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千还是小卒子的时候，常一起站在天桥上对着往返于宿舍与教室之间的女孩子们评头论足。从头发颜色说到三围几何，从脸上的雀斑说到小腿的长短。我们声音宏亮，肆无忌惮。有进突然爆出一阵放肆的狂笑，惹得天桥上的人像看猩猩似的看着我们。有时被人看得不爽，我们就抓住一个长得最帅的小子，装狠，恐吓，吓得他花容失色抱头鼠窜，然后我们又是一阵狂笑。
我和阿千在食堂豪饮。我们从来不用酒瓶对着嘴喝，因为那样是假豪爽。瓶口太小，一口猛灌下去，根本进不了多少。我们用碗，大碗。喝到一半时我们会因一件小事吵得拍桌子摔碗，而喝完后我们又常眼泪汪汪互拍肩膀称兄道弟。旁人看了，还以为我们是一个娘生出来的。
我们确实像是一个娘生出来的。我们穿着同样颜色同样款式的衬衣，同样肥大的短裤，同样花俏的运动鞋，戴着同样酷毙的墨镜，在夏日的午后摇晃着穿过操场，浑不理别人异样的目光。当然我们并不是一模一样。那时我留着齐肩的长发，而阿千则理了不足三寸的碎发。还有就是，阿千生得俊俏，而我则很丑。
我丝毫不因我的丑而自惭形秽，因为阿千常对我说：“现在是丑男横行霸道的时代。”的确，我在学校一向横行霸道。我不需要怕谁，因为有阿千。要知道，在我们学校，没人会对阿千说一个“不”字，即使是那些一呼百应的老大。阿千并不是老大，确切地说，是不想当老大。阿千总说喜欢和我在一起当小卒子，要是当上老大，麻烦事不知会有多少。
因为丑，我失恋过N次。也不能说是失恋，因为每一次都是我一厢情愿。我的每一封情书都是阿千一手传递。至于回信，我从来都没有抱过任何希望。我也曾收到过回信。那一天，阿千手拿一张大概有狗夏天时吐出口外的舌头那么大的纸条，一脸兴奋地跑到我面前，说：“恭喜你，你成功了！”我怀着无比兴奋和激动的心情接过纸条，颤抖着双手将纸条移到眼前，默念着上面的六个字：“我们不可能的！”那个叹号大得仿佛一把刀，要斩碎我的心。
我微笑道对阿千说：“你看过了？”阿千笑着连连点头。“那你还笑得出来？”我仍在微笑，那微笑像已凝固在我脸上。“哥哟，这可是你从古至今收到的第一封回信啊！虽说内容对你残酷了一点儿，可是毕竟这是一个难得的突破呀！走，吃火锅庆祝去！”我稀里糊涂地跟阿千到了食堂，又莫明其妙地被敲诈了火锅和啤酒。
第二天，我和阿千照常站在天桥上例行公事。正当我们谈得高兴时，一个女孩忽然站到我对面，盯着我看起来。那冰冷的目光像是一对触手，无情地剥下了我所有的衣服。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像是艺术雕塑一样，一丝不挂地摆在展览会的大厅正中被千万人鉴赏。那个女孩，正是用六个字打破我情书无回信纪录，同时也令我失去了一顿火锅和啤酒钱的筠。我不敢再和筠的目光接触。我转过脸去看阿千，却发现阿千的神色变得很奇怪，因为阿千居然在躲避我的目光。要知道，我曾和阿千创造过对视三分钟不眨眼的纪录，现在为什么……
“你是不是在拿我寻开心？”这个声音吓了我一跳。但我马上镇定下来，而且凭我的聪明大脑判断出这是筠的声音。“你说什么？”我虽然试探性地说了句话，但仍是不敢转头去看筠。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去？”虽然我丑，可是我并不笨。我马上听出筠用的是质问的语气，而且还是很严厉的那种。“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次，我问的是阿千，用的也是严厉的质问语气。
阿千抬起头，冲我笑笑，拉过我的手，往我手心里塞了张纸。“自己看。”说完这句话，阿千头也不回地跑下天桥。我摊开那张绝对比狗舌头大的纸，只见上面写着：“你要是真心的话，今天晚上九点，在操场上等我。”字迹娟秀、清晰，与前一天晚上那纸条上龙飞凤舞苍劲挺拔的六个字截然不同。
“哦……”我抬起头，迎向筠的目光。这次，我再不怕了。“那么，今天可以补这个约会吗？”我懒得解释昨天发生的一切。我的声音夹着一种我这个年纪不应有的悲哀，在旁人听来，像是做作。筠似乎听出了我语气中的悲哀，当时我认为她的聪明不亚于我。然后她点了点头。
我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一转身，将它抛下天桥。在那一瞬，我看到阿千在操场上疯狂地追着一只足球。我忽然觉得我好累好心疼。我不是心疼火锅和啤酒，我只是觉得被人耍的感觉，很不爽。
“呵……”我禁不住咧嘴一笑。筠好奇地问：“你笑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我还欠阿千好多钱。”“欠人家钱有什么好笑的？”“现在那些钱不用还了，你说我该不该笑？”我当然该笑，如果你被你最好的朋友耍了，而你还蒙在鼓里，你除了笑，还能怎么办？
从此我不再和阿千形影不离。我和筠进展神速，打得火热。我们手牵着手在操场上散步，我们打着伞在雨中无目的地乱逛，我们相拥着在天台上热吻。我们用同一个勺子吃饭，同一个杯子喝酒。我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我们……我们依偎着走过天桥的时候，我看到，阿千一个人站在天桥上，依着栏杆，面无表情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每次看到我和筠，阿千总扭过头去，看天桥下面路过的车辆。我很奇怪，我这样一个人，在阿千眼中，难道还不能成像？
然而有一天，我和筠再次经过天桥时，我发现，阿千居然不是一个人了。一个长得比我帅很多的男生站在阿千旁边，两个人继续着我和阿千以前的话题。他们谈得兴高采烈，旁若无人，还不时爆出一阵阵狂笑。在那时，我心里像是被人强行灌进了铅水，沉甸甸地，很难受。我笑着问筠：“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嚣张吗？”筠答：“因为站在阿千旁边的那个是本年级的老大啊！”
“老大？”我和筠正走过他们身前，我笑着，很大声地抛下一句话：“我看是老挨打的老打吧！”说完这句话，我故意瞟了那脸色大变，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的所谓的老大一眼，狂笑着扬长而去。
那天晚上，我喝了好多酒，还把筠骂得丢下烂醉的我哭着离去，最后还挨了一顿打。挨打的事是我酒醒后听别人说的。否则我一定会以为我头上的大包青肿的双眼渗血的嘴唇和身上的肿块是酒醉后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去造成的呢！我的脸已肿得辨不清本来面目。好在我本来就丑，这种脸上的变化，不过是将我的丑揭露得更彻底而已。
第二天筠来找我，很冷静地对我说：“分手。”我也很冷静地对她说：“你滚。”我看着筠流着泪离去，我知道她想听的是我认错和挽留她的话，可我偏不说！然后我去找头天打我的老大，趁他小弟不在的时候把他打得比我还丑。打完后我又跑到食堂一个人醉得半死。
晚上，阿千到我宿舍里找到我，说：“以后不要打架了。”我轻哼，冷笑，突然大叫：“我打不打架关你屁事？你是我什么人？是不是看到我打那小子你心疼啊？好啊，你心疼他是不是？老子以后逮着机会就打他！”阿千静静地听我狂吼，又用很平静的语气对我说：“不，我是心疼你。”
那一刻我怔住了。但只怔了一瞬间，便又大吼起来：“你少假惺惺说好话，老子不吃这一套！，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你给老子滚！”说最后一个“滚”字时，我的食指很夸张地指着宿舍门外。
阿千望着我一笑，那个笑很凄凉，也很漂亮。然后一步步地退到门口，一转身，没入了夜色中。我分明看到，在转身的那一瞬间，阿千的眼里流出了泪。也就在那一瞬间，我才真正地感到，阿千是一个女孩子，一个也会流泪的女孩子。而我的心，被那一滴泪，打得好痛。
那天以后，我真的再也没有见到过阿千。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三个星期后，阿千的室友找到我，对我说阿千转学了，到她爸爸任校长的外省的一所高校去了。而这之前，她爸爸已经跟她提了无数次转学的事，她都没答应。至于那个跟阿千在一起的老大，是阿千的邻居，阿千管他叫哥。
阿千的室友离去时给了我一封信和一个耳光。她说：“这是我替阿千打的，她那么爱你，你却……”
我没有看那封信。我终于知道了阿千为什么说喜欢和我在一起做小卒子，为什么阿千要藏起筠给我的回信。我也知道了为什么我看到阿千和别的男孩子在一起我会生气，为什么阿千的那一滴泪会把我的心砸痛。因为我发现其实我真的喜欢的是，她。可是我却一直因为我的丑而不敢对最漂亮的阿千有丝毫念头，我不断地追求其他的女孩，原来只是为了压抑我对阿千那不敢表达的爱！
我一个人在天桥上对着南来北往的人评头论足胡言乱语放声狂笑。我在食堂叫了双人份的火锅啤酒一个人狂吃猛灌。我仰头灌下一大碗啤酒后假装呛着趴在桌上大声咳嗽，同时用袖子悄悄擦去不小心涌出眼眶的泪水。我想起了阿千最后留给我的那个很凄凉也很漂亮的笑，和那一滴把我的心砸得好痛的泪。我想，这是她留给我的，一生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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