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幽兰(3)
作者:桂庄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76

程先生走后,我独自徘徊在洞口的小河旁,望着水中轻盈游动的黑色小鱼,不禁羡慕它们的无忧无虑。小河很清澈,并不深,映照着斑驳的阳光,水面折射出缕缕光束,四散着五彩的光晕。河底盘结了许多枯树的根枝,鱼儿在其间自由穿梭,一个个圆窟像是它们的洞穴,还时常用灵巧的尾巴扫过水底细细的沙石,仿佛孩子们在那儿练字。

“柴已经砍好了!”上官忆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边,他的脸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脂粉痕迹,这下反倒苍白了许多。但那眉宇之间始终英气勃发,修长的凤眼微露媚人的气息,我不禁感叹,世间怎会有如此倾国倾城的男子,让我等以色事人的歌姬都自惭形秽。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沉默过后,我还是要追问个究竟,就像晋王和翼王那样对我是因为我姐姐一样,他也定然出于某种原由。就如蓉蓉常常告诫我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而他默不作声,只扬起手中的玉笛,眼中含笑,手指轻压笛孔滑音扶韵而出,笛声宛转悠扬。我知道他是在回避,故意回避这个敏感话题。

我决绝地转身离去,他一把拉住我的衣袖,继而又觉得失态,稍作歉意地放了手。“为什么?我只要一个原因!”我痴痴地追问。他自嘲且冰冷地笑了笑:“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冷,比我更冷……”接着又道:“但你具备一种素养,我们所要办的那件大事中所必须具备的素养――绝情!”

望着他的脸,我哑然失笑:“原来真是这样,一切都是你蓄谋安排的,你想利用我?而非……呵呵……我太傻……差一点……差那么一点点……就上当了……”他敛起所有多余的表情,正色道:“对,就是这样,你很聪明,我不想过多解释。”他扭过头去,不让我再看他的脸。“但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丫头……”我面色绯红地向他咆哮道。难道想过清静的生活有错吗?想获取一份最真实自然的感情有错吗?可你偏偏要来招惹我!

“是的,只有你,唯有你……才可以办到!”他似乎不容我选择,这口气怎么这样熟悉,晋王妄图禁锢我的身体,难不成他要禁锢我的心灵?迎面射来的是火热,灼辣的目光,他就这样自信,自信能够俘获我的心?是的,我败给了他的眼神,败给那眼中熊熊燃起的烈火。命中注定他是修罗非天,毁灭之神,于海上踏着红莲之火而来,宝相绝世得让人无法逼视,他就是要毁灭,而我会是他脚下的那朵红莲。

我垂下眼帘,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看他的眼睛。绝世之美,便会带上绝世之毒。他有恨,他周身都布满了恨,散发着恨,恨到了极致,展现的却是宁静,宁静得比初霁的雪山还要美,美得让人迷惑,而他是在等待,等待一个小小的机会……

“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勉强平复了一下内心,试探着问道。他闭上眼睛,静谧地摸着玉笛上的小孔,一个接着一个,细致地摸索着。“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他轻轻道来,仿佛并不在意我的存在。“凌波,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的,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当然……除了……”他没有说完。我冷冷地补充道:“除了你的心!”呵呵,他仰天大笑,面色惨淡而惶惑地说:“我活了十六年,好像从来没有人在乎过我的心,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心,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要去纠缠这些虚无的东西?你……傻丫头!”

我无力再说任何语言,空气凝固住了,他是在用牛刀杀鸡,我不值得他处心积虑地对我。但他觉得值得,他就要我死心塌地,不管是为了他的心,还是为了他的爱,总之他觉得值!一把拉起我的手说:“我再带你去个地方。”“不!”我猛的摔掉他的手,我不要再喝任何他给的**汤,即使自己已经中毒,而且中毒匪浅。

他邪邪地笑了,脸上有两个漂亮的酒窝,轻轻说道:“你是我第一个费尽心思想要获取芳心的女孩,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就凭这点,你觉得不值得跟我去吗?”我仍固执地杵在原地,他说:“你是个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毒酒,不管是喝一口还是喝许多口都会死,你何苦在意这个量呢?”对,他说得对,既然我的心已然无法挣脱,为什么不做飞蛾扑火?我可以拒绝他一次,但很难保证可以拒绝第二次,第三次,乃至……因为他就是我的毒,无法抗拒的毒!

我跟着他,沿着小河向前走去,渐渐走到密林丛中,忽然听到轰隆隆的响声,顺声而去,到了山谷深处,便见飞瀑直泄谷底,潭水幽深。谷底,潭边、山坡,到处生长着尺把高的野兰,淡淡的花,浓烈的香,站在谷底任何一个地方都能闻到。从未见过这么清妙的兰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这空谷幽物,得的是大自然的元气,长的是山野水畔的趣姿,唯有它没有失却天然的灵性,自己的真性。

望着这些深谷幽兰,他神情淡漠,可即便如此,他也永远那样完美无缺,令人倾倒,如罂粟般释放出蚀骨的毒液。嘴角渐渐露出一淡淡的疏离的笑,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你觉得应该错过吗?”

“可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痛苦地说道。他愣怔了一下,认真道:“我可以给,只要你愿意!我许你看一世的兰花,陪你,只在这谷底!”“不!誓言太脆弱,谁不会说?”我有些哽咽了。他大声道:“我向来言出必行!不过……不过……有前提……”我伤心地背对着他:“你是在跟我讨价还价!”“我是在计划我们该做的事情,有必须完成的,也有我承诺于你的,我绝不食言!”一阵凉风吹过发梢,也掠过心头,他将我的发丝,缠绕在他指尖,眼里透着烂漫的星光,痴痴道:“凌波,你是我今生的绕指柔……”我抬起头来,凄惨地朝他望去,音色怪异地说道:“可你更是盘踞我心头的毒蛇……你不该无端闯入我的生活……你卑鄙……”

最后那个词很伤人,他笑了,若尊贵的阿修罗,抬起绝尘的眉,悲悯地回望世间,人世不足恋,毁天灭地方是他正确的事业。

“好,就算我卑鄙……”他的脸清冷如铁,“也请你与我合奏一曲。”他说着,不容我选择地拉起我的手,往瀑布旁走去,那里支着一架琴,他让我坐于琴边。我轻轻拨弄了琴弦,指尖律动,琴声泠泠,和着他宛转悠扬的笛声,飘荡在谷底,绕在幽兰芳草间。

可惜总会曲终人散,就如他所说,我是绝情的,即使他是毒,最为蚀骨的毒,我也得戒掉,就像先前放弃将军府所有的荣华富贵一样,决绝,不留余地。

蓉蓉说得对,我要学会独立,学会坚强地面对人生,无论是生活上还是情感上都不依赖任何人。

每天,我五更起床,开始挑水、劈柴,然后烧饭、种地,接着又按师太的要求带些草药样本去谷底采药,如此一直忙到深夜。天长日久,我也就学会这些基本技能了。

上官忆还是经常会突然地出现,又落寞地消失,我不想理他,只要过平淡的生活。

时光它总是匆匆地把人抛,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初夏季节,山谷中开满了紫色的木槿花,衬着浓浓的绿荫,仿佛孔雀身上的翎毛,一树一树抖擞着开了屏。

一天,哥哥居然来看我了。半年多没见他,他倒没怎么变。我高兴地说不出话来,他也笑得眯起了眼。“过得好吗?”“嗯。”我用力地点点头。“好像长大了许多,还越来越漂亮了。”听他这么说,我笑得咧开了嘴,又假意生气地说:“难道以前不够漂亮?”“漂亮,一直都很漂亮。”哥哥,就是哥哥,在他眼里我永远是最好的。长兄如父,这句话不假,况且我确实是他一手带大的。

记得小时候,我们被流放到彭古,他每天都要被迫干很重的活,但干活的时候他总是背着我,怕我摔跤或是被人欺负了。那时候不懂事,不知道哥哥很辛苦,常常觉得趴在他背上,看着他挖矿是件有趣的事。

“听说逐月楼被烧,我吓了一跳,幸亏程先生及时赶来告诉我你的情况。”他说着,又问:“薛崇说蓉蓉不见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于是把如何遇见晋王,又如何从将军府逃脱的经过完完整整地跟哥哥说了,末了很是歉疚地问道:“蓉蓉一直都没有消息?”“嗯,薛崇最近也病了,本来他说要跟我一起来找你的。”“薛大哥的病严重吗?”我很为蓉蓉担心,不知她与她哥哥能否平安地渡过此劫。“是不知名的传染病,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哥哥叹了口气,伤感地说道。想蓉蓉的心气那么高,一直想帮着她哥出人头地,要是她哥有什么三长两短,不知她会怎样。

“哎,不说这些!”哥哥想了想问:“你刚才说到了晋王还有翼王?”“是。”有些事我确实也想问问哥哥,可蓉蓉提醒过我别惹他生气,我又犹豫着不敢开口,只怯怯地说:“哥,我……我……长得……是不是很像姐姐?”他敏感地看了我一眼,警觉地问:“那晋王和翼王到底是谁?”我茫然地摇摇头,只模糊地记得在宴会上他们互称堂兄弟,一个叫另一个什么景琛来着。

“是朱景琮和朱景琛?”哥哥咬了咬牙,眉宇被恨意压制得有些变了形。我轻轻地答道:“好像是有这名字,具体的我记不清了。”“混蛋――”哥哥将拳头捏得发出了刺耳的声音,面部狰狞得仿佛要吃人,我害怕地后退了一步,真怕他把自己的手骨给捏碎了。

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轻轻问道:“哥,你想过报仇吗?”他的脸色很难看,半天才说:“玉童,我不希望你参与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来。”“哥――”我颤颤地叫道,如此说来,他自己是决心要报仇的。哥哥忧伤地望着我,郑重地说:“玉童,哥只想你嫁个好人家,有个好归宿,一辈子平平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若爹娘在天有灵,也会这么想的!”我紧紧拽住他的衣袖说:“那你得一直都陪着我!”他苦涩地笑了:“哥哥怎么可能陪你一辈子呢?”那笑中掺杂着离别的伤痛,仿佛决定了一去不返,而我不要,不要永远地离开他。

哥哥手指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只银手镯交到我手上说:“这是雪儿留下的,你戴吧!”“是姐姐?”我很惊讶,他从来不跟我提姐姐的任何事,而今天却突然把姐姐的手镯给了我。这是一个做工精细的银镯子,我欣喜地翻看了许多遍,外面刻着鱼儿戏水的图案,内圈却赫然刻着个“忘”字,不过上下部分分得太开了,让人误以为那是“亡”与“心”两个字呢。“你戴上它。”哥哥声音有些嘶哑地说着,随即又道:“这是雪儿临死前留下的,这‘忘’字应该有它的深意,你好好琢磨琢磨……”“忘?”我怔怔地自言自语,要忘记什么呢?“忘记仇恨,忘记过去,忘记所有不该有的情感……”哥哥喃喃地说道,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我将镯子套上了手腕,眼前突然浮过翼王那黯淡的神情,觉得这镯子很沉重,真不该戴它,可是想要取下,亦觉得心变得沉重了。

“怎么啦?”哥哥关切地问道,“你的脸色很不好。”“噢,没什么。”我只敷衍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玉童,你一直待这儿也不是个办法,等有机会,我给你找个好人家。”我懊恼地跺了跺脚说:“这儿挺好的,我才不要去你说的好人家呢!”他笑了:“何必害羞呢!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的。”“我不想――”我大声叫道。哥哥忍不住又笑了:“好,好,这事以后再说,你先在这里磨磨性子也好!”

他当天就离开了,哥哥走后,我的世界又冷清了。每天依然重复同样的工作,不过偶尔师太也会传授些最基本的医术给我,但她老说我笨,教了半天也领悟不了,其实是她没有耐心,往往刚开始,她就按捺不住要骂人了。

幽兰洞中收藏了好多医书和药书,可是太深奥,我自己读不懂,想问师太,又怕被她骂,只胡乱地背些药名,比对样本,以备采药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