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幽兰(2)
作者:桂庄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895

水桶真的很重,不像是杉木的。刚跨过河去,我就无力再走了。但为了能留下来,我斜着身子,吃力地拽着水桶,使劲地走走停停。黄昏时分才提得一桶水来,可那桶是破的,走到半路就滴滴答答地漏完了。我沮丧地靠在桶边,看着天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为什么不进去?”那明媚少年又出现了,轻轻吹起长笛,悦耳的曲声四处流转,然后冲着我和美地一笑,安慰道:“进去吧,水缸是满的!”“啊?”我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他。他笑呵呵道:“确实是满的!”旋即将我推进洞去。

妙音师太在石桌旁捣药,并没说什么,我悄悄走近水缸,打开缸盖,果然是满的。便要舀一些水来煮茶,她声音低沉地说:“明天帮我去山里采些草药回来,药单就放在你床头上。”采药?我可从没采过草药,看了那张纸条,上边的药材一样不认识。刚要求她给我换个差事,师太静静地说:“你既然有能耐按时将水缸灌满,就有本事采药回来。按我说的做!”她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我无奈,只得悻悻地去做其他事。

第二天一早,极其勉强地背上采药的竹筐,扶着根木棍,怏怏地朝山谷更深处走去,因为临出门前她关照说那里应该有所需的药材。

我傻愣愣地走了半日,茂林深处,黑漆漆的一片,渐渐寻不到路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只想哭。忽的,眼前闪过一个黑影,晃动着两只亮晶晶的绿灯笼,“唬――”的一声将我吓了个趔趄,慌得仰头朝天跌了一跤,那怪物正要迎面扑来,眼前又闪过一道银光,把它刺翻在地。

还是那少年,他上前扶起我说:“没事吧?”我惊魂未定地摇摇头,嘴角颤抖着逼出几个字道:“那――是――什么?”

“一只山猫!”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接着问:“你一个人跑这儿来做什么?”“我……我……是来采药的。”我抚着胸口,依旧有些心悸地轻轻回答。

“采药?你会吗?”他关切地问。“不会。”我愁眉苦脸地摇摇头。他笑了,还是那样明媚,音质悦耳地说:“那老尼姑怎就想着法儿为难你呢?”“没有……师太……只是考验我而已。”不知怎么,我突地长了个心眼,怕他是妙音师太派来试探我的人。“你别害怕,我可不认识那老尼姑!这样吧,你把药名告诉我,我帮你去采。”他爽快地说道。

行吗?他为什么要帮我?看着我脸上疑惑的神色,他诡异地笑了,解释说:“我可没有不良企图!”“不是……我……不是这意思……”这回轮到我解释了。寂寞黯淡的树林里,他眼中竟然流溢着蛊惑人心的华美,伴着枝桠间透出的微弱的光,柔声道:“就这样吧!”随手抽出我别在腰间的纸条,背起药筐,轻快地往树林深处奔去。过了会儿,又回头叫道:“不要走开了,等我,我很快回来!”

我愣怔地留在原地,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憩片刻,他真就回来了,背上是沉甸甸的一箩筐的草药,敏捷地将纸条塞回我手中,说:“我先陪你回去复命,然后你得陪我吃晚饭。”

“吃晚饭?”我疑惑地望着他。“是,你总不能白使唤我吧!”他咧着嘴,坏笑起来,那样子更为俊朗迷人。我傻傻地点点头,他拉住我的手,轻快地往回跑,不一会儿便来到幽兰洞口。

“药都采齐了?”师太仍在洞里捣药,她似乎永远都不停歇。“嗯。”我有些心虚地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将药筐递了过去。她俯身,将筐里的药材都倒了出来,一样样仔细核对,最后满意地笑道:“师妹总算派了个可心的人儿过来!”慢悠悠地又说:“今天的事办完了,你爱干嘛就干嘛去!”我惊讶地朝她望去,我再傻,也觉得出她跟那少年有某种默契。他们想干什么?合着伙捉弄我?似乎又不像。

洞口不远处,那少年果然手持长笛,安静俊雅地等候在那儿。

我低着头,红着脸,慢慢地走过去,心却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清澈的水中倒映出我俩的影子,足可以比翼双飞的靓丽少年,他将一朵野百合插在我的发髻上,昂起头来,媚人地笑道:“还有谁能比你更配得上这花呢?”微风轻拂脸颊,仔细看去,水面又布满了枝叶婆娑的静谧倒影,说不出的幽密境界。此时此地,仿佛时光已停滞不前,烂漫的春季里,只剩下我跟他两人……

“我叫上官忆,你叫什么?”他闲适优雅地问道,我喜欢他媚人而有礼的做派,会心一笑,轻轻道:“我叫凌波。”“噢,好名字,真若仙子!”接着问道:“你怎么会来这儿?”“我……我……没地方可去。”一时半刻,我不知如何说清。他云淡风轻地笑着说道:“我也是!”“你也没地方去?”看他腰间箍着的莹润玉带,我半信半疑地随口问道。

呵呵,他又笑了,那声音宛若鸿雁掠过云层时,不小心拍出的轻响。“你一定以为我是纨绔子弟,闲得无事跑来这山间玩耍的?”他淡悠悠地说着。我不晓得该应些什么,只是低着头。

不多久,我俩便来到江边。他拿起长长的鱼线,轻甩钓钩,银白的丝线随即隐入了苍茫的江天,片刻他又轻勾手指,鱼线就收了回来,一条肥大的鳜鱼挣扎着咬在鱼钩上,粉红的鱼鳍配着雪白的肚皮,让人想起谷底的桃花与梨园里如雪的梨花。

他三下两下便将鳜鱼给剖干净了,关照我拾些干柴过来,旋即升起一堆篝火,在江边的石洞里设了个晚宴。“我这儿虽没有山珍海味,却有最鲜美的鳜鱼,你一定要赏脸多吃点!”他认真地说着,把烤鱼做得很精致。我只掩嘴傻笑,看他一样一样地将东西摆好,真如宴会一般。又精细地把鱼片切好了,盛在荷叶上,恭敬地递给我,说:“小姐,请!”

我笑得更欢了,回敬道:“公子,请!”他清澈透亮的眼底盛满了浓浓的情谊,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了一下我的鼻子道:“傻丫头,什么小姐、公子的,说得人起鸡皮疙瘩!”“还不是你先说的!”我嗔怪道,仿佛瞬间与他拉近了距离,不再陌生。他用纤细的竹枝夹着鱼肉,放到我嘴边说:“快尝一口。”

“嗯,味道真不错。”我高兴地叫道,“你是怎么做的,教教我!”他神秘地笑了:“这是祖传秘方,不传外人,除非……除非……你做我娘子!”我脸刷的红了,浑身滚烫滚烫的,除了低头,还是低头。他笑着说:“你怎么老是低头呀?害得我都瞧不见你的脸了!”我抬头,双颊绯红,愤愤地望着他,嗔怪道:“你就会捉弄人!”

看着我那傻样,他夹起鱼片道歉说:“我不是故意的,你还是先吃东西吧!”随即又道:“小丫头,脸皮太薄!”“那是因为你脸皮太厚!”我毫不示弱地反驳道。他有些意外地说:“你不傻嘛!至少嘴巴还是厉害的。”我抡起拳头,就像日常跟蓉蓉玩耍一样,朝他打去。他笑着左躲右闪,在洞里轻巧地绕着圈圈,不让我打到。

不知不觉间,夕阳沉入江底,血红的晚霞尽染了江面。又不多时,黑暗浓重地压过头顶,笼罩住大地,他挽起我的手,嘴角仍留着笑意,借着江上微弱的渔火,带我往回走。

我心里美滋滋的,希望他永远这样牵着我,永远都不要放手。

夜空中,点点星光渐露,仿佛还没切割好的宝石,折射出幽暗沉郁的光泽。苍穹之上宛若铺了一块黑色锦缎,散发着雍容娴雅的气息。“你愿意陪我看星星吗?”他低声说道,像是自言自语。我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他不甚满意,责怪道:“就不能大声点吗?”我笑着,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他一使劲,把我拉到了一个斜坡上,那上边全是光秃秃的岩石,俩人斜靠着花岗岩,舒适地坐着。

天上的星星也静静地看着我们,忽然,他突兀地问道:“你是孤儿吧?”“你怎么知道?”我讶异地问道。“因为我也是,同类会心有灵犀。”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遥远的天边,深邃渺远不可企及。“你想你父母吗?”“想,可是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神情暗淡地说道。他垂下头,额前的发丝挡住了眼睛,拳头被捏得格格响。随即猛地抬头,又笑靥如花地看着我,轻轻地说:“干嘛提这些伤心事呢?我太傻!”

冰冷的月光洒在树林上,洒在江面上,泛出点点银鳞,周围氤氲起淡淡的烟雾,异常清寒。“你有兄弟姐妹吗?”安静了一会儿,我不想冷场,随口问道。他黯然摇头说:“都死了。”又是静谧,死一般的宁静,他的眼里闪烁着我不能理解的火光,诡异、复杂而又多变。此时的他与白天那个阳光少年判若两人,像是裹着冰块的鲜花,一旦冰碎了,他也就碎了,毫无转圜的余地。

一颗流星从天空悄然滑过时,他痴痴地问道:“凌波,你是如何看待杀父之仇的?”我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他怔怔地望着我,喃喃道:“对不起,我说的太多了。”随后起身,说:“我送你回去。”

这晚之后,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再看到他,心里空落落的,整天神情恍惚,经常忘记师太吩咐我干的活,好几次都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差点叫我滚蛋了。终于有一天,在我去砍柴的路上,他又出现了,似乎清瘦了许多,脸上竟有淡淡的脂粉印迹。

“凌波――”他高兴地叫道,轻轻一跃,又跳到我身旁。我扭过头去,不想理他。“怎么生气了?”他一路跟着,哄着我说。“没有!”我酸溜溜地回道。他笑了,将长笛一横,挡住我的去路道:“还说没有?都给我脸子看了。到底怎么啦?”我用手指刮下一点他脸上的脂粉道:“这是什么?总不会是你自己的吧?”他怔怔地一愣,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随即笑道:“噢,我涂着玩的!”“骗谁呢?你一个大男人,涂这东西干嘛?定是从烟花丛里带来的!”我愤恨地责怪道。“你生气了?吃醋了?”他笑着,绕着我跑。“没有,没有,没有,我凭什么要为你吃醋,要为你生气?!”我大声嚷嚷道,极力为自己辩解。他坏笑着说:“那你这么紧张干嘛!就当我是自己乱涂的算了。”我气愤地说:“怎么能算?像你这种公子哥儿就知道捉弄人,这些天又不知上哪儿调戏人去了。”

他嘿嘿笑道:“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呢?我像是那种玩世不恭的人吗?”我还是撅着嘴,不想理他。他一把拉起我的手说:“带你去个好地方!”说着,就拽住我的胳膊飞也似的跑,直跑得我气喘吁吁,再无一点力气了。眼前赫然出现一碧绿的水潭,水面上有几对白天鹅正悠闲地游来游去。

“这有什么特别的?!”我不屑道。他又拉着我往水潭后边的岩洞里走去,只见岩壁上布满了华光四溢的紫水晶,看得人眼花缭乱,仿佛进了太虚幻境。

“漂亮吗?”他问道。我点点头,兴奋地不知该说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红绳,小心地系在我的脖子上。我低头,发现颈项间坠着一颗鸡心型的紫水晶,显然是经过精心打磨的。“我自己加工的,不知你喜不喜欢?”他望着我,眼中流淌着脉脉深情。而我突然觉得承受不起,或许是怕自己受伤,别扭地转过头去,羞涩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因为我们同病相怜!”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失望地垂下眼帘,原来仅仅是因为这个。

“你不高兴?”他有些不知所措,随即道:“怪不得别人说,最难得,女人心。”“你只说同病相怜,要我的心做什么?”我冷冷地说。“噢――”他恍然大悟,“我说错了。我最最在乎的当然是你的心。”“真的吗?”我怀疑地问。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旋即道:“难道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我摇摇头,觉得他说得不够真。我再傻,也能辨别真心与假意,不需任何口头的粉饰与涂抹。取下他送的水晶,恍惚地说道:“你是在哄我罢了!”拿起斧头,落寞地向前走去。他没有跟来,等我走远了,只大声喊道:“我会帮你把柴砍好的。”我不稀罕,我不稀罕……说实在,我更想要的是他的真心,只要那颗真心,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回到幽兰洞口,圆静带着程先生在那儿等我。“程先生,您还好吧?”见到他,我悲喜交加地跑了过去。他也很激动,嘴唇颤抖了两下道:“我很好。你走后,有位官爷上门来寻你。我怕他来意不善,搪塞说你投奔乡下的亲戚去了。怕他再上门来找,就连夜带着你师娘和清儿搬到了城外。”“程先生,我……我……还是连累你……全家了……”说着说着,我哽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道:“只要你平安就好。我去了彭古一趟,把你的事跟你哥说了,叫他放心。”“谢谢程先生……”我不知还能说什么感激的话,胸口波涛起伏,伤心梗塞住了咽喉,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流淌下来。忽然想起蓉蓉给我的金钗,从洞里翻出,交给程先生道:“这支钗您拿着,去换些钱,在城外置办几分薄地。”他推搡着要还给我,我坚持要把钗给他,说道:“在这儿我什么也不缺,倒是你们为了我放弃了城里的活计,现在生活一定很艰难。程先生,您还是收下吧,不然我的良心会过意不去的。”见我这么说了,他将金钗藏入袖中道:“那我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