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陵跟周暖月一同进了上水阁。周暖月在前，他在后，两只手拉在一起，像迈入教堂的新人，步伐轻快，坚定不移，一路上不知吓煞了多少杭州城内稍微有点脸面的人物。傻眼的目瞪口呆，或是仇视的双拳紧握，对走在路上的两人没什么影响。沈东陵近似磐石的心态不用说，周暖月压根儿就没想到回避众人，这事儿早晚都得让人知道，一线二线三线在牛的强人她也不放在眼里，上海之行反而促使她下定了决心，姿态摆的越高，越光明正大，到时候和上海那块真的僵持起来，能拿到的筹码就越多。如果不是顾忌到沈东陵可能不接受，她甚至想两人身份证一拿，去民政局正式登记，这疯狂的念头无论如何都是小猪和那个从商的父亲没有想到的。

从上海回来，周暖月心中其实并不痛快，除了从王大发口中得知小猪自作主张把沈东陵赶了出来，还有那位固执的父亲，早年成了政坛的牺牲品，后来弃官从商，虽然赚到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人却越来越消极越来越霸道起来，眼里几乎容不下别人有任何意见。临回杭州的时候在机场有一番谈话，内容自然脱不了这场离奇的婚约，周父几近暴跳如雷，放言把这个勾引自己女儿的小瘪三扔进黄浦江喂鱼。

周暖月心中低落，没有去分辨，一言不发回了杭州。周父显然不认同她陪一个钱、地位、甚至连名气都没有的小人物过下半辈子，不愿她在柴米油盐间折腾成一个黄脸婆，欠一份人情可以选择用很多方式来还，这脱离了报恩的初衷。周暖月本可以选择去争吵去谈判，只是偶尔间望见父亲鬓角上几根白发，却一下之间失去所有争辩的底气，急匆匆逃离了那个能把人变成另外一个模样的上海滩。

逃离不代表妥协。就像周父很难理解女儿为什么去选择拿自己一生做赌，失去的自我和得到的幸福两边的筹码根本不成正比，周暖月也很难向别人诉说她心中的哀愁，从一个家境跌落深渊杀进杭州一线圈子的高枝，一路上艰辛困苦，早习惯了所有事情自己扛下来。有些话还可以跟身旁的人说，有些话就只能憋在心里，让它腐朽生根发芽，最后长成苍天大树，哀愁的小果子挂满所有的枝头。

爱或不爱，一个念头的事。早年看《围城》的时候正上高一，周暖月犹然耻笑里面女人精明的像个傻子，切换到自身，才知道自己比傻子还不如。

上水阁后院二楼上偏僻小屋里，周暖月感受到手掌上传来的温度，望了一眼坐在茶几旁的沈东陵，他闭口闭心正官端坐，对外面一片花海围绕中的清秀女子看也不看，俨然一副老实人的模样，忍不住轻笑道，“你不是挺喜欢听王洛水的琵琶声么，这么好的机会，不该错过。”

“戒了。”

短短的两个字，但周暖月对这个答案却极为满意，不管是嫉妒的小心思，还是其它心理因素，女人还是希望自己的男人特别一点的，哪怕外相上不出众，至少也得有点内涵。周暖月自负不是俗女子，心里仍忍不住有些得意，你琵琶弹的再好又能怎么样，人家根本不鸟了，最大的劣势也被填平，她对王洛水无所畏惧。

周大小姐拿王洛水作为假想敌，好像世界上所有优秀的女人人都在虎视眈眈。沈东陵犹然觉的好笑，他对自己所处的境地有自知之明，在杭州的这一步踏出没落地之前，还是做了二十年的咸萝卜炒鸡蛋，谁也不会拿他当盘菜。

他沉默片刻，转身装作不经意的说道，“给我一年时间，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干净。”

声音不低沉，却有几分沉重，周暖月欢快的笑了，笑着笑着心里忽然冒起一股酸意。所有的付出不就是换来这一句话么，足够了。她低下头去，秀发垂下，趁势遮掩下发红的眼眶。

一时间屋内安静下来，窗外琵琶近乎轻不可闻，声音终于落入尘埃消失不见，一阵叫好声轰然响起，本来都是些品茶品调的熟客，忽然间叫好声中却掺杂着几声怒骂，声音高调，格外刺耳。原本缩在屋里的客人纷纷露出头来，寻找着不和谐的来源，周大小姐为了掩饰还没消下去的酸意，也凑到窗户边朝下一看，却忍不住皱起眉头。

因为是现场演奏，楼下面大片的场地都被清空，随意摆着些花篮或其它的一些装饰物，中间围着用木板搭成的小台子，虽然旁边还留出了几米宽的小道，但熟客却并不从这边走，宁可在外围多绕一个圈子，也是表示对传统艺人的尊重，在上水阁乃至整个曲苑风荷内都是不成文的规矩。此刻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从这条小道上径直走过，身后还跟着一个有些发福外加拜顶的中年人，一身仿古打扮的店员过来劝阻，不知怎么着，争吵了起来。

这青年手捧着束鲜花，行头工整，看上去有几分大家做派，听口音却不是本地人，而身后的中年人更为普通。来上水阁的人鱼龙混杂，店员也见多了出手阔绰的富家公子哥，对这个青年甩过来的钞票看也不看，一心的想阻拦下这个来头不明的家伙。

青年纨绔的做派还不能让周暖月皱一下眉头，至多有些反感罢了，杭州那群二世祖也好不到哪去。而此时王洛水收拾好琵琶，正从小台子上下来，青年也顾不得跟店员多费口舌，一把他推开，捧着花直冲到了王洛水面前，看样子王洛水连连摆手一心拒绝，青年却有些死皮赖脸，纠缠着不放，大有动手轻薄的趋势。

市井之上欺负一个弱女子，何况这弱女子还是杭州城内一枝独秀，一众人纷纷怒喝，有几个愣头青的更是自告奋勇上来想揍这家伙一顿，青年对周围人群反应视若未见，胸有成竹，看也不看冲上来的几个人，还是一门心思的往王洛水手中塞花，顺便想凑过去一亲芳泽。

跟在他身后一直都不起眼的中年人耸了耸间，拍在其中一个人的肩膀上，那人急着冲击去发泄不满，心头火气正盛，刚骂了句“你丫找死”，只觉搭在肩膀上的手一动，随后身子一轻，朝旁边飞了过去，砰一声撞翻了数盆花朵，好不狼狈。

这一下起落惊醒了围在青年身边怒气冲冲的几个人，纷纷调转枪头，向他围过来。

“姓陈的，打打闹闹成什么事，尽量别动手，乱了王小姐的兴致。”站在王洛水身边死缠烂打的青年抽空说了一句，又回过头来，“王小姐有没有空，我请喝杯咖啡”

王洛水面若寒霜，摇了摇头，中年人则无所谓的点了点头，伸手在极为狭小的空间内，对冲过来的几个人身上或点或戳。周围人看不出其中的名堂，中年人附近的几个人只觉的莫名其妙的腿一软，或手臂一麻，并没有在意，但却被中年人懒散的模样弄的心头无名火起，刚想一拥而上，就听见一声呵斥，一个西装革履的人皱着眉头从楼梯上走下来。

同样的三十岁出头，被誉为金天地酒吧大内总管的胡乐气度上一点不比先前的青年差。上水阁是杭州地头蛇王大炮的产业，胡乐出现在这并不奇怪，不过看上去先前那个青年并不买账，压根就没瞧他一眼，继续跟王洛水献殷勤。

二楼上偏僻的小屋里，周暖月意外的发现下面的四个人有三个她都认识，尤其是那个外貌无奇出手凌厉的中年人，陈自在，眼见胡乐一番交涉下来，脸色越来越难看，王洛水处境艰难，她回过头来，笑道，“你还不去英雄救美？”

“我打不过他。”沈东陵朝下撇了一眼，实话实说。

“如果我让你去呢？”周暖月轻声道。

沈东陵一言不发的走下楼去，背后传来周大小姐咯咯笑声，“去吧，把美人带回来，把那个不知从哪来的家伙狠狠教训一顿，最好打的满地找牙才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