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交心
作者:浅雪轻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947

“你肯定会说……不疼吧?”沉璧小心的揉了揉怀瑜的脑袋,摸到方才撞过的地方鼓起一个包。

“疼。”程怀瑜躲开沉璧的手,将脸埋进胳膊,见鬼的天气,没法不郁闷。更郁闷的是,他的计划全泡汤了,惊喜没给成,还害她淋雨。

“早说真话不就没事么,我……”沉璧话没说完,连打几个喷嚏,再开口时,鼻音浓浓:“我帮你把淤血揉散就不疼了。”

“你别是着凉了。”程怀瑜浑身上下也没处干的,忧心忡忡的抓下探向自己脑袋的小手,意料中的湿冷,他用力搓了搓,感觉到些许热度才放开。

“我没你想的那么娇弱,不至于淋雨就病倒。记得苏州的柳二小姐吧?她每逢雨雪天就闹心,起床后一定要吃城北翟记包子铺的糖水包,还必须是滚热的,我每次去给她买好,回来的路上捂着狂奔二十几里,打伞自然不行,就这样,每次拿到她跟前的才会和刚出笼一样,了不起吧?”

沉璧轻松的语气听在程怀瑜耳中只觉心酸,过了好半天,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你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吧?”

“也没觉得苦,不得不做的事情,与其自怨自怜,不如开心的去完成。我不是也一样长大了吗,而且,还比柳二小姐等人更好运,”沉璧说着笑了起来:“南淮多少名门闺秀做梦都盼着与晚雪公子共听芭蕉雨呢!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程怀瑜的耳根红了红,装作漫不经心道:“可惜你又不稀罕。”

“你还真贪心……话说回来,我倒希望我喜欢的人谁都看不上,我眼中只有他一个人,他应该也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程怀瑜的心蓦然一沉,随即警铃大作,他为何会有失望的感觉?难道一直都有所期待吗?

到底期待什么?想不出来,干脆抛到一边,将低落的情绪归咎于糟糕的天气。

“你的意思是,会等青墨……一直等下去吗?”问得很不情愿,雨丝不断飘进眼中,涩涩的。

“他不让我等。”沉璧闷闷不乐:“说起来,我比你还失败啊!我以为他至少要犹豫一段时间才忍心扔下我……”说着自嘲的笑笑:“其实是我自作多情了,人家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你不能怪他。”程怀瑜挣扎了很久才开口道:“他自幼拜高人为师修习剑术,清心寡欲惯了,岂会轻易改变?何况,他也并不是养在笼中的鸟,志向高远,怎甘心被一米一黍所缚?鹰击长空,一朝折翅,便再也飞不起来了……他只是比你更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男人眼中,女人都是负累或牵绊吗?在乎她,就一厢情愿的许给她一个看似幸福的未来,不管距离有多远,也不管她怎么想。他日或衣锦还乡,成就一段传世佳话。或相忘于江湖,等到英雄垂暮再去沉思往事立残阳。一辈子很短,根本经不起所谓的等待,如果认定了一个人,生死荣辱,有什么是不能共同面对和经历的呢?有什么比拥有一颗爱人的心而所爱的人又触手可及更幸福呢?你不要拿这种眼神看我,我不过是突发感慨,从来没有人许给我什么,每个人的世界都很大,而我的却很小,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

沉璧语速越来越快,一张张似曾相识的容颜转瞬即逝,沉非、青墨、阿慕……直到最后,交叠成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那个人,她以为她快要淡忘他的样子,原来只是不敢轻易提及。思念在雨夜决堤,犹记他在午后秋阳中的纯净笑脸,仿佛清晰的听见他一声声唤着“佳佳”。

闪电过眼,天地混沌,彼岸花遥遥绽放,隔着一生描摹那熟悉的眉眼,看少年携手,忆缱绻相伴,爱那么深,却走不到白头。

急雨如泣,万物流离,徒留红尘幻影,空悲叹。

“其实,青墨他……也并非不在乎……”程怀瑜转过脸,望着铺天盖地的沉沉雨幕,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忽然有点羡慕自己的好友,如果此刻换作青墨陪在她身边,她的心情会不会好很多?其实,沉璧说得没错,一辈子很短,等待往往意味着失去,青墨想必也懂,所以狠下心走得干净,却没想过,留给她的失意与伤痛,让旁人如何抚慰?

寻思无果,只好笨拙的说:“你……如果想哭的话……我不看。”

肩头微微一沉,相隔薄薄的衣衫,能感觉到她眉间的温度,一丝一缕,慢慢渗入心房。

她摇头,声音倦倦的:“谁说我想哭?而且,不关青墨的事,他有他的苦衷,无论怎样选择没有错。你忘了我们结义当日说过的话吗?坦诚以对,永无嫌隙。至少,他没有欺骗我,其他的,都是我自己的原因。”

“你也知道要坦诚以对?”程怀瑜淡淡的说:“平时只见你嬉笑玩闹,心里的不痛快却不肯吐露半分,我到今日都还不知道你曾经为何当街哭泣,你自然是不想让他人为你担心,却也在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了。说起来,你和他倒很相像。”

因为痛过,所以更心疼她的坚强。点点滴滴,看在眼里,却说不出口,也只有借助此刻,轻描淡写的带过。

谁知,话音刚落,“啪”——后脑勺挨了一记锅贴。

“你这是安慰人应有的态度吗?分明是教训……”

“你这是需要安慰的样子吗?还不许人说实话。”嘴上抱怨,悬着的心却放下了。

“我只是不大愿意去牛角尖,”沉璧轻声说:“有些已成定局的事,无力改变,只好算了,难道还要不时拿出来絮絮叨叨的磨叽别人吗?就如方才,你既然问了,我也没必要隐瞒,但重新回想一遍,还是忍不住难过。”

“……对不起,是我不该贸然提起。”

“不,憋久了也会发霉。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才算领悟了‘爱别离、求不得’的真义,才能从自缚的茧中走出来。”沉璧默然片刻,慢慢笑了起来:“佛经七悲,姐姐我以身说教解释了两成,都没算你学费。”

“姐姐?”程怀瑜哑然失笑。

“我是说心理年龄,嗯,我的经历应该比你复杂很多。”

“你以为出生在名门望族,就是在无微不至的呵护下长大的吗?我可能比你更早的学会看人脸色,比你更早的学会见风使舵。”

“说来听听。”

沉璧枕着怀瑜的肩膀,那一小块衣服被两人的体温烘干,黑暗中,等不到程怀瑜接话,她闭上眼休憩。

海上风浪正盛,远远传来,似鬼哭狼嚎,听得人心惊肉跳,自然是睡不着的,

迷迷糊糊的过了很久,她听见他低声问:“你睡着了吗?”

她哼了哼,夹杂在“哗哗”雨声中,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

他开始讲述,不时停顿,与平日的流利言语大相径庭,似乎在努力拼接记忆的碎片。

“七岁以前,我并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印象中,似乎被寄养过许多次,居无定所。所以,我小时候不喜欢说话,也很讨厌听别的小孩唤爹娘。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陌生的父亲,他说要带我回家,我满心欢喜的跟他来到京城,却仍是被寄养在了姨母家。大人们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姨母并不多加解释,虽然衣食住行无一不细致,却也像在避着我。时间一长,就连仆妇的孩子都敢笑话我来历不明,只有若兰,骄傲得像公主的若兰,她一次次喝止别人对我的嘲讽,待我比谁都好。”

身后隐隐传来低叹,说话的人顿了顿,眼神恒静无波。

“两年后,我被父亲正式接回程府,当时爷爷还在世,他和父亲关系并不好,对我也是责骂多于关爱,直到十二岁那年,我科举及第扬名天下,他对我的态度才稍稍改变,但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临终前,他将我叫到床边,却不看我,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把程家交给你了,也不奢求什么,请你务必要让每个人得以善终。”

海风尖锐呼啸,兴许是冷得承受不住,他的身子有些发抖。

“爷爷对他的孙儿,竟然用了‘请’字,我在老人灵前跪了几天几夜都想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以为他是糊涂了,便告诉自己定不负重托,立誓将家族打理得昌盛兴旺。后来,父亲却告诉我,在我手中,程家只有两条路,要么权倾天下,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沉璧终于没办法再装下去。

“他不是你真正的父亲,在广化寺,我……听若兰说过。”

“是的,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不知道我害怕,我甚至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她就那么笃定我能成功。我想做程怀瑜,哪怕再平凡一些,即便犯了错,也还可以选择其他方式活下去。但,他们让我连寻找退路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往前走,走到尽头,山巅或深渊,谁知道呢?”

“怀瑜,你听我说……”

沉璧半跪着,轻轻的拥抱,让他靠在自己怀中,直到他不再颤抖。

她声音不大,附在他耳边,却坚定异常:“我认识的程怀瑜,在面对劲敌时,永远都是睿智而不失冷静的,只要是你想做好的事情,就一定会全力以赴,即便惨败,也可以潇洒的付诸一笑,毕竟尽力了。不要顾虑太远,未来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你当初劝我来京城时也说过,与其被动的活着,不如主动的争取,最差不过蜉蝣一世,也要想方设法的让自己活得好一点才对。”

潮起潮退,湮没了天与地的界线,整整一夜,流完了一世的泪。

他在风雨中睡得出乎意料的安宁。

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个女孩款款走近,混沌不清的一团白影,却似故人。

她说,木木,没有我,你也一定要幸福。

他傻傻点头,却忘了问,木木,是谁?

凌晨,沉璧被海鸥的叫声吵醒,她睁开眼,发了好一会呆,才意识到映在眼帘中的大片蓝色是天空。

变态的天气,昨晚还雷雨交加,黎明时分居然放晴了,大概是老天爷开够了玩笑,回家洗洗睡了。

沉璧习惯性的翻滚,滚不动,支起半边身子一瞅,发现程怀瑜枕着自己的腿睡得正香。

不得不承认,那家伙的睡相很标致,朦胧的天光映着俊美的脸庞,白皙的肌肤呈现出暖暖的象牙色,红晕微染。

沉璧忍不住用食指点点他的鼻尖,没反应。一时玩心大起,凑上前去比划:“小样儿还挺耐看么。可是,睫毛没我长,嘴巴比我大,皮肤比我老,鼻子比我挺……嗯嗯,此条忽略不计。综上,本姑娘的美貌还是很有发展前景的……”

“鼻子为什么就可以忽略不计?”

“因为中心论点是本姑娘更胜一筹。”沉璧顺口答得得意洋洋,等到反应过来,一张小脸“唰”的涨红。

长长的眼缝弯起,程怀瑜笑得分外惬意,慢悠悠的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所以最终结论是姑娘你一旦长成,势必倾城倾国。”明亮的眼眸看向沉璧,并不含嘲弄,他原本就是这样认为的。

沉璧却急急忙忙爬起来,拍拍衣裙上的沙:“懒得理你。我……我去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