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奏
作者:大种马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3845

`一-化人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射进云中山广陵君的仙府,两只仙鹤便衔着沾满了甘露,用日落时掉入海中的彩霞织成的羽衣飞进了广陵仙府的前院,将羽衣上的甘露一滴滴地盛进石桌上紫色的星砂壶。三尺高的火精灵抱着星砂壶轻轻地呵着气,仙鹤则走到花园里,用长长的喙采来十数片鲜绿的茶叶,将茶叶放到火精灵光滑的头顶上,新鲜的茶叶马上被火精灵灼热的火力烤枯,而星砂壶里的甘露也沸腾了,火精灵轻轻地低下头,茶叶从他的头顶滑落,落进壶内,一股清香马上弥漫了整个仙府。

“叮咚”一声撩拨琴弦的清响传来,星砂壶从火精灵手中飞起,顺着琴声飞进内堂,轻轻落到一张放着古琴的沉香木桌上。一身白衣,长发飘逸的广陵君盘腿坐在桌前,纤长的十指按在琴弦上轻拨,轻吸一口气,壶内升起一道淡碧色的水柱,和着悠扬的琴声在广陵君身周盘旋,就如一条晶莹的小龙,在为广陵君的琴声伴舞。广陵君面含微笑,张口将水龙吸入,缓缓咽下。

“呵呵,好一曲‘广陵散’!看来今年西王母寿辰时的乐仙竞技,第一乐仙非广陵兄莫属了!”随着嘹亮的笑声,一位披着紫袍的仙人轻轻地飘进内堂,落到广陵君面前,含笑看着他。

“紫阳兄见笑了,雕虫小技,岂敢在紫阳兄面前献丑?紫阳兄的编钟七十二响,才堪仙界绝奏。”

紫阳君哈哈一笑,伸出右手,一股紫色的火焰自他掌心缓缓升起,“这是洛神送给我的紫火,此火是洛神用天边紫霞炼成,最擅舞蹈。我的编钟七十二响气势太过雄浑,用此火伴舞有失豪气,想来还是广陵兄的琴声最适合用此火伴舞。”

广陵君微微一笑,也不说话,轻轻拨动琴弦,清泉一般的乐声便自琴弦上淌了出来。紫阳君掌中的紫火伴着琴声,化作五道细长的火焰,跳到紫阳君五指上,妖艳地舞着。琴声越来越激扬,如清泉流淌的乐声渐渐变得如怒涛奔涌,那五道紫火越变越大,竟脱出紫阳君的指尖,在空中汇成一团,幻化成一位身段阿娜的紫衣女子,在空中漫舞,长袖飘飘,轻如柳絮,无限娇柔,引得琴音凝成一串串乐符,在她身周围绕。

紫火幻成的女子在琴音中飞快地旋转,转得忘情,挣脱紫阳君法力的控制,张开双臂,飞扑广陵君,紫色的眸中竟如人一样,蕴着无限柔情。广陵君抬起头,无比爱怜地看着眼前这并不存在的女子,伸出双手,搂住她纤细的腰,像是搂住了自己的全部。刹那间,广陵君身上窜起熊熊紫火,千年修道而成的仙体在紫火中消于无形,而那紫色的火焰,在吞没了广陵君之后,也渐渐熄灭,不见一点火星。

紫阳君冷眼看着这一切完结,俊美的脸上现出一丝阴邪的微笑。“广陵君啊广陵君,这其实是魔界的业火,你凡心未灭,方被业火焚身,怪不得我。‘广陵散’从此绝迹仙界,第一乐仙就是我紫阳君了……”

二-邂逅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竹林不在罕异,有七贤则奇谲。清泉淙淙,修竹参天,竹林七贤中的嵇康此时正与七贤之阮籍一道在竹林中抚琴品茗。嵇康一身白衣,腰间束着一道紫色的丝绦,席地而坐,腿上搁着古琴一架,身旁有香茶一壶。阮籍一身青衣,轻摇羽扇,静立于一旁听嵇康抚琴,听到动情处,不禁叹道:“古琴一架,妙手回勾,清者如清泉,激者如山岳,好琴,好景!”嵇康边抚琴边说:“我唯愿天下人皆能有良辰美景,我唯愿七贤皆能久游于竹林之中,论玄学之道,创绝世之响。”阮籍摇头轻叹:“可惜,时不与我,也不知这竹林能逍遥多久。”嵇康感怀时局,琴声中不觉多了悲怆之意。

忽有女子的声音随风传来:“亭主你看,好多的竹子,你不是最喜欢竹子吗?我们快过去看看!”随着这声音,一个穿着淡绿衫子的女孩自竹林中转了出来,她四下环顾一番,见到嵇康与阮籍,不由好奇地打量起二人来。“好一片雅致的竹林,果然美极。”一名穿着紫色长裙,腰间系着白色丝带的女子说着,也自竹林中走了出来,“咦?这里怎会有琴声?”她似在问那绿衫女孩,又似在问自己,但她马上便顺着绿衫女孩的目光看到了嵇康和阮籍。

紫衣女子看着嵇康,心中暗想:“这世上竟有此如竹般爽朗的男子,竹林……古琴……莫非他就是竹林七贤中的嵇康?”接着她便舞了起来,伴着嵇康的时而清柔时而激越又隐着淡淡悲怆的琴声,不由自主地,舞了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起舞,从听到琴声的那一刻,从看到嵇康的那一刻,她就有了舞的冲动,她隐隐觉得,自己从出生开始,就在等着一个人,等着为他伴舞,而眼前这个白衣如雪,十指纤长的抚琴男子,就是她等了十八年的人。

在紫衣女子起舞的那一刹,嵇康也看到了她。他的目光马上被她的舞姿所吸引,他痴痴地看着她,心中默念着:“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想不到这世上竟真有如洛神一般的女子!”他心中痴想着,十指却未停止抚琴,伴着她的舞姿,他心中忽有了一种奇妙的念头,他觉得似乎在很久以前曾见过她,而那久远的感觉,就像是在前世。他抚着琴,从指端,从琴弦,淌出一首他二十多年来从未奏过,也从未听过的曲子,他不由自主地就奏了出来,而娴熟的程度就好像是练习了数十年。阮籍马上便被嵇康的新曲和紫衣女子的舞姿吸引住了,初听此曲,凭着他对音乐的认识,他马上便判断出,这一曲,将会是流芳百世的琴中绝奏!

一曲终了,紫衣女子的舞姿柔柔顿住,她最后一个动作,便是张开双臂,在空中虚抱。而她的双眼,则无限温柔地看着嵇康,嵇康也痴望着她,眼中泛出无比的怜惜。二人一言不发,但却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一切。

阮籍看着二人的神情,心中明白了八九分,哈哈大笑,“嵇康兄如高山,此女子若流水,真乃世间绝配啊!”听到阮籍的话,紫衣女子蓦地羞红了脸,转过头去,一拉绿衫女孩,“玉儿,我们走。”说着,头也不回地往竹林外走去。嵇康扔下琴,猛地站起,朝着她的背影追了几步,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抓住,嘴唇颤动了几下,却始终没说出一个字。那绿衫女孩回头一瞥嵇康,捂着嘴轻轻一笑,回走几步,大声道:“公子,我们家小姐是沛王府的长乐亭主!”

阮籍看着嵇康怅然若失的样子,呵呵一笑,踱到嵇康身旁,“嵇康兄,适才你所奏那一曲,可曾想好叫做什么了吗?”嵇康脑中想着紫衣女子早己消失的背影,心中仿佛打开了一扇门,一座虚无缥缈的仙山在他脸中隐隐显现,他不经意地,轻吐出三个字:“广陵散!”

编钟前的紫阳君心中忽然一颤,他颤抖着伸出右手,掐指一算,大惊失色,“广陵散重现人间,广陵君便可重登仙界!”静心细想了一番,脸上现出一丝怨毒的微笑,“仙界绝不能出现两个第一乐仙,广陵君,我绝不许你再登仙界!”幻作一道紫光,头也不回地朝人界遁去。

三-提亲

“提亲?你要向沛王府提亲?”正在简陋的木屋中与嵇康对奕的阮籍乍听嵇康口中吐出提亲二字,大惊失色。嵇康面不改色,轻轻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不错,我要娶长乐亭主。”

“嵇康兄,你可知这沛王乃太祖武皇帝孟德公第七子,文帝曹丕之弟,那长乐亭主便是孟德公的嫡亲孙女,正统的皇室血脉啊!”

“那又如何?”

“如今司马氏大绝在握,将曹魏皇权架空,你我一介布衣隐居竹林,为的就是避开官场纷争,你若娶长乐亭主,便是与曹魏联姻,便是公然对抗司马氏,司马氏绝不会放过你,嵇康兄,凡事三思而后行啊!”

嵇康长身立起,大声道:“当年太祖武皇帝孟德公白手起家,讨黄巾,伐董卓,平袁绍,三分天下,创下魏室江山,如今蜀、吴势微,魏室不久便可一统天下,天下本就是曹魏的天下,曹魏才是正统王室,司马氏不过一时得势,乃窃国之贼,必不会逞能多久。长乐亭主是我今生必娶的女子,更何况就算我不与曹魏联姻,也会与之对抗!”

阮籍也站了起来,因为不想看到至交好友卷入官场纷争,他的声音已有些激动:“对抗?你我不过一介布衣,拿什么与司马氏对抗?”

嵇康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以我铮铮傲骨侠气,以我昂昂刚毅烈性,以我堂堂七尺之躯!”

“可……”

嵇康右手一挥,“阮籍兄,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沛王府内笼罩着一片愁云。长乐亭主自内堂出来,只见大堂内的桌上堆满了红绸包裹的礼盒,而她的爹娘——沛王夫妇则坐在堂内,望着那一堆堆礼盒唉声叹气。长乐看着这些礼盒,走到爹娘身前,轻声问:“刚才,有谁来提亲了吗?”沛王看着长乐,叹了口气,一脸忧郁地说:“女儿啊,刚才,是钟会来提亲了。”“钟会?就是那个司马家的走狗钟会?哼,那样的小人,我绝不会嫁给他!”沛王夫人悄悄抹了抹眼泪,低声说:“可如今司马氏大权在手,钟会又是司马氏手下第一重臣,得罪钟会就是得罪司马氏,我们又怎惹得起他?”沛王怒道:“哼,司马氏狼子野心,现在竟想用联姻来威胁我做他们的棋子!”霍地站起,一把将桌上的礼盒全扫落在地。

玉儿忽从外奔进,一脸喜色地说:“老爷、夫人、小姐,竹林七贤之嵇康拜访!”沛王听了不禁有些奇怪,竹林七贤向来不与官家人来往,却不知今日到此所为何事,便要玉儿带嵇康进来。嵇康进了大堂,朝侍立在沛王身旁的长乐微微一笑,长乐脸上飞上两朵红云,低下头去弄着衣角,一双眼偷偷地看着嵇康。

嵇康朝沛王夫妇拱手作礼,“拜见王爷,拜见夫人。”沛王见嵇康气宇轩昂,举止落落大方,极有风度,笑道:“久闻嵇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不知公子此来所为何事?”嵇康笑了笑,看了长乐一眼,“提亲。”沛王闻言一愕,“提亲?”“不错,我要娶长乐亭主。”“你要娶我女儿?”沛王听了不禁有些吃惊,看了长乐一眼,见她也正看着嵇康,目光无比温柔,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笑问:“不知嵇公子为何要娶我女儿?”

嵇康微微一笑,“因为自在竹林中见她一面,我就已爱上了她。”嵇康为人从不作伪,只知如实说出心中所想,顿了顿,接着说:“日前一见,嵇康惊为天人,她的清新,就如早上第一缕射进竹林的阳光,沁人肺腑。她的美,令我永世难忘。”

“你可知你若娶了长乐,便是与我曹魏联姻,在你之前钟会已奉司马氏之命向长乐提亲,我若将长乐许配与你,便是得罪了钟会与司马氏。我虽不惧,但你只是一介布衣,若钟会为难与你,你将如何?”

嵇康哈哈大笑,“我又惧何来!太祖武皇帝孟德公是我一生唯一的偶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是何等的慷慨豪迈!嵇康向来以此为座右铭,即便舍弃残躯,也不愿屈从强权,埋葬雄心!”

沛王闻言拍案而起,“好一番慷慨豪迈的大丈夫之言!”沛王夫人也在一旁点头微笑,“好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

长乐见父母都已认可嵇康,跪倒在父母面前,仰头看着父母,一脸的坚决,“爹爹、娘亲,女儿已经心有所属,我是死也不会嫁给钟会的!”嵇康一揖到地,“请王爷、夫人成全我们!”

沛王一脸的凝重,他不是不想成全嵇康与长乐,只是司马氏如今的权势如日中天,若得罪司马氏,即使他贵为皇室至亲,也难逃司马氏的陷害。他看了嵇康一眼,见嵇康眼神中透出无比的热烈与渴盼,而长乐,眼神中则透出对他这个父亲的信任。嵇康说的没错,太祖武皇帝孟德公是一位盖世英雄,而他,是孟德公的亲儿子,他怎能向司马氏这逆臣贼子示弱?女儿一生的幸福,绝不能毁在司马氏的淫威之下!在这一瞬间,沛王已下定了决心,“嵇康,你带着长乐走吧,这里不属于你们,你们应该到竹林去!”

四-斗法

“春日宴,把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竹林中,嵇康抚琴,长乐歌舞,他们的儿子嵇绍,在一旁托着小脸袋,专注地看着母亲舞蹈,一家人其乐融融。

长乐一曲歌毕,忽觉气氛有些不对,嵇康正定定地看着她身后,神情古怪,嵇绍也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身后,似是见到了什么新奇事物。长乐回头一看,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许多人,为首一人,紫衣玉带,头顶紫金冲天冠,腰悬长剑,留着两撇小胡子,相貌虽说英俊,却带着一脸邪气。身后侍从如云,人人均是锦衣华服,更有数名壮汉,扛着一列编钟。“钟会?”长乐看到那紫衣华服之人,心头一颤,这人正是十年前向她提亲的钟会!没想到她与嵇康在竹林隐居了十年,最后还是被钟会找到!

钟会的崛起是一个奇迹。他本来是一个毫无智慧的愚人,但自从有一天,被从天而降的紫色火焰吞没,他从紫火中安然无恙地走出,便从此变了一个人。他变得聪慧无比,不仅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而且文韬武略,无一不通,更能写一手文章,颇有大家之风。他从前对音律一窃不通,紫火焚身之后,竟能敲出一手好编钟,气势之雄浑,天下无人能及。钟会一跃成为与邓艾齐名的魏国两大支柱之一,司马氏收他于麾下,为其出谋划策,吞并天下。

钟会平步青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已风光无限,但他心中一直有一个死结未曾解开。十年前,他钟爱沛王之女长乐亭主,而司马氏为笼络沛王,已令他向沛王府提亲,他本以为凭他的地位可以顺利得到长乐亭主,不料长乐亭主却与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私奔,十年来下落不明。他虽未见过嵇康,但隐隐中却觉得嵇康是他宿世的仇敌,嵇康一日不除,他便寝食难安。十年来,他不遗余力地打探嵇康与长乐的下落,日前终于得到消息,原来嵇康与长乐一直隐居在竹林之中。而现在,他带着一脸诡异的笑,出现在嵇康一家人面前。

“长乐亭主,十年不见,你风采依旧啊!”钟会诡笑着,对长乐说。长乐的脸色变得煞白,钟会为人向来心胸狭隘,此番前来看来是要寻仇的了。嵇康皱了皱眉,自语道:“一向清新的竹林今天怎么变得浊气冲天?长乐,这里太不清静,你带着绍儿去看山后的小溪吧。”长乐一言不发,带着嵇绍朝山后走去。钟会也不拦阻,见长乐离开,背着手,施施然走到嵇康身前,一揖到地,笑道:“久仰嵇康兄大名,直到今日才有缘得睹真容,钟会真是大慰平生啊!”嵇康看也不看钟会一眼,低头调试琴弦。钟会上前两步,再作一长揖,嵇康仍是不理不睬。钟会的侍从见他自讨没趣,有几人忍不住偷笑起来。钟会过头,冷眼一扫众侍从,冰冷的目光仿佛一柄利剑,刺得众侍从心中一凛,将笑声生生吞了下去。

钟会一挥手,那几名壮汉便扛着编钟上前,放到嵇康身前三丈处的空地上,钟会走到编钟前,取下两柄钟锤,“久闻嵇康兄精通音律,恰巧小弟对音乐也略通一二,今日特意登门造访,请嵇康兄指点一二!”说着钟锤一敲编钟,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这声响仿佛地狱的魔音,震得所有人心中剧痛,钟会的侍从中有几人禁受不住,捂着胸口,直挺挺地栽倒在地。钟会钟声一响,嵇康心中也是一痛,一双手不由自主抚上琴弦,十指连动,“广陵散”的乐音便自琴弦上淌了出来,以琴声对抗钟会的钟声。钟会哈哈大笑,边笑边敲响编钟,身形如风,在编钟前来回奔动,一身紫衣随着钟声激起的狂风乱舞,竹林中风起云涌,狂乱的钟声震得大地都似在颤抖,钟会的侍从们紧捂着双耳,仍挡不住无孔不入的魔音,纷纷吐血倒地。

钟会的钟声如怒海狂涛,嵇康的琴音却如狂涛中的一叶扁舟,任它风急雨骤,我自劈风斩浪。钟会越敲越急,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只只奇形怪状的魔物从天而降,张牙舞爪地扑向嵇康,嵇康心中一片空明,耳中不闻钟会魔音,眼前不见漫天的魔怪,心中只有一曲“广陵散”。那众扑向嵇康的魔怪还未靠近,便已被清如山泉的琴声震得粉碎。钟会见奈何不了嵇康,大叫一声,一股紫气冲上头顶,将头上金冠冲落,披头散发地跃上半空,凌空一锤,将编钟架敲得粉碎,七十二口大小不一的编钟像长了眼睛一样呼啸着冲向嵇康,嵇康看都不看一眼,一双手不急不徐地弹着琴,编钟疾冲到嵇康身前,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挡住,纷纷坠落在地。钟会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捂着胸口踉跄着离去。

嵇康一曲终了,竹林中恢复了平静。嵇康抬头一看,钟会早已不见终影,七十二口编钟散落在地,而他的那众侍从,却已变作了一地的尸身。嵇康看着遍地的尸身,心中大痛,他默念着一个已忘了许久的名字:“紫阳君……”他知道,平静的竹林,从今后,将再也不能平静!

五-陷阱

“将军,现在要取天下,必易如反掌!”司马将军府,钟会正与司马氏密谋。司马氏一门三杰,长年为曹魏西拒西蜀,东抗东吴,征战中,也培植了相当的势力。如今的司马大将军,凭着父亲和兄长多年来苦心的经营,已将大权尽握手中,早想篡位夺权,却又惧怕天下人之口,因此迟迟未有行动。钟会早知司马心意,投其所好,一再撺掇司马造反夺权。

司马专注地擦拭着当年曹操用过的“倚天剑”,握住剑柄的手出奇地稳定,他知道,握住了倚天剑,就等于握住了整个天下。听到钟会如此一说,心中大悦,哈哈笑道:“多年的经营,如今终于要如愿以偿了!”

钟会一脸谄笑,“欲取天下,必先取民心。”司马看了钟会一眼,眼神中透着令人心寒的笑意,“哦?此话怎讲?”钟会自身上取出一卷书,“我为将军取天下特编著《四本论》一书,以谋民心,但此书需取得玄学首领之认可。”“你是说……嵇康?”“嵇康名满天下,为玄学家之首领,前日我特意拜访嵇康,再三言明这是将军的旨意,并恭敬地奉上《四本论》,请他作序,他不但不从,反而将我羞辱一番,还说我是……认贼作父!”说到“认贼作父”四字时,钟会作惶恐状,显得十分的小心翼翼。司马勃然大怒,“大胆嵇康,不过一介布衣,竟敢如此狂妄!”钟会阴阴一笑,“嵇康不但狂妄,更公然反对将军,将军请看。”说着,又自袖内取出一卷竹简,“这就是嵇康所写《与山巨源绝交书》。”司马瞟了钟会手中竹简一眼,“山巨源?他不是竹林七贤之一吗?日前已投效我门下,嵇康自鸣清高,写一封绝交书又有何不妥?”钟会摊开竹简,“这封绝交书表面字字骂山巨源,实则字字骂将军你啊!将军请看……”说着,将竹简上的字句指给司马细看,果然是指桑骂槐,连着司马一并骂了。

司马拍案而起,怒道:“嵇康看来是嫌命太长了,竟敢与我司马作对!”钟会收起竹简,低声说:“而且嵇康是曹魏姻亲,这样的人若放任自流,必成心腹大患!”司马一剑挥出,将桌子斩断一角,从喉前低吼出一个字:“杀!”钟会听到一个“杀”字,脸上透出一丝残忍的诡笑……

嵇康仰躺在干枯的稻草上,双眼定定地看着潮湿的狱顶,一线阳光自半尺见方的窗口投进来,嵇康伸出手,想要接住阳光,光线却从他指缝溜走,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本是一双为抚琴而生的手,如今,在这牢狱中,已无琴可抚了。他将光线想象成琴弦,十指在光线上轻抚,耳中仿佛又听到“广陵散”那妙绝天下的琴声,他微笑着闭上眼,心又飞回了竹林,竹林中,有长乐,有绍儿,有他们的家,他们的爱。他仿佛看到长乐边舞边唱那曲《梁上燕》,绍儿在一旁拍着巴掌叫好,而他,则盘腿坐在草席上,用双手勾出奇妙的音符。忽有一阵狂风卷起,长乐的身体在风中疾旋,化作一团紫色的火焰,一身紫衣的钟会诡笑着,伸出右手,紫焰跳到他掌中,妖艳地舞着,钟会笑着,缓缓合拢手掌,将紫焰一点一点地握灭,嵇康的心,也随着紫焰的熄灭,痛得仿佛被抽空。钟会露出残忍且邪恶的微笑,轻声说:“广陵兄,别来无恙……”

“这呆书生,痴病又犯了。”狱卒的声音将嵇康拉回了现实,幻境消失一空,云中山、紫阳君、长乐、紫焰,都不见了。牢门“吱呀”一声开了,嵇康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闭上眼,“你们不必再费唇舌了,我是死也不会为司马氏效力的。”

没有人回答,却只听到几声低低的啜泣。嵇康猛地站起,回过头,看着进来的两个人。是长乐和嵇绍,长乐低头抹着眼泪,嵇绍躲在母亲身后,小脸上挂满泪痕,惶惑地看着衣衫不整,满面胡须的父亲。“长乐,你……怎么来了?还带着绍儿,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啊。”看着爱妻已变得憔悴的容颜,嵇康的心一阵绞痛。长乐低声抽泣着,怔怔地看着嵇康消瘦的面庞,“我怎能不来?夫君,你可知,自你入狱以来,我有多么地担心,不知你何罪之有,他们为什么要害你?我日日想着与你相见,今日多亏阮籍兄打通关节,我和绍儿才能见你一面……”嵇康强笑着,“不用担心,我们今日不是见面了吗?长乐、绍儿,你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长乐和嵇绍走到嵇康身前,嵇康爱怜地看着爱妻和儿子,柔声说:“长乐,你瘦了……其实我自入狱以来,又何尝不是时时想着能再与你相见?只可惜……”

“只可惜,你们这对恩爱夫妻,明天就要阴阳异路了!”一个如幽灵一样的声音蓦地响起,嵇康与长乐惊异地看着不知何时进到狱中的紫衣男子,“钟会!”长乐惊声说道,嵇康却低声说出了另一个名字:“紫阳君!”

钟会笑着,踱到嵇康三人身前,“嵇康,你终于想起我是谁了吗?哦,不对,既然你已知道我的身份,我想我该叫你广陵君了吧?拥了前世记忆,却未能拥有前世的法力,空记得一曲‘广陵散’又有何用?你虽能以琴声对抗我的编钟七十二响,可对于人间的强权还是无可奈何吧?”

嵇康摇摇头,“你是钟会,又是紫阳君,我是嵇康,却已不是广陵君。你已不是乐仙,你的编钟七十二响已有入魔之兆,就算你能让‘广陵散’在人间仙界绝迹,你也成不了第一乐仙!为仙时你心术不正,为人时你又为虎作伥,你这种人,根本就是魔!你除了我,自己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钟会哈哈大笑,“广陵君,你还是天真地如同婴孩!如今的人间,早已不奉行善恶到头终有报,每个人心中的心魔早已将人性中善的一面吞噬,天下是魔道横行,正道势微。你为一个前世害死了你的女子与天下强权对抗,今世又被她间接害死,你值得吗?”

嵇康微微一笑,“害死我的人是你,没有别人。我爱长乐,但就算不为她,我也会与司马氏对抗,我虽死不悔。”

长乐在一旁听着二人的对话,如坠云雾之中,她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但她隐隐觉得,他们说的,一定与自己有关。钟会笑着看了长乐一眼,“你一定想知道这一切的因果吧?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嵇康面对钟会时一直是不惊不愠,听到钟会这句话,他却吃惊不小,他不想让长乐知道一切的前因后果,更不想让长乐陷入自责之中,大喝一声:“不可!”伸手去拦钟会,却已来不及了,钟会屈指一弹,一点紫光射入长乐眉心,当年云中山广陵君被紫火焚身的那一幕,便在长乐脑中映了出来。知道了前事的长乐,脸色变得煞白,她颤抖着声音,问嵇康:“夫君,我……便是那幻化为女子的紫色火焰……”嵇康摇摇头,无奈地说:“长乐,不能怪你,不是你的错……”长乐泪如泉涌,咬着嘴唇,声音如同风中的苇叶,虚弱且无力:“前世……是我害死了你,今生,你又因我而死……夫君,我对不起你……”

钟会大笑着扬长而去,临走前扔下一句话:“明日午时嵇康便要被腰斩,你们一家人好好享受这最后的时光吧!”

嵇康看着钟会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是该好好珍惜这最后的时光了……”他笑着擦净绍儿脸上的泪痕,“我们的小小男子汉,怎么哭成个泪人儿了?绍儿,还记得爹跟你说过的话吗?”嵇康用力地点点头,大声说:“绍儿记得,爹时常跟我讲的古时那些忠烈之士的故事,绍儿记得,屈子有云,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嵇康赞许地点点头,“绍儿记得好,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绍儿要时时铭记于心。”“绍儿会记得的,绍儿长大了,也要成为像爹一样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嵇康抚着嵇绍的头,对长乐说:“长乐啊,所有的事你都不必放在心上,前世的事已成为过去,今生你不再是魔界的业火,而是我嵇康这一生中最可珍的女子,正因为有了你,我才能奏出天下无双的‘广陵散’,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生命是不完整的,是你让我的生命变得完美,即使不能成为第一乐仙,不能再登仙界,即使明天我的生命就要终结,我仍感谢上天的安排。长乐啊,带着绍儿回去吧,回竹林去,那里有我们的家。”长乐摇着头,晶莹如玉的泪珠滚滚落下,低声说:“不……夫君,我们一起回去……”“长乐,明日午时不要来了,让我一个人,静静地离去吧。”“不,不要……”

看着妻子一滴滴滑落的泪,嵇康觉得自己的心被那看似毫无重量的泪打得好痛。他知道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他再也不能看妻子的眼泪,他的喉头已在哽咽,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控制住已欲洒落的泪水,但他不愿留给妻子最后的印象是一张泪脸,他狠了狠心,一把推开长乐和嵇绍,转过身去,用尽全身的力量,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回去吧,长乐,带着绍儿回竹林去,你我今生,就此别过……”

长乐拉着嵇绍,看着嵇康的背影,一步一步朝后退去,“夫君……长乐走了,夫君……你……多多保重……”退至牢门边,忽然松开拉着嵇绍的手,猛地奔上去,从背后拦腰抱住嵇康,叫一声:“夫君……”泣不成声。她没有看到,一直天塌不惊,镇定自若的嵇康,已泪流满面……

六-绝奏

午时,刑场,碧空有云。

风起,旗动,云飞扬。

嵇康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被云遮了一半,阳光并不刺眼。刑场上人头攒动,被杀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可是看人被杀,对一些愚昧的人来说,却是相当的刺激。围观的人群中,那一张张漠然的脸,幸灾乐祸的脸,一无所知的脸,引得嵇康心中一阵苦笑,也许钟会说的对吧,如今的人间,强权即真理,善恶,早已不被人们所重视了。

监斩官的大台上,坐着高高在上的钟会,他笑着,看着被两名狱卒押着的嵇康,将他心中所想,传到嵇康脑中:“广陵君,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你都死在我手上,命运的安排还真是奇妙啊!”嵇康笑着,无畏无惧地迎向钟会充满杀意的目光,“紫阳君,即使我两次都死在你手上,我仍相信,人间不是强权的天下,是非善恶自有公论。”“呵呵,你错了,我紫阳君有法力护身,上天的报应绝不会落到我头上,就算真有报应,你也看不到了!”“我不需要看到,只要天下人能看到,就已够了。”“你就痴心妄想吧,你先看看,是谁来了?”

嵇康顺着钟会的目光看去,却在人群中看到了长乐、嵇绍和阮籍。嵇康定定地看着长乐,她穿着一身紫衣,腰间系着纯白的丝带,这是十年前嵇康在竹林中第一次见到长乐时她的装扮,今天,她又穿着这样的一身衣服,与嵇康的白衣紫带相衬,来为嵇康送别。

长乐淡淡地笑着,遥遥地看着嵇康,嵇康的心惨痛,却也笑望着她。狱卒将嵇康押上刑台,长乐带着嵇绍、阮籍分开人群,走到刑台下。嵇康看着长乐,发现她着了很浓的妆,此时的长乐,娇艳地如同那云中山的紫焰,天下的美丽仿佛全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的美,似乎要令无边江山也黯然失色。

“长乐,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你不要来的吗?”

长乐不答话,却从嵇绍手中接过嵇康的古琴,“阮籍兄,绍儿,就拜托你了。”阮籍看着长乐,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已知道长乐心中所想,但他却不能阻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长乐与嵇康再无后顾之忧。长乐一步步地走上刑台,将琴送到嵇康手里,“夫君,请让长乐最后再为你舞一曲。”

嵇康接过琴,怔怔地看着长乐,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笑着坐下,将琴放上膝头,双手按上琴弦,轻轻一拨,“叮咚”一声,所有的声音都随着他琴声的响起消失一空,嘈杂的刑场在那一刹变得万籁俱寂,空气中只剩下“广陵散”的琴声和长乐的歌声。

“春日宴,把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长相见……”

一曲歌毕,长乐缓缓地舞了起来。她娇柔的身姿,伴着随风掠起的紫色衣袂,如同一团紫色的火焰,在风中,在琴声中,缓缓地跳动。琴声悠扬,时而清柔,时而激扬,夹着淡淡哀伤,如清泉淌进每个人心里,那一张张漠然的脸、幸灾乐祸的脸、一无所知的脸,被琴声清洗,渐渐地有了表情,有哀伤,有喜悦,有愁绪,有痛苦,有欢乐。长乐在刑台上飞快地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她飘飞的衣袂,竟卷起了一阵阵疾风,风涌到台下,涌到围观的人群中,从每个人身上抽出一阵阵黑色的雾气,那些雾气在空中渐渐凝聚,形成一个巨大的怪物,张牙舞爪地扑向长乐和嵇康。这就是钟会所说的人的心魔,如今却被嵇康与长乐从人心中抽了出来,凝聚成形。那魔物扑向嵇康,却被琴声洗净,消失一空。

长乐的身体在风中疾旋,渐渐旋至半空,她在空中伸出双臂,缓缓地飘向嵇康,像是要拥住他,嵇康却低着头,专注地拨动着琴弦,一滴滴的血红的泪自他眼眶中滑落,落到琴上,将琴洇上斑斑血迹。

“夫君,长乐真的无法承受,你的离去……”半空中的长乐轻声诉说着,袖口滑出一柄锋利的匕首,一刀回刺入自己的胸口,身体自空中缓缓坠下,涌出的鲜血在空中凝成一条血线,伴着琴声翻腾,渐渐燃烧,红色的血变成纯紫,在琴声中幻成紫色的火龙,火龙飞扑向钟会,钟会伸出双手,一张紫色的结界在他头顶撑开,徒劳地阻挡着飞扑的紫色火龙。钟会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不明白,为什么长乐的血会幻化成紫色的火龙,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嵇康的琴声能令这紫色的火龙强到连他都挡不住。

火龙穿过结界,朝钟会当头噬下,钟会的身体被火龙穿过,他低头检视自己的身体,发现连一点油皮都没被烧伤,但他马上发现了一件事,他的法力,竟消失地不剩一丝一毫,那紫色的火龙原来不是要杀他,仅为了带走他的法力而已!现在的他,已是一个凡人!

钟会气急败坏地从案台上的竹筒里抽出令牌,疯狂地掷出,嘶声怒吼:“斩——”

嵇康猛地站起,狂笑着,将琴砸得粉碎,他仰天狂呼一声:“广陵散从此绝迹天下!”低下头,无限爱怜地看着血泊中的长乐,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已逝去的她,“长乐,等我……”

刀落,血激扬,风狂卷,刑场上响起一个孩子几近晕蹶的叫声:“爹……娘……”

晴天里忽然炸响一声霹雳,一白一紫两道光从刑台上冲起,缠绕着,直冲天际……

钟会脸色煞白地看着那两道光,仰天大叫:“广陵君,你没有赢,赢的是我紫阳君!前世今生,你都没能赢过我!”

后钟会奉命破蜀,在被蜀将姜维诈降所骗,妄图据成都自立为王,吞并天下,反被乱军所杀。

——全文完

http://www.2552.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