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作者:中原听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8096

看到会明这个样子,常妮无力地坐了下来:

“闺女,看得出,你心里苦,可我心里好受吗?我女儿小霞今年还不到十七岁,可咱命不好哇,咱生的家不对呀!”说着便揉着眼泪。

会明此刻也把头深深地埋下,两颗眼泪从两颊挂下。栓柱娘也走过来说:

“会明,好闺女,咱上街转转,你妈和小霞已经去了,咱要是不去……”

会明在栓柱娘和常妮的搀扶下挪动了脚步,大狗没式拉挎地在后面跟着。

一行人出了老铁亲戚家的门,顺着窄窄的街道向前走着。

这是一座古老的小镇,街道两旁是旧式瓦房,偶然有一座两层小楼,由青砖砌起,里面的楼板是木料隔开的。畅开的门店,是一排一排的木板门,商店里的东西虽不丰富,倒有些生机。一行人沿着街道向前走着,栓柱娘和常妮不时地提醒着:

“闺女,样中啥了,就说一声,啊!”会明只是低头不语,随众人的脚步向前走着。

四个人很快来到了供销社的商场里,此时虽已出现了一些街头小贩,但整个商业系统还是国家和集体统一管理着,所以只有这里的东西多,也全,准备结婚的青年男女们也总是到这里显示自己的“富有”和“爱情”。

四个人来到了卖布匹的柜台前,栓柱娘看着会明低头不语,就讨好似地要营业员把一匹红条绒拿过来:

“会明,你看这做一个布衫罩面袄多好哇!”会明站在一边没有吭声,常妮就说撕一块儿。

营业员一看就知道这一行是来买结婚东西的,便将好多布和新花样的东西介绍给他们:

“这是条绒,可以做布衫,这是平绒,也是做布衫的,这是凡立丁,做裤子的好料子,这是得确良,夏天穿上可凉快了,听说周总理穿了都说:“穿上得确凉快”,所以这布的名字就叫了“得确良”。

常妮闻听,就一幅讨好的神情看着会明:

“撕一块儿,只要是好布料俺都要”。

营业员又拿出一种灰不拉叽的布料:

“这是最新出的布料,叫涤卡,好贵好贵的,十四块钱一米,好多人买不起,做裤子,做布衫都是好料子,男的、女的做都可以”。

常妮和栓柱娘忙伸手拉住布料,看了一会儿说:

“现在的布料,多得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了,什么叽呀,卡呀,现在又得呀什么的,咱连名字都说不上来。只要是好东西咱就买,把这个,得什么的撕两块,给会明、大狗一人做一个布衫。”

营业员看着这一行人,露出小镇里的人对乡下人那种卑异的目光,但还是热情地为他们介绍着。

此刻的大狗,傻傻地看看会明,又看看营业员,脸上露出无比的喜悦。

一行人很快就撕了一大堆布料,在营业员的心中,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买主,她把算盘珠子拨得叭叭直响,一块一块地核着价格,最后,绷着脸说:

“总共十八块布料,一百四十七元,棉布是二丈五尺,要布票”。

常妮慌忙撩起衣衿,从里面的小衣兜儿里掏出一个手帕,然后打开,一张一张地数起钱来,数了钱又拿出布票,数出两丈五,数完递给营业员。营业员接过钱来,朝常妮看看,那意思是说:“这老太太怎么恁有钱?”

常妮和栓柱娘把这些衣料一块一块地叠起来,放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包裹里,系好,让大狗背上,这才又往别处买去。营业员看着他们的背影,不免发出好多感慨。

四个人又来到针织品柜台前,买了四张床单,四个被面,还给会明买了两身秋衣,一身针织毛衣,又花去了几十块钱,引得营业员又是一阵惊叹。最后又买了镜子、枕巾、梳子,雪花膏之类的,这才满载而归地回到老铁的亲戚家。

当两家孩子见面的时候,李老铁一直躲在亲戚家的另一间房子里抽烟,等两行人分别上街之后他才走出门来上街上看了看,然后向着街上卖小东西的集市上走去,他在一个卖熟肉的小摊主前停下,翻看着里面的肉块,估摸着猪仔的大小,最后买了一斤较好的熟猪肉,又割了一块豆腐,买了一些蔬菜,拎到亲戚家里,要亲戚做几个小菜,等两家人买了东西后回来一块儿吃些饭。亲戚埋怨着“买这些东西干啥,家里有”,就拿过来做了起来。等大狗他们一行先回来的时候,已做好了四个盘子,熬好了一锅大肉臊子。

老铁见女儿会明勾着头跟着众人回来,本想躲开,但一看大狗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裹,就搭讪着说:

“转回来了,东西买的可不少!”

常妮搭讪着和李老铁说着话,会明低着头连一眼也不看父亲。这时大狗本想叫老铁叔,但话到嘴边忽然觉得不能再叫叔了,该显得亲近一些,但他又不好意思叫“爹”字,便一下子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好长时间,看着讨好的机会即将失去,才忽然对着老铁叫道:

“爹”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这一叫把老铁给吓了一跳,等缓过神来便立时同大狗一样脸红了起来,老铁毕竟年纪大了二十几岁,有些应酬的经验,连声“嗯嗯嗯”地算是答应。

过了一会儿,小霞也跟着铁蛋、铁蛋娘转了回来,铁蛋自然同大狗一样驼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裹。

一般情况下,新郎新娘在买了东西后回来总要打开包括,把一块一块的布料摆弄一阵儿,甚至感叹一番,说那个贵了,那个便易了,什么东西没买好后悔呀之类的。即是两家商量的换亲,或者三家商量好的转亲,买了衣物也会拿出来互相比较一番,有的甚至吵闹着谁买的多了,谁买的少了。可这两家似乎都没有这种心思,两个姑娘垂首坐在一边,两位新郎各自看守着自己的包裹,两家大人也若有所失地坐着。

看到这情景,老铁的亲戚便急忙招呼大家吃饭。于是一张小桌子便放在了一群“菩萨”的中间。很快便端上四大盘子菜来:一般“炒大肉”,自然是刚才老铁在集上买的小摊贩卖的死猪肉,不知是亲戚的刀功不好,还是像山里人一样厚道实在,肉片子切的厚薄不均,薄薄的肉皮和细涩的瘦肉中间夹着一些揉碎了的白纸样的薄猪油,一看就是个夭折的猪仔的嫩肉,猪皮的背面还不时翅起几根细黑的猪毛,表明这头小猪仔“逝世”前是个黑色的家伙;一盘“炒豆腐”,倒是切得薄碎,豆腐片中间夹着炒煳了的小葱叶子像是一种点缀;还有一盘炒白菜,同炒豆腐有着同样的“服饰”!另一盘是凉搅的粉条,青青的“细丝”盘旋在一起,倒显出几分潇洒的气度,不过,它盘在盘子中间显的少了一点,或者盘子显得大了一点。

菜放好后,老铁与亲戚招呼众人坐下。这时老铁忽地想起该有些酒来,幸亏离街上近,便急忙抽身出去,走进营业店才想起自己忘了带个瓶子,买半斤零酒就行了,再折回吧!不好意思,他在柜台前踌躇了足有一分多钟,才下狠心买了一瓶一块儿零四分一瓶的“伏牛白”酒来。亲戚一看老铁买了酒,连忙拿出了酒杯,招呼众人“吃呀,吃呀”的。

会明和小霞在一块儿,离桌子远远地坐着,并未拿筷子的念头;常妮、栓柱娘、铁蛋娘在一起坐着,拿起了筷子,但没有去叨菜,却互相谦让着,让别人先吃;大狗和铁蛋坐在一起,也拿起了筷子,但没有先下手为强的意思。老铁和亲戚坐在一起,把杯子里倒了酒,然后也拿起筷子,招呼众人吃菜。

四组人各占一条小桌子的边儿。为了给小霞和会明留出一块儿地方,大家显得有些拥挤,特别是常妮、栓柱娘、铁蛋娘三个人占据一条不足一米长的小桌子边儿,再加之于三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子都有些发胖,吃起菜来真有点行动不便,只好再向两边扯了一下。

好一番谦让之后,亲戚才第一个下手叨起一块肉来,放在嘴里咀嚼着,又不停地招呼众人“吃菜”。老铁随着亲戚的谦让第二个下手也夹起一块肉来。这时铁蛋本想也去夹一块肉来,但看父亲的筷子正好在盘子里,便想夹一块豆腐,但豆腐放在桌子的另一边,夹起来不大方便,所以只得就近夹了一块炒煳的白菜帮子放在嘴里。大狗、常妮等人也一个一个把筷子伸进盘子。只有会明和小霞仍离桌子远远地坐着,两尊菩萨似地。

众人吃了一阵儿,老铁见盘子里的菜已下去大半,才忽然端起酒杯说:

“来来来,喝酒,喝酒”。为了回报大狗刚才在门口叫得那一声瘪脚的“爹”,李老铁特地把酒杯向大狗举了举:

“大狗,喝酒”。

此刻大狗嘴里刚放进去一块猪肉,见岳父叫他,便赶忙举起酒杯,连连点着头:

“嗯嗯……”大狗答应着,,但又忽然觉得用这种声音回答岳父有点不雅,就急忙将嘴里的猪肉下咽,想补叫一声“爹”以便弥补刚才进门时叫得那一声不大顺劲的声音。谁知由于慌忙下咽,肉尝未嚼碎,咽时在喉咙眼噎了一下,便一下子憋得红了脸,几乎喘不过气儿来,好大一会儿才舒过气儿来,这才伸伸脖子,把酒杯朝岳丈举了举喝下了酒。

四个男人喝着酒,又招呼几个女的吃菜,亲戚还特地指指会明说:

“会明,恁两个吃菜”。

两个人只是向这边看了看,仍没有动作,亲戚忙又说:“你们不吃菜,下面条吧?”

铁蛋娘便慌忙起来到厨房里帮忙下面条。

几个男人又喝了一会儿酒,铁蛋的脸便有些发红。这时大狗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接过酒壶,倒了一杯酒,端在老铁面前说:

“爹,我给您倒个酒”。

老铁接过酒杯说:

“算了,算了。”

“那能算了,您喝呀!爹”。

大狗这两声爹叫的比较自然,似乎弥补了刚才打哽时的失态,但会明此刻听到大狗叫“爹”的声音,便用眼睛瞅了瞅大狗,这大概是一晌儿时间里会明第一次有意识地看他。大狗只顾倒酒,没有注意到,如果他知道会明看他,一定又会激动一阵儿的。

大狗给老铁倒了三个酒,又对老铁的亲戚说:

“叔,你也喝几个”,于是又给“亲戚”倒了三个酒。

铁蛋想如法仿校,给常妮倒酒,常妮忙止住说“不会喝酒”于是几个男人便又喝了起来。

当大狗给老铁倒酒时,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心里激动,老铁喝了酒以后,脸便红了;铁蛋大概不会喝酒,或者是父亲的遗传,喝了酒后也红了脸;老铁的亲戚是镇上人,见个大世面,看来能喝几杯,但没多大一会儿脸也变成了猪肝。只有大狗,平常九叔来家时经常和父亲一块陪着喝酒,所以有点酒量,除了刚才噎住喉咙时脸红了一阵儿,现在已恢复了正常,其余几个人便都雷公一般。

桌子上的菜经过几番“扫荡”已所乘无几,肉盘里的肉仅剩一块,但比较大,跟一个火柴盒一样,豆腐则剩下一些碎末儿和煳了的葱皮,白菜盘里剩了几块白菜帮子,只有那盘凉拌粉条几乎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也许因为它太长,盘在一起,几个人用筷子挑了挑都觉得不站在凳子上难以把它挑离盘子,所以便放弃了对它的光顾。

当一瓶酒快喝完的时候,面条端了上来。长长的白面条上浇着萝卜丁与大肉丁熬的臊子,一看就让人觉得要流口水。

面条端上后,众人又好一番谦让,才由常妮和栓柱娘率先吃了起来,接着四个男人又喝了几杯酒,便也吃了起来,一时间整个屋子便充满了呼呼噜噜的声音,甚至李老铁的一滴鼻啼在伸出鼻孔外的鼻毛上晃荡了半天,滴到了碗里他也没有觉察到。

众人已经吃了一大半儿面条了,两个女孩还没有要吃的意思。在大家的又一次劝说下,会明才把一碗面条搅了搅递给小霞,然后端起另一碗慢慢吃了起来。两个女孩吃了没几口就放了下来,说不想吃了。最后,只得由大狗和铁蛋分别帮她们完成了任务。

众人吃了饭,又坐下说了一会儿闲话,这才分别离开老铁的亲戚家。

这时大狗和铁蛋调换了一下他们从街上带回的包裹。铁蛋背上了大狗一家给会明买的东西,大狗背上了铁蛋一家给小霞买的东西。只是大狗兜里的那只手表还没有送给会明,大狗便托母亲常妮再给会明一次,会明依然不要,最后没办法,常妮才将手表送给了铁蛋娘,要她代女儿拿着。

常妮一行人从镇上老铁的亲戚家回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除了大狗掩饰不住喜悦的心情外,其他人并未显出一点儿高兴。

小霞一回家就躲进堂屋的里间,翻弄着她的课本抹眼泪。几天前她还是一个天真的学生,和同学们在一起说说笑笑,这一阵好像对成分也不说的那么强了,说不定学校会允许她去考高中呢!她和众多的少女一样,做着美丽的青春梦。可如今,她竟成了一个待嫁的新娘。一夜之间,她的人生便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如一块蘸了水的木炭又掉进了垃圾桶里,燃烧的火焰熄灭之后又蒙上了腌脏的灰尘。一颗还不成熟的心,来不及思索人生的滋味便被骤然推向了生命阵地的前沿,她感到胆怯、迷茫,然而又无法挣脱这一切,只有从心里流出涓涓的泪水。

栓柱娘已经回家了。常妮进了门就痴痴地坐在那里,如初学雕塑的人完成的一件人物雕像,脸上反映不出任何表情。

大狗把夹在自行车后面的包裹取下来,提进堂屋里,看看母亲木然地坐着,又走到里间门口看看抹泪的小霞,不知该把这包裹放在哪儿,站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娘,他没有给咱小霞买手表?”

母亲停了好久才说:

“要不要都中,咱不争这儿”。

“可咱都给会明买了手表,他为什么不给小霞买?”

大狗讨好似地继续为妹妹抱不平。常妮没有继续再接话,只是示意大狗把包裹打开看看。

大狗把包裹放在母亲的床上,打开来一件一件地帮母亲翻看着。显然,他家给小霞买的东西没有他们给会明买的东西丰富。这时常妮有点气忿了,这可怜的人儿,从心灵上无法给女儿任何安慰,只有从物质上求的一点儿平衡了。她看后生气地把东西往一边儿一推说:

“怎么就买这些?连块涤卡布料都没有?给你爹说一下,让他们给小霞买一块手表,不买不行!”

大狗附和着母亲。小霞忽地从里间跑了出来跪倒在母亲怀里,痛哭着:

“妈呀!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你们把东西送回去,我不嫁人,我还要上学呀!”

看着小霞如此伤心的样子,常妮一把搂住女儿:

“孩子,这哪成呀!两家已经说定了。女孩子,长再大不是也得嫁人?只是娘现在不给你作主,将来到他家娘怕你再受委屈,这手表他一定得买,不买娘不依”。

“我不要。娘,女儿求求你,把东西送回去吧,女儿还想上学呀!娘啊!”

常妮不知道怎样安慰女儿,只有使劲地把女儿拦在怀里,陪着女儿哭泣。在这夕阳即将西下的冬天里,屋顶忽然掠过一声寒鸦的鸣叫,使这哭声愈发显得凄苦、哀伤。

晚上,众人回到家里,常妮自然向巫全贵汇报了见面的情况,并特意提出应该给女儿买一块手表的要求。巫全贵也觉得老伴说的在理,就准备明天一早叫栓柱娘到镇上老铁的亲戚家把这个信捎到。

除了小霞仍止不住哀伤之外,众人吃了晚饭便都纷纷离去,只有大狗留在堂屋里同父母亲商量结婚还需要办哪些事。

四狗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好。

前天四狗和丽丽见了一面,丽丽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家里怕这事张扬出去,正在发动亲戚全力以赴给她找婆家,以便趁早把她嫁出去,免得肚子挺了起来,使家里人难堪。这件事一下子使四狗的心沉了下来。

生在这虽不算十分偏僻农村的丽丽,虽然是大队的赤脚医生,但对怀孕生育的知识却不甚了解。那个年代是回避这类问题的,所以丽丽在公社卫生院实习时,并未学习这方面的知识。她属于农村那种天真烂漫型的姑娘,在比较优裕的家庭成长,父亲是县供销社的营业员,那年月曾有:“方向盘,营业员,人事干部运动员”的说法,就因为控购商品多,营业员才得以和管人事的干部并列,平起平坐。所以家里什么都不缺,再加上伯父是大队支书,很多人办事都去求他。丽丽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自然是无忧无虑,所以她总是那么天真,纯洁,对一切问题都显出十足的热情和孩子气。当巫四狗挂牌游街晕过去的时候,她虽然感到手足无措,但凭着一个医生的使命感和热情她救护了四狗。和四狗的交往也完全出于一种少女*念在特定环境下的突然萌动。如果是平时,她看到四狗会投去卑异的目光的,但她是医生,医生的责任就是为人治病。而巫四狗也绝非有意地勾引她,这两个人的交合纯属一种偶然的*突发的碰撞。巫丽丽从来就没想过也想不到自己肚子里会突然长出一个孩子。当她一连几天呕吐不止的时候,细心的母亲觉着不大对劲,寻问她到底怎么了,她也只是笑笑说:“没事,大概是感冒了。”于是便在卫生所随便找来几片药吃下去了事。谁知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此,以至于有一天母亲强行带她到公社卫生院看病,她才恍然然大悟,怎么平白地肚子里就多了一个孩子?她一下子震晕了。

从公社卫生院回到家里,她蒙头睡在床上哭了两天。母亲叫弟弟把大伯巫全林叫来,巫全林又让人给县供销社的兄弟全升捎了信,说家里有急事,无论如何回来一下。一家人这就认真地盘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什么时候被人*了?那男的到底是谁?丽丽除了哭声以外没有一句话,全升气急了还伸手打了她一下。一家人为此事感到丢尽了人,除了赶紧托人给丽丽找婆家外,没有任何办法。

丽丽的嗓子哭哑了。一家人怕这事儿传出去丢人,又怕丽丽想不开寻了短见,所以母亲便日夜守着她。

这是丽丽有生以来心灵第一次的震惊。她只知道和四狗哥在一起时所得到的美感和快意是什么东西都无法比拟的,所以停不了几天就心里痒痒的想找四狗幽会,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在享受了这种快意之后怀孕了,他忽然恨透了四狗,是他把自己推到了这种难堪丢人的地步。可无论家人怎么盘问,她又说啥也不肯说出四狗的名字,这并不是怕大伯又把四狗挂牌游街,更重要的是不想让人们把她和巫三媳妇放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四狗的名声可以说自游街之后在村里已经臭名远扬了,她怕因此而损了自己,所以宁可掉了牙咽到肚里,也不愿说出四狗的名字。一家人无奈,也只有张罗着为她找婆家这一条路了。

两天之后,当丽丽从床上爬起来,才知道大家已“紧急动员”为她找婆家,她的心又一次被震惊了。怎么这就的嫁了出去陪一个男人睡觉?她就这样匆匆地成为一个人的妻子?而这个人他并不知道是谁?于是他首先想到的是要见见四狗,尽管她恨他,可谁知这恨中此刻藏进了什么东西?

在亲友们紧锣密鼓的行动中,父亲全升已经回县里了,母亲对她的警惕也已放松。这天晚饭后丽丽便对母亲说“要到卫生所整理一下东西”就出门了。她打开卫生所的门就将电灯拉着又拉灭,这是她为四狗定的信号,如果灯老明着不要进去,怕有别人在,只有灭了又亮才是平安无事的信号。

当她拉亮电灯又拉灭再拉亮的时候,四狗便在卫生所对面的一堵破墙后面钻了出来,急不可耐地跑进那明亮的小屋。丽丽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四狗搂住,然后送上一幅美丽的小嘴,而是一把拉住四狗的手说:

“四狗哥,你到大队部西边的破院儿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去”。

四狗不知是怎么回事儿,急着想亲一口丽丽,却被她迅速地推了出来。他不知丽丽为什么要选择那样一个地方?寒风冷嗖嗖地吹着,为什么不在这屋子里?可丽丽觉得一旦秘密暴露了一部分,所有的秘密就会很快被发现,她怕母亲或者母亲让弟弟很快来到这里,所以才要四狗到那里等侯。

大队部西边是一个废弃的院落,里面几间破旧的房子已没有了屋顶,也许丽丽考虑到这破屋可以避避风寒。于是四狗便急匆匆地朝那里走去,心里不住地想丽丽为什么要让他往这里来?是不是他们的事情被人发现了?一想到这些四狗便忽地冒出一身冷汗。挂牌游街的事也一下子展现在眼前。四狗心里想着往前走着,不由觉着此刻就如游街似的,脖子上还戴着一个沉甸甸的牌子。

到了那院落里他便焦急地等待着丽丽的到来。很快后面一个身影移动,四狗便觉着是丽丽来了,心里不由地一惊,走过去急切地问:

“丽丽,到底怎么了?”

丽丽没有回答,竟一下子趴在四狗怀里哭了起来,这一哭使四狗愈发感到茫然,更急切地问:

“丽丽,到底怎么了?啊?你说话呀!”

丽丽抽泣了好一阵儿,才擦着泪说:

“四狗哥,我怀孕了!”

四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觉着是松了劲,还是感到又吃了一惊,好久才缓过神来说:

“九叔知道了?”

丽丽点点头,四狗便忽地又出了一头汗。他双手慢慢松开丽丽,觉得站在面前的就是九叔,而自己则是刚刚从床底下拉出来似的。丽丽往前走一步,他便不由地往后退一步。丽丽似乎看出了四狗害怕大伯知道的心理,就说:

“四狗哥,我不会说出你的,大伯、爹和妈问了我两天,我都没有说出是你,他们怀疑我是在什么地方被人*了”。

丽丽说着不由地低下了头。四狗这才慢慢地缓过神来,好久好久,他忽地冲过去把丽丽一把搂在怀里,哭泣起来:

“丽丽,我的好妹妹,哥对不起你呀!”

四狗一边抽泣,一边说着,双手钳一样地搂着丽丽。

“四狗哥,是我不好,我不怪你。”丽丽说着,用手给四狗擦着眼泪。此刻的四狗,逃却了慌恐、逃却了胆怯,心里只有甜甜的痛苦。尽管他多少次地把丽丽压在身下,肆虐地释放自己的*,尽管他曾无数次地从这种*中得到人生的*,消散了魂魄,可他从未体验过丽丽那柔弱的小手为他擦泪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是比任何感觉都更美好、更让人体验到人生幸福的感觉:她是从心灵深处精晶的血液中发出的,她不仅仅是一种情感的神圣,她是超越了人生一切的一种感受。四狗在这种甜甜的痛苦中体味着那一双软绵柔弱的小手从自己眼帘上轻轻地摸过,心中的血液便舒心地流遍全身的各个部位,他感到轻松、幸福、平静、温馨、安慰,他感到生命在这玲珑的小手下便会变幻出一个明亮的春天,人生的春天。他搂着丽丽的手便轻轻地移动着抓住丽丽的小手,轻柔地说:

“丽丽,我的好妹妹,九叔他们打你了没有?”

丽丽摇摇头说:

“他们在想法给我找婆家,要我快点嫁出去,怕过俩个月我肚子大了丢人”。

四狗把丽丽的小手移到自己的唇边,使劲地吻着说:

“找到了吗?”

“还没有!”

“你准备就这样随便找个人家儿嫁过去?”四狗小声轻弱地说着,生怕刺伤了丽丽的心。

“我不知道!”

四狗又轻轻地亲亲丽丽的手,然后深深地亲在她的嘴上,好久好久,才轻轻地说:

“丽丽,嫁给我吧!我一定好好待你,今生今世不会让你受苦的。”四狗说着,深情地望着丽丽。

丽丽用双手抱住四狗的脸颊,亲了又亲:

“不!四狗哥,我说过我不会嫁给你的”。

“为什么?我年龄太大?”四狗似乎有点不解。

“不!四狗哥,我没想这些”。

“我名声不好?”

丽丽摇摇头:“四狗哥,你是个好人,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坏,我从心里喜欢和你在一块儿,可你家是地主成分,我不想以后咱的孩子跟着你当地主娃,我怕这样”。

是呀!“地主”、“四类分子!”这是多么卑贱的称呼,如印度教的“首陀罗”,如元代社会的“南人”;你是下等人,是被征服者,是一个被打倒但未被消灭的阶级,你只有从生到死背着这幅沉重的十字架,“享受”人们的唾弃与斗争;你不能反抗,也无法反抗。记忆中接受的就是这种感受,别人是生在红旗下沐浴着阳光的孩子,而你一睁开那双眼睛看世界便注定要成为一个卑贱的人,尽管人们也曾说过:“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可你是无法选择的,你谨小慎微地生活,整日提心吊胆,惴惴不安不敢拿正眼看你周围那些高贵的人们,稍不注意就会招来被批判的恶运,甚至被投进大狱里,你配娶一个老婆?生养一个孩子?即是可能,你又怎么忍心让眼前这个天真善良的姑娘陪你跋涉那荒恐的人生,并且让她的孩子一生到世上就享受这种无端的唾弃?一想到这些四狗那抓着丽丽的手便无力地松开了,他颓然地坐在地上,深深地把头埋下,两颗伤心的泪就滴在他眼前的泥土上,如两粒焦渴的种子,不知它能否发出一点儿小芽?一弯新月忽然从云堆里钻出来照着这破败院落里的两个人儿,可一会儿就又钻进了云堆里。寒冷的冬夜里,风儿不时地从墙头旋下,刺一下他们的脸庞,看来这没了顶的房子无法遮住冬夜的寒冷。

“四狗哥,你不要这样伤心,叫我心里不好受”。

看到四狗颓然伤神的样子,丽丽也在四狗的面前蹲下,摸着四狗的脸颊说着:

“不管到了哪里,我都不会忘记你,我什么时候都会给你,孩子我也会好好地给你养着,只要你心里记挂着我,别把我忘了就行了”。

四狗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丽丽那在月光下愈发显得秀气、天真的脸庞,不由地把她拉进怀里,亲吻着:

“丽丽,好妹妹,让我摸一摸咱的孩子”。

“你摸吧!四狗哥”。

四狗把丽丽的衣服撩开,那只在冬夜里冻的冰凉的手便触摸在丽丽暖融融的肚皮上,使丽丽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丽丽,冰着你了?”四狗忙说。

“你摸吧!四狗哥,我不怕”。

四狗似乎感觉到了,丽丽那暖融融的肚皮里面一个他所造就的生命在不安地骚动。他再一次湿润了眼睛。丽丽努力承受着这只冬夜的手给她带来的冰凉,她想用她娇美的身子把它暖热,但她能暖热这寒冷的冬夜吗……

自从和丽丽见面之后,四狗的心便一下子沉了下来,他为自己难受,更为丽丽担心。他不知道,丽丽的家人会给她找一个什么的人家?她秀美的身躯将交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而这几天,尽管丽丽的家人一再封锁,但丽丽怀孕的消息不知怎么还是风言风语地传开了,这在四狗的担心之中又加了一种慌恐的感觉。然而这对他来说已不可怕,他此刻倒像一个躲在背后的英雄,随时准备为保护丽丽冲上前去。那种从床底下拉出来时的惧怕此刻已经消失,他准备着必要的时候出来承担一切罪过,甚至希望丽丽对她的家人说:“是巫四狗*了我。”只要丽丽能解脱,即是自己被投进大狱又有什么?

就在大狗和小霞去和李老铁家的铁蛋和会明见面的那天上午,因母亲不在家,父亲让二狗留下来做饭,四狗上午下地干活的时候,走过丽丽的家门口,猛然看见一个同他年龄相仿的一个男子和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一起走进了丽丽的家里。四狗的心立刻一颤,莫非这男人是来见丽丽的?是她们家发动亲友为她介绍的对像?本来四狗这几天心里就十分慌乱,看到这情景更加难受,没多大一会儿就感到头脑大大的,心里一阵阵不安。于是不到收工时间四狗就向队长请了假,说自己头痛,便向家里走来。走过卫生所的门口,他不由拐过去推推门,门锁着,他更确认那男人就是给丽丽找的对像,于是心慌意乱地往前走着。到丽丽家门口又装着头晕的样子,在那里站了很久,不时拿眼睛去盯丽丽家那黑油油的大门,又看不出任何异常。四狗便觉得丽丽此时正在床上躺着,面向里侧,那男的正坐在床沿上,殷勤地去摸丽丽的肚子,丽丽不允,他便抻手打了丽丽一拳,丽丽哭了,那男的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满足。四狗这样想着,头便真的晕了起来,天旋地转地几乎要倒下,他不敢再想下去,不敢再看那扇黑色的大门,勿勿地向家里逃去。

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气,二狗在做饭之前又用白面为自己烙了一个小小的葱花油馍,正待品偿时见四狗慌慌张张地进来,他便急中生智一把把油馍揣进怀里。

“四狗,你怎么了?”二狗揣着刚离鏊子的油馍,烙得他胸脯阵阵发烫,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掖着棉袱的衣衿问。

“没什么,头有点晕”,四狗并未注意二哥的窘态,也没想到那香味来自何方。

听四狗说头晕,二狗下意识地去摸四狗的前额,手刚一离衣衿,那热油馍便“嗖”地从怀里滑了出来。二狗一下子红了脸,赶忙把油馍从地上拾起来,吹拍着上面的灰土说:

“四狗,吃点油馍就没事了,啊!”

“二哥,我不吃,你吃吧!”四狗说着向屋里走去。二狗跟进屋里,硬是把沾了灰土的油馍撕下一半,然后估摸着那块大小,这才把那块稍小的半个放在四狗的床头,说:

“四狗,你歇吧!我去做饭。”说着走出屋门,觉得胸脯还**辣的,揭开看看,红红的一片正好有油馍的大小。二狗用手在那红印子上揉摸了一阵儿,开始做午饭。

四狗躺在床上,依然感到心慌意乱。他强挤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可眼前马上出现那个男人和那个妇女走进丽丽家的情景,接着便是丽丽哀伤的哭泣。他无法忍受,便又忽地坐起来看着眼前的那块油馍,伸手拧下一块儿放在嘴里,可怎么咀嚼它就是不往下咽,品不出一点味来,于是又不自觉地踱出屋门向外面走去。

等四狗刚跨出大门之外,二狗便迅速地走进四狗的屋里,一看那块白油馍还在,便迅速地叠起咬了一口,然后又迅速地回到厨房。他本不想把这馍分给四狗一半,但它却不争气地掉了出来,他更怕这油馍留下来成为四狗向父亲告发自己的罪证,所以等四狗一出门,他便急急地去看望那半个曾把自己胸脯烫了半个红圆圈儿的油馍,发现它还“健在”便立即将他送入自己的口中,心里想着,要是四狗把这事告诉了父亲,他说啥也不能承认,反而要说是四狗污陷了他。所以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便不时地看着四狗,怕他有什么异常的行动,晚上母亲及大哥都回来时,他更加提高了警惕,注意观察四狗的举动。

谁知四狗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尽管他曾经发现过一次老二偷烙馍的秘密。可他此刻心里乱麻一般,只有那个男人的身影,他不知道事情到底会怎样,这个男人是干什么的?家住哪里?人品如何?丽丽会同意吗?要是她不同意她家里人会不会打丽丽一顿?在农村一旦出了这种事,做父亲的总要把女儿打的死去活来。此刻丽丽的父亲已经回了县城,四狗担心那个威严的九叔会不会对丽丽下手?他想着出了家门又不自觉地走到丽丽家门口对面。他不敢靠得很近怕人们怀疑。其实此刻村子里几乎是没有一个人,只有一些老的无法下地干活的老人偶然在村上走动一下,其他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但这些老人大都已身体衰弱,从村子北头走到南头恐怕得用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此刻的四狗看到一两个老人在村里走动,就像看到巡罗兵一样不敢在丽丽家门前久停,即是他同那儿保持着距离。

四狗在丽丽家门口踌躇了一会便向村北地走去。没走多远又折了回来,这样来回往返了几次,忽然想起丽丽家隔壁有个荒弃了的院子,住着一个五保户老太太,半年前死了。四狗看看周围没人,就走了进去,但一看到那不高的院墙,怕是一进门就会被隔壁丽丽家的人发现,他弓下身子走了几步,觉得大白天跑到这里,如果被人发现可怎么说呀?况且已临近中午,很快人们就会收工回来,于是他急忙退了出来,逃也似地回到家里。

四狗躺在床上,心想无论如何要见见丽丽。于是便在脑子里迅速形成一个去悄悄会见丽丽的方案。方案确定后,他便静下心来,不再感到慌乱无措。这时他想起二哥放在这儿的半个油馍,便想找来吃下,谁知油馍早不翼而飞了。

晚上,当一家人吃着饭,母亲向父亲汇报今天大狗与小霞见面的情况时,四狗仍在脑子里完善修改着自己冒险去见丽丽的方案。丽丽家隔壁那个废弃的院子,是四狗夜访丽丽的最有利的地形,他决定利用它,从那里潜进丽丽家里。但这必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丽丽以前曾给他说过她住的地方,还曾大胆地让他在夜深人静时来家里相会,但因丽丽家与九叔家相邻,院墙又很低矮,他害怕被人撞见,所以拒绝了,可今晚他要在丽丽并未“邀请”的情况下大胆地去会见丽丽。他为自己的大胆感到激动。

吃了晚饭,四狗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以便养养神,休息一下,待会夜深人静时更好地行动。

四狗和衣躺在床上睡了好一会儿,觉得大约时候已经不早,便站起身来准备出发。

四狗和三狗睡在一间房里,三狗此刻已呼呼大睡。本来四狗的睡觉水平和三狗差不多,一躺在床上就打呼噜,且一声高一声低的极富抑扬顿措,平时做事也是毛毛事事,一幅不争气的样子,可自从和丽丽交往以后,丽丽除了规定他不准和巫三媳妇来往外,每次见面都要说一些他在生活中的不当之处,例如有时不分场合地大声和嫂子们开玩笑,干活时和一些人打打闹闹在地里乱跑,如此等等,只要是丽丽说的四狗就记在心中注意改正。在丽丽的暗中调教下四狗像换了个人似的,甚至晚上睡觉也不在四肢乱蹬,说来奇怪,就连打呼噜的毛病也没有了。尽管有时不免还会表露出一些不良的习气,但他马上就会意识到,并迅速地更正。

此刻,四狗怀着去执行秘密任务的心情从家里走出来。他站在街上四下看着,一阵寒风吹过,他不由地把自己那件蓝卡几棉袱掖严,听听四周已没有人声,便提起精神向丽丽家隔壁的荒院儿走去。

这是一个只有两间临街草房,两间堂屋的小小院落。由于半年多没有人住,五保户老太太住时后面的堂屋就不时漏雨,现在便开了一个大天窗,其他地方也象筛子一样,仰脸便看见从屋顶露出的天空。临街的草房就不用说了,早塌下大半,远看像半个草垛一样。

四狗走进院子,向四下看了看,特别看了一下那五保老太太生前住的堂屋,黑窟隆咚的。他忽然想起老太太生前的样子,心中有些害怕,就伸手拾起地上一根二、三尺长的棍子拿在手中,然后猫着身子向和丽丽家相隔的土墙根儿靠近。

这是一堵高低不一的土墙,高的地方可以挡住四狗的身子,低的地方或许只到他脖子那里。他于是先用高一点的墙挡住自己的身子,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声音,这才到较低的地方向里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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