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妆新娘(1)
作者:桂庄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53

新娘的装束华丽而繁冗,在媒婆和小丫头的侍弄下,我一层一层地穿着嫁衣,春末的风湿热而凝重,渐渐胸口抽紧,闷得有些心悸。鲜红的锦缎,绣着繁复的花纹,那做嫁衣的女子定是费劲了心思,我能想象她在油灯下夜夜煎熬的摸样,可到头来披这身嫁衣的却不是她自己。

客栈里没有铜镜,小丫头锦儿端了盆水来,我只能和在山谷里一样,临水照镜。媒婆笑呵呵地说:“哎呦,姑娘可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新娘子,保管罗家少爷一见您啊,什么病都好了。”我干咳了两声,并不想听这种话,她表情别扭地缩到了一边。

梳完头,锦儿替我戴上珠冠,前边垂着长长的金线流苏,隐隐约约间,挡住了脸颊。我微微低头,珠冠两侧插着的簪子就有节奏地颤颤颠颠起来,这些珠钗俨然一副欲说还羞的摸样。哥哥进来问:“衣服还合身吧?”“你一定花了不少银两。”我有些责怪地说着。他笑着道:“一辈子就这一次,为了我妹妹,都是值得的。”我也笑了,报以舒心的一笑,然后锦儿给我盖上了红盖头,端坐在房里,等着迎亲的队伍。

等了许久,天色渐暗,终于听到巷子里传来锣鼓与喇叭滴里搭拉,咚咚锵锵的响声,可是这声音很单薄,至多三四人在吹奏,哥哥有些失望地在屋里踱步。楼下随即响起的鞭炮声,噼噼啪啪,轰轰烈烈,立马盖过了孱弱的乐声。

媒婆笑着进来,弓下背,将我驮出了客栈。锦儿打起轿帘,扶我上轿。我从红盖头下瞥了眼那顶轿子,真的很简陋,木框都破了,勉强糊了层红布。心下失落,一不留神竟绊了跤,双腿毫无征兆地跪下了,清晨下过雨,路面很是湿滑,红裙染上了一大块污渍。旁观者嘘声一片,觉得不吉利,都悉悉索索地说着什么。哥哥过来,大声道:“不打紧,不打紧,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的,自己站起来就行!”

我忍住痛,扶着轿门,站了起来,好不容易坐进轿子。帘子垂下,乐声继续,没有新郎的迎亲队伍,在黄昏中寂寞地行进在大街小巷间。又过了几条弄堂,在衙门拐角的两个大麒麟前停下了。媒婆背起我,吃力地向罗家大门走去,门口的仆役出来,大声呵斥道:“走边门,走边门,夫人吩咐了,只许走边门!”

无奈,媒婆踮着小脚,背我往冷冷清清的边门跑去。钻进弄堂的时候,一阵窜堂风,掀起了头上的红盖头,锦儿慌忙去拣。隔着珠冠垂下的金丝流苏,望见骑马迎面而来的是他,有着一夕之欢的翼王。人生何处不相逢?可偏偏要在此时此地。擦肩而过时,他双眼呆望着一袭红妆的我,没有鞭炮,也没有宾客,趴在媒婆背上,孤寂地进了罗家的角门。木质的小门立即被关上,阻断了我与他仅有的一丝缘分。

罗老爷和夫人高坐在堂上,整个罗家府邸静得能听见绣花针悄然落地的声音。没人跟我拜堂,在锦儿的搀扶下,我一人完成了全部的跪拜礼仪。末了,只听得夫人轻轻的抽泣声,罗老爷心情沉重地说:“往后你就是明轩的媳妇了,要好好过日子。”我回了一声“是”,就由婆子搀着进了洞房。

房里传来罗少爷不停的咳嗽声,我揣度着,他得的应该是肺痨,这种病是会传染的。我取下盖头,小心地走近床边,还好,他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瘦。面色却乍赤乍白,乍青乍黄,额头上渗着细小的汗珠,是这种病没错。

他见了我有些惊异,随即伴着咳嗽,吃力地命令道:“你出去!”我惶惑地回到起先坐着的圆桌旁,拧着滑动于指尖的红纱巾,竭力想着自己的处境,究竟该如何应对呢?

门“咿呀”一声开了,在丫鬟的搀扶下,夫人抹着眼角的泪珠,缓步进房。

我起身行礼,她没拿正眼看我,只冷冷地说:“往后明轩都交予你了,你警醒着点!”“是。”我恭顺地回道。她旋即斜睨了我一眼,轻蔑地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善终……”我垂下头,知道她是在威胁,可是生死有命,威胁我这样一个小丫头又有什么用呢?

“听说你家跟晋王有渊源,所以老爷才巴巴地结了这门子亲。到底是什么关系呀?说给我听听。”她在椅子上端坐下,不屑地望着我,吮了口茶,静静道来。我跟晋王能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她知道我做歌姬时的事情,于是讶异地睁大了眼睛。她用手绢掩着嘴,轻笑了几声:“呵呵,我是说老爷上当受骗了,他还不信呢?就这么个野丫头,能跟晋王扯上什么关系!”然后甩甩袖子道:“奶妈,替我看好这丫头。”“夫人放心,我定会帮衬少奶奶照顾好少爷的。”奶妈连忙凑上去讨好地说。“呸――”夫人冰冷道,“什么少奶奶?她也配?往后府里上下谁也不准称她为少奶奶,记住了吗?”“是……”奶妈跟其他几个丫头屏气敛声地回道。

听她这么说,我的心直直地在往下坠,哥哥要我嫁个好人家,是要有名分的,可现在我的处境,竟比丫鬟更不堪。夫人又道:“你去厨房给少爷端一盆洗脚水来,他晚上要泡泡脚。”“是。”我声音轻的只有自己听得到,她过来懊恼地扇了我一耳光,厉声道:“别不情不愿的,记住你来这儿可不是享福的!”“是。”我大声回道。她还是不满意,又劈头盖脸地骂道:“该死的野丫头,以为自己长得俊点,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在我手上你休想有出头之日!”说完,愤愤地走了。

夫人走后,奶妈阴阳怪气道:“还杵着干什么?快去端洗脚水!”我跟着锦儿来到厨房,她伸了个懒腰,随手指指灶台说:“恐怕没热水了,你自个儿烧吧!”头上的珠冠沉甸甸地压着,我卷起嫁衣那做工考究的长袖,小心地舀水,烧火,好几个丫鬟都在一旁嗤嗤地笑,我知道她们心里想什么:一个自以为飞上枝头做了凤凰的主子,结果却只是个服侍人的老妈子。

终于把热水端到少爷床前,我衣服上,纱巾上满是汗渍,他一声不啃地闭着眼道:“你出去!滚出去!”我乖乖地出去了,既然他讨厌我,我又何必硬凑上去呢!

奶妈就守在门外,见我刚进去就出来了,一脸不悦道:“没用的东西,叫你服侍少爷,你怎么那么笨呀!”她刚要挥起手来,又觉不妥,还是忍住了,自己端着水盆进屋。一会儿锦儿过来传话说:“夫人命你跪在屋外,没她许可不准起身!”说完,掸了掸袖子傲然离去。

那一晚,我就跪在生硬的青石板上,伴着圆月直到天明。

清晨,奶妈过来,漠然道:“怎么还穿成这样?啧啧,难道仍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我点头道:“清楚!”露珠挂在发梢,迟疑地凝结着,不愿落下。她说:“那还不赶紧地换衣服,不然夫人见了又要生气了。”我艰难地起身,腿脚麻木了,趔趄地走向厨房,奶妈说:“你跟锦儿讲,她会给你合适的衣裳的。”

厨房里,锦儿斜着眼说:“我哪有什么合适的衣裳给你?不如穿夏花的吧!”她于是大喝了一声,夏花乖乖地来了,是个粗使丫头,腰板很厚实,手里拿着斧头。锦儿打了个哈欠道:“你拿套衣裳给这新来的。”“哦。”夏花憨厚地应道。

她的衣服都很宽大,我穿不合适,夏花耸耸肩膀说:“你自己想办法吧,我的衣裳都在这儿了。”我说:“谢谢你,我要这件。”“啊?”夏花的圆眼睛滴溜溜地转动了一下,大声道:“原来你傻的呀,这件都破成这样了,你还要?”“嗯。”我点点头。她说:“那随你喽。”说着,又出去砍柴了。

我用针线将那件破衣裳缝好,换下了身上的嫁衣,忽然轻松了许多,我不过是个丫鬟,在哪儿都一样。

过了一会儿,奶妈过来传话,说少爷要见我,我只得立刻赶去。

他脸色蜡黄地坐在床沿说:“你叫什么名字?”“凌波。”我淡淡的,没有抬眼看他。他说:“你家在哪儿?”“我没有家。”回答得很直接。他说:“是个直爽的丫头。”我默然不语。

午后下了场小雨,雨很快又停了。庭院深深处,碧瓦晶莹,薄雾微启,依旧春光明媚,残存的芍药花枝带雨含泪,仅剩的蔷薇花儿静卧枝蔓,还勉强摆着娇艳妩媚的姿态,博人怜惜。

干完厨房的活,路过后院的时候,见一女人正在洒扫庭院,她与别的丫鬟老妈子不同,梳了个精致的发髻,虽有些徐娘半老,但俏丽的脸上匀着不弄不淡的妆,很容易让人一见倾心,想年轻时定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她见我,与别个不同,微微颔首,很是有礼。

夏花正好跑来找我,气喘吁吁地说:“少爷说你穿得太破烂了,要奶妈给你换身装束。”“哦。”我应着去了。走到半路,夏花在我耳畔悄悄地说:“往后见着那女的,赶紧避开,夫人最讨厌别人跟她搭话了。”“她是谁呀?”我好奇地问道。夏花憨憨地笑笑说:“老爷的小老婆,是从青楼买来的,夫人从不承认她的地位,就差没被赶出门了。”原来是这样。

黄昏的时候见到少爷,他的脸色依旧很难看,可心情好多了。他说:“你会写字吗?”我点点头。“那你抄首诗我看看。”按他吩咐的,我随便默了首王维的《使至塞上》给他看。他笑着说:“写得很好,笔力遒劲,竟有男儿的气象。”随后又问:“你为什么喜欢这首诗?”我的脸刷的红了,是啊,我为什么喜欢这首诗?脑海里浮现的是陪翼王在漠北漫步时的情形……他笑着说:“我随口问问,你不必在意。我也喜欢这首诗,但说不出原由来,看来咱们还是挺像的。”我低下头。

这时,一妙龄女子进的房来,脸上的神情与夫人很相似,傲慢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对少爷说:“明轩,好些了吗?”“好多了。”“我怎么觉得你的脸更黄了呢?是不是被这丫头折腾的?”她的语气极不友善,且字字带刺,仿佛都是针对我的。只听少爷说道:“姐,你别瞎说,总喜欢捕风捉影的。”她一听,恼怒地跳了起来:“这丫头刚进门一天,你就这么护着她了,那往后这罗家上下还不得都听她的?”少爷吃力地咳嗽起来,我忙为他拍背。那大小姐狠狠地撇下一句道:“娘说了,这种卑贱的丫头是无论如何摆不上台面的!”随即轻蔑地对我道:“你等着瞧,有你好果子吃!”

她走后,少爷说:“别理她,这家的女人都疯了,一个个全跟刺猬一般。”我说:“不打紧,谁让我只是个丫鬟呢!”接着给他把了把脉,我觉得他的病应该还不算严重,第二天煎药的时候就格外留心,看看到底在用哪几味药材。

按理说,医生开的药应该管用,可是他的病一直没好转,反而越来越重了。起先我以为是他身子虚,底子差,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起的很早,夏花要我帮忙挑水,后院的长工都被调到药铺去帮忙了,夏花干的活就多了,她常常手忙脚乱的。天还没有全亮,朦朦胧胧间看到有人进得厨房,我也进去了。那人没留意我的存在,翻开少爷的药罐,倒了包药粉进去。我“哇――”地叫出了声。她慌忙回头,原来是负责洒扫后院的姨娘,她随手拿起菜刀,威胁我说:“信不信我杀了你?”眼中露着凶光,根本没了往日那柔弱美丽的摸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