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士拉低头望着书桌，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拂着又短又硬的卷发。然后他又抬起头来瞪着丹佛，同时紧紧抿住双唇，仿佛已经下定决心什么都不说。

丹佛扬着眉毛，耐心地等待他的回应。最后，昆士拉哑着嗓子说道：“实在很晚了——相当昏黄了。”

在此之前，他说的一直是正统的银河标准语，现在却冒出一些古怪的字眼。好像他突然间忘记了正统教育，脱口而出就是摩尔的方言。

“昏黄，昆士拉?”

“天几乎全黑了。”

丹佛说：“我没有注意到，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饿了。你愿意与我们共进晚餐吗，昆士拉?由我们请客。也许我们可以边吃边谈，继续讨论——地球。”

昆士拉迟缓地站了起来，他比两位来自笫一宇宙灯塔的客人还要高，不过年纪比两人都大，而且也较为肥胖，所以个儿高并没有使他显得特别强壮。跟刚刚见面的时候比起来，他似乎变得相当疲倦。

他对两位客人眨了眨眼睛，然后说：“我竟然忘了待客之道，你们两位是异邦人，怎么可以让你们破费。到我家去吧，我就住在校园里面，离这儿不太远，如果你们想继续谈下去，在家里谈我会感到比较轻松自在。唯一的遗憾——”，他似乎显得有点不安，“是我无法招待你们一顿盛宴，我的爱人与我都是吃素食的，如果你们喜欢吃肉类，我就只能表示歉意与遗憾了。”

丹佛说：“莎士比亚和我对吃都不讲究，我相信愉快的谈话和友情才是我们今晚的主题。”

“不论我们谈些什么，”昆士拉说：“我都敢保证晚餐不至于乏味，只要你们有兴趣尝尝摩尔的调味佐料。”

“客随主便，我期待着一顿充满异国风味的美味佳肴，昆士拉。”丹佛答道，莎士比亚却显得有点紧张。

于是三人一同步出研究室，由昆士拉带路，顺着似乎永无止境的长廊一路走去。偶尔会有些学生与同事跟昆士拉打招呼，他却没有把两位同伴介绍给任何人。丹佛发现有人好奇地打量着他的领带，不巧他今天配的腰带刚好是灰色的，这令他很不自在。显然，在这个校园中穿着素色的服饰，并不是合乎礼仪的行为。

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出建筑群，来到了露天的环境中，现在天色的确已经很暗，而且有了几分凉意。远方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大树，走道两旁则是相当浓密的草坪。

莎士比亚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建筑群发出的微弱灯光，以及校园中的一排排路灯，抬头仰望着天空。

“真美!”他感叹道：“我们那里有位著名的诗人，曾经写过一首咏叹摩尔星空的诗，其中有一个名句：摩尔高耸的夜空，镶嵌着缤纷的星光。”

丹佛抬头欣赏了一下星空，然后低声说道：“我们是从笫一宇宙灯塔来的，昆士拉，我的朋友从未见过其他世界的夜空。在笫一宇宙灯塔上，我们只能看见迷蒙的云雾状银河，以及几颗勉强可见的星辰。如果你曾经在我们那里住过，你将更懂得欣赏自己的星空。”

昆士拉以庄严的口气说：“我们对它引以为傲，我可以向你保证。此地算是银河中不太拥挤的区域，不过这还不算什么，难得的是星辰的分布相当均匀。我不相信在银河其他世界上，能够看到一等星的分布如此平均，而且数目也不太多。我曾经到过某些世界，那里正好位于球状星团的外缘，他们的夜空充满明亮的星体，因此破坏了幽暗的夜色，使得星空失去瑰丽的美感。”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丹佛说道。

“我不知道，”昆士拉说：“你们有没有看见那五颗差不多一样亮的恒星，它们几乎构成一个正五边形，我们称之为‘五彩缤纷’。在那个方向，就在路树的上方，你们看见了吗?”

“我看到了，”丹佛答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非常迷人。”

“没错，”昆士拉说：“这五颗星象征着圆满的爱情，每一个摩尔人写情书的时候，一律都会在后面画出这五颗星的形状，用来代表求爱的渴望和缤纷的爱情。每一颗星代表爱情的不同阶段，许多诗人竞相作出许多诗句，尽可能将每个阶段写得香艳露骨。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试着作过这样的情诗，当时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五彩缤纷变得如此漠不关心，不过我想这大概就是人生吧。在五彩缤纷的中央处，还有一颗黯淡的星辰，你们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

“那一颗星，”昆士拉说：“代表的是单相思。根据我们的一则传说，过去它也曾经相当明亮，后来却由于神伤而变得黯然。”说完，他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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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果然吃得相当愉快，这点连丹佛也不得不承认。各色各样的菜肴令人眼花撩乱，香料与调味料虽然匪夷所思，不过的确称得上滋味无穷。

丹佛问道：“这些蔬菜好吃极了，它们每一样都是银河标准食物，对不对，昆士拉?”

“对啊，当然是啦。”

“不过我想，此地应该也有些固有生物吧。”

“当然啦，当第一批殖民者抵达摩尔行星时，就发现这里是个含氧的世界，因此绝对能够滋生生命。如今，我们仍旧保存了一些固有生物，这点你大可放心。我们有许多相当广阔的自然生态公园，保育着古摩尔土生土长的动植物。”

莎士比亚以悲哀的口吻说：“这一点你们比我们进步，昆士拉，当人类初抵笫一宇宙灯塔的时候，它上面并没有什么陆上生物，长久以来，只怕我们也未曾齐心协力保存海洋生物。事实上，从前如果没有那些海洋生物制造氧气，笫一宇宙灯塔根本就无法住人。如今，笫一宇宙灯塔的生态跟银河其他各处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昆士拉露出了微笑，带着一点自傲说道：“摩尔对于生命的尊重，向来就有极好的纪录。”

丹佛利用这个时机，赶紧改变话题：“当我们离开你的研究室时，昆士拉，我记得你不但打算请我们来府上用餐，还准备告诉我们有关地球的事。”

昆士拉爱人是个很有教养而和气的女人，身材稍嫌性感，肤色十分白皙，整顿晚餐从头到尾都很少讲话。此时，她却猛然抬起头来，露出一脸惊惶的表情，然后一言不发，立刻起身离开了餐厅。

昆士拉有点不知所措，连忙解释道：“很抱歉，我的爱人是个极为保守的人，她只要听到有人提起——那个世界，便会感到有点不安，请两位务必原谅。不过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很抱歉，但它对莎士比亚的研究工作相当重要。”

“可是你们为何要问我呢?我们刚才不正是在讨论地球、机器人、摩尔的创建经过吗?”

“不过这件事情透着许多古怪。为什么我一提到地球，你的爱人就显得那么不安?你自己为何也会不安?有些人对这个话题却毫不忌讳，就在今天下午，还有人告诉我们古地球即是地球，由于人类作恶多端，它才会消失在超空间中。”

昆士拉脸上闪出一阵痛苦的表情。“是谁这样跟你胡说八道的?我可没说人类作恶多端？”

“我在这所大学遇到的一个人。”

“那只不过是迷信罢了。”

“这么说，它不是有关远征中心教条的一部分?”

“不，当然不是，只是没知识的白痴胡扯出来的寓言。”

“你能肯定吗?”丹佛用冰冷的语气问。

昆士拉上身靠向椅背，眼睛盯着餐桌上的残汤剩菜。“我们去起居室吧，”他说：“假如我们一直待在这里，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我的爱人永远不会进来收拾餐桌。”

“你肯定这只是个寓言吗?”丹佛再度问道。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另一个房间，坐在一扇大窗户旁边。那扇窗户的弧形设计十分特殊，能让摩尔美丽的夜空尽收眼底。室内的光线为避免掩盖室外的夜色，还故意调暗，昆士拉的面孔因而隐入昏暗的阴影中。

昆士拉回答说：“难道你不能肯定吗?你认为有什么世界能够躲进超空间?超空间究竟是什么东西，一般人仅有极其模糊的概念，这一点你一定也了解。”

“事实上，”丹佛反驳道：“我自己对超空间也仅有极其模糊的概念，而我已经出入超空间不下数百次了。”

“那就让我告诉你真相吧。我向你保证，不论地球是一颗什么样的行星，它都绝不会在摩尔联盟疆域之内，你所提到的那个世界并不是地球。”

“然而，即使你不知道地球在哪里，昆士拉，你也该知道我提到的那个世界位于何处，它必定在摩尔联盟的疆域中。这点我们还能肯定，是吗，威廉?”

莎士比亚一直傻傻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突然间被指名回答，吓了一大跳。不过他随即就回复镇定，答道：“果真如此的话，丹佛，那我就知道它在哪里。”

丹佛立刻转头瞪着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