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醒来
作者:魔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609

大汉元封元年,夏四月,辛末(公元前110年)。匈奴乌维单于四年。

肆虐一夜的暴风雨终于消散在阳光之下,只留下满地的积水,远处的山冈上,几颗被昨夜狂风吹倒的大树,横七竖八的倒伏在山岗之上。

霍子侯慢慢的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睁眼所见的是一间木板搭建而成的房间,地面铺着一层看不出是什么材料的毛毯,极为干净。

“呼~”霍子侯深吸一口气,看样子自己穿越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应该就是尽快的熟悉和适应这个公元前的世界了。

“大人,您醒了?”一个拿着毛巾小心翼翼的走进来,正准备给霍子侯擦脸的小黄门见到睁着眼睛的霍子侯,先是大叫一声,然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您总算醒来了,昨儿个可吓死了奴婢了……您要是有个万一,奴婢可不敢独活啊啊!”

“小蚕豆啊!”霍子侯轻轻恩了一声,下意识的露出一丝笑容。

这个小黄门却是很早就伺候在霍子封身边的司衣太监小蚕豆,所谓司衣太监,顾名思义乃是伺候宫中贵人们起居,服侍其穿衣的太监之官职。

这小蚕豆本姓张,小名豆子,与霍子侯年纪相差不大。初进宫时却也是人如其名,瘦小懦弱,经常被那些大太监欺负,差点没了小命。

后来,他不知道走了什么运,竟被指派到霍子侯身边做起了贴身伺候的司衣太监

几年下来,当初瘦的就剩下骨头的小蚕豆,如今是吃的白白胖胖,肥头肥脑,那里还有当初的样子。唯一留下的,恐怕就只有那个从一开始就叫到现在的名字[小蚕豆]。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几年时间里能够一直博取霍子侯的信任与喜欢,从而牢牢把住司衣身份的家伙,多少还是有点能耐的——绝不仅仅是会吃就可以的!

“好了,好了!”霍子侯抬起手,勉力挥了一挥道:“我有些饿了,去拿些东西来吧!”

“诺!”小蚕豆闻言大喜。饿了好啊,想吃东西了,就说明已经康复的差不多了。真真是太一神保佑啊!小蚕豆抹去眼泪,对着太阳拜了一拜——传说,太一神就居住在太阳之上。

走了几步,小蚕豆忽然想了起来,回身道“禀大人,忠公有吩咐,您的饮食全权由他老人家经手,奴婢可不敢嬗越!”

“哦!”霍子侯闻言,点了点头。

记忆中霍子侯与家丞霍忠名为主仆,实为父子。由于生父在霍子侯尚未懂事时便英年早逝,生母自觉不能独活,亦追随于九泉之下。临终前将幼子托付给了她认为最可信任之人——霍忠。

因此,霍忠可以说是既当妈又当爸,一把屎一把尿的把霍子侯拉扯大的人。

记得七岁那年,只想着玩的霍子侯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学那枯燥乏味而又辛苦的骑马射箭。

当时,霍忠一言不发,就拉着霍子侯跪到生父的灵位面前。然后,用鞭子狠狠的抽了……他自己一百下。

那纵横交错的条条血痕深深的烙在了霍子侯的灵魂深处,从此,不管霍忠叫他学什么,霍子侯都不再敢有什么反对。

现在,虽然霍子侯已非原来的霍子侯。然,那些深刻的烙在灵魂中的敬畏与尊敬是绝对不会消失的。

“少主?”端着一皿热乎乎的稀粥进来的汉子显然有些意外,脸上的刀痕微微有些抽筋。这个血液中流淌着忠诚与勇敢的男人,竟是忍不住眼角湿润。

他矮小的身子,结实而坚硬。一袭深衣上配着大大小小不同的武器。

放下稀粥,他那双满茧子的粗糙大手摸了摸脸上的刀疤,其中一条又大又粗,轻轻一按,隐约还有阵痛。

匈奴人的传统,每当有人死去,便用小刀在脸上划出一道疤痕,让血与泪水一起流出来。

而那道疤痕,是他的主人霍去病忽然暴卒时留下的。

自从主人死后,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血与泪早就流干了,却不想今日竟还有流泪的冲动。

“忠叔,我要喝粥!”察觉到霍忠的怪异,霍子侯连忙打破沉默。

“好!”霍忠抿了抿嘴,复又端起那皿热粥,拿着汤勺,坐到霍子侯身边,一勺一勺的喂了起来。

他身上阵阵烟熏味传入霍子侯鼻中。

霍子侯实在难以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这个脸上全是刀疤的男人,从来只知道杀人的男人,拿起刀笔,对着竹简一件件的仔细的查看。

现在,他又放下了竹简,坐到灶边,亲手熬粥。

粥很香甜,霍子侯一口一口的吃着。身边的男人慈祥的看着他,满脸的刀疤全是喜悦之色。

霍子侯更加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磨难,才让这个男人的脸上留下如此多的刀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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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霍子侯病愈的消息就传到了大部分应该知道的人的耳朵里。

“天子驾临!”刚喝完热粥一会,远远的传来了宦官们的声声唱喝。霍忠连忙放下手头的事情,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带领满屋宫女宦官跪到门口,恭迎天子。

霍子侯倒是想起来,可惜,他现在四肢根本无力,也不知是穿越的缘故还是病愈后的必然,总之,他现在就连动下手都感到很勉强,更别说站起来了。

“平身!”门口处传来熟悉的男声。

霍子侯的心脏不免剧烈的跳动了一下,颇有些做贼心虚的味道。

“子侯!”一个伟岸的身影径自迈进房中,脸上带着些须欣慰的笑容:“可好了些?”

“好多了!”霍子侯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但他的手脚却有些控制不住的直哆嗦,牙齿都有些失控的颤抖着。

所谓王八之气,大概就是这样了。霍子侯想。

其实,当朝天子刘彻生的并不如史书上所描述的那么威武,盛气凌人。

他相貌虽然英武,但眉宇间却并无什么杀伐之气,身材虽然高大健壮,但却已有些发福,肚子都有些类似啤酒肚,好在汉服设计的佩绶足够宽大。

只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大汉世宗孝武皇帝这个名头就足够吓倒任何人了。

这与阅历,历练无关。纯粹是下意识的心理。

这就好比在现代,一个普通人忽然碰上国家领导,不管他心理素质怎么好,也不免会舌头打结。

更何况,眼前这位可是连老婆孩子都下得了手的主。

“匈奴未亡,臣岂敢舍陛下而去?”好在霍子侯急智,连忙抛出这样一句话去吸引天子的注意力。

“善!”天子却是闻言大喜,霍子侯的话着实对他胃口。虽然现在匈奴人被打成了残废,没个十年八年决计恢复不到漠北决战之前的状态。

但是,匈奴一日不灭,天子就一日无法安稳入睡。

其实呢,天子是一个相当情绪化的人,此时听霍子侯提起他的生父,也不禁颓然叹息:“若朕的大司马还在,匈奴怕早已灭亡!”

说完,天子脸色黯淡了许多,显是勾起了一直隐藏在内心的自责。

天子一直觉得,假如不是自己勒令霍去病去遥远的朔方,假如不是……那么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了!

“陛下请节哀!”周围侍从连忙劝道。

天子也不说话,就坐到塌边,抓着霍子侯的小手轻轻摩挲起来。就像一个父亲,慈祥的安抚自己病愈的儿子一般。

此时的天子神态安详,就如寻常人家的男子一般。霍子侯拍拍小心肝,知道自己暂时过关了,长长呼出一口气,手脚也不哆嗦了。

其实,他只是自己吓自己而已。天子又不是神,怎么可能知道霍子侯被掉包了?

周围侍从大臣见了,不免稍稍咋舌,心下暗地就将本就评价很高的霍子侯的地位再提升几个等级。

要知道,即便是当朝太子殿下,天子怕亦没如此这般慈爱过。

“陛下!”这时一个小黄门跌跌撞撞的走进来,跪拜道:“周南奏疏:太史令谈卒了……”

“恩?……”天子恩了一声,脸上惊讶之色闪过,便接过那小黄门呈上来的奏疏看了看,有些的沮丧的道:“谈公忠敏一世,兢兢业业,此时卒去,朕失长者,国失干臣也,令有司议美谥而厚葬吧!”

霍子侯知道天子为什么沮丧。

今年天子准备封禅泰山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最激动最高兴的不是那些方士。而是太史令司马谈。

司马谈乃是两朝老臣,他们司马世家在西周时期就是史官出身,自古以来向为贵族,春秋时期诸侯混战,周天子失去权威,作为史官的司马家族随即丧失了特权,流落到晋国。

此后数百年,司马家族人才辈出,然,祖先的事业却终究是失去了传承。

直到司马谈这一代,才终又重新恢复了祖上的事业,成为太史官。

在老先生看来,封禅大典在世隔了百余年后重新出现,这是值得大书特书,在史书上详细描写,记载的大事情。

这个事情倘若没有他的参与,那就万万不行。

于是,老先生多次跟天子强烈要求随驾观摩封禅大典,几乎是死缠烂打了。

但是,天子不同意。因为天子认为老先生年纪大了,经不得车马劳顿,若是有个什么万一,那就不美了。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他打发到洛阳去研究周代历史去了。

却不想,即使是这样,司马谈终究还是去了。

“天意啊!”天子不得不感叹道,随即御笔在上面一批:太史令子可继其位。

虽然说,这太史是个清水衙门,要求又高,一般人根本做不来,也就唯有司马氏这样的史书世家既干的好,又乐在其中。

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若没有天子这么一批,司马家的子弟要重新成为太史令,还是得多磨几年的。

有了这一批,却是极为简单,只待孝期一过,司马谈的长子便可走马上任了。

霍子侯是亲眼看着天子在奏疏上一笔笔的批示的。

他心中的震撼其实不亚于最初发现自己穿越的事实的。因为,他亲眼见证了历史。亲眼目睹了太史公的任命。当此之时,太史公应尚是青春飞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之青年,他或许也想不到他以后的成就会是那么的伟大与耀眼吧。

猛然间,霍子侯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历史中。

天子很快就恢复了神色,他觉得自己这么做已经足够补偿司马谈了。

“子侯,那南越供奉上来的东西可好吃?”

“恩?”霍子侯疑惑的看了看天子,南越供奉的东西?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压根从来没见到过什么南越供奉的东西。

便老老实实的回答:“没有……”

到底是做贼心虚,他想起了记忆中昨天吃过的糕点,便献宝道:“陛下,倒是昨日的糕点挺好吃的,臣从未吃过那么美味,又不腻味的糕点,也不知是那位大厨用些什么调料做的,好吃极了!”

说着说着,昨天品尝那些糕点时的记忆便又出现在脑海中,霍子侯忍不住吞了口唾液。

“可是稍微带了些酸味?”一直站在旁边的张太医忽然问道。

“恩?”霍子侯笑道:“张太医也吃过吗?”

“下官那里有这个口福,就是听人说过而已……”张太医微微低下头,贴到天子耳边耳语几句。

却见天子点了点头,脸色有些发青。虽然天子很快恢复了常态,但霍子侯还是察觉出了异样。

但,这个事情,他只能是放在心里烂着,不能询问。

有时候,问的越多,错的更多。

“子侯好些休养身子吧……朕还有些奏折要去批阅……”天子站起身来。

“诺!”霍子侯连忙点头道。

这一幕看在旁人眼中,却自又是一番惊讶。天子御驾来看望一个病重的臣子,这是什么样的恩宠啊,换了旁的臣子,早就应该俯在床上感激涕泣,千恩万谢,即使是马上要死了,也得爬起来送送不是?

霍子候倒好,人家天子要走了,都还躺在塌上,偏偏人家天子还一脸正常,一副就当如此的表情……虽然你年纪小,但……果真人跟人是不能比啊。

“张卿,你留下来照顾冠军侯,不可有半分闪失!”

“诺!”张太医赶紧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去把金日磾给朕唤来!”走到门口时,天子对常融吩咐道。

“诺!”常融虽然老大不情愿,但也只能奉旨行事。对金日磾常融是有很大不满的,原因无它,金日磾也是内臣,还他妈是没切掉小JJ的那种。

但想想对方乃是驸马都尉,手里面攒着枪杆子,常融也就只能缩缩脖子,在心里骂上几句,同时谋划着什么时候给那个家伙下个绊子,使点坏。

“朕真想知道,究竟是谁竟然如此大胆!”天子自言自语的呢喃一声,便大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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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金日磾此时应已为驸马都尉。

西汉时期,驸马都尉并非是后世娶公主才得的官职。故名思议,是掌管骑兵的官职。

常融,历史上确有此人,不过死的很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