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幽兰(6)
作者:桂庄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975

帐篷里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我一直在他怀里,温暖、沉醉又陌生、窒息,我知道自己已然算不上什么好女孩。他说,我只要抱抱你,从后边紧紧地将你的腰箍住,那样你就永远属于我了。我把头靠在他胸上,扑通扑通的心跳,仿佛一支催眠曲,带着我坠入他心底的万丈深渊。

迷迷糊糊间,有红色的烛光透过帐幔微弱地射入,他喃喃地说:“雪儿,我已经很久没睡得这样甜美了。”“嗯……”我闭着眼,呼呼地沉入梦乡,懒得理他。夜半,却有一披着白纱的女子拼命拽我的手,白纱滑落,她露出了狰狞的脸颊。我差点“啊”地叫了出来,她又捂住我的嘴说:“别怕~~~~别怕~~~~你把他还给我~~~~我就放了你~~~~~”“你是谁?”我大叫。“我是雪儿~~~~~~呵呵呵~~~~我是雪儿~~~~~呵呵呵~~~~~~你的姐姐~~~~~~”她的声音如此冰凉,让人毛骨悚然,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醒来时,他仍沉沉地睡着,帐外的红烛燃了一半,滴滴答答的泪水却将整个烛台都给粘红了。

悄悄地披衣起身,桌上放着一张羊皮地图,像是被水浸渍过了,上面模糊地写着“昭莫多”几个字,是他给我的?我兴奋地将地图卷好,藏入衣内。按理说此地戒备森严,凭我一个小丫头如何出得去?可我就是这样轻轻松松地出来了,他要犒劳我?因为我陪了他一夜,让他过了把失而复得的瘾?

呵呵,清晨的风夹带着冰冷,我还骑了他的马。如风,听话地送我回到了茅家渡口。让我吃惊的是,上官忆安然无恙地等在那里。“你骗我?!”我厉声咆哮道。他笑了,默不作答,半晌才说:“凌波,你很能干,做得很好!”随即来夺地图,我冲上去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鲜血顺着手腕,流向指缝,又凝固成水滴状,固执地停留于指尖,他苍白地昂起头来。我扬起手中的羊皮说:“知道我是怎么拿到手的吗?”他面无表情道:“这不重要,我看重的是结果。”瞬间,我的身子凉了一大截,对,他们都不在乎我的感受。

我如冰雕一般,高高地擎着地图,但这是徒劳,因为那东西与我没有任何用处,它是上官忆的,是他苦苦追寻的……

他笑着翻看了下地图,然后在我额上深情而冷酷地亲了一口,眼里却因感激而湿润,他说:“凌波,我知道你付出了许多,我会补偿你的……”

我也朝他笑笑,温柔而苍凉,我到底付出了什么?你又要补偿我什么?还是安静地踏上归去的小舟,寂寞地坐下,船桨划动时,漾开阵阵涟漪,他与我越来越远……

回到幽兰洞,师太说:“小丫头,你变了!”“嗯。”我点点头,寂寞如毒蛇一般正啃噬我的心。随即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那黑暗狭小的洞里,我失控地哭泣与尖叫,用力地砸着坚硬的石壁,直到热乎乎的东西从手背流出,不停地流出,可是心里还是被某种疼痛梗塞住了,它渐渐缩小成棱角锋利的小石块,在体内不安分地滚动着。

天真无邪也是毒药,是自己为自己配制的毒药。这一刻,我要他抱着我,疯狂地怀念他的抱,淡淡的阴影中,仿佛看到他灿若星光的眼眸,沉默地抱着我,惊奇而陌生的感觉。我要他的唇压在我的眼皮上,吮吸新鲜流出的泪水,就像那新鲜流出的血液一样温暖……歇斯底里的哭泣之后,余下的是疲倦、脆弱、绝望……我不过是被弃置的弊履,会在黑暗中,孤寂地走完余生。

不过什么也改变不了山谷的春季,它永远都美得让人心神摇曳。清晨黄昏,黄昏清晨,紫色的小野花在风中摇摆,雾色弥漫的山野,群鸟寂静地飞过。远处樱花树下,曾有我对未来的期许,而今唯见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肆意飘零。上官忆,他不会再来了,桃花开了又如何?这里再也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师太说:“瞧你那空虚样,还是多读点书吧!”随手一翻,是鱼玄机的诗作“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再往后翻呢?是“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读到此不禁冷笑,我突然了悟,身披道袍的幼薇为何要击杀婢女?她心中所恨的怎会是那个小小的仆役呢?恨的无非是自己难以改变的宿命罢了!

但生活总在继续,我不能恨谁,一切都是自愿的,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傻。

采了一株剑兰养在花盆里,日日看着,下雨的时候闭上眼睛,脑海里浮过“夜雨滴空阶”的景象。上官忆的影子总在眼前晃悠,夜里拥着冰冷的被子独眠时,想念的却是翼王朱景琮温暖、安全的怀抱。于是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的失眠,那手镯是有魔力的,“忘”字上隐藏着恐惧和绝望的幻想。

好多次,我都快触摸到姐姐狰狞血腥的面庞了,她笑着说:“算了,算了,你也是可怜的……”呵呵,连鬼也怜悯我了,一个弃妇而已,什么“天寒倚修竹”,不过是清高的自怜!

内心的孤寂与煎熬,让我变得沉默寡言,有时望着洞口的河水,真希望它深一点,再深一点,深到一跳下去就能没过头顶,直接把我淹死。

但生活还是在继续,即使恨到了骨子里,也依然没人在意我的想法,直到有一天,无意识地临水照镜时,发觉水中的女孩竟如冰雪般凛冽,眼中透着慧黠的邪气,泛白的嘴唇似笑非笑地弯着,冷艳得连自己见了都颤然一惊。

春去冬来,冬去春来,又是一年,闲暇时我不停地读书,尽心尽力地学习医术,努力填埋寂寞时光。师太说:“你其实不笨,以前学不好是不用功的缘故。”我不想过多解释,学习于我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物。

这一年,我十四岁了,而她又老了,常常显得体力不支。她说:“凌波,你是个傻丫头!”我点点头,乖巧地为她敲敲背。她又说:“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摇摇头,继续为她敲背。她说:“我要走了……”“啊?”我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她。她笑着说:“就是圆寂,离开此地……”我停止了敲击的动作。她说:“人总是要死的……”我愣怔地垂下泪水。

妙音师太去的很安静,她沐浴更衣,然后独自打坐,慢慢没了呼吸。我按她交代的,在她圆寂之后再上山请影梅庵的师太下来,为她念佛超度,之后的事情就不用**心了。

春天的风,还是清新、空灵、湿润而又幽深缠绵的,穿着灰布麻衣跪守在妙音师太灵前,冰凉的地气渗入五脏六腑,浑身僵硬而迟钝,眼神凄迷地望着阴郁的石壁。影梅庵的大师傅说:“凌波,你仍旧准备住在这里?”“是。”我凄惨地回道,还有何处可去?她拨着念珠默然不语,沉思良久方说:“以后有什么困难上山找我。”“谢谢师太。”我螓首行礼,也许如她所想我们的缘分已尽。

夜晚的空气很清冷,三更半夜,万籁俱寂,雨声历历可闻。我蜷缩在床上,和以往一样,自己抱住自己,梦里依旧是与他的纠缠不清,与他的缠绵悱恻,午夜梦回,仍是渗透心扉的孤寂。

再次闭眼时,看到自己在发髻上插满了芬芳的茉莉,整整一排,一个一个用发夹小心地别上去。然后偏着头,靠在他肩上,是上官忆还是朱景琮的肩却分不清了。只觉得他很沉醉地搂我入怀,香气弥漫开来,他低头,垂下眼帘,如孤独的野兽般开始肆意掠夺。我笑了,在惊涛骇浪中轻笑说:“原来你也是寂寞的……”而他闻言,疲倦地松开了手,淡淡地说:“其实我早已厌倦……你……也一样……”我心有不甘地去拉他的手,使劲地拉他的手,醒来才觉原来是自己在拉自己的手,泪水浸湿了枕席。

荼蘼花开的时候,哥哥来了。他说:“玉童,你瘦了,也变了!”我什么也没说,只给他倒了一杯茶。他接着道:“我给你找了户好人家,嫁人吧!”我面色阴冷地朝他看了眼,依旧什么也没说。他高兴道:“我妹妹长大了,居然不再害羞。”我说:“哥哥,一切你决定,我都听你的。”他说:“好!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婚期定在十五,月圆之日。新郎是城里药商的儿子,因病重需要冲喜。哥哥一直津津乐道他的好运与英明抉择,这样我就捡了个大便宜,以卑贱之身获取了正妻的地位。“那如果他死了呢?”我怔怔地问道。哥哥的笑容立即僵硬在空中,他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随即安慰我,亦或是安慰他自己,苦涩地笑道:“怎么可能呢?罗家少爷不像是短命鬼……”可他终还是惴惴的,直到我出嫁的前一晚,他眼睛有些红红的,嘴角颤抖着对我说:“玉童,哥哥能做的仅仅是这些,将来之事实难预料,如果以后……以后……你别怪我鲁莽……”“哥,一切都是命,我怎么会怪你呢?!”我强忍住泪水,倔强地转过身去,不再让他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