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雪夜
作者:牵黄擎苍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414

那人捷似飞鸟,落地无声,踏在薄薄的积雪上,也没有丝毫痕迹,可见轻身功夫已臻一流境界。孔令师不敢稍动,屏气凝息地观察。

这汉子手里提着个包袱,冷电般的目光向四周扫了一眼,迅速钻入一间屋里。

很快,屋里便亮了起来,显然他已将灯点燃。

孔令师当机立断,立即跃到窗前。窗子很破旧,虽是关闭着的,仍可以透过缝隙看清屋里情形。

灯光映照下,但见这汉子脸色略显苍白,似是大病初愈,背上插着一柄单刀,手掌奇大,长满了厚厚的老茧。他将包袱放在桌子上,缓缓解了开来。孔令师一见之下,几乎骇然惊呼。

原来包袱中是一颗血淋淋的首级,似乎刚刚砍下来的,从眼眉口鼻上来看,竟是济南知府黄大人。黄知府爱民如子,清正廉明,孔令师对其一向敬慕钦佩,没想到竟被这汉子杀了!

雪夜、人头、神秘的汉子、诡异的盲婆婆……想到这里,孔令师不禁热血沸腾。

这汉子注视了一会儿人头,忽地拔出单刀。刀身又宽又厚,少说也有八九十斤,锋刃上沾满了鲜血,泛着森寒的杀气。

他双眉一挑,低沉着嗓子自言自语道:“黄知府,我要把你的头剁了喂狗……”

举起刀来,便要砍向桌面上的人头。

看到这里,孔令师已几乎可以断定这汉子便是声名狼藉的恶盗巴山夜魔巴蜀东!

独行大盗,一般都轻功卓绝,心狠手辣,这汉子不正是如此吗?

眼见这汉子要剁碎黄知府的首级,孔令师忍不住低叱道:“住手!”

这汉子反应非常快,一口吹熄灯火,身子已如离弦之箭般穿出窗户,扑向孔令师。

孔令师不愿在这里与他决一死战,身形展动,一缕烟似的朝远方奔去。这汉子行踪隐秘,既被发觉,哪肯放过?施展轻功,急追下来。

此时雪花已如撕棉扯絮般落下,地上、屋上、树上,已积满了雪,一眼望去,满眼都是刺眼的白。玉宇无声,大地沉酣,可是却有两人欲作生死之搏!

到了一个空旷处,孔令师停住脚步。这汉子内力悠长,轻功佳妙,在雪地上便如御风滑行,快速之极,一见孔令师停下,便也立即止步。

这汉子说停就停,一停下来,便如渊停岳峙,只是脸色更显得白,呼吸也有点急促。

孔令师问道:“你可是巴山夜魔?”这汉子显得有点吃惊,道:“你是谁,怎会认得我?”

孔令师除了药铺伙计的装束,冷冷地道:“现在你能认出我来吗?”

巴蜀东惨白的脸上突然涌上一层红潮,握刀的手更紧了。他手背上的青筋已怒凸而起,就似一条条蜿蜒游动的蛇。

天地间的杀气陡然浓重了起来。

巴蜀东一字字地道:“你是孔令师?”他说得很慢,但每一个字都似从牙缝里迸出来,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憎恨。

孔令师暗自戒备,道:“不错,我就是孔令师。约我到黑松林的那封信可是你写的?”不提起那封信则已,巴蜀东一听到这话,气得须发倒竖,狂吼道:“孔令师,今晚非杀了你不可!”话音未绝,已快如猎豹,向孔令师猱身扑了过来。

孔令师一向以锄暴安良、扶危救困为己任,早想除了巴山夜魔,再加上巴蜀东设计陷害赤松子;如今又见他残忍地杀死了素有清官之誉的黄知府,还要将头颅剁碎了喂狗,其凶狠暴戾由此可见一斑,当即怒喝一声,挥剑迎了上去。

二人立即在雪夜里恶战起来。

孔令师养精蓄锐多日,这次乃有备而来,体力、精神、内功等俱处于最佳状态,凝雪剑夭矫灵活,千变万化,攻如雷霆疾发,守似江海凝光,令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

巴蜀东的武功走得纯是刚猛一路,单刀大开大阖,石破天惊,迅捷凌厉,每一招攻出都挟着呼呼的劲风,好像恨不得立将孔令师一刀劈成两半。

两人瞬息间已站了七十多个回合,孔令师愈战愈勇,巴蜀东则渐呈败象,根本就不回答,大刀狠砍猛劈,直欲拼命一般。

孔令师清啸一声,道:“我今晚就要为民除害,为武林除害!巴山夜魔,你授首罢。”若在平时,他一定会讲究江湖道义,不会跟一个重伤未愈之人动手,可是巴蜀东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倘若放弃这次机会,也许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清啸声中,孔令师展开一轮快攻。凝雪剑时刺双目,时攻腰胁,忽削左肩,忽砍大腿,三尺多长的长剑,在他手中使来好似有了生命与灵性。

巴蜀东仍顽强抵抗,欲与孔令师同归于尽。

酣战中,孔令师一剑直戳巴蜀东胸口。巴蜀东举起单刀,拼尽全身之力挡住。

陡然,凝雪剑“铮”的一声响,上半截剑刃竟然弯曲过来,卷住了刀身。

巴蜀东大吃一惊,没料到孔令师在激战之际能使剑身曲直自如,手臂剧震,单刀已被夺去。

巴蜀东急向后跃。

孔令师弯曲的剑身骤然暴展,剑光一闪即逝,已没入巴蜀东胸口。

剑拔出,巴蜀东已倒地不起。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充满了痛苦、无奈、绝望、惶恐,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可是又说不出来。

孔令师垂下剑锋,让鲜血一滴滴落下,看见巴蜀东如此凄惨,不禁生起一丝怜悯,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巴蜀东眼中忽地燃烧起了希望之火,嘴巴也能说话了:“我……我死了,你能不能照顾……我的老娘?”

孔令师怔了一怔,道:“就是那个盲婆婆?”

巴蜀东嘶声道:“你若不答应我,我将……死不瞑目,化作厉鬼也不放过你!”

孔令师想起那个一年四季都生活在黑暗中的盲婆婆,没有春夏秋冬的色彩,只是冷寂、凄寒、落寞的可怕的黑暗,怜悯之意更深了,轻轻地道:“好,我答应你。”

巴蜀东突然张开嘴来,狂吼一声:“孔令师,我好恨你——”话未说完,喷出一道血雾,就此不动了。

血,很快就被白雪覆盖了。鲜血本来是热的,但终究抵挡不住冰凉无情的雪花。

难道世间的人情也是如此?

孔令师久久不动,听朔风怒吼,看雪花狂舞,只至巴蜀东的尸身被雪花所掩盖。

孔令师叹息一声,立即返回巴蜀东居住的屋里。那个盲婆婆还是没有回来。

孔令师藏起了黄知府的首级,燃起灯火,静静地等待,寻思:“巴蜀东的娘到底去了哪里?”

忽然,远处马蹄声响,一辆马车冲风冒雪来到门前的枣树下。赶车的车夫说道:“老人家,已经到了,请把你儿子叫上车吧。”

孔令师走出门外,道:“车夫,请你赶快离开,马车由我来赶。”

盲婆婆摸摸索索地自车篷里下来,惊疑不定,问道:“你……是谁?我儿子呢?”

孔令师道:“我是你儿子的朋友。”盲婆婆面容痉挛,似乎已感觉到了什么,吵哑着嗓子道:“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到哪里去了?”

孔令师心里忽然一阵酸楚:“即使是万恶不赦之人,在母亲的眼中,仍然是孩子,一个永远值得她疼爱怜惜的孩子。”

他掏出一锭银子,掷给那车夫,喝道:“你快给我滚!”车夫见孔令师凶神恶煞一般,吓得魂不附体,道:“老人家,这人……好凶啊,我走了,不敢再替你赶车了。”一声吆喝,便融进雪幕之中。

盲婆婆站在雪地中,好像丝毫感觉不到寒冷,颤声道:“求求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我的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孔令师心想:“我绝不能把真相告诉她,否则她受不起这个打击,非倒下去不可。”说道:“请你相信我,我确是……你儿子的朋友。”

盲婆婆呆呆地站着,鼻子嗅了嗅,面色大变,道:“我怎么闻到一股血腥之气?”

孔令师暗想:“盲人的听力、嗅觉果然非常灵敏。黄知府的头颅上、我的剑上,都沾有血迹。也许盲婆婆什么也没有闻到,只是母子关系那种奇异的感觉告诉她儿子发生了意外。”

盲婆婆踉踉跄跄地冲到孔令师身前,扯着他的衣服,大叫道:“是不是你杀死了我的儿子?快说,他是不是死了?”

孔令师默然半晌,低声说:“他死了,不过,却不是被我杀死的。”盲婆婆身躯一颤,两行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天地间竟似忽然静了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雪声、风声,远处的狼嗥声,都似听不见了。

如果你用心去聆听,也许可以听到一个母亲的心在慢慢地碎了,血也在慢慢地流出来,生命的希望也在一点一点的消失。

孔令师道:“我是济南知府衙门的捕快……”

一句话还未说完,盲婆婆突然颓然跌倒在雪地上,喃喃自语道:“东儿啊东儿,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非要去杀那个黄知府?”

孔令师道:“你知道你儿子要去杀黄知府?”盲婆婆道:“是。”孔令师道:“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盲婆婆叹道:“他受了严重的内伤,没有一年半载绝对不能与人动武。我曾劝过他好几次,他……他也答应了,没想到他还是去了。”

盲婆婆泪如泉涌,泣道:“我儿子说黄知府是一个贪赃枉法、勾结黑道的狗官,他若走了,不知这狗官还要害死多少人。我临走的时候,他还答应我不去知府衙门。他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他为什么不替自己想一想,不替我想一想?”

孔令师心想:“原来盲婆婆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江洋大盗。”说道:“那马车是怎么回事?”

盲婆婆道:“我儿子的仇家非常多,到处都有人在追杀他。现在他伤势虽好了许多,但仍不能长时间颠簸、震荡,所以我便想雇一辆马车让他坐着,趁着这场大雪,远远的离开这里,谁知他还是去了。”

孔令师心灵大受震撼:“好一个慈爱的母亲!儿子受了伤,她不愿儿子受苦,不愿儿子冒着生命危险去雇马车,虽然自己眼睛看不到,但她宁可自己忍受风刀雪剑……我绝不能把巴蜀东的真相告诉她,否则她失去精神支柱,必会垮塌下来的。”

盲婆婆突然尖声道:“你既是衙门的捕快,为什么还要做我儿子的朋友?”

孔令师长长一叹,道:“你儿子为了诛杀贪官,不惜冒险,大义凛然,铁骨铮铮,实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我深受感动,想帮助他逃脱险境,可惜没有成功。他临走的时候对我说,他有一个双目失明的母亲,住在城外,请求我把她接走,照顾她一辈子,所以……我就来了。”

盲婆婆佝偻的身躯忽似挺直了,骄傲地道:“我的儿子本就是天下罕有的男子汉大丈夫!我为生了他这样的一个好儿子而感到骄傲!”

孔令师暗暗叹息,道:“等事情平息之后,我再想法将你儿子的尸骨偷出来。”顿了一顿,道:“不过,现在雪已经下大了,请你跟我走吧。”

盲婆婆道:“我不走。这是我儿子住过的地方,这里还有他的声音,他的气息,还有他做得香喷喷的饭菜,我要永远留在这里。”

孔令师道:“知府衙门马上就会查到这里来的,你不走不行。”

盲婆婆惨然一笑,道:“我死了更好,马上就可以跟我儿子见面了。”

孔令师大声吼道:“可是你若死了,你儿子在九泉之下一定不会瞑目的,更不会原谅我的。”

盲婆婆呆了呆,道:“那……我怎么办?”孔令师道:“你若还想亲手摸一摸你儿子的尸骨,就请跟我走。”盲婆婆突又落下泪珠,哽咽道:“我儿子的尸骨?倘若他没被我摸一下,在那个世界他会感觉寒冷的,会被人欺侮的。我跟你去!”

孔令师将盲婆婆扶上马车,赶回了明月堂。

他服侍完盲婆婆吃了点东西,喝了碗汤,最后将她扶上了床。盲婆婆大概伤心过度,哭得累了,躺在床上,不久就睡着了。

时已天亮了,可是孔令师一点睡意也没有。毕竟,杀了巴山夜魔,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孔令师不想把真相告诉智儿。智儿若得知这盲婆婆就是巴蜀东的娘,必定会充满了仇恨,说不定还会想方设法杀死她。

这可不是孔令师的初衷,他不愿把仇恨延续到下一代。智儿是无辜的,盲婆婆也是无辜的。

昨晚回来时,顾少游等人都还没睡,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他。但孔令师回来后,害怕盲婆婆听出来这是明月堂,不是他的普通的家,便打手势禁止顾少游等人说话,顾少游等人见堂主安然无恙地回来,尽皆长松了口气,各自回房休息了。

现在天亮了,孔令师决定将杀死巴蜀东的事情告诉顾少游,同时将黄知府的噩耗也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