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幽兰(4)
作者:桂庄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883

当风中带点凉意的时候,我知道秋天来了。秋天的山林比春季的更为绚烂,一树一树靓丽的红叶,近看像一只只美丽的彩蝶,远望却像一片片烧红了的云彩,衬着纯净湛蓝的天空,仿佛一轴上好的画卷。

上官忆很久都没出现,我倒真有点想他。最近师太常要我读书,她说女孩子只有多读点书,才会变聪明了。言下之意,还是嫌我太笨。在她的督促下,我终于把《史记》给读完了,只是许多内容都不太懂,也不敢问她,就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读书的时候,我才会忘记孤独,忘记担忧,忘记对上官忆的思念……他与我,就像是夏季的团扇,冬季的披肩,平常带着嫌烦,可没有的时候又觉得挺有用的,不自觉地会去惦记。

师太好像知道我的心思,她一边拨弄念珠,一边不经意地说道:“别魂不守舍的,他会来的。”我如梦初醒般地抬头,然后继续干活。她又慢悠悠地说:“你这丫头,没甚野心,也没甚头脑,一点都不知世道险恶呦。”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垂下头,乖乖地捣药。

偶尔也会冷不丁地问一句:“师太,为什么要天天捣药呢?您又不开药铺。”她往往会狠狠地瞪我一眼道:“那不捣药,大家都闲着?”我便只能顺从地缩了回去,不然又要挨骂了。

秋天将尽的时候,山谷里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他衣冠楚楚,腰间别着玉佩,像是富贵人家出身,虽是男的,可嗓门却尖尖细细的。师太要我去泡茶,只听那男的说:“大师父别来无恙?娘娘一直都记挂着您,这回可让杂家好找啊!”师太面无表情道:“还不是让你找着了。说吧,娘娘有何吩咐?”“娘娘说请我探望一下大师父,其他的什么都没说。”师太道:“那香的解药我确实没有。你去回禀娘娘,我从未骗过她。”

“这个娘娘明白……”那男的说着,瞥了我一眼,随即道:“这是大师父的徒弟?”“算不上,是个打杂的小丫鬟。”师太淡淡地说。我知道,她心里永远是瞧不上我的。郁闷地端茶上去,男的说:“这不正好,让这丫鬟试试这香,她整天在您跟前,您也正好上心着点。”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将两粒药丸塞入我的咽喉,然后拍了拍背脊,亲切地说:“姑娘,真是委屈你了!”师太大叫:“别――”可惜来不及了,我讶异地杵在那里,愣怔地望着他们。男的掸掸衣服,起身说:“大师父,打搅了,杂家告辞!”

他走后,师太一个人呆坐了很久,面若土灰。接近黄昏时,才将我拉到身边,一脸自责道:“凌波,师太对不起你……不过我会把毕生的医术都传与你,也许有一天你自己能琢磨出解毒之法……”我傻傻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临睡前,她又拿了一粒红色药丸过来,要我贴在肚脐眼上。“师太,这是干嘛?”我好奇地问道。“你中毒了,我在帮你解毒。”她冷冷地说道。“啊?”原来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给我吃的是毒药?!我与他素不相识,且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害我?想着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师太厉声喝斥道:“你就这点出息!”“我会死吗?”我瑟缩地问道。“不会!”“那会怎样?生不如死?”我更害怕了。师太不耐烦道:“别问这么多,以后你就知道了。睡吧!”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把我叫醒了,大声道:“快去洗漱,你这个懒丫头!我要带你去采药。”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可从来没有带我去采过药,向来都是我自己胡乱学,胡乱采的。

不过巨大的转变就是从这天开始的,每天她都很认真地教我,不停地指点,要是我没按她的要求做好,她就会用粗粗的拐杖狠狠地揍我。

一个冬季,我终于把最基本的医术给学会了,但师太一点都不满意,她还是不停地说我笨,最后只叹息一声道:“哎,你没这方面的天赋呀!”我也就黯然地垂下了头,承认了自己愚蠢的事实。

转眼冬去春来,鸿雁北飞。

我十三岁了。这一年的春特别漫长,我觉得自己身上正在发生悄然变化。以前,我的脸是圆圆的,很可爱,但如今却清瘦成了细长的瓜子脸,显得眼睛特别的大,长长的睫毛如花蕊般翘了起来,还越长越长。经过小河的时候总喜欢低头照照自己的影子,那里面的人真是我吗?怎么会如上官忆一般,长着绝美的容姿。

然而,那些旧衣服都不再合身,胸部箍得特别的紧,腰围处却松松的,要用带子多绕一圈。幽兰洞里没有布匹,我只能自己纺麻,织成粗糙的灰布,晚间在幽暗的油灯下缝制了几件难看的麻衣。

师太笑着说:“真是鲜花裹着烂布呀!”其实我还是很在乎形象的,以往在逐月楼的时候,即使是个丫头,但穿的仍很光鲜,而如今却和野人一般,就差没披树叶了。

一天,师太总算良心发现,拿出些碎银两说:“你去城里买块布吧,顺便也给我做件衣裳。”我高兴地接过银子,笑呵呵地说:“师太,您早就该做身新衣裳了,瞧瞧都打了多少补丁了。”“去吧,去吧!”她也笑了,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一年之后再次进城,感觉很陌生。坐船的时候,船家就嘲笑我说:“哪有大姑娘穿成这样的,像个乞丐!”我羞涩地朝他笑笑,紧紧握住手里的那些碎银子,心想:等我穿了新衣裳,看你还嘲笑我不?城里的大街上,也有不少人向我投来轻蔑的目光,难道真把我当乞丐了?

路过逐月楼的时候,发现那边的废墟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荒地上肆意地长着野草,睹物思人,不禁伤感得落了泪。

张裁缝的铺子在离逐月楼不远的拐角处,原先常上那儿帮姑娘们定制衣裳。刚到门口,就被个伙计轰了出来,还好张老板就在店里,我叫了他许久,他才认出我来,随即把我拉进里屋道:“凌波,你怎就成这样了?”“一言难尽!”我胸口仿佛被大石头压住一般,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

他取了身旧的棉布衣裳给我,说:“快去换上吧!”“我有银子,我要买新的。”随即摊开掌心,但那些碎银很小,而且色泽不纯。张老板说:“就你这点银子只够买尺布自己回家缝去,还是穿穿旧的得了。”我无法,便郁闷地换上了。走出帘子,刚才赶我的伙计吓了一跳,傻愣愣地张大了嘴巴。张老板让我转了个圈,说:“嗯,旧衣服穿在你身上也这么漂亮,真是个美人坯子啊!”我又从他店里买了些布,是给师太的。

临走前,张老板关照说:“你别经常进城,尤其要少来这一带。”“为什么?”“去年带人来烧逐月楼的那官爷好像过一段时日便会来这儿一趟,我寻思着,他应该是来找你或蓉蓉的。”听他这么一说,我心头猛然一惊,又开始害怕了,想那晋王肯定没有死心。连忙谢过张老板,怕在路上碰到晋王,焦急地赶回了山里。

半夜被噩梦惊醒,洞外荧荧烁烁地照进珍珠色的光芒,树林子披上了一层白茫茫的烟雾。悄然起身,但觉浑身汗涔涔的,紧紧握住身边的玉佩,勉强镇定了下情绪。刚才做的梦怎会这般混乱,一会儿是一群手拿皮鞭的士兵,在狠狠地鞭打几个掉队的妇孺;一会儿又是一位女子决绝地跳进了冰冷的河里,捞起来的时候,双脚肿胀着,直勾勾地僵硬在那里;还有一把巨大的屠刀悬在半空,落下时漫山遍野都是鲜血,那血好像一直在流淌,在白皑皑的雪原上蔓延开来,成片成片的玫瑰色吞噬了山川大地……

我怎么啦?惊恐地摸着自己的脸颊,为什么会心绪不宁,难道是因为听张老板说起晋王的缘故?都已经过去了,我没必要再害怕,可是,可是……我还是惶恐不安,怕一闭上眼睛,周围的一切会消失殆尽。上官忆,他究竟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见了?哥哥呢?他为什么也不来看我?他们都抛下我不管了……

我心慌地抚摸着胸口,靠在桌旁,缓缓地坐下来。轻轻翻动桌上的器皿,也许有剩下的食物,饥饿往往使我心慌,我需要吃东西来镇定神经,可是翻了一遍,什么都没有。

布谷鸟不停地鸣叫,山谷里又开满了桃花,可惜“人面不知何处去”了。独自去谷底采药的途中,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上官忆。扪心自问:我爱他吗?不知道。我傻吗?肯定有点喽!一个荒唐的念头在脑中急速闪过:干嘛不去找他呢?不定他就在城里,也许还是在勾栏内!想到此,我便又泄了气。如果他真是朝三暮四的纨绔子弟,我会伤心吗?应该有点吧!

书籍在我身上发挥不出作用,按师太的说法:读书使人聪明。为什么我还是聪明不起来呢?难道是底子太薄?但临别前,蓉蓉不是说我聪明吗?我是否应该再多读点书?

想着想着,居然迷路了。

迷路对我来说是件幸事,终于又见到了我朝思暮想的阿修罗,他还是那样的媚人,高贵,蔑视一切,不过受了伤,而且还是重伤,孤零零地倒在山谷的大石头上。

“凌波……”他嘴角微颤地叫我,极力掩饰痛苦,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我匆忙跑去,蹲下身子,查看他的伤情,还好,没有伤及内脏。我快速地帮他清理肚子上的伤口,又小心仔细地包扎起来。他笑了,虽然带点苦涩,但还是阳光明媚地露出了酒窝,他说:“凌波,你越来越能干了。”

我没有理睬他,他又眯缝起了眼睛,笑着说:“还在生我的气?”“没有!”我大声辩解道。“呵呵,这不是生气是什么?”“没有,没有,没有!”我的声音愈来愈响,还不停地摇头。他说:“你漂亮了,可这傻样应该改改!”我说:“你才傻呢!”

“想我了吧?”他嘿嘿地笑了,接着说:“你得称呼我一声哥哥,因为我比你大。”“不!你不配!”我大声嚷道。他假装生气地挪开了我的手,我反而笑着靠近他说:“我可以叫你‘忆’。”“不行,没大没小的。”他还在假装生气,一只手却使劲拽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跑开。我撅起嘴说:“不行就算了,我还是称呼你‘喂’得了。”

他坏坏地笑了:“单称个‘忆’字,是否表示我是你的情郎呀?”我大大方方地说:“情郎就情郎,难道你见不得人吗?”“哈哈,小丫头有进步嘛!”他爽朗地笑了。我提醒道:“可别把伤口给笑裂了。”他说不打紧,只要高兴就好。

这一天的阳光特别灿烂,天空也异常地湛蓝,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他常常痴痴地看着我,然后傻傻地笑笑,我上前摇晃他的身子说:“笑什么?”他便默不作声了,良久才说:“凌波,如果你是官家千金,我是富家公子,你说我们还有缘分走到一起吗?”我狠狠地捏了他一下,说:“傻瓜,如果我是官家千金才不会跟你这种氓流混在一起呢!”“可你偏偏喜欢我这种氓流呀!”他边说,边转过头去,灵巧地躲开我的拳头,根本没个受伤的样。

但中午光景,他的脸突然变成了青紫色,嘴唇变黑了。“你中毒了?”师太教会我一点皮毛,这时倒派上了用场。他点点头,痛苦得不想说话。我拉住他的手说:“你跟我回去,让师太给你解毒。”他微微张开嘴唇,吃力地说道:“这毒……有特定的……解药……找师太……没用……”“那应该找谁?”我焦急地吼道。他愣怔地望着我,气息微弱地说道:“凌波……你……真想……救我?”我拼命地点点头,眼泪差点流出来。

他说:“你……愿意……为我……求……人?”“嗯――”我又使劲地点头。他笑了,惨淡地笑了:“算了……”“为什么要算?你告诉我,我应该求谁?”我慌乱地叫道,怕来不及再扣住他的手。“求……翼王……”他眼神恍惚地说着,眼看就要昏过去了,又勉强地坚持住,说道:“不是……去……求他,是……要……一样……东西……”“解药?”我不停地晃着他的脑袋,希望他快点告诉我。“是……一张……羊皮地图……昭莫多……的地图……我要……用……它……换……解药……”他忽地垂下了头,闭上眼睛,说不出话来,我再怎么摇晃他,都没有用。

我采集了许多长长的茅草,编了张孔很大的网兜,将他放到上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回幽兰洞。师太恼怒道:“你把这么个不干不净的人儿带回来作甚?”“师太,他快死了,您救救他吧!”我哭着乞求道。她愤愤地说:“他死不了!”我着急地说:“那您让他快点醒来!”“我也没这本事,他爱睡多久,就让他睡多久!”师太不悦地说着,又要骂人了。我知道她说的是气话,看来要救醒上官忆,只能去找翼王了。

刚要出门,师太大声喝住我道:“上哪儿去?”“找解药!”我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将那玉佩捏在手心。她厉声道:“你别做傻事,这厮骗你的!”“但他醒不来,您也救不了他。”我大声说道,不顾师太的反对,一下冲出了幽兰洞。

作者题外话:谢谢投票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