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二岁，蓉蓉十三岁，稚气未脱的我们同在逐月楼做丫鬟。

夜晚，皓月当空，重帘悄悄，香气缭绕的木廊间，蓉蓉脚步细碎地走在前面，轻盈地转身，宛若燕子，撩起一道道晃荡的晶帘，让我可以快些通过。手上的果盘有点狼藉，盛的都是果皮、果核，装饰用的野百合也变了形，白色的花瓣扭成了一团，远看像只等待下锅的饺子。我身体微微佝偻着，小心地穿过层层帘幕，七拐八弯的，怕把托盘给碰翻了。

终于来到厨房，把托盘搁到桌上，又踮起脚，勾动手指，取下橱柜里的茶具。杯子是白瓷的，精美无比，摸上去细腻润泽；那壶身上勾画的牡丹，鲜亮轻盈，绝世空灵。因为身量尚小，更高的橱柜无法触到，只得垫了一个板凳，爬上去，取下个陶罐，里面盛放着龙井新茶，细小的如茉莉星子般的茶叶，透着新绿，散着幽香。

蓉蓉懒散地斜倚在一旁的木椅上，挑起眉，鬼鬼地瞧着我，尖细如葱的手指在桌上随意地划来划去，柔软的头发不经意地挽着，没戴钗环，晶莹如玉的皮肤仿佛透明，映出粉红。她窃窃地笑了。

“用这么好的茶去招待一个禽兽？”说着，她又拨弄指甲，那用凤仙花汁浸染过的绯红指尖，像是刚刚生吞活剥了一个人，这会儿正在舔血。我继续做我的事，微微蹙眉道：“怎能叫他禽兽呢？他可是曹军门，曹大人！”

“呸――”蓉蓉耸起眉黛，那细细的色泽仿佛远山，只淡淡一抹，语气冷漠地说：“狗屁的大人，单晓得眠花睡柳，正经事不知道一件！”“难道你知道？”我不客气地反问了她一句，已将茶泡好，把茶具小心地摆入托盘。没想到这句话竟把蓉蓉给惹恼了，她张开两片薄凉的唇瓣，不住地一翕一合斥责道：“凌波，你可越来越出息了，居然连我也敢顶撞！”

我笑了，眼底闪过的柔和的烛光，竟像是开满了烂漫的花，呼着轻柔微灼的鼻息，悦然道：“你什么时候成花魁姑娘了，要我捧着、供着你呀？”她双手插在细弱的腰间，拂了一下滑落的发丝，声音清脆地说：“花魁？我才不屑呢！瞧那冷凝，不就是个歌姬吗？傲什么傲！”“啊？那你想做什么？在逐月楼这种地方能做到花魁便是最大的造化了！”我惊异地问，神情很是错愕。蓉蓉用尖尖的指头点着我的额头说：“你呀，你，也就这点志气！”我不服气道：“那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丫头还能做什么？”蓉蓉没有回答，只神秘兮兮地笑了。

随即，她像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掏出一支金钗，在我眼前晃了晃，瞬间那钗闪出的金灿灿的光圈上又掠过一层迷离的七彩光晕，流溢着蛊惑人心的华美，把我都给弄晕眩了。神情痴傻道：“哪来的？你怎么会有这东西？”她鬼鬼祟祟地嘘声道：“轻点！被妈妈知道了会扒我的皮的！”

我回过神来，惶恐不安地望着她：“是冷凝的？”她藏好金钗，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你疯了？要是被她发觉准去告诉妈妈，倒时候你就麻烦了！”我担心地说着，修长白皙的手指有些战栗地盖好了陶罐。

蓉蓉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又翘脚坐下了，淡然说：“所以你干不了大事，只能做个歌姬喽！”“那你想干什么？”我声音有些尖利，勉强抑制住内心的恐惧问。她又低头拨弄她那鲜红的指甲，然后抬起头来，目光缓慢而淡雅地扫过我的脸，温润谦和的面容与她勃勃的野心很不搭调，似笑非笑地说：“我要帮我哥哥逃离彭古，去买个新的身份，参加武举考试，你知道他骑马打架很在行的！”

“可是，你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担忧像毒蛇不断侵蚀着我的心，蓉蓉与我一起长大，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她死了，我该怎么办？她笑笑说：“冷凝现在才没心思管这些！”“怎么会呢？她向来很在意银两、首饰的。”“她后半夜就要跟王生逃走，你等着瞧吧。”蓉蓉笃定地说。再慢悠悠道：“其实你也该为你哥打算打算，他如果能摆脱罪臣之子的身份，去得个功名，你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何必做这被人轻贱的歌姬！”她说的确实很诱人，许多次哥哥来看我，都说等有机会了要重新买个身份，可惜没有钱，钱真的很重要啊！

“但也不能去偷呀！”仔细思量之后，我依然要责怪她，除却危险不说，“偷”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不对的。蓉蓉一脸不屑道：“你没听程先生教我们的圣人之言？‘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既然皇帝的江山都是窃来的，我不怕死，偷了支小小的金钗算得了什么？”说着，她灵巧地换了个姿势，半跪在椅子上，翘起玲珑的绣花鞋，抚着我的肩膀，老道地抚慰我说：“行了，别大惊小怪的，弄得跟县衙老爷一样道貌岸然！”然后诡秘地说：“难道你真没想过为你哥，也为自己做点什么？”

被她这么一提，我倒真有点心动，可是总不能也去偷冷凝的东西吧？别扭地垂下眼眸，托起茶盘，要往外走，蓉蓉像猫一样轻巧无声地跳下木椅，翘起鼻尖，拦在我面前，声音尖利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不看她，怕眼神会出卖自己，经不起她精明的盘查，只低着头，绕开去，往外走。她不依不饶地拦住我说：“胆小鬼，亏你还是将门之后，一点魄力都没有，辱没了你爹一世的威名！”

听她说到我爹，我有点急了，一下昂起头来，皱紧眉头，恼怒道：“无缘无故地，干嘛扯上我爹？”她看我上钩了，傲然地笑了笑，鲜红的指甲肆意地掠过我的下颚，眯着眼说：“小丫头，你是逃不出我的手心的！”

我不想再跟她纠缠，不耐烦道：“我得走了，大手心的小姐！不然，妈妈的掌印就会出现在咱俩的脸上。”说着，捧起托盘，趁她不留神，夺门而出。果然，冷凝房里传来极不耐烦的呼喝声：“茶！快点上茶！都死哪儿去了？”

我匆匆地跑到上房门口，跪着将托盘递进去，隔着晶帘，斜眼偷睨到曹军门已经烂醉如泥，正将冷凝整个搂入怀中，嘴里哼哼哈哈的，不知在说什么。丫头春菊在给他俩打扇，冷凝又叫她去倒茶。屋里的一切都很正常，看不出有何异样，冷凝真会逃走吗？我出神地想着，会不会是蓉蓉瞎说的，那丫头就喜欢信口开河！

“怎么还不走？”冷凝大声喝叱道。我忙垂下头，跪着小心翼翼地退出去。

回到厨房，四下里一片寂静，蓉蓉蜷缩在木椅上，耷拉着脑袋，像是快睡着了，我狠狠地摇晃她的头，责怪道：“冷凝根本没有要走的迹象，肯定是你瞎编的！”蓉蓉被摇醒后，头发散乱下来，月光肆意地照在她撅起小嘴的俏脸上：“死丫头，我什么时候说过瞎话，你等着瞧，后半夜定然有好戏！”

“好啊！反正明天妈妈去庙里拜佛，程先生也不来，我不介意熬夜的。”说着，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又提醒道：“那要是冷凝不走呢？”她邪邪地笑了笑，捏紧拳头道：“那我就把头割下来给你！”我也学着她的样，呸了一声，垂下如花蕊般纤雅的睫毛，轻笑道：“我要你这狗头做什么？”旋即又肃然道：“要是冷凝真的不走，你还是悄悄把金钗给还回去，省的闹出风波。”“好，依你，都依你！”蓉蓉爽利地回答道，嘴角扬起一抹傲然的笑意，似乎早已胜券在握，有十足的把握打消我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