我这里问出什么天大的秘密来——我本没有打死也不说的意思,但既然并没有人要打死我,那为何要说?总之,也就是说去去完全无妨,风险约等于零,没准还会有所斩获,实乃天赐良机也。

但我一点也不想去。

虽然自己也并不知道不想去的理由,不过倒真不是因为少林的缘故。我并不因父亲的死而痛恨少林,一则我总觉得他并没有死,二则他一生总是轻信别人,难免被骗,应该也已经习惯了,所以堪称咎由自取。人在江湖,总难免遭遇坑蒙拐骗偷,会被骗到,只能说明你还不够聪明,一再被骗到,则说明你已经浪费了许多粮食……这是哪位师父说的?想了半天完全想不起。

似乎只是直觉在警告我,不要去,能不去就不要去。

这种直觉并非天生,而是多年的训练所形成的一种对潜在危险的潜意识快速判断……哪位师父教的,依旧迷茫。

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去,刚穿戴好造型二,她就来催促动身了。

可刚要动身,房顶上居然就忽然掉下来一件东西。

房顶上本就常常会掉下些东西,比如灰尘、壁虎、木屑、小虫……再好的屋子也难免有这些杂碎。

或者暗器、迷药、书信、杀手……传说中也常常跟房顶脱不了干系。

所以房顶上会掉下东西来并不奇怪。

可你有没有听说过谁的房顶上忽然掉下一朵莲花?

乍一看就像是真的莲花,半开半闭,花瓣团团围向中心,只不过大得多,直径约有一丈,是上好的轻纱绷在精巧的竹架上制成的,色泽与形状都非常逼真,但如此尺寸就很难让人把它当真了。这么一大朵莲花,就算很轻盈,能在不知不觉中运到我的房顶上并藏匿了不知多久,也真是件匪夷的事情,就此看来,现在掉下来应该不是一时失误,而多半是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

可作用是什么呢?

莲花正好落在我和她之间,我们又条件反射地各自闪开了几步,所以此刻堪堪隔着莲花面面相觑着,我很好奇,她则非常紧张而恼怒,但也暗示我不要轻举妄动,以防暗算。

于是我们一起静静地注视着一朵半开的莲花。

神经紧绷,全身戒备。

真难得,也真煞风景。

正当我发觉自己已经不耐烦到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莲花动了,而且一动就动得很大,先是开始旋转,越转越快,然后花瓣忽然脱离芥蒂,嗖嗖地四下飞散开来,我们也立即跃起闪避。

花瓣散去,我们各自落地,然后惊讶地发现莲花正中的莲蓬上居然端端正正坐着个小男孩,正咧着嘴朝着我们嘻嘻笑,大概有三四岁的样子,面若春晓,唇红齿白,扎着丫髻,穿了件绣着鲤鱼的肚兜,手腕足踝上都套着金环,脖子上也有个金项圈,底下挂着一块缀着铃铛的云牌。

莲花现在确实已经没有了,但还有他座下的莲蓬。

莲蓬里会藏着什么呢?

我看看她,她向我摆摆手,于是我继续留在原地不动,她却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手也悄悄向后伸去,当然她不会是想推开门独自逃跑,那就只能是……天,原来我的门框上一直暗藏机关,我居然完全不知道,但就在她的手将要触到门框的那一刹那,小男孩忽然说话了。

“妈妈——”他朝她转过身去,伸出手,天真无邪地笑着叫道。

我差点笑出来,她当然也不会当真,但难免有瞬间怔了怔,就在这微乎其微的片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小男孩座下的莲蓬里忽然暴射出无数乌黑的铁莲子,来势如电,四散如雹。

铁莲子是种很普通的暗器,一般的铁匠铺里都可以买到,几乎每个江湖人身上也多多少少藏着一些。

但很少有人在铁莲子上下工夫,把它当作致命武器或为它独创招数,因为它实在太简单了,简直乏善可陈。

那么会在铁莲子上下如许工夫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忽然从房顶坠落的巨型莲花,旋转中四散的花瓣,莲蓬上看似天真却训练有素的小男孩,看似都是为了这些刹那间暴射而出的铁莲子。

而每颗莲子在空中忽然又爆裂开来,有些裂成无数锐利的铁屑,有些却射出一股可疑的黑色雾气,还有一些自内伸出尖尖的小刺变成了铁苍耳……种种不一而足,简直让我们目瞪口呆。

一边目瞪口呆,一边还要闪避,这样的铁莲子,打在身上可就不是轻松的事情了,同时还要不断调整气息,既要保证身手灵敏,又不能吸入疑似毒气的东西。到底这是为了什么……我们就都顾不上去注意那小男孩了。

所以当好不容易闪开了所有的铁莲子,我们又惊讶地发现,那小男孩居然不见了,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从一间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从一朵暴射出无数阴毒暗器的莲蓬上,从两个,不,至少一个经验丰富、心狠手辣的顶尖杀手的眼皮底下,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我呆看着她,她也呆看着我,但几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如果不是蒙着脸,我一定能看到她的脸色变了,而且变得很厉害,似乎已经想通了这一切的缘由。她忽然飞身跃起,一脚踹开了房门,然后向我打了个手势。

我随她一起掠到院子里,四下静悄悄的,毫无异状。

可她似乎更着急了,拉起我扭身上房,向大门狂奔而去。

晚了。备好的车马已经不知所踪,而据马房的人说,约莫一刻前,她带着我准时出现,乘车出发去少林了。马房的人瞪着我们,奇怪地道:“两位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沉默了片刻,道:“是,车马在路上出了点岔子,所以回来换马。”

马房的人虽然满脸不可思议,却没有多说什么,立刻牵出两匹马来,正要往另一辆车上拴,她却闪电般接过了缰绳道:“不必了,时间无多,我们必须快马加鞭,车就不必了。”

快马加鞭的路上,她一言不发,我的心情也很沉重,很明显,我们中计了,但对方似乎胜券在握,花费那么多心机,只为了争取一刻的时间,连伤我们都不屑于为,好像如此便已足够。

但少林到此不远也不近,一刻并不足以占领多少先机,我们快马加鞭是完全可能追上的,争取这一点点时间有什么用呢?

可现在看来,似乎非常有用。

因为我们已经追了快一个时辰,居然完全没看到那套车马的踪影,按理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但按理说,我的房顶上也不可能忽然掉下一朵藏着一个小男孩和无数铁莲子的莲花。

江湖上有多少事情是按理来的呢?

但不按理来的怪事背后,往往藏着阴深缜密的道理。

所以江湖上的事情其实都是有理可循的。

她好像已经想通了什么道理,忽然勒住了马,我也随之勒住,问道:“怎么了?”

她镇定地道:“前面不远有个小酒馆,我们就到那里等消息。”

荒野静郊,杏黄酒招格外醒目,酒馆却简陋矮小,一半草屋,一半木棚,几个没精打采的客人都像疲惫的江湖行脚客,茫茫然坐看着面前寂寞的官道,邋遢的伙计也一起呆望着,掌柜的却已伏案瞌睡了。

我们坐下,伙计懒洋洋前来招呼,她要了一壶烧酒,一碟花生。

酒和花生送上来,我居然有点馋了,不过看着她的样子,实在不敢伸手去抓,只好咽咽口水,也挺直腰板一本正经地坐着。

四下寂静无声,官道上缓缓爬着一只甲虫。

我已经看了那甲虫半天,它才慢悠悠爬到路当中。

忽然,甲虫停了下来,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顿了顿,竟张开甲壳挥起翅膀飞走了。

甲虫是对的,片刻后烟尘滚滚,停在酒馆前,七八个人喧嚷着落马,喧嚷着冲进来,连伙计都似乎有了精神,笑着上前招呼,掌柜的也醒了过来,使劲揉着眼睛。

她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看见,我只好有样学样。

但那群人的喧嚷中忽然冒出的一句话,却让我再也镇定不下去了——“今天这事闹得可真够大的,聂小无果然了不得啊……”

第六章亡羊补牢

聂小无又出手了!

一出手就直指少林三位长老!

而且三招内就击倒了其中的两位!

若不是主持亲自出面阻止,与第三位长老恐怕也不只打成平手!

……

我听得满头大汗。

她的拳头也越握越紧,终于发出“咔啪”一声。

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别以为我们这黑白无常的样子很引人注目,这年头江湖人的造型只有更古怪,以至于甚至带动了世俗服装的流行走向,不少自命风流的少年竞相做长衫佩剑或跃马横刀状,更有甚者还以类似杀手的黑粽子装束为特立独行。当然,那是过去了,现在好像比较流行白色或黑色的改良僧袍,如果敢于再剃个光头那就绝对走在了潮流的尖端,据说连青楼女子也常常做女侠打扮来招徕客人,而且我想如果没有重重规则束缚,良家妇女们也会踊跃尝试的,所以我们这样其实算是比较保守的打扮,比如正谈得热闹一团的那群人就比我们打扮得花哨多了。

我擦擦额上的汗,悄声对她道:“我们走吧。”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们不必走。”

我奇怪道:“为什么?”

她已镇定下来,缓缓道:“因为我们要在这里等人。”

顿了顿,她接着道:“这盆脏水既然已经泼在你头上,做戏就要做全套,为了不让少林看出破绽,他们必定要老老实实原车原马原路返回,所以一定会经过这里,我们只要等着就好了。”

我不解道:“可他们应该也知道你我并未受伤,且已赶了上来,还会自投罗网吗?”

她沉声道:“我是说原车原马原路返回,并没有说里面会坐着原来的人,所以他们绝不能让我们受伤,以至于不赶上来。还不明白吗?”

我恍然大悟,继而勃然大怒——原来这脏水泼的如此狡猾——可既然如此,我们还在这里等什么呢?

她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立刻道:“既然天下人都认定是你做的,你也就只能先认了再说,否则麻烦只会更多,而且从车马上多少能找到些线索,就算是亡羊补牢,也犹未为晚。”

我简直哭笑不得,可还有个问题没想清楚,问道“他们只提前出发了一刻钟,为何我们苦追不上呢?”

她猛地转过头,好像要跳起来把我掐死,但还是忍住了怒气道:“马房的车马又不是天下无双,搞套一模一样的很容易!而且马房的人只看到车马出发,并没有看他们到底走去了哪里!这还不明白?你的师父们都是怎么教你的?的确该杀!车马也许拐了个弯就被藏了起来,而他们人在莲花落下时只怕早已在半路了,怎能让我们追得上!”

她声音虽低,语气却极狠且恨,尤其是说到“该杀”的时候,简直冷如霜刀。

我立刻噤声。

噤若寒蝉。

师父至少教了我这个词,以及它的意思,让我在难堪的时候能够聊以自嘲。

不过她说的确实是对的,不过盏茶时分,那套车马果然就施施然从少林方向走来了,显然在不久前还有人驱赶着,但此刻赶车人已在马的不知觉中悄然离开。

她立刻起身掠了过去,我也紧随在后面。

居然真是冒充我们的车马,马儿似乎并不认得主人,她一声吆喝下不但没有止住脚步,还好像受了惊,居然甩开四蹄,转眼就跑到了老远开外。

她叫了声“追”后起身就追,我也只好跟着她一起追,奈何受惊的马跑起来非常狂野,她轻功高内力强,追着还不甚费力,我开始尚可勉力支持,一会儿就落后了,渐渐离她越来越远,正想歇口气再奋起直追,忽然另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为什么不趁机逃跑呢?

但接着又冒出了更多的念头。

为什么要跑?跑得掉吗?跑得到哪里去?跑掉之后又能做什么?想至此,忽然觉得自己真不像个江湖人,既没有赶着要报的国仇家恨,也没有赶着要追的梦中情人,没有要称霸武林的宏图伟业,也没有要寻找的藏宝地图或者秘籍绝学……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或者该做些什么,江湖的一切似乎都与我无关,我却从生下来似乎就注定无法脱离江湖,是不是很好笑?

如果上述事实发生在别人身上,我没准也会觉得很好笑、很荒谬,简直无法置信。

但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没有故意放慢脚步,也没有努力奋起直追。

就像我做人至今的态度。

而她的身影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似乎完全不担心我会追不上或偷跑掉。

她的确不用担心,不过我虽然还没有下定偷跑的决心,却打算假装一下追不上,轻松轻松也好,反正她应该不久就会追上那匹倒霉的马,然后设法让它停下来,所以我只要不失掉正确的方向,跑得再慢也总会找到她,急什么呢?

心里一松,脚步也趁势慢了下来,我无聊地走着,看着自己蔷薇色的靴尖一步步踢起浮尘的样子,想起师父教过的一句词,具体的字句忘了,却隐约记得有“当红化灰”或类似的遣词,不由得叹了口气……我如果有她那种孜孜不倦的劲头,应该就没空想这些瞎七搭八的东西。我敢打赌这人肯定从来没看过什么诗词,也根本没有兴趣。她这么孜孜不倦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就算操纵着我成功地灭了少林,让杀手同盟重新称霸江湖,那又怎样?她会露出真面目来横行天下吗?恐怕也不会……那身为一个女人,一辈子都裹成个黑粽子,躲在名利背后的阴影里,有什么乐趣呢?终有一日红颜化作灰缟,谁跟谁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发现自己好像其实比较适合投靠少林。

如果我那走投无路的爹当初选择的是先带着玉佩去向杀手同盟求援,也许我现在就真的在少林了。就是不知道少林到底收不收女弟子?没关系,不收也得收,至少可以收做俗家弟子嘛。那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正在想什么?做什么?

人生真是荒谬。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谬。

不过既然已经在千里之外了,老想着那点毫厘之差也没什么意义。

我正打算振作一下精神,做努力飞奔状赶上前去,忽听脑后好像有人轻轻叫了一声“聂小无”。

我不该说好像,师父们也许没教会我错综复杂的谋略,却至少让我对任何细微的声音都极少判断错误。

何况是“聂小无”三个字,用天下任何一种方言说出来我都绝对不会听错。

但会是谁在叫我呢?

回头还是不回头?

一昼夜为三十须臾,一须臾为二十罗预,一罗预为二十弹指,一弹指为二十瞬,一瞬为二十刹那。

当然这只是关于时间计算的众多说法中的一种,未必正确。

不过无论从任何一种说法来看,刹那都是最小的时间单位。

而当时我大概思考了一刹那不到的时间,就决定回过头去。

因为对方显然已经掌握了主动。

不过回过头去我就呆住了,面前站着一个几乎跟我打扮得一模一样的人,只不过个子比我略高些,骨架也比较粗大,但如果我们不站在一起,乍看上去恐怕是很难区分的,只是听方才叫我的声音,似乎是个男的,不过也不好说。难道这就是冒我的名跑去少林寺喝茶的那位?胆子也太大了吧,不过既然能单挑三大长老而且基本大获全胜,应该比我这徒有虚名的聂小无强多了……看来此番凶多吉少,但跑也来不及,打又未必打得过,我总不能两腿一软,跪下求饶吧,况且既然已经见面了,总要打个招呼,我又愣了一刹那,然后硬起头皮抱拳道:“有礼。”

对方也愣了愣,却立刻冷笑道:“哼!果然是个没用又滑头的东西!”

嗯,很没有礼貌啊,我有用是没用、老实是滑头我自己知道,不劳提醒吧,再说我好歹也对你很客气了……但那个执著的“她”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对方敢于亮相,显然有充分准备,我也显然身处劣势,只好按照师父们的教导,先把上述念头憋回肚子里,笑道:“哪里。哪里。”

对方好像完全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顿了一刻方道:“你再忍让客气,我也一样要杀了你!”

我心说老兄啊,我已经猜到你是这个意思了,只可惜杀人不是用嘴说的,我确实落了下风,功夫可能也不如你,但你光派头硬也没有用啊,不过这样也好,希望你的废话跟我期待的一样多,让我能顺利拖到“她”回来的时候。心虽这样想,脸上却完全不动声色,我立刻笑道:“聂小无能死于尊驾手上,绝对无话可说,但临死之前还有一问,聂小无似与尊驾素不相识,尊驾何故定要杀我呢?”

对方想了想,点点头道:“也罢,让你死得明白些。马老大这名字,你想必听说过吧。”

我心中暗喜,真的开始讲了……忙道:“听爷爷讲过,而且对她一向仰慕得很。”

对方冷冷道:“仰慕?我呸!我一向敬重你爹也是条汉子,可没想到却生出一个如此虚伪做作的女儿来!本来还有些不忍动手杀你的,现在……罢了,不说这些了,马老大就是我娘,十八年前死在杀手同盟手上,如今我要用你的名义搞垮杀手同盟,替我娘报仇!”

我虽然听得稀里糊涂,心里却更高兴了,看来这人的确幼稚,故事也很长,连问带答至少能讲个半天,苍天啊,让“她”快点回来吧,不然真对不起我的好运气啊。我假装问道:“果然是不得不报的深仇大恨啊!但我虽久仰令堂的大名,却从来不知道令尊是哪位……”

我还没说完,对方便抢着道:“就是那个负心的家伙害死了我娘!而且从来不肯承认他是我爹!”

哦?其中还大有文章嘛,而且他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太好了,我赶紧煽风点火,“如此说来,真是太可恨了,莫非他也是杀手同盟的人?”

“不,他是少林寺的人。”对方的语气更激烈了,略带颤抖地道:“你爷爷应该也跟你提起过,有个冒充聂小无来欺骗你爹和我娘的人,后来自己承认了是少林的俗家弟子,他就是我爹。我娘当时就爱上了他,分开后也一直跟他暗通消息,后来两人终于结合在了一起,还生下了我,却没想到他只是一直在利用我娘获取你爹的动向。我娘多次想脱离杀手同盟,投靠少林,跟他长相厮守,他都不同意,找了种种借口,其实就是不想失掉这个可靠的情报来源!后来我娘暴露了,他不仅没有出手相救,根本连我都不打算要了……”

又是你爹又是我娘,还真复杂,不过老实说,我觉得有点假,虽然天下的悲惨故事多半都是阴差阳错,可这个套路的情节也太不可信了,多半也是跟慕容一样,被居心叵测的师父骗了,但人家毕竟老老实实跟我讲了,而且从他的情绪来看,好像至少他自己是非常相信的。唉,也是,人总得相信点什么,我倒也有点同情他,但也开始暗暗着急,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她”怎么还不回来?我口中却道:“尊驾的身世确实可悲可叹,但如此说来,尊驾应当向少林寻仇才是啊?”

管它三七二十一,先胡搅蛮缠一个。

他情绪稍稍平定了些,道:“我爹是少林的败类,却不代表少林全是恶人,而且我今天也已经小小地教训了一下少林,可惜用的还是你的名义,但杀手同盟仅仅因为我娘透漏了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就将她处死,何其残忍!况且这种组织的存在本来就违逆天理,迟早总要有人出手捣毁它!”

我的脑门开始冒汗,不知道还能跟他再扯些什么了,他却“呛”一声拔出了长剑,剑尖指地,冷冷道:“喂!我都跟你解释清楚了,你也别再拖了,你师父自有我师父对付,此刻怕也凶多吉少,不会有人来救你了,还是乖乖受死吧。”

我差点昏过去。唉,原来自作聪明了半天,碰上的其实是一个更聪明的老实人……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看来也许真的至少被他师父缠住了,不成,得赶紧想主意……嗯,还真的被我想到了一个,不过好像有点烂,管它的,赌一个吧……我呆立不动,眼也不眨地怔怔看了他半天,泪水便因为疲劳涌了上来,然后低声而又羞涩地叫道:“哥哥……”

他愣了愣,怒道:“你别耍花样了!”

我的泪水已经滚了下来,颤声道:“不,我也是刚刚想通,原来你就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他们的目的正是让我们自相残杀!哥哥你不要上当啊!”

他看到我的眼泪,忽然有点乱了分寸似的,道:“你……咳,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暗自叫了一声好,看来有戏,继续凄楚地道:“哥哥你既然也知道不少当年的事情,总也知道我爹和娘,尤其是我娘的外貌大概是什么样吧,可你看我……”说到这里,我缓缓掀起了面纱,上天保佑,我对自己的相貌一向还有点自信,然后继续道:“从小我便觉得自己根本不像爷爷跟我讲的爹和娘,却很像……很像马老大……”

他看到我的面貌,似乎也受了很大的震荡,退后半步道:“你……”

我暗叫一声惭愧,按他说的来算,马老大死的时候他应该还很小,长大后最多也只看过马老大的画像,而画像这东西最做不得准,相貌美丽的女子看上去大概都有几分相像,加上他被灌输了这么孤苦凄惶的身世,肯定很希望自己有个亲人,果然被骗住了,哈哈!但接下来还得说些什么,而且也不能太牵强,嗯,先用模棱两可的话过渡一下——“但这一直都只是我的怀疑,直到今天,听哥哥说完了身世,我才恍然大悟……”

悟什么呢?急切中半点也想不起来,只好假装泣不成声,低下头去思索。

他却好像被打动了,急急问道:“恍然大悟什么?!”

最近这段短短的日子里我确实恍然大悟了很多次,每次都给我不一样的深刻感受。

最深刻的是我从中渐渐了解了父亲一生执著的想法:要自己控制自己的命运。

但我觉得他的想法虽然正确,方法却彻底错了。

要控制命运,就必须控制跟命运相关的所有人和事,当然首先要能控制自己,但其次还要能控制很多其他的人和事,而不是搞定了自己就可以搞定一切。

比如现在,我已经初步抓住了另一个“聂小无”的情绪,但接下来,我必须完完全全地控制住他,然后出其不意地杀掉他,否则他就会杀了我——没了命,可就谈不上什么对命运的控制了。

要控制一个人,其实有如要捏住一条蛇,先要找到它的七寸。

而另一个“聂小无”的弱点已经暴露了出来:轻信、善良、冲动。

好孩子,我暗自叹了口气,谢天谢地,也希望天地再助我一臂之力。“哥哥你难道还不明白?杀手同盟培养我,就是有一天要用我来对付你,他们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寻仇,故意将我推出来,成为你的突破口,而我们兄妹相残,不管谁胜谁负,剩下的一个得知真相后也不会再活下去……”

这一段胡说八道避重就轻,转开了问题重点,加上我的眼泪和容貌,果然使他软化了许多,却又迟疑道:“可这样大费周折来对付我们俩,似乎也有点太浪费了吧……”

我赶忙道:“话不能这么说,虽然我在功夫上其实平平,可哥哥绝对是武学奇才,假如成了气候,未来对杀手同盟的威胁就不是一点半点,而且这样一来也可以将过错推到我们自己身上,杀手同盟则是干干净净,没准还要洒几滴鳄鱼泪……”

“不错!”他低吼了一声道:“当年他们杀我母亲,也是用了虚伪的伎俩,说什么我母亲是自尽身亡,跟他们全无干系,可我母亲为什么要自尽……”

成功了!一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二来他的情绪已经很激动,难免有所疏漏;三来想不到这一下居然歪打正着,跟他师父编的谎话撞在了一起!唉,真是好俗套的谎话啊……不过看来听多了这种谎话,人的思维方式真难免会受影响——我赶紧装出义愤填膺又伤心欲绝的样子道:“哥哥,那不仅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啊……”

他手中的剑落在了地上。

我掩面啜泣,身子颤抖如枯叶。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开始计算我们的身高差异,判断出手的角度。

他向我伸出了双手。

我抬起头,用朦胧的泪眼凝望着他,然后凄厉地叫了声“哥哥!”便朝他扑了过去。

扑在了他怀里。

他比我高,所以我的手臂也举得比较高,看起来是准备去抱他的脖子。

这样既舒服,又亲切。

他可就远远没有我熟练了,大概也是这辈子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的少女拥抱,虽然胸中汹涌着兄妹相认的情绪,却也有点不好意思,不仅身体僵硬,手也不知道怎么放才好,精神想必也有片刻是恍惚而慌乱的。

这一刻就是机会。

我用一只搂上他脖子的手,变掌为刀,斜斜切下。

这个角度不容易使力,不足以杀他,但让他倒下肯定绝无问题。

他倒下了。

我也倒退两步,按按狂跳的心口,抹去头上的虚汗,长出了一口气:好险,真是好险,居然真的成功了,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接下来该干什么?哦,对,他还没有死,接下来必须动手杀了他!可是,真的要杀这么善良单纯的人吗?或者把他丢在这里算了……可他醒过来之后肯定不会认为我是个善良单纯的人吧,那总有一天他还是会来杀我,而且绝不会再听我胡说八道,那以他的功夫加上愤怒,杀我还不是……

我颤抖着拔出了剑,将剑尖放到了他的胸口上,只需用一点点力,就可以刺穿他的心脏。慢着,这种感觉多么熟悉,那天晚上,开始杀第一位师父的时候……冷汗又冒了出来,不,我阻止自己再往下想,想有什么用?一百个人都已经杀了,还在乎这第一百零一个吗?

有位师父曾经说过:杀一个人的,是凶手;杀十个人的,是杀手;杀一百个人的,是高手;杀一千个人的,是英雄;而如果能杀一万个人,就已经可以迈出江湖这个阶层……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外面的世界远比江湖要可怕得多;而如果能杀掉更多的人,也许就能控制整个可怕的世界,是为王。

我和父亲一样讨厌江湖,但我并不打算逃离江湖,因为我知道那只是徒劳——我要控制江湖,如果可以,我说过,我还要控制命运。

只有王才能控制命运。

我想成为王。

我已经杀了一百个人,当然,如果加上南小少林那些也算在我头上的人,就不止了,但那还差得很远,不过不要紧,师父也说过,杀人越多的那些人,其实越轻松,因为那些人都不会再需要他亲自动手去杀了。

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但在那一天来临之前,该动手的时候还是得动手。

剑缓缓刺入了他的胸膛,他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后便不再动了。

这应该算是我真正动手杀的第一个人吧。

虽然颇不光彩,但那又如何?不光彩的赢总比不光彩的输要光彩一点,假若躺在地上的是我自己,那再多的光彩也只能归于尘土了。我小心地拔出剑,让伤口保持在最小的尺寸,以免喷出鲜血来溅得到处都是,然后轻轻在他衣服上拭了拭剑尖。有一刹那,差点想顺便挑开他的面纱,看看他的样子,毕竟是第一个人,多少留个纪念……但还是忍住了。

如果看了,肯定很难忘掉。

如果忘不掉,将来一定会后悔。

既然知道要后悔,那就不要做。

我收回剑,插入剑鞘,正在想是该去救“她”还是自己先跑回去再说。前者好像有点荒谬,我能“救”了自己已经是九分幸运加一分奇迹,他的师父可不见得跟他一样好骗——刚觉得有点好笑,居然就听见了“她”的声音。

“你输了。”

她以一贯的冷淡声调缓缓道。

第七章无双堡

“哼。”另一个同样冷淡的声音应道。

看来输的并不是我。

僵硬的身体松弛了下来,我差点跪倒在地上,但还是努力稳住了,既然没有输了命,那就更不能输面子。

两个黑色的身影从一左一右两棵大树上跃下来,轻飘飘落在我身旁,一个是“她”,还有一个是谁?

我抬起头,假装镇定地看看她,她却逼视着另一人,语带讥讽地重复道:“你输了。”

那人并不回应,只是凝视着地上的尸首,半晌方道:“这次我输了。”

她忽然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老实说,还真不难听,可惜只有短促的几声便硬生生顿住了,然后道:“没有下次了。”

那人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俯身捡起地上的剑,插入尸首身上的剑鞘,然后抱起尸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掉了。

我心里一阵阵发凉,虽然不知根底,但也看得出来这人又拿我赌了一局,还好侥幸赢了,若是不幸输了……该死,刚才居然还想了想要不要去救她……无所谓,只要我还活着,有命就有运,绝不会永远只是赌局中的一颗骰子。

她目送着那人走远,方对我道:“不问我这是怎么回事?”语气轻松而自然,仿佛她要对我解释的是韭菜和麦苗有何不同之类的问题。

我忍了又忍,算了,一条鲜活的性命,戳穿了不过是几滴轻飘飘从剑尖滑落的血,有何分量?

于是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缓缓道:“一场我事先也不知道的考验,你通过了。”

我该说什么?“哎呀太好了”还是“多亏前辈教导有方”?“本该如此”还是“全属侥幸”?“真的假的”还是“你确实不知道吗”?“那人是谁”还是“你们就一直在旁边看着吗”?“如果通不过会怎样”还是“你们到底有多少个聂小无的人选”……可忽然间我什么都不想问了。

结果,比一切都重要。

她仔细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道:“走吧。”

回去的路上我坚持要骑马,她也只好放弃了坐车,骑上另一匹马与我并辔而行。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扑面而来的微风中带着微湿的清甜气息,我们默默地驰骋在笔直的官道上,路边时有农人或牧童投来好奇甚至羡慕的眼光。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这就是符合李白和许多人想像的侠客行吧。

可惜李白只是个想像力丰富的诗人,世人却又太缺乏想像力。

什么是江湖?我越来越沮丧地同意父亲临终的领悟:至少在这个年代,聂小无三个字,就是江湖最简单又最深刻的注脚。

这次我们没有再回到原先的分舵,而是直奔原先的南小少林所在的方向。本来没太在意,后来才发现,好像不仅仅是方向,应该说,我们是直奔南小少林所在而去,我不得不疑惑地问道:“我们去哪里?”

她看了我一眼,大声道:“去你家。”

我家?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一般来说,我不应该在这样的速度下和距离内听错一句只有三个字的话,在脑子里排列组合了一下近音的字,实在找不出能有比“去你家”更通顺的意思,只好又问道:“哪个家?”

她一伸手勒住马,打了个转身,扬鞭一指道:“无双堡。”

我脑子里拌着蒜,手下反应得还算快,也跟着勒住马,可惜马跟不上我的反应,直往前冲了好几步才刹住脚步,再兜回来,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奇迹啊,不仅南小少林不见了,还在原址上矗立起一座气势雄浑、威严森冷的黑色堡垒,站在这里已可得瞻全貌,还能看到丈许高的门楣上飞扬遒劲的“无双堡”三个金色大字。

造型不错,色泽不错,质地不错,感觉不错,名字不错,位置也不错。

看来今天通过的即使不是最后一关,也不远矣。

她悠悠问道:“满意吗?”

很满意——作为聂小无来说;很难说满不满意——作为我来说,因为无双堡只是为聂小无准备的,但我是聂小无吗?现在好像还是,可刚才差一点就不是了。

当然,以上决不能作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我的神经实在绷得太紧,忍不住问道:“你还会跟我一起住吗?”

她狠狠剜了我一眼道:“你说呢?”

我能说什么?最好是什么都不要说。

我扬鞭跃马,向我的,不,聂小无的无双堡跑去。

马到门前,门立刻无声洞开,迎门一座黑漆檀木大影壁上,又是一个龙飞凤舞的金色“无”字。

我忽然认真地数了数:十一画。不过看起来好像还不止十一画。

一个意思是什么都没有的字,写出来却这么复杂。

我跳下马,立刻有人迎上来牵走了它。

她一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

然后又有另外一些人在管家带领下忽然冒了出来,作揖打拱,行礼问安,带着我们到处巡视介绍:回廊、曲径、前庭、中堂、厢房、后院……到处都是一片浓重的黑色和与之对比鲜明的白色或金色——我怀疑如果有如上三种颜色的植物,他们就不会让院子里还长着绿色的东西了——连所有家人都穿着黑缎质地的衣服,虽然不蒙面,那些没有表情的白脸也都有如假面。

还没看完,我就倒了胃口。

她却兴致勃勃,一直在仔细察看和询问,不时还流露出得意的样子,总管也恭恭敬敬称她为“夫人”,称我是“主人”,这倒不错,就算再换几个聂小无他也不会叫错。看来这个大黑洞子也有她不少心血。那就难怪了,一个人的脸被黑布蒙久了,看别的颜色可能都觉得刺眼,就是不知道她脸上的皮肤会不会也被黑布染上了颜色呢?那就不大妙了吧,看她手指的颜色还是很白皙的……胡思乱想了半天,总算是把无双堡巡视了个大概,然后管家请我们到内室休息,稍候就开饭。

我松了口气,跟着一个丫鬟朝所谓内室走去,她也跟在后面。唉,跟就跟着吧,我好像也已经习惯了,如果身后没有这么个如影随形的人,反而会觉得少了什么。

进了内室,打发了丫鬟,关上门,我立刻不管三七二十几,一头朝床上栽去。

这一天太累了。

本以为会立刻睡着,却又毫无睡意,只是完全不想动弹。

她却依然慢慢走过来,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虽然看不到,也能想得出依然坐得一丝不苟地笔直,仿佛随时会有人在旁边窥看。

忽然,我也觉得不对了,似乎真的有人在窥看。

她也冷冷道:“好了,出来吧。”

笑声格格,有如羽绒在心尖轻轻搔痒。

铃声丁当,有如晨露在风中柔柔撞碎。

这两种都是有如天籁的声音,却在不久前刚给了我一段噩梦般的经历。

现在,它们又来了。

那个曾经坐在一朵莲花上从天而降的小孩子,格格笑着从床下爬了出来,手腕、脚踝上的金铃互相碰撞着,看起来可爱之极。

我趴在床上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疲惫不堪和无聊之极。不会吧,又来了?考验完一次一次又一次?这次考什么?对手是谁?这个好像只会说几个字的小男孩?他不会忽然跳起来走几个凌波微步吧?还是会甩出那些丁当作响的铃铛把我打成筛子?

她也静静地坐着,看着那小男孩爬出来、四顾、坐下、继续四顾……然后看着我道:“怎么办?”

我懒懒道:“等着。”

她诧异道:“等什么?”

我很想诧异地问回去:难道你又不知道?不过想想还是算了,看样子无论知道不知道,她也不会告诉我什么了。也难怪,她是谁?考官怎么会告诉应试者答案?嘴上的风头争来又有何用?我挣扎着爬起来,告诉自己不要懒了,如果要懒,还不如刚才让那个“聂小无”一剑扎穿了,多少也成全一个有野心的聪明糊涂人,现在再懒,连他都对不起。

我跳下地,先检查了床和床下,没发现什么问题,然后走向小男孩,躬下身去,正打算抱起他来仔细看看,她却忽然道:“且慢。”

我吓了一跳,也对,真是昏了头了,万一他身上藏着暗器或者毒雾,岂不是堪堪中招?于是跟她交换了个眼色,先齐齐起身退后到一定距离外。

那孩子依然乖乖坐着,好奇地看着我们的举动,看上去天真、无辜,教人心软。

可想起上次他恰到好处地叫出的那一声“妈妈”,所有看上去的天真和无辜立刻又只能教人齿冷。

而齿冷也最能让人冷静。

我抽出五只袖箭,算准了方位和角度,“丁丁”几声便打落了他脖颈和手脚上的所有饰物,出手的同时也再向后退了几步——没有暗器,也没有毒雾,什么都没发生,他依然乖乖坐着,但居然毫不吃惊。

这一点不由让我暗暗心惊。

训练幼儿比训练动物要困难得多,也极不划算,因为训练的目的多半是要利用他们幼小可爱的外表,但训练又必须经过一段时日,一不小心幼儿便会长大而失去利用价值,可选用越小的幼儿训练的难度又越大……所以除非再无他法,很少人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现在居然有人做了。

为了我。

不,为了聂小无。

当然,比起那死去的一百名高手,这其实算不了什么,只是一个小小的环节——但在这样小的环节上都如此用心良苦,却更让我毛骨悚然。

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他们究竟想从聂小无身上得到多少呢?

我再发三支袖箭,那小男孩身上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藏得住东西的地方了:丫髻散了,肚兜也掉了,他好像忽然觉到了凉意,“啾”一声打了个喷嚏,见没有人理会,委屈地扁了扁嘴,忽然哇哇大哭起来——这也是训练幼儿的弊端之一,毕竟心智全不成熟,一旦冻饿加身便很容易忘却一切,打回原形。

我叹了口气,虽然也是个工具,好歹也是个小人儿,总不能就这样看着他哭吧,跟她交换了个眼色,到床上找了条薄被,将他没头没脑地一裹,抱了起来。

她仍站在远处,仿佛依旧存着戒心,忽然道:“接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我看看被子里哭得皱成一团却依然粉嫩的小脸,忽然想起了幼年的自己,大概也是这般模样吧……心忽然就软了。其实他也确实无辜,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不过是按指令行事,与一条小狗无异。

那,又何必为难一条小狗呢?

如何照顾幼儿也是我的必修课之一,动作必须似模似样,以防万一需要。原本只是为了假扮母亲或者奶妈什么的,没想到还有这种需要……我轻轻拍着他,哭声便渐渐小了下去,然后方道:“叫个人来将他带走就是了。”

她却立刻又问道:“带去哪里?”

我一怔,但也很快道:“随便哪里。他不过是个小孩子,留下也好,送人也好,怎么都好。”

她却冷冷道:“不好,都不好。”

我的心沉了下去,只得道:“那依你说如何是好?”

她沉声道:“杀了他。”

我奇道:“为什么?”

她仿佛也很诧异,厉声道:“既搜不出什么东西又问不出什么内容,那还留着他做什么?”

我又好气又好笑,照这个逻辑,世上的人岂不是要杀掉一半有余,所以我实在忍不住,故意做不解状道:“杀了他也一样得不到什么啊,还不是白费力气。”

她却正色道:“杀了他,至少敌人和你就再也不会白费力气在这种小孩儿身上,省却多少麻烦。”

话虽有道理,可完全不合情理。

杀手杀人,但杀手也是人。

我叹了口气,这样的话不仅跟她讲是白讲,其实我想也是白想,但低头看看已经止住哭声,正大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我的小孩,我也实在下不了手。

他跟那一百人不同。他们都杀过人,所以最终也注定要被人所杀,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

跟那第一百零一个人也不同。

他也许还没杀过人,却已被仇恨占据和扭曲,所以也终将被仇恨断送,而我只不过是命运恰巧假手的工具。

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

可眼前的这个小东西根本还不能算是个“江湖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甚至还未能算作一个完善的“人”。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该挨这一刀。

我忽然决定了,无论如何也不让他挨这一刀。

就算这一关通不过,我最多也不过是挨一刀。就算顺利地通过了,看样子最终也难免一刀,而且我也根本不觉得绝世高手的一刀和厨房大师傅的一刀有什么区别,砍在身上一样会痛,会流血,会死,死了就更没有区别了,所以现在挨和将来挨也都是一样的,与其两手血腥、满身疮痍地在他人的计划中按步骤死去,还不如恣意妄为一把来得痛快。

况且也未必就会给我一刀吧。

于是我挺直了身子,大声对她道:“你也不要白费力气了,我绝不会杀他的。”

她忽然冷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哦?是吗?你看看他,真的值得你这样做吗?”

我真的低头看了看他。

他也看着我,忽然一张口,一股淡淡的紫烟全喷在了我脸上。

我立刻倒了下去。

失去知觉前脑子里只来得及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一刀呢?

第八章铲平麻衣

我真的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醒过来。

而且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个很和善的人。

和善到虽然可以确定完全不认识,感觉却仿佛从小看你长大的叔伯般可亲与可靠。

他年约四十,中等身材,相貌平凡,穿着家常式样、宽松熟软的蓝布长衫。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他忽然一笑,淡淡道:“起来吧。”也恍如软心肠的长辈终于等到了孩子自然睡醒,才溺爱地一声轻唤。

我忽然脸红了,然后也终于清醒了,“刷”一下坐起来,发现自己衣履周全,与倒下时无异,才松了口气,问道:“你是谁?”

他仍微笑看着我,似乎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方道:“将来你会知道我是谁,不过现在你可以称我作蓝先生。”

蓝先生。这个回答倒也基本符合我的推断:这帮人好像根本就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或者说,只希望没有谁会记得他们的名字……随便吧,我也习惯了……不过四下看了看,居然没有看到那黑粽子女人,大奇道:“蓝先生可曾见到——嗯,家师?”

蓝先生笑了笑道:“从今天开始我才是你的师父,其他人的话你都不用再理会。”

是吗?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其实那黑粽子女人凶归凶,恶归恶,至少都很直白地表现在脸——上裹的黑布上,也许这么说不大好理解,不过真的,如果没见过她本人,我也不会相信一块黑布也会有各种各样的表情……而此人虽然看上去和蔼可亲,也难说是不是扮猪吃老虎……不过,我不是没通过上一轮的考验吗?怎么没有按他们一贯的原则被大浪淘沙掉?

蓝先生看我疑惑的样子,又笑道:“你虽然修行还未臻化境,但已是现有人选中表现最出色的一名,而且我们急着用人,也没有时间再加试炼了,所以恭喜你,从今天起,至少一段时间内,你就是聂小无了。”

我晕,居然估计失误,此人好像比黑粽子还要直白,不过也好,也就是说,至少一段时间之内,他们暂不打算要我的命,而且还会给我一些风头出出了。当然,听到这样好坏参半的消息似乎也多少应该表示一下,于是我赶忙跳下地,躬身道:“是,小无谨遵师命。”

其实我想说,是,活着就好;或者应该说,活着真好。

而且我终于明白了“她”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是,没有人值得我那样做。

不过还是有些事情,不管值不值得也必须要做,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比如杀手的任务。尤其是聂小无的任务。

如果江湖上必须有不败的传说,聂小无就必须是唯一的主角。

不过这次任务的难度很大,非常大,大到即使是聂小无亲自出马,众人也难免会有疑心。但这也正是他们想要的效果,所谓一战成名,就必须空前绝后,毫无悬念的戏码根本引不起观众的兴趣。

这些年来,除了少林,能并且坚持跟杀手同盟作对的还有一个奇突的帮派,据说名叫“麻衣”,表面看来帮如其名,所有帮众无分男女老幼人人都穿着样式古怪的麻布长衫,散发赤足,深居简出,言谈举止都有士族君子之风,据说是为了复古之意,取其自然天成,只差没有见人就背诵《桃花源记》,然后再神秘兮兮地说“不足为外人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事实上不过是假特立独行之名,背地里却行心狠手辣之实,实在是杀人如“麻”的一群人,却因为表面上掩饰得好,世人不但从来不怀疑,还大加赞颂和歌咏,然后把死人的账依旧全算到杀手同盟头上。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是有原因的。灾荒瘟疫之后,人们变得格外珍惜性命,社会风气也为之大改,不再流行雇佣杀手,即使是那些非杀人的任务也各归各行,不再交给杀手执行,加上少林的得势,杀手行业一时萧条零落,但无论怎样的时世,总有一些人出于种种原因想要或必须杀掉另一些人,却不愿或不能自己动手,于是“麻衣”的出现也就顺理成章,而且因为掩饰得当,还深得雇主们首肯,这一来追查的线索及人们的注意也都和凶手之名一起被成功转嫁,麻衣更可以高枕无忧了。

少林方面初战告捷,也达成了初步协议,短期之内,不宜再有举动。

擒贼先擒王。

聂小无的威名也得到了有力的建树与传扬。

接下来就该逐步清除其余的绊脚石了。依然是从最大的开始,那就是“麻衣”。

我的头皮也开始发麻。

多希望自己是真的聂小无,真的横扫天下,真的无人能敌。

至少是真的神龙见首不见尾,那现在就可以溜之大吉。

可惜我不是。

还好蓝先生也立刻安慰我道:“我们也知道你不是,所以你其实根本不用出手,‘麻衣’也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我们出于某种考虑,一直也在等待时机,以至于江湖人都误会甚深,所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包括对你的安排,保证完全看不出破绽,而且一定让你公开亮相,绝对能举世瞩目。只要你真的‘谨尊师命’去做,这一战后,江湖百年内都不会再有风头能盖过你的少年英雄。”

是吗?我倒不怀疑他们的计划和安排,“麻衣”肯定会完蛋无疑,但主角能否表现出他们所期望的“百年一遇”的风采,就不好说了。我只希望这一幕如果表演得不大成功,还能再给一次补场的机会。

会吗?当然不会。

当然,即使他们肯给,观众们也不会答应——但如果不想让首次演出也成为告别演出,除了百分百的努力,还需要百分百的运气。

我有吗?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有。

但明天呢?无论如何,任务都必须在明天准时执行。

蓝先生说完,就出去了,说是去拿些重要的东西,包括我的晚饭。我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一整天,其间他们经过了长久而激烈的讨论,最终确定由我来执行这次任务,理由是:虽然我没有通过最后一次考验,但相信我将来在现实中面对此类问题时,绝不会再作出错误的反应……这也算理由?我还是觉得蓝先生自己的说法比较老实:无论如何,任务都必须在明天准时执行。

所以无论如何,明天必须有一个聂小无准时出现。

一个死过一次,居然还没被吓疯的聂小无至少会比其他人更不想再死一次。

不想死的人总会比较听话。

而他们恰好只需要一个足够听话的聂小无。

我呆呆地看着烛光在窗纸上跳跃。

无论如何,明天总会来临。

天亮了。

原来无论多么漫漫的长夜,也是会过去的。

不待人来催促,我自己换好衣服,准备出发——最后戴上面具前,我停住手,在镜子里多看了自己一眼,16岁,所谓二八年华,如果不是一个杀手,不,就算是个普通的杀手,只怕已经嫁人了,当然,嫁人未必是好事,这样下去,没准哪天他们也会安排个人给我嫁,搞不好还要我趁机行刺新郎……

我不怕杀人,从记事开始,我就开始被训练为一个杀人的人,师父说,你不杀他,他自己也会死,早一点死和迟一点死有什么区别?谁都可以动手去杀另一个人,你杀了他,他就不能再杀你了,你应该高兴,怕什么怕……

教书的师父就更矛盾了,一边跟我讲着诗书礼义,人命关天,一边又跟我说,数千年的历史看下来,其实也就是许许多多人杀人的故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杀的人越多,越能得到其他人的敬畏……所以,杀人这件事,本就天经地异,你不杀行吗?

奇怪,在这个早晨,居然想起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情。

言犹在耳,历历在目。

可他们都已经死了,而且都死在我的手上。一切正像他们所教我的那样,简直是顺理成章,不过,又好像在什么地方有一点点不对。

但对错似乎本就不是决定一件事情的前因,而只是事情结束后他人的评价,但那还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然后,又会有新的开始。

我戴上面具,不再多想。

蓝先生也恰在这时推门进来,见我已经准备妥当,倒有点惊讶的样子,不过随即就收敛了,沉声道:“很好,我们出发吧。”

车马已经候在门口。

车是檀木黑漆,马是纯色骏骊,马头和车身上都有金色的“无”字标记。

能不能成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少年英雄虽然还未有定论,但我好像已经成功地塑造了百年来最有派头的杀手形象,多少也为向来行藏鬼祟的黑粽子们出了口气。真是哭笑不得。

无论如何,上车吧。

路上蓝先生告诉我,“麻衣”昨夜已经基本被摆平,而今天我去的作用,是要在刚刚接到通知、很快就会赶来的众多江湖人面前正式亮相,宣布为此事负责,并让所有人明白此举杀鸡儆猴的目的,为此他们特地留下了“麻衣”的首领让我当众亲自动手——当然不是真正的单挑,该人已经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我只要将之逐出“麻衣”的领地,让等候在门前的众人都亲眼看到,然后将他一剑戳穿即可,非常简单。

我点点头,真是好简单,也许不少人还会羡慕我的好运气,这么简单就得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一切。

是吗?

我们到了,下车,绕道后门进入“麻衣”总坛。

一路之上,到处都是穿着麻衣长袍的尸体。

全是一剑封喉,手法干净利落。

蓝先生让我好好看看他们的伤口,待会也要做到一模一样,莫露破绽。

这个不难,因为我要杀的只是一个人。

但如此准确地杀了这么多人,就非常不容易了,我倒很想看看是什么人做到的。

蓝先生淡淡地答道:“很多人。”

很多很多的黑粽子,他们都集合在“麻衣”总坛,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走进来,让开一条路,露出被围在中心的仅存的“麻衣”首领。

让人意外的是,首领居然是个和我年纪仿佛的男孩。根据杀手同盟的一贯作风,我怀疑他根本不是真正的首领,只是个为了表演而安排的角色,反正本来谁也不知道该首领长什么样子,现在人又已经死光了,爱怎么说都行……但对我来说,杀谁都一样,这样也好,成功的把握就大多了。

男孩看上去已经被制住,却非常镇定,对我们也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没有任何其他表现,的确有些首领的风范。我正在暗自小小佩服,忽听蓝先生道:“条件既已谈妥,就不要再玩什么花样,你若守信于同盟,同盟也绝不会食言。”

嗯?我正在狐疑,忽然听到了女孩子嘤嘤的哭泣声,循声望去,一个黑粽子从阴影中推出一个相貌秀丽的女孩朝这边示意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哭声也随之渐小。

是谁?居然没有穿麻衣。

不过看得出,一定是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可他好像马上就要死了,看来好像还是为她去死的,但不管是为了什么,死都死了,再重要的人还会有什么意义呢?

要么他是傻子。

要么我是怪物。

但我还是要把他杀了,搞不好回来后还得杀了那个女孩。

这样也好,这样才公平。既然彼此对对方都很重要,那就应该一起去死,而不是自私地躲在阴影里,看着对方去死。

但那男孩显然不这么想,或者说,不允许自己这么想,他咬紧了嘴唇,半晌方道:“好。”

蓝先生也点了点头,然后对我道:“你也一样。”

我才不一样,躲在我背后的阴影里哭泣着威胁我的,还是我自己。

蓝先生解开男孩的穴道,递给他一把剑。

我也抽出剑,对男孩道:“开始吧。”

他站起身来,忽然朝我一笑,然后抖开一朵剑花,抽身向外退去。为什么要笑呢?我不得而知,但他笑起来居然非常好看,非常灿烂,也非常诡异。

让我心悸。

我不敢多想,挥剑赶上,且斗且走,随着他向外而去。他的剑法时而轻灵随意,时而潇洒沉着,很是好看,但有华而不实的嫌疑,且有些古怪,总让我觉得似乎并不只是两人在战斗……这种情形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而且明知他肯定不会伤我,所以非常好奇,仔细观察和思索了半天,忽然心凉了半截……

他一直在假设身边还有一个跟他配合紧密的“伙伴”。

换言之,这是一套两人合练的剑法,而且看得出,是一男一女的精妙配合。

他要保护她的安全,又在衬托她的姿态,要协助她的攻击,也在小心她的后路,要弥补她的漏洞,也在欣赏她的美丽……如果旁边真的有另一个人,这会是一场让人柔肠百结的倾情表演。

可惜只有他一个人,却还是如痴如狂地使出缠绵的剑招,眼手足步无一不到,就让人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痴和傻有本质的区别吗?

也许他心里也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只是不愿去相信,或者说,已经什么都不愿再想了。

死,也是一种解脱吧。

众多的江湖人已经等在外面,转过最后一个弯,我就瞥见了他们小心地站在一定距离外交头接耳的样子。

他也听见了,于是顿住身形,不再逃跑。

我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出手如电,一剑封喉,干净利落。

他倒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很多人还根本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就已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太不精彩了吧。

我忽然起了个自己也说不清目的但又无法遏止的念头。

我在他衣襟上擦了擦剑尖,反手将剑插回剑鞘,环视一下众人,然后慢慢伸手摘下了面具。

第九章绝代魔女杀手

蓝先生后来说,我这一招非常出乎他们的意料,也非常聪明。

但老实说,当时我确实没有想好为什么,就这么做了。

造成的结果和影响也是我自己完全没有想到的。

不过当时所有人只是惊叹于我的美丽,似乎也并没有想到太多的其它。

其实我算不上倾城倾国,严格来说,也不过是眉清目秀,略高于中人之姿,除了天生的一点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媚态,并无格外特别之处,倘若真在江湖公平选美,老实说未必能有我的位置。

但世界从来也不是公平的,江湖也一样。

我不是别人,我是聂小无,于是一切就立刻不同了,天才杀手居然是少女,已经足够耸动,该少女居然还生得颇看得过去,那就更了不得,立刻升级为天才美少女,传奇中的传奇,然后一传十、十传百,经过层层渲染,我就变成了杀人绝不眨眼、美艳不可方物的绝代小魔女。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当时我摘掉面具后略站了一会儿,估计大家已经看清了我的真面目,然后就向外飘然掠出。人群立刻向两旁闪开,让出一条去路。我若无其事地与无数双目光复杂的眼神擦身而过,自顾远去了。

没有人敢来追我,不过他们也都有很好的借口:去察看“麻衣”被歼灭的现场,然后各怀鬼胎地做怒发冲冠或陷入沉思等状,然后找个地方坐下来,一边吃点东西,一边回忆我的容貌并将之作一定程度的演义夸大,一边商量接下来该采取怎样的对策……

但蓝先生已经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了,看上去还是那副“蓝先生”的标准模样,沉着、悠闲、亲切、温和。

我怯怯地住了脚步,半晌,才慢慢向他走过去。我知道,我错了,但还不知道是否是个致命的错误——看来好像不是,但谁知道呢……

蓝先生看着我,忽然道:“你还认得我么?”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又不敢不答,想了想只好道:“小无怎敢不认师父。”

蓝先生道:“那好,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壮着胆子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只觉得有点发毛,赶忙道:“师父有何吩咐还请明示吧。”

蓝先生道:“你觉得我看起来如何?”

我晕。他不是被我气傻了吧……挤出点笑容道:“呃……师父看起来……气色很好。”

蓝先生忽然加重了语气道:“哦?真的吗?”

我忙点头道:“真的,当然……是真的。”

话音刚落,一股劲风迎面扑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蓝先生已经到了我面前,一把揪住了我的肩膀,几乎将脸凑到了我鼻尖上,喝道:“是真的吗?”

我暗叫一声不好,但已经被对方制住,还能怎样,但看来他并没有要杀我的意思——杀手行事不像说书的讲故事,杀人之前从不废话。我只好镇定下来,认真地道:“是真的。”

蓝先生松开了手,将我一推,然后阴阴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将手伸到脖子下面,捏住了什么,轻轻一掀,一张面具应手而落,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个陌生人。

我傻傻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其实蓝先生平时那个样子,也不大像是本来面目,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也未可知。不过就算是吧,干吗要给我看呢?或者是别人扮成蓝先生来对付我?那又为何先自己揭了老底?不过不管是为什么,我决定还是等等再说,此人不管是谁,武功显然比我高很多,我现在还站在他的攻击范围内,跑也跑不掉,打也打不过,还是先看看情况吧,于是我作出一副被吓得失魂落魄的样子继续装傻。

蓝先生,不,那个陌生人终于笑完了,然后盯着我道:“聂小无,你很聪明,不过光聪明没有用,还欠着火候——人的样子是可以假扮的,而且在很多情况下,别人是分辨不出来的,所以你让江湖人都看清了你的样子也没有用,我们仍然随时可以找人代替你。”

我哭笑不得,是,我当然知道人的样子是可以假扮的,而且我这种并无特别的长相,找个模样类似的少女来代替也不是很难,当然我也确实很怕死,很怕他们手里握着无数个聂小无,随时会把我换掉,但我摘掉面具好像并不是这个意思。

是什么意思呢?

老实说,我自己还没想明白,当时只觉得这样做会很爽,而且没有人能阻止我,好像我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很爽的事情,于是就做了。

但这么说肯定没有人信的,而且看来他们不过是要教训我一下,那就认错吧。我立刻躬身道:“小无一时糊涂,请师父原谅。”

陌生人的语气也温和了些,沉声道:“聪明与糊涂本就在一线之间,你的天分和机遇都不错,要好自为之。”

嗯?这话有点奇怪,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忽然又伸手一抹,再扯下一张面具,又变回了蓝先生。

我呆看着他,正不知该说什么好,蓝先生却忽然凑近了些,低声道:“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会替你掩饰,但谁的命也只有一条,你要小心。”

啊?我更糊涂了,但至少明白了他确实没有要杀我的意思,赶忙道:“小无受教了。”

蓝先生点点头道:“好,我们回去吧。”

回到无双堡时不过午后,阳光下黑漆漆的城堡也显得生动温暖了些,人人都平静而有序地忙碌着,一切好像从没有发生过。

我忽然觉得累了,吃完午饭就跟蓝先生告乏。虽然还是半疑半惧,可他现在代替了黑粽子女人,时时刻刻都在我左右,人前不得不恭敬些。

他却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方道:“你这一代杀手也是读书人了,岂不闻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跟我到后院去练练功,一会就不困了。”

按理他们那一代杀手跟我爹一样白丁居多,此人却一副鸿儒的模样,真是诡异。我没话说了只好连声称是,跟他来到后院。

后院沿墙都是库房,团团围起一片巨大的空场,作为演武之用,场边的铁架上插着些常见的兵器,无非刀枪剑戟之类,倒是非常清静,下人们也只是要取需用的东西时才会过来,还必须有管家陪同。

当然,这些都是表象。那些下人们都是什么人我不清楚,库房里究竟放了些什么东西也很不好说,但我也管不着,就姑且当真了吧。

蓝先生到场边选了一把剑丢给我,自己却挑了一副手刺,然后严肃地道:“小无,你虽然有十六年习武的根基,但天分始终有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虽然我们会尽量时时事事都替你安排好,也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虽然你也很聪明,大半足以应付,不过人在江湖,功夫始终是基础,所以还是要勤加练习,性命攸关的事情,不可马虎懈怠。”

我心头一凛,不管他居心为何,这一段话说得确实有道理,我确实被捧得太高,功夫在这个层面上根本拿不出去,现在也越涉越险,时时可能送命,但横竖也无法抽身了,多多练习只有好处,我不由有些感激,低头道:“是。”

蓝先生又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个道理就不用我再解释了,为了面上好看,我们会让你一直用剑,但实际打斗中,战场无君子,也许会有人用极短小精悍的外门兵器来对付你,手刺就是其中一种,也是你的弱项,今天主要就是训练你对近身攻击的反应,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起手当胸,进入状态。

蓝先生静立了一刻,忽然出手,准确地说,是整个人抢将入来,不知怎么就到了与我相距不到一寸的地方,吓得我赶紧以剑相格,正碰到他的手刺上,立刻“叮”一声溅出了火花。

我正在暗自心惊不已,忽听蓝先生在我耳边低声道:“继续打斗,切莫露馅儿。下面的话,你要好好听着——”

我怔了怔,动作难免慢了些,蓝先生的手刺便带着锐利的风声又抢了进来,“唰”地划破了我的衣襟。他立刻收招回身,朝我吼道:“用心!用心!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我说的话?!”

我心下掂度了一会,依稀有点明白,点点头道:“小无错了,请师父息怒,再加指点。”

蓝先生平了平气息,忽然又闪电般出手——剑刃,刀锋,风声,火花。

腾挪闪跃中,他断断续续对我说出了以下的话:

其实杀手同盟在从逐渐衰弱到东山再起的过程中,也经历了一次大洗牌,内部已经逐渐分裂成三座山头,各自的首领分别是碧树与西风、不悔与憔悴、蓦然与阑珊。此六人本是同盟中流砥柱的顶尖高手,也是第一个“聂小无计划”的实施者,但自从瘟疫流行,计划搁浅后,人心开始涣散,他们便都想浑水摸鱼,趁乱铲除异己,夺取大权,无奈彼此之间实力相差不多,所以往往拼得两败俱伤,从这一点上说,杀手同盟的没落也与此不无关系。

而最高统领也为此头疼不已,于是提出了第二个“聂小无计划”,三派嘴上都纷纷叫好,暗里却只将之当作打击对方的新武器,倒也雀跃不已。而我们这批“少年聂小无”经过一番打造终于新鲜出炉后,他们的暗战也就假“试炼与锻造聂小无”之名正式开始,于是便上演了碧树西风利用我铲除了与不悔憔悴勾结已久的南小少林、蓦然阑珊又利用我解决了碧树西风的一百名得力手下、不悔憔悴再利用我铲平了碧树西风私自在外建立的“麻衣”……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从“接受考验”开始,指挥我的“师父”就总是换来换去,而且每次“新师父”给的“新任务”都更加莫名其妙。

事情进展到这个地步,最高统领倒非常满意,第二个“聂小无计划”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不仅成功地引起了三派的激烈内讧,也有效地削弱了他们各自的力量,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逐一解决各派,恢复杀手同盟统一、团结、有力的旧观,而这个任务,依旧要着落在我这个已初步被确定的聂小无身上。

所以蓝先生其实是最高统领暗暗安排在不悔憔悴手下的一枚“楔子”,在彻底铲除三派之前,他的身份也绝不可曝光,否则最高统领不仅可能保不住他,还要落入自身难保的窘境,但他觉得我也是个人才,比较希望我不要在完成任务后也顺便被清理掉,而能够留下来继续为同盟做点事情,所以才处处维护我,现在又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希望我能与他同心同德,听从最高统领的指挥,从碧树西风开始,逐一顺利灭掉三派……

说到这里,不知不觉几乎已是黄昏了,蓝先生停住了手,又大声教训了我几句,便放我回房休息了,大概是要给我点时间思考和决定。

我确实需要时间,但不是用来思考什么或者决定什么。

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其实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归结来说很简单:我从前听他的话,将来也更要听他的话,不然就没有好果子吃。

而且跟我父亲传奇的一生比起来,这些事情堪称既俗套又乏味,完全引不起我的兴趣。其实我更想知道比如“麻衣”的少年首领和那个不穿麻衣的少女之间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可惜看来现在或将来都不大可能会有人讲给我听了。

而这些俗套又乏味的事情,我却还不知道究竟要听多少和做多少,所以我只想好好睡一觉,一切留到睡醒再说,反正天总会亮,新的任务总会来,我总不能在被人杀死之前先把自己累死或者吓死。但有时候越简单的愿望往往就越不容易达成。

蓝先生把我推醒的时候,我还以为天又亮了,赶忙一骨碌跳起来,居然一眼就看见了摇曳的烛光,然后才发现时间好像只是半夜,刚振作起来的精神又立刻萎靡了下去,但也不敢怎样,只好毕恭毕敬地问道:“蓝先生有什么吩咐?”

蓝先生非常严肃地道:“同盟出了叛徒。如今真相已经查明,你必须挺身而出,清理门户。”

我晕。非要这么说话吗?好吧……于是我也正色道:“既是如此,小无义不容辞,但不知叛徒是谁?”

蓝先生一字字道:“碧树西风。”

我很想做传说中的高手高手高高手状,一听下手对象的名字,什么也不问便点头而去,片刻就提着人头回来,验明正身后就弹上些药末将之化为清水,然后就可以拿银子走人了——可惜、可恨、可笑的是:我这个传说中的高手高手高高手还是不得不很没有面子地问道:“他们是谁?”

“从名字也可以看得出,他们是杀手同盟六大高手中排名第五和第六的两人,但身手已然非常了得,碧树为男,西风为女,年纪都在40岁上下,少年时就已凭双剑的精妙配合而一战成名,后来被收入杀手同盟门下,屡建奇功,终于得以位列六大高手之中,双剑造诣也日趋炉火纯青,很少人能在他们剑下走得过三招。”蓝先生倒很有耐心,娓娓道来,讲得有条有理。

啊?那我岂不是一招也走不过了?不过依照经验,这样的废话我就不必问了,当然他们会先摆平了这两位仁兄,再让我去做做样子的,但“双剑的精妙配合”却令我忽然想起了“麻衣”的少年首领临死前使出的剑招,心中微微一动,有些感慨……口中却只得恭敬地道:“原来如此,请师父吩咐,小无照作就是。”

蓝先生却给了一句让我无比惊讶且不知所措的回答。

“这次我没什么可吩咐的,一切要靠你自己去解决。”

我的天。

还好蓝先生立刻又补充道:“我会提供所有的支持,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在同盟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都没问题,但如何运筹、把握就要你自己来了——这也是统领的意思,你的小聪明够多了,但还要看看有没有大才能。”

他一边说,我也一边将心神稳定了下来。既已如此,慌乱无用,行不行也要搏一搏了,那么,我都需要些什么呢?

“碧树西风的外貌、居处、行止和其他详细资料。”

蓝先生忽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册子,放在我面前。

“行动完成的时间?”

“一个月。”

我松了口气,虽然不长,也还不短了,总好过“今夜子时,提头复命”之类不拿人当人也不拿杀人当杀人的匪夷指令。

“先生您将一直陪,呃,不,支持我到任务完成?”

“完成完不成,我都会一直在。”

意思再明白不过,我叹了口气又道:“既如此,请先生先去休息吧,我需要仔细看看资料,用心思索一会儿再做打算。”

蓝先生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若不是桌上还真有本蓝色缎面的册子,简直就像一场梦,但身为一名杀手,是绝不允许将梦境与现实互相混淆的,片刻恍惚便足以送命——不想那么多了,看看再说吧。

碧树,从画像上看相貌还不错,可惜资料中注明了他居然是个天生的侏儒,身高不过四尺,不过一般侏儒相貌也多少有些畸形,他却完全没有——换言之,其实看起来更可怕,试想窗户上忽然冒出个相貌堂堂的脑袋,然后跳进一个四尺不到的小身体来……而且家世贫寒,经历坎坷——想来这人性格不会太好,虽然资料上写他“为人和善、开朗,平易近人”,但我想多半也是装出来的,身体的扭曲往往也令心智扭曲,而强行伪装正常往往只会加剧内在的扭曲。

这也许是小人之心,但有什么不好?小人之心度的其实往往也不是君子之腹,哪有如许多的君子,我宁可都见着些真小人,也不愿同伪君子打交道。

西风,相貌美丽,体态修长,知书识礼,出身世家,少小时在街头遇到碧树,心生怜悯,求父亲买之回家,相待甚厚,暗生情愫,长至妙龄后与之私奔,开始江湖生涯,习练剑术,因天分奇高,成就非凡,但为人始终温柔谦厚,很得众人敬服。

老实说,我倒不怀疑西风的性格,这样从小便什么都有的人往往胸怀宽厚,并不奇怪,但她与碧树的故事是否真实,就值得商榷了。人生不是传奇小说,爱情一到春天便蓬勃生长,无可遏制,像西风这样的女子,怜悯碧树是正常的,但从小一起长大最后还嫁了他就有点奇怪了,而且追随他亡命天涯,无怨不悔……

恕我再小人一回,我猜他们之间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琴瑟和鸣,而多少会有些杂音,这也许会成为可利用的突破点。

下页的资料也为我的猜想提供了佐证:碧树42岁,西风36岁,成亲20年,无子嗣,生活朴素,虽宅院广大深密,仆从却很少;二人成名很早,门下弟子众多,已许久不曾亲自出手,有事皆是弟子服其劳;近年来西风更深居简出,难得见人,据说身体有恙,但据碧树称并无大碍,只是养病其间迷上了书画,故多在家中以此修身养性;两人仍恩爱如昔,每逢当年成亲之日,还要共庆一回,但多是白天宴请亲朋,夜晚夫妻团聚,西风总在宴席将散时才含羞带喜地微露半面,看上去确实毫无病态,且显得年轻许多……

不是小人也看得出其中好像有不小的问题吧。

我忽然同情起西风来,自古红颜多薄命,如果不这么美、这么好,也许反倒快活许多。

但看来她好像已不需要我的同情了,在我看来,她如未死,也该被幽禁了起来,年年露面的多半只是个相似的替身,而且这事恐怕不只是我能猜到,只不过碍于碧树西风的权势地位,事不关己,也就己不劳心。

可另外两派居然也对此视而不见,就比较奇怪了。按说要打击碧树西风,抓住这一点岂不最为有利?难道是我猜错了?

向来擒贼先擒王,他们却选择了从外围力量开始动手,先剿灭了“麻衣”,又是什么原因?

难道碧树西风已经将主要力量转移到“麻衣”?少年首领、双剑合璧的剑法、为了一个不穿麻衣的少女而牺牲……其中仿佛隐现着一个与碧树西风不无关系的故事。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碧树西风,其实不是一个好名字。

感慨完毕,仍无头绪,再继续看资料:碧树西风成名后不久即被收入杀手同盟门下,因独创剑法,也自立门户招纳弟子传习,一时门人众多,其中后来成名的也不在少数,如被委任做“麻衣”首领的少年尺素,就是碧树西风门下最为得意的弟子,但其门剑法独特,演练必须男女二人,且需情投意合,心意相通,否则必告失败,所以弟子均成双配对,尺素的搭档名叫天涯,少年美貌,聪慧灵巧,为控制尺素,碧树西风不准她加入麻衣,而一直留在身边……

尺素与天涯。

还好不是咫尺与天涯,还有一线希望。

但最终也不过化为了泡影。

看来碧树西风很喜欢这阕词,可惜词虽是好词,却处处藏愁带恨,跟它有关的人和事,都教人不由叹息。

但天涯应该还未死,也许从她身上可以得到些线索?

可蓝先生听完我的分析,沉默了半晌方道:“天涯虽然未死,但也与行尸走肉无异,从尺素死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如果不是被我们制住,相信早就自杀了。哀莫大于心死,我看她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

第十章西风碧树

但我还是想见见她。

蓝先生同意了。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我按约定推开隔壁房间的门,就见到了她。蓝先生神通何其广大啊!感慨之余,也有些小怀疑他跟我说的到底哪些是真话……不过算了,其实归根到底,没准爷爷跟我说的也未必是真话,或者那个爷爷也未必就真的是父亲的师父……这样的问题想多了,人会发疯。

我还不想发疯。

可天涯看起来似乎已然疯了。

她端端正正坐在桌旁,姿态娴静,头发梳理得光洁整齐,衣裳也搭配得素雅清新,全身上下干干净净,脸上甚至还涂了层淡淡的脂粉。

可无需走近,就能让人感觉到十分的不对劲。

这种感觉对敏锐的杀手来说尤其强烈。这是一个已经完全不想活了的人,或者说,基本已经是个死人,但却是最可怕的一种死人,靠近她必须小心。

我小心翼翼地掩上门,朝她走近了几步,保持在一个客气上说得过去、防范上十分必要的距离外,轻轻咳了一声。

她毫无反应,似乎不仅我不存在,这间屋子也不存在,甚至这个世界以及她自己都不存在。

我再轻轻唤了一声:“天涯。”

依然没有回答,她的眼皮都不曾抬起半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使出杀手锏,单刀直入,于是绷紧了全身肌肉,进入戒备状态,然后一字字道:“我就是杀死尺素的聂小无。”

这一招果然有效,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只是一下,然后又恢复了平静。

她也许在想:那又如何?不管杀他的是谁,结果都是一样的。聂小无怎么了?能杀他,可能让他复活吗?不能。那聂小无便与其他所有人一样,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却给了我些许灵感,于是便说“尺素临终前说了几句话,要我转告你。他死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场,这些话我也没对别人说过,你也不是外人,应该明白杀手该有杀手的信用。”

她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我,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气息也开始发粗,但还是没有答话。

嗯?看来有效果,不过她不会是被点了哑穴吧?我于是又问道:“不过他也说了,只有你愿意听,我才能转述,否则就让我忘了这些话。你愿意听吗?”

天涯垂下了眼帘,似在犹豫着,长长的睫毛却在微微弹动,看来心事重重。

我好像歪打正着了。少年恋人之间,猜忌之心本就格外重几分,何况碧树西风门下几乎就是少年恋人集中营,蜚短流长肯定是少不了的,尺素与天涯的身份又非同寻常,是非肯定格外多,如今又发生这般变故,活下来的人若不心乱如麻才奇怪。

但愿我不仅猜对了开头,也能猜中结果。

许久,她终于松开了嘴唇,轻声道:“我愿意。”

简简单单三个字,被她婉转低柔地说出口,听来只觉荡气回肠,连我也不由觉得心中怦然一动,赶忙压了压,方道:“你确定?”

再欲擒故纵一下,让她的情绪再急切一些,我好乱中取便。

她果然中计了,愣了愣,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方点头道:“对。”

我深吸了一口气,做深思熟虑状,再做欲言又止状……一边在心里把谎编圆了些,方缓缓道:“好,他要我告诉你,其实他一直爱着的是另一个人,但他们从未在一起,也根本不可能在一起,他对不起你,只希望你能忘了他,忘了一切,好好活下去,他也就死得其所了。”

本来我想把“另一个人”的名字也说出来,后来想想,还是减少点风险的好,这样一来,这段话就没有什么小尾巴可抓,又煞有介事了。每个恋人都难免这样怀疑对方,有点风吹草动,更容易信以为真。关于人的各种情感、关系及其心理特征,师父都为我着重分析过。

杀手也是人,何况必须做恋人的杀手。唉,怎么会有这样的杀手?

不过师父说得绝对没错,天涯听完,眼睛越睁越大,清亮的眼球上渐渐透出一丝丝殷红,忽然低下了头,又抬起来,一会儿上牙咬着下嘴唇,又一会儿忽换了下牙咬着上嘴唇,秀丽的面貌竟露出几分狰狞。

我假装想了想,补充道:“好像就是这样……嗯,确实没有了,就是这样。”

天涯忽然笑了,柔声道:“没错,跟我想的一样,的确就是这样……”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望着我道,“我也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呢?”

愿意,当然愿意,16岁的女人也是女人,是女人就会对别人的爱情无比好奇。虽然心里这样想,但还是强压住了这股急迫,假装犹豫了一下,方有些勉强地道:“我可没法再把话带给他了。”

天涯却完全不动容,仿佛“他”已经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仍是柔柔地道:“话本就是说给你听的,自然跟你也有关系呀。”

好一个“呀”,竟像甩出了若干无形柔丝似的,拂得人心痒难熬,当然,面子上不能露出来,我做半信半疑状,勉为其难地道:“好吧,你说。”

天涯忽然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聂小无,你扫平了‘麻衣’之后,就该对碧树西风下手了吧?”

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被她拆穿了,再一想,拆穿了又何妨?才强作镇定答道:“嗯?”

天涯低声道:“所以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一定要好好记住。”

我仍然摸不着头脑,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看来又不像是猜出了什么,只得含糊应道:“你说吧。”

天涯垂下眼帘,声音更低了,“我一直爱的,也是另外一个人,所以尺素死的时候,我才会这么伤心,我根本不值得他这样做……可我现在才明白,我们都错了,都被人利用了……原来传言是真的,这两个恶毒的人,多少年来都在做着同样龌龊的勾当……”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了。

不像是假的,但真相是什么呢?

我正待要问,天涯已深吸了口气,接着道:“你想来也猜到了吧,其实碧树与西风多年前就貌合神离了,只是为了面子和功利,不得不维持着夫妻的关系,但暗中都与得意弟子……而所有弟子在结成一对时就必须盟誓永不分开……这样他们既不会寂寞,又不失面子,怎么做都有了借口……”

我的确猜对了,不过看样子还有更多我没猜到的故事。

天涯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但在所有的弟子中,碧树最爱的是我,西风最爱的是尺素,所以我们必须配成一双,不让其他人再染指,可笑的是,我和尺素彼此间竟都以为对方毫不知情……更可笑的是,我现在才知道,其实谁也不爱我,其实谁也不爱谁……”

我深深叹息,只怕这双青年日久多少也生情,所以非常希望对方是不知情的无辜者吧,还好尺素已经死了——死,有时候确实一刀截断了多少理不清的头绪……

天涯接着道:“其实西风的容色近年来已经衰老,脾气也变得古怪暴躁,假称练习书画、修身养性,其实只是不敢见人,每年浓妆艳抹后才遮遮掩掩露个半面——如果没有尺素,只怕早就活不下去了,如今尺素和‘麻衣’都断送在了你手里,她只怕已经气得发疯了,而我又落在了你手里,想来碧树的心里也不好过……说了这么多,你明白该怎么做了吧?”

我点点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还有些糊涂。

可天涯似乎已经累了,她缓缓低下了头,可怜手足都不能动,不然一定会抬起一只纤细的手臂轻轻支撑着额头,看上去绝对柔弱动人,楚楚可怜……我发了会呆,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再也没把头抬起来,难道……

仔细一听,似乎真的连气息都捕捉不到了。我心一急,举步便蹿了过去,差点就要碰到她的时候,才想起这是否有诈,急忙顿住身形,心说好险,万一她是故作姿态诱我过去呢?小心翼翼又退了几步,才轻声唤道:“天涯?天涯?”

没有回答。

我从腰间带鞘摘下剑来,伸过去轻轻碰了碰她。她随之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居然真的死了,居然在死后还能维持着如此凄美的姿态。

我若是碧树,也不能不动心了——可惜动心跟爱好像是两回事。

蓝先生唤人来抬走了天涯的尸首,并按我的要求妥善保存。她事先已经服下了毒药,只不过是很久之后才会发作的毒药,据蓝先生猜想大概是预料到可能会被擒,解药藏在身上也会被搜走,万一危机解除,找寻解药可能会需要时间……我却觉得她其实本不想死,是怕自己到了不得不死的时候不能坚定决心,又不愿死得太快,太没有姿态……无论如何,毒药可能会加速尸首的变化,必须经由处理后才能保存一段时间,我们对外绝对封锁消息,必须让碧树西风认为她还活着。

“然后呢?”这一切对蓝先生来不过是举手之劳。

然后我还要好好想想——他居然也没说什么,就真的退了出去,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里冥思苦想。

天涯临终的暗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莫非是让我假扮成她去杀碧树?可那就不用强调“而我又落在了你手里,想来碧树的心里也不好过”了;或是让我利用她去要挟碧树?那又为何要点出“如今尺素和‘麻衣’都断送在了你手里,她只怕已经气得发疯了”……我没有爱过谁,好像也没有人爱过我,这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真让我晕头转向了。

但她的话多少证实了我的部分猜想,虽然也有她猜想的成分在内,不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想可信的程度还是比较高的,那么假设我是碧树,现在会在想什么?

我也许会想:完了,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麻衣”完了,千挑万选的一双弟子也完了,梦想破灭了,慰藉也没有了,还要面对西风的疯狂叫骂和无理指责——我知道,她其实一直都看不起我,可她又算个什么东西?多年来总觉得自己跟着我受了无数的委屈,简直比菩萨还慈悲,比佛祖还伟大了……可我真想求求她,走吧,离开我吧,解脱吧,去寻找自己的快乐吧,尺素死了又怎样?世上还有无数的美少年,而且都不是侏儒!不要再一边偷情一边假装清纯了,明明浓妆艳抹也掩盖不住老态,还非要让人夸奖说“竟一年比一年年轻了”……

好像有些恶毒了。

但人在激愤与郁闷交加的情绪下,往往想法都要较平时恶毒些,虽然不能做这个也不能做那个,但想想总可以吧。

那西风会想什么呢?失去了心爱的情人,失去了强有力的外援,丈夫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想必还在为那个小丫头担心……这叫什么丈夫?这又是什么人生?为什么死的是尺素而不是天涯?为什么伤心的总是我!为每个男人都付出了这么多,可最后得到了什么?是的,我不再年轻,不再美丽,可我还是我,侏儒还是侏儒!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运吗?不,我要改变它……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西风比较可能采取行动。

问题是,她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她曾经最爱的人,如今恐怕也是最恨的人,这么多年的彼此折磨,多多少少还都能打个平手,这一次她却落到了更惨的境地,情何以堪?他应该跟她承受一样的痛苦,这才公平——杀了天涯,我失去了他,也要让你失去她。

我打了个寒战,虽然是自己胡思乱想,但想得太投入了,竟第一次感觉到了仇恨的可怕。

尺素和天涯毕竟年少,只有杀死自己的勇气。

忽然我又想起了父亲。

但很多时候,或者说,其实所有的时候,杀死自己只是一种怯懦的逃避。

碧树和西风就不会这么做,要死,他们也要先杀死对方,不然死又有什么意义?但现在他们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对方,所以只能捏碎对方的心来姑且过过瘾。

所以即使交出一个假天涯,西风也只会杀了她,而不大可能会因此去杀了碧树。

他们毕竟是生死相依的伴侣,如今形势危急,对手随时可能乘虚来袭,必须联手才能抗击,少了谁都不行。

到了最后,同生共死、不离不弃的竟还是这一双互相仇恨的人。

他们会吗?会不会有一方彻底叛变,准备出卖另一方以求生?尤其是多少还有些希望的一方?

有可能。

有办法了。如果让“天涯”去劝降碧树,再“无意中”让西风窥见,断了她最后的残念,必然造成三人火并,各败俱伤的局面,即使此时对手出现,这二人想必也无法再使出配合精妙的剑法,那么……

蓝先生听完了我这个主意,沉思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就忽然走了出去。

一去就是一整天。

什么意思?

算了,管他什么意思,反正看来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可我反复想来想去,好像也还是只有这个办法最为可行,但谁去扮演天涯呢?太危险了,基本是必死的任务,不过同盟中好像也总有真正的死士随时待命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妙龄少女……

正想得头疼不已,蓝先生忽然推门进来,淡淡地道:“解决了。”

什么解决了?

他仿佛听见了似的,立刻补充道:“碧树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