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作者:浅雪轻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156

“你怎么还在家?”沉璧好不容易挣脱对方的熊抱,待到看清来人,她脸上的表情还不如看到一只熊——过于平常,最多是有点惊讶。

“你希望我不在?”程怀瑜的表情很受伤。

“你自己决定立刻动身去晋安郡,行李都给你收好了,和我希望不希望有什么关系?”

“可我以为你走了。”

程怀瑜脱口而出,在面对沉璧讶异的眼神时,他硬撑没躲避,也就这么看着她。

毫无逻辑的对话,却是最直接的想法。他不想去深究为什么,所有的焦虑与害怕,在打开门看到她的瞬间烟消云散,只剩虚脱般的庆幸,再也没有力气去遮掩——他的力气在奔波于京城大小茶楼的途中早已耗完,当他以为她负气离开时,充斥心房的,是从未有过的后悔。想过成百上千遍要怎样道歉,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想将她拥入怀中。

本能的觉得,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可以让她听清日复一日滋生的莫名紊乱,她冰雪聪明,应该能告诉他,那代表什么。

可是……她好像不大愿意。

他讪讪的缩回手,不知往哪儿摆才好。

漂亮的眸子映着檐下风灯摇晃的微光,明灭不定的彷徨,如同一只在丛林中独自奔跑很久的小兽,遇见了人,想上前却又胆怯,试探着装作很强悍。

不经意间,触动了沉璧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地方,但是,不想让对方知道,于是翘起唇角,露出一抹调皮的笑:“没到最后结算工钱的时候,我怎么会走?”

“是的,工钱……我差点忘了。”程怀瑜扯扯嘴角,终究没笑出来:“也许你一直都当作是演戏……但我没有。所以,即便你真是那么想的,也不要说出来,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最后几个字咬得很艰难,他一时找不出更好的语句来表达,尤其是见她这么若无其事的对待自己的紧张,他甚至有一点点委屈。

话音刚落,“啪”的一下,额头挨了一记屈指弹,负手俏立的女孩浅笑如水。

“你用用脑子好不好?如果生活都是在演戏,那会有多累,你支付的工钱根本就不够。”

程怀瑜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黯然的目光中顿添喜悦之色。

“真的?”

孩子气的笑容将隐藏在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沉璧的眉梢眼角不觉也染上明亮的神采:“你想给我加薪也无妨呀?那么……嗯,或者我会考虑表现得更加贤良淑德一点……”

“不,我就喜欢现在这样。”程怀瑜忙抢着说。

“那干嘛还对一句气话耿耿于怀,大半夜的守在大门口等着兴师问罪?”

“我……”掉进坑的可怜孩子结结巴巴道:“我是在等……”

“笨!”沉璧没等他说完,低声嘟哝了一个字,自己却也笑起来。

眸光盈盈流转,春花秋月,弄蝶成双。

墙角一株野生蔷薇开得正盛,娇艳的胭脂红晕染开来,分不清最先爬上谁的脸庞……

“少爷少奶奶,要聊天得挪个地方哪!这儿可不行。”

程怀瑜身后冒出一个大煞风景的脑袋。

“小猴子,你怎么现在才出来?”沉璧忽然有种干坏事被当场抓住的感觉,她心虚的绕过怀瑜:“哎……都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快进去吧。”

“等等……”程怀瑜拉住她:“今晚不能回去了。”

沉璧讶然:“为什么?”

“我怕奶奶发现你没回来,晚饭前就告诉她老人家已送你回将军府小住……即使你想表现归心似箭,至少也要等到明天才能现身吧?”

“明天?!你……想让我一个人流落街头……或者去客栈落脚?你笑什么?幸灾乐祸!”沉璧计划泡个热水澡然后舒舒服服睡到大天亮的愿望落空,不由得嘟起嘴。

“没有,”程怀瑜努力压下微微扬起的唇角:“我自然要陪你,也好‘接’你回来。”

“你不是真想让我流落街头吧?”沉璧立刻抗议:“城里大小客栈的掌柜谁不认识程家大少爷?你进出倒也风光无限,可我才不要陪你上早市新闻的头条……”

“不能去客栈?嗯,流落街头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程怀瑜眸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他转头吩咐道:“小猴子,别睡太死,记得留门。”

“是!”小猴子爽快应声,紧接着才想起什么似的:“爷,你要上哪?不是说好明日一早就去晋安吗?”

远远传来打更的锣棒声,清脆悠长的回荡在空旷的街面上。

门房内响起衣物的窸窣摩擦声,有人不耐的嘀咕:“大半夜的,谁在外边说话?”

程怀瑜竖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趁小猴子还没缓过神,他抓起沉璧的手,拽着她就奔出门,拐角急转弯,两人迎面撞上慢吞吞行来的打更人。眼见铜锣坠地,程怀瑜足尖一勾一带,竟将那重物重新塞还给打更人,分秒也不耽误的继续跑路。

浅绿纱裙带和着零星笑语融进温暖的暮春空气里——

“咦,原来你还不算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么?”

“那当然。”

“看来往常都错怪你了,我一直以为你头脑很发达……”

“……”

打更人抱着铜锣在原地呆立半晌,好半天才揉揉眼,以为自己见到了传说中的狐仙,否则,那么漂亮的一双璧人,不是应该只出现在画中吗?但是,狐仙也会说人话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转过身,一个不防,没拿稳的铜锣再次砸向青砖地面。

货真价实的“哐当”巨响,余音不绝。

又是一个狐仙?!

街头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位高挑秀雅的男子,他毫不理会铜锣的聒噪,只顾蹙着眉,定定的望着那对璧人消失的方向。

紫衫沾满风尘,一墙之隔伸出几枝梨花,花瓣不知疲倦的扑簌而落,滑过丝缎般的长发,寂寥无声。

他的头发,竟然也是深深的紫色。

“公子,你……”

打更人惊疑不定,那男子看了他一眼,默默走开。

金属振动的“嗡嗡”声慢慢停止,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路边的商铺相继亮起了灯,被吵醒的人们骂骂咧咧。

一切恢复正常。

庄生晓梦,梦里是谁?梦外又是谁?

梦里是她,梦外呢?还是她吗?

那个在漫天飞舞的蝴蝶兰中用手指圈住幸福的女孩,想必是再也看不见了。

脚步有些踉跄,险些握不住手中的紫影剑,冰凉的感觉如蔓藤一般,从掌心钻入血脉,割断情丝万缕,痛得叫人喘不过气。

绝情的滋味原是这般。

受了很多很多次,这一次,最为铭心刻骨。也好,或许明日一觉醒来,剑术便能登峰造极罢。

自诩超脱,其实也不过是个自私得可笑的凡人,既然选择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还有什么好企盼呢?

所幸是怀瑜,如果她能圈住她和怀瑜的幸福,他无论如何都应该感到高兴、

既然高兴,就不要再去想了。

满目霜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落花。厚厚的云层涌起,遮住月华,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他百无聊赖的张开五指,凑近眼前,仔细凝视自己的指尖,半透明的肌肤下,有一线隐隐的黑色,像只丑陋的蚯蚓。

意趣了了,仰头灌下一口酒,寡然无味。

他失去味觉很久了,如果再不拿到解药,这辈子,同行尸走肉再无两样。

松开手,一张破旧的纸条被风带走,纸条上,写着十个人的名字,其中九个,已被他们自己的血抹去,只剩最后一个人的名字。

浓烈的烧刀子入喉,他抱剑倚树睡去。

纸条掉进一口井中,水纹柔柔漫过,模糊了字迹。

墨迹丝丝散开,依稀可见的人名。

程竞阳。

“你要带我去哪里?”

没有星星的夜晚,月亮也懒洋洋的钻进云层,风吹过耳边,沉璧眯着眼,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的紧跟程怀瑜身后,步子迈得小心翼翼,因为她觉得只要有机会让她倒向地面,下一秒钟铁定能马上睡着。

程怀瑜却正好相反,晶亮的眼眸闪闪发光:“去看一样你从没见过的东西。”

“值钱么?”沉璧振奋了一下。

“……”感到对话进行不下去的某人选择沉默。

他们正走在一条羊肠小路上,路两边生长着一些杂乱的灌木,穿梭其中,沉璧的左胳膊不时的还会蹭上潮湿的石壁,好在她的右手一直被握在程怀瑜掌心,温热干燥的触感传达出安全的信息,一并排除了做噩梦的可能,隐隐的,她也对即将看到的东西有些期待。

为了不让自己昏昏欲睡,她没话找话说:“还有多久才能到?”

“应该快了,这条路我也很多年没走过了,但方向肯定没错。”

“黑灯瞎火的……万一错了会怎样?”

“错了?”程怀瑜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随口道:“错了就会迷路吧。”

“那就最好迷路到一处谁都不认识谁的地方,钱花光了,还可以结伴流浪。”沉璧自娱自乐的在脑海中勾画出落魄的程大少爷加入丐帮的景象,忍俊不禁的调侃。

不料程怀瑜竟然认真的答道:“好,如果迷路的话,我们就这样一起走下去,浪迹天涯。”

不假思索的脱口说出“浪迹天涯”四个字时,他的心跟着微微一动,似乎真的就希望这条路不会有尽头,永远如眼下这般,她全然依赖着他,乖巧可爱。

沉璧闻言愣了愣,她看不见怀瑜的表情,也不好接话。他并不像开玩笑,只不过,“我们”却是另有其人吧,为了那个人,他又怎么可能浪迹天涯?

有时候想想,他其实比自己更可怜,带着传奇色彩长大,却也只不过是个缺少爱的孩子。

她当下不以为意的笑笑,话题转开了去:“那为什么不白天来?”

“现在不是无处可去么?而且,据我观察,你鲜有早起的时候。”

“看宝贝还要赶早么?”沉璧奇道,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程怀瑜轻笑出声,捏捏她的手,安慰道:“等会到了目的地,你可以先睡一会。”

“再走下去,天都亮了,还……”

“嘘!别说话,你听!”

程怀瑜转身按住沉璧的嘴,衣袖中的淡淡薰香冲进鼻端,沉璧下意识的倒吸进一大口薄凉的空气。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传来阵阵磅礴的浪潮声,惊涛拍岸,似千军万马齐喑,天地为之撼动。

沉璧睁大眼,猛然想起自己来建安这么久,竟然忘了来看看海。

这一世,她的确还没有见过海。

程怀瑜满意的注视沉璧眼中升腾起的讶异与惊叹,不出所料,江南长大的女孩果然没见过大海,再过两个时辰,日出东方的奇景一定会让她大开眼界。念头刚刚转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视野忽然被点亮,一道闪电斜劈天际,只见前方广袤的海面上,一波接一波的巨浪卷着白沫汹涌,头顶滚过“轰隆”雷鸣。

几滴带着海腥味的水珠片刻也不肯耽误的砸落,打在两人身上。

下雨了。

他低下头,与她面面相觑。

“是不是……要先找地方躲雨。”她提醒他。

不过,这话说了也等于白说,程怀瑜领她来的显然不是渔村,乱石嶙峋,遍地荒凉,连棵大树都没有。

盲目乱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骤雨倾盆,两人早淋成了落汤鸡,躲不躲也就这样了。

沉璧打了个喷嚏,抬头看看同样狼狈的怀瑜,忽然有点想笑。

程怀瑜却迅速脱下自己湿透的外袍,搭在胳膊上,为她挡雨。

乱发沾在清秀的脸庞上,漂亮的黑眸被急雨浇得几乎睁不开,他浑然不觉,只希望能将自己的体温都给她,忙完这些,确定她暂时不会被雨淋着后,才发觉她正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脸孔微微一热,优美的唇形随之挑起,他笑着说:“我没关系,雨很快就会停的。”

雨水饱和了衣料,顺着边缘滑落,他撑起的一方天空,似乎也带有他身上的淡香,沉璧本能的往他怀里缩了缩,一时间却忘了收回目光,她从一开始认识的就是周旋于市井的程怀瑜,而不是名列四大公子之首的“晚雪”,所以,她甚至有点好奇,为什么明明狼狈至此,他骨子里散发出的俊逸风却丝毫未见折损。

又是一道耀眼的闪电,程怀瑜捂住沉璧的耳朵,待雷声过去,兴奋的大声说:“有地方躲雨了。”

沉璧顺着他指的方向张望,好半天才看清,原来只是两块交叠的巨型礁石,位于上方的礁石体积较大,距离地面一米之处凌空悬出一截,勉强挤得进去一个人。

程怀瑜不由分说的将沉璧塞了进去,自己背对石洞,正好堵住风口。

“你也可以进来。”沉璧尽量蜷成一团,伸手去拉程怀瑜的袖子。

“不用了,我不冷。”

“你害羞?”

“……”

程怀瑜有时候真的很想看看将沉璧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女孩子家,博闻强记倒还不足为奇,可她的言谈却经常比男子还大胆,每每反而弄得他拘谨无比,真叫哭笑不得。

沉璧却懒得管那么多,谁不愿意拣容易见效的招数用?比如眼下,她话音刚落,程怀瑜就“咻”的跌坐进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激动,脑袋还撞上了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