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空曲(2)
作者:桂庄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94

夜半,上房里风静帘闲,麝兰的香味透过纱窗悠然飘散,屋内炉香袅袅,烛光滟滟,朱红色的门扉旁传来清脆幽然的铃铛声,仅断断续续的几下,仿佛古筝上滑过的几个清音,又如蜻蜓点水,微微触碰到平静的水面,不想惊起任何波澜。蓉蓉像只兔子,正竖起耳朵,警觉地拍拍我的脑袋,轻声道:“有动静……”

她踮起脚尖,拉着我的手,飞快地来到灯火已阑珊的木廊上,清风袭来,晶帘沙沙地晃动了一阵,我俩倚着墙,指尖抚着雕花嵌板,像壁虎一般,静静地往前挪移。

淡淡的光影下,冷凝脂粉未施,素面朝天,穿了件丫鬟的布衣,头上包了块蓝布,看着像村姑,身上背了个结实的包裹,沿着过道,同我们一样,提着气,掂着脚,小心翼翼地蹿向楼梯。轻轻跑动几步,她脚环上的铃铛就响个不停,只能蹲下身去,将包裹放下,然后动作敏捷地取下银铃。那包裹沉甸甸的,再次背上时很是费力。

蓉蓉的眼眸闪出晶亮的光泽,像饥饿的馋猫,直愣愣地盯住那包裹不放,我脑中闪过一幅画面:她如猫一般趴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住盘里的鱼,口中流有涎水,正在不停地咽下。耳边飘来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但却字字清晰:“里面肯定有不少金银!”我生怕她会猛地扑上去抢,忙紧紧地拽住她的手臂,蓉蓉眉头紧蹙,恼怒地回过头来,轻声斥责道:“你弄疼我了。”我这才低下头去,发现自己的指甲隔着棉布已然掐入她的肉里,刚些微松手,她就像鱼一样,光溜地从我手中滑脱,在黑暗的掩护下,跟着冷凝往外蹿去。

院子里的翠竹轻盈地缓缓摇曳,月光透过树杈斑驳地照在泥地上,静谧地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几个值夜的伙计偷喝了点酒,正七倒八歪地躺在门旁,我想那酒肯定是冷凝赏的,她为了今晚的行动定是费尽心思,计划了许久。只听后门咯咯咯地从外边被打开了一道缝隙,黑暗中冷不防地伸进一只手来,冷凝放心地将包裹递了过去,然后侧着身,撩起裙摆,双腿有点发颤地跨过高高的门槛,她毕竟还是害怕的。

忽然,墙外传来妈妈尖利刺耳的声音:“没良心的东西,老娘养得你这般大,你倒好卷起金银管自己走人?!”随后是一阵狂乱的噼打声,还有冷凝嚎啕的哭喊声和求饶声。声音惊醒了门边的伙计,一个个醉眼朦胧地起身,胡乱寻到棍子,惶恐慌乱地冲向门外。接着,又传来妈妈的咒骂声,排山倒海:“狗娘养的一群鸟蛋,指望你们看家护院,老娘真要去喝西北风了……”她扯着嗓子嚷了一阵,旋即又吼道:“还不去给我把那不要脸的穷光蛋绑来?老娘要带他去见官!”

我和蓉蓉相依着躲在后堂的屏风后边,听得心惊肉跳的,大气也不敢出。一会儿,妈妈用蛮力将冷凝生硬地拖进了院子,冷凝的双腿蹭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咝咝声,头发散乱下来,长长地垂到地面,像是夏日雷雨后被闪电劈断了的柳树,仅靠一点点未折断的枝干,斜挂在湖边,做着垂死挣扎。

门外嘈杂的呼喝声越来越响,无数的火把映亮了夜空,不正常的绯色光影布满天际,倒把那轮优雅的皓月给照黯淡了。王生像衙门里的重刑犯一样被拖进后院,狠狠地扔到地上,他脚上的一只鞋已然不见了,似乎被暴打过,他竟没有一点反抗的气力。我和蓉蓉小心地探着头,只见妈妈手下最得力的打手,拎起冷凝的包裹,重重地摔到王生跟前,然后用脚把他的头一下踩到冰冷的青石板上,他的骨头发出挤压的响声,脸颊紧贴地面,嘴和鼻子扭曲地变了形,他仅能有气无力地哼哼哈哈着。

妈妈走到王生面前,随手拽起他的头发,满脸不屑地对冷凝道:“我的姑奶奶,你长不长眼睛的,就这种下三烂的货色也喜欢,不说别处,只我这院里,任何一个伙计都比他强百倍!”冷凝哭泣着求饶道:“妈妈,我知道错了,求您放过王生吧!”她说着,又瘫软在地上。“呸――这回我非要带他见官不可!还得叫县官老爷替我做主,将他打个半身不遂,省的以后再来打我这逐月楼的主意!”

冷凝听了面色大变,青灰的脸颊上忽的显出不正常的殷红,随即痴傻地呵呵笑了,妈妈被唬得趔趄着后退了一步,连忙去摸她的额头:“哎呦,我的祖宗,你这是怎么啦?”冷凝敛起笑颜,神情恍惚地望着王生,忽地又狠狠地盯住妈妈,眼中射出逼人的寒光,冷冷道:“妈妈若是害了王生,我便与那戏园子里的宝络一般,一头撞死在石墩子上,做了鬼也要绕在这院子里!”

本来这种威胁是吓不倒混迹江湖几十年的妈妈的,可冷凝的眼神足以表明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妈妈忙转换脸色,上前搂住冷凝,嘻嘻陪笑道:“这傻丫头怎就说起了胡话!妈妈这就放了王生,你可别想不开呐!”她担心地安慰冷凝良久,一边挥了个手势,伙计们遂会意地将王生关进了柴房。

等院子里的人散尽之后,我跟蓉蓉方才屏着气,快速跑回房间睡觉。庭院里月光如水,屋里却竹影森森,凉风萧瑟,孤寂诡异的假山也将影子投射到黑漆漆的地上,我与蓉蓉蜷缩在了一块。

被窝里蓉蓉抓住我的手说:“你在发抖,有什么好怕的?”“妈妈真会带王生去见官吗?要是曹军门知道冷凝跟王生相好,会不会杀了他俩?”我怯怯地问道。蓉蓉松开我的手,不屑地说:“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那冷凝平常多嚣张啊,要我说就该宰了她!至于王生嘛,太无能了点,留着只会浪费粮食,也该宰了,就让他俩去阴间做对夫妻吧。”“你是阎王?怎么这么冷血?!”我埋怨道,随即转过身去,不想理她。蓉蓉坏笑着搂住我的腰道:“哎呀,瞧你这腰肢细的,‘楚王’定然喜欢,可惜你的‘楚王’在哪儿呢?这会子太空了,尽爱管别人家的闲事,不如再说说咱俩自己的事吧!”

“我们能有什么事?平常服侍好楼里的姑娘,学习琴棋书画,练好歌舞不就行了?”我撅着嘴,疑惑不解地问道。蓉蓉一把把我的脸扭过来,狠狠地捏住我的鼻子,故意不让我呼吸道:“我早说了,你这人傻气,还真傻气!难道你真想做歌姬?别忘了,咱俩可都是将门之后,我决不做辱没家门的事情。”

此时,已是三更,四周很安静,再次想到自己的出身和亲人,眼眶不禁湿润了,除了哥哥,我其他的亲人早就掩埋进了厚厚的黄土,化为尘埃。出身也没什么可炫耀的,不过是罪臣之女,被流放的奴婢,之后又被小吏偷卖到了青楼做丫鬟。

我偷偷抹了抹眼睛,声音很是凄清地说:“将门?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该想的是怎样在这逐月楼里立足,何必尽说些不切实际的胡话!”“谁说胡话来着?”蓉蓉生气地嚷嚷起来。“行了,你嗓门轻点,难道一定要把妈妈给叫来?”我躲在被窝里斥责她道。她略微压低嗓子说:“我可从不说胡话!凡是我看准的事,定然会去做,做了也定会成功,不然你等着瞧吧!”“你又要干什么?”想到那偷来的金钗,我的心里又一阵紧张,万一被妈妈知道了可怎么办?

正想劝她趁早把金钗给还回去,她却先开口说:“你不知道,刚才冷凝的话提醒了我。”“她能提醒你什么呀?”“她对妈妈说起戏园子里的宝络,你记得吗?”“嗯,那又怎样?”“知道宝络为何上吊自缢?”“为情所困呗!”我打了个哈欠,淡淡地说。蓉蓉却精神百倍道:“这就对了!”“对什么呀?”我不耐烦地推搡了她一把,接着说:“我先睡了,你自个儿胡思乱想去!”蓉蓉揪住我的耳朵道:“你想先睡,门都没有,说好了今晚熬夜的!”“那是为了看冷凝怎样逃走,现在戏早就看完了,是该睡了。”我痛得狠狠地去摔她的手,可她就是不肯放手,随即道:“我想了一条赚钱的妙计,你得听我说完再睡。”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手依然揪住我的耳朵,都被她揪得滚烫了,我极不乐意地伸了伸腿,勉强妥协道:“那你快说吧,我听着呢。”

“好!”月光下,她的嘴角隐约翘出一个得意的弧度,轻轻道:“我听说那宝络的相好是刘员外的公子,当初为了娶名门闺秀不得以舍弃了宝络,后来听说宝络为他自缢了,悔恨得不得了,据说变得神志不清了呢!”她越说越兴奋,我却昏昏欲睡,强打起精神道:“这跟赚钱没关系嘛?”“不,有关系,关系太大了。”她说着翻身坐了起来,晶亮的眼睛里溢出宝石般的光彩,暗夜里像猫头鹰发现猎物一般盯住我道:“现在外边盛传梨园闹鬼,说是宝络阴魂不散,就住在梨园里,等着跟刘公子相会呢!好像那刘公子真的去过梨园几次,可都没遇上鬼魂,怏怏地回去了,而且害了相思病。”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还是想睡觉,觉得她讲的都是废话,跟我没丝毫关系。终于,蓉蓉讲到了重点,也就是她的计划:“凌波,你歌唱得好,由你装女鬼,引刘公子出来,我再传出话去,叫他每次去梨园的时候多摆些银两在那儿,这样咱们不就能赚钱了?”

“凭什么要我装神弄鬼的?你除了散布谣言,还做什么呢?”她的计划明显有违公道,我为自己据理力争。蓉蓉笑了:“看来你答应了,不然不会跟我斤斤计较的。”“我答应什么了?”我也坐了起来,大声嚷嚷道。她忙嘘声说:“轻点,这会儿可是你想把妈妈给叫过来。”我只得压低声音,不悦道:“我才不做女鬼呢,要做你自己做!”“别这样嘛!”蓉蓉将身子扭过来蹭了我好几下,握住我的手郑重地说:“我们是不是好姐妹?”“算是吧!”我知道她的意思,随意敷衍道。“那好姐妹就应该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对不对?”“别来这套!”我说完就又躺下了,懒得理她。她仍然不依不饶地捏醒我,尽说些蛊惑人心的话:“这笔钱能帮我们做许多事,你就不想改变命运?”见我不动心,她顿了顿又说:“那总该帮你的亲哥哥一把吧?我瞧着他可不是池中物,向来都野心勃勃的,你不会想叫他屈死在彭古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吧?”后面那句很管用,我确实想为哥哥做点事,要是能帮他逃离流放地那自然是好的。

于是怔怔地望着蓉蓉,犹豫不决。蓉蓉扑上来亲了我一口道:“就这么定了,一切有我,我会安排,我也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