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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琴瑟琵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419

这样的生活,可以忍受一个月,那一年呢?或是更久的时间?

顾不得想太多,祈祷着他一切都好,甚至想到了如果真的再不见了,至少他还保有她的很多东西,可是她身边什么都没有。想他的时候,就坐在那,摸着空了的手腕。

没有手链以后,也听不见小铃铛响,屋子静的可怕。站起身,摸着墙出去,直到了门口,闻着羊圈的腥臊,迟疑一下走了出去。

在木栏里摸到结痂的短羊毛,蹲下来靠过去。小羊舔着她的手心,应该也饿了。天越来越冷,和人一样这些小动物也要过冬。

搓了搓手臂,身上冷,没怎么吃东西,半夜手尖都僵的动不了。活着已经是奢侈了,没有人会怜悯小动物,甚至再有危机,也不会有人怜悯她。

以前偶尔能听见两个孩子数羊,现在男孩已经不到屋外来了,所有的孩子都不许出屋,只有她不受限制。

用学来的阿拉伯语数着,其实手里只有一只小羊,从头到尾只有一只。但总是数下去,好长时间都不停。

身后有人走动,是女主人的脚步声,碰到粗枝编的大筐,手背滑了一下,她要去干什么?不管孩子们了吗?

用英文问了一次,女主人没有回答,男主人的声音反而出现,推着她回屋子,直接掩上了门。

回到屋里,和五个孩子呆在一起,围着一堆火,伸出手烤烤很暖和。这两天天变得很快,冬天的感觉来了,加上吃的少,每个人的声音都恹恹的。

为了不难过,庄非主动讲了个故事。她说的很慢,故事里情节起伏,但孩子们都不懂,只有她自己知道。

怎么从中国来了这个国家,怎么认识一个人,又怎么和他分开。一直用了中文,孩子们都在认真地听,能想象出一张张可爱的小脸,谁也没有插话,屋子里只有她的声音。

眼前的光越来越暗,屋子也阴凉下来,又要晚上了。本该是礼拜的时间,没见到两个大人回来,最大的女孩有点坐不住,到门外围栏的方向张望了几次。

到庄非眼前只剩下黑的时候,屋门砰的撞开。

Suha正躺在腿上睡觉,吓得惊醒过来,眼睛看不见,只觉得扑面的凉风,然后是孩子们的尖叫。

有坏人!

第一个意识去抓火边烫人的拨火筷,举起来,把Suha紧紧抱住。她虽然是成年人,但什么也看不见,哪个孩子可能都救不了,但即使这样,还是拼命用英文叫着,对着门的方向。

男主人的声音,然后是孩子们的哭声。拨火筷掉在地上,冰凉的响声。

不知道发生什么,连Suha都挣开她的怀抱,离开了。

身边的地上有什么东西放下,触手摸到裙子的边缘,很粗糙的鞋。哆哆嗦嗦的收回来,又想去碰,被男人一把抓住。

略带粗鲁的提着她到了另一个房间,关了破败的门用什么堵上。

庄非蹲在门口,听着屋外一浪高过一浪的哭声,每个孩子都在哭,然后男人也哭了,痛彻心肺的哭。

他们的妈妈呢?

双手交握在胸口祈祷,不要是孩子们的母亲出事了,更不要是死。

念了好多遍,会的所有语言都用过了,哭声还是停不下来。最小的Suha哭得肝肠寸断,撕心的纠结着屋里的每个人。

那一晚,火堆的方向一直有隐隐的光,谁都没睡。庄非趴在门边,侧耳认真听着,希望有什么希望或神迹真的出现。

但直到天亮,什么也没有,只是孩子们的哭声住了,一屋子死寂。

没有葬礼,早晨有村民过来帮忙,所有的希望都落空,女主人死了,被抬走和其他十几个人放在一起。她是去找粮食回家的路上,被流弹击中了胸口,护住了丈夫。大筐里背着给孩子们准备的晚饭。

一家人都跟着村民离开,只把庄非一个人剩在屋子里,外间的地上,有很重的血腥味,所以不敢出去。

坐在门口狭小的空间,又冻又饿,颓然埋下脸去。

“让,你在哪呢?我想回家,你快来……”

脸上一片的湿,手很脏,也没有抹,独自在角落里哭。从分开以后,从没这么绝望过,如果晚上再有空袭,如果没有幸运的躲过,就再也见不到他,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弟弟们了。

活在死去的边缘,人心的承受能力有限,再坚强的男人也会崩溃。哭了很久,和空屋子说话,希望他能听见。

以为被抛弃了,胆战心惊的过了一天,甚至有了不好的念头。

天黑的时候,门外有脚步声,是男主人带着孩子们回来了,惊喜地爬起来,打开门摸索着去迎他们。

不觉又哭了,感觉手里被塞了块饼,男主人什么也不说,大女孩捧了一碗水过来。用她学过的阿拉伯语说了句“喝吧!”

好像亲人回来了,眼泪掉在饼上舍不得吃。一天没吃东西了,已经饿得胃里麻木,咬了两口,考虑了一下,又掰下来一半,摸摸大的部分给了孩子们。

那碗水端在手里,一口口细细的喝,是最甜最好喝的水。眼泪掉下去,饼很干,喉咙里也很干,鼻子却酸酸的。

饭后,第一次参加了他们的礼拜,庄非在角落里听着他们诵经。说到一半,几个小的孩子又哭了,Suha坐在她身边的地方抽抽噎噎。

抱着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心里碎成一片一片。可空袭的声音还是由远而近,并不打算放过这片土地。

从没这么恨过战争,死去的平民,每一条生命都是无辜的!

时间走的很慢,最大的姐姐照顾着弟妹,男主人在外屋隆火堆。

庄非在内室的门边听着响动。半夜里,枪炮的声音格外响,房子一面墙几乎要倒塌,屋角的缝隙很大,不停的往里面灌风,冷得没办法,站起来不停的走动。听着要人命的轰炸声,脑子里除了祈祷没有别的。

不知道村子还能不能逃过今晚的空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几个孩子在隔壁又哭起来,还没到懂事的年纪,对这种狂轰乱炸只有恐惧。母亲死后,没有人能抚慰,只有父亲一个人在最靠近屋门的地方守着。

下一次袭击,这房子会不会倒塌?他们会不会也死去?

已经习惯了夜间没有安定,无法休息的日子,但炮弹真的在耳边炸开,还是害怕紧张的厉害,和他经历过枪林弹雨,本能的抓紧胸口的衣服,开始默念些什么。

诗篇里的句子已经背诵过很多遍,也能依稀辨识他们念的古兰经。但那些文字救不了他们,谁也救不了他们。祈祷没有用,还是要祈祷。活下来,一定要活下去。

摸着坑洼不平的墙走到门口,不知道该不该出去,跪在门边一次次的念着他的名字。

有他在,就不会那么害怕了,在清真寺的时候,因为他在身边,都活了下来。不一定是信仰,哪怕是为他坚持下来的信念也会有所帮助。

心里渐渐平静下去,念着他的名字,又加上了自己的,爸爸妈妈的,弟弟们的,他会给她活下去的力量,一定会带着她活下去的。

又一颗跑弹,距离越来越近,房子振颤的利害。屋角的土拼命的往下掉,风越来越冷。

……一晚的轰炸之后,村民在村口Suha一家的房子前停下来。半面房子已经倒塌,前天刚刚死了妻子,昨晚的轰炸房子也守不住了,羊圈外到处是死羊的尸体。

几十号男人帮着挖了几个小时,想找出活着的Suha家人。

中午的时候,最先从旁边没有倒塌的房子角落里找到个女人。Suha家收留的那个外国女人,没受什么伤,喝了水很快醒过来。

五个孩子有四个都还好,但是男主人被砸在屋门和短墙下面,双wap.16kxs.\С\om1|6|k官方招牌猛男四菜一躺上传

腿都伤了。最严重的是大女儿,为了保护弟弟妹妹,细瘦的手腕被墙体切出暴露的伤口,血流不止,已经奄奄一息。

村里没有医院,几个壮实的村民找来车,抬着大女儿上去,男主人腿伤了,依然执意要跟,最后不得不留下几个孩子给邻居照顾。

庄非站在车边,想着这个收留自己,已经破碎的家庭。没有他们,也许她早就死了。

受伤的父女两个都需要人照料,家里没有别人,他们也没有钱,虽然看不见,但至少她还有力气,还能走,还能说话,还能给他们挣出一块饼,一杯水。

不知被什么勇气推动,挣扎的爬上了车。抱起女孩的头放到腿上,把止血的粗布紧紧抓住。

她一定要这个女孩活下来,她妈妈的悲剧,绝对不能再重复。

一路上风很大,头发在头巾外吹乱了,衣服几乎起不到保暖的效果。两边的景色就是一片接一片的白光,但庄非眉间没有胆怯,只是紧搂怀里的女孩,想起让在清真寺说过的一句话,还有他的声音。

他说了好多次,阿拉伯语,希伯来语,英语,汉语,只是三个字——“我爱你!”

当天下午,在镇上唯一的医院,庄非为这个女孩献了800CC血。

在那间破旧的医院里,为了给孩子凑钱治病,庄非和她的父亲先后献了六次血,其实不是献,是卖。

女孩送到医生就在谈钱,简单的英文她能听懂,抓着桌子问面前的人,多少钱,什么钱!战乱里什么都昂贵到没道理,最破的床位,要的却是最高的价位。

没有别的选择,被带到有消毒水味道的房间,谈妥了价格,她生平第一次卖了自己的血。

第一次只是觉得针扎得很深,浑身都跟着痉挛,竟然比想象要疼,但疼在其次,心里想救那女孩的心思更急。第二次躺在同一张椅子上,已经感觉体力不支,几次想叫停。这些天吃不好休息不好,从离开耶路撒冷流离失所开始,养好的元气又散了。

血,失去一点精神会差一些,但失了血还能再制造出来,生命只有一次,女孩的妈妈已经死了,她不能让她也死。

第三次和第四次之前,有人给她喝了两杯微甜的水,在走廊里躺了几十分钟。再抽,不得不换胳膊,一针扎不出来,又试了一次。抓在椅子生锈的边缘,指甲掐着掌心,终于出血了,一种晕眩的放松,第四次,甚至不知道针头已经扎了进来。

女孩的父亲在一边,伤了的腿似乎很厉害,还是坚持要一起卖血。他们没有钱,只有血,抽到第三次时,孩子的父亲待在旁边,庄非顾不得听感谢的话,已经感觉不太舒服,冷,心慌的厉害,头晕,握着拳半躺着一直忍受到结束。

庄非不知道那些血到底有多少,从椅子上起不来,被人抬到了外面。医院小的可怜,连休息的地方都没有,她极度疲倦,必须吃东西,休息。交涉下,大家决定送她回去。

女孩的父亲用卖血的钱给庄非买了些吃的,往她嘴里喂了几块糖,喝了一杯热的糖水。拜托送他们来的村民把她带回去,临走时,又在她手里塞了些钱,说了好多次谢谢。

另一种语言的表达,却是发自内心深处。父亲的声音哽咽,庄非对着眼前的白光笑了笑,闭上眼睛在车上躺好。

她还是乐观的,乱世里,相信还是有美好的东西存在。比如这个收留她的家庭,可爱的孩子,送他们来的村民,甚至没有加害她的阿拉伯男孩,还有第一个把她赶出来的家庭。被迫无奈的选择,如果是温饱有依的正常生活,他们一定不会这样。

她不在乎钱,只要能救那个女孩就好,她看不见他们怎么治疗,但觉得有了钱就有救了,她父亲也能吃上一顿饱饭。

回去的路上,一路昏睡着,风比中午还要凉,身上盖了厚一些的东西,依然觉得冷。回到村里,被抬下车到了别人的房子里。没有羊圈的腥臊,进门听见几个孩子熟悉的声音围在身边说话,Suha用小手摸她的脸,叫着她的名字,Zusa,Zusa……尽管不好受,但又觉得开心,Suha就像自己的小妹妹,小女儿。勉强张开嘴,叫了两声Suha,她的小手停在她脸颊边,沾到了暖暖的泪水。

吃了些东西,没几口就感觉咽不下去。被大家抬到避风的里屋,几个女眷都在,安顿她躺好休息。

这个夜很长很难熬,从来没觉得这么难受过,即使胸口骨折的时候也要好过些,至少能睡过去,不用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现在却醒着,一分一秒都有感觉,想睡,又害怕。眼前有一点残存的光,是地铺旁边的火堆,手指张开,碰到发烫的石头,感知只有这么多,身体像被抽空一样,躺着,醒着,四肢百骸里都是倦累,觉得自己在飘,在海里或云间,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回到他怀里。

太想他,不舒服的时候,除了他什么也不管用,黑暗里能看到他的样子,黑亮的眼睛,举手投足间,有宠爱,也有严厉。眼泪从阴暗的一侧滑下去,被火堆烘烤的一边,渐渐热起来。

后半夜想喝水,说了几次才有人动,过一会儿一条毛巾压在额头上,又说了一次,没人懂,只能放弃,话很难完整,只能勉强接着休息。

睡了一会儿就会热醒,然后又睡着,冻得浑身发抖。

怎么了?病了吗?

空袭轰隆隆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Suha和姐姐就缩在脚边睡了,搭着她的毯子。身上还是冷得哆嗦,手碰到那块热烫的石头,竟然没有那么热了,缩回来,抓着毯子的边缘,努力睁着眼睛,不让眼前的光消失,害怕再睡着永远也醒不了了。

外面突然有响动,听到开门声和男人们说话,像是吵架。里间的女人甚至开门出去了。一阵很冷的风,吹的火堆里的火苗忽明忽暗。

有脚步声,头侧了一下想听真切,动一下也没力气了,身上压的毯子太重。

光暗下去,阴影打在脸上,是有人来了。首先是恐惧的感觉,两个孩子似乎都离开了身边,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躺在一片黑暗里,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谁?想发问。

千万不要是离开的男孩,或者那个女人。

咕咚一下,草席跟着一震,额上压的布巾歪在一边。

手神经质的在火边的石头上摸,心里承受不住地恐惧一瞬间爆发,想拼尽全力抓起来打,如果是坏人,如果是要带她离开的人……刚碰到圆润的表面,手被抓起来,很快的动作又不疼痛。身子离开了简陋的草席,卷进温暖的怀里。

粗重的呼吸拂过,外衣的质地曾经抚摸过很多遍。手被拉着举起来,贴在刺人的胡子上。

心跳混乱,觉得眼前的光在消失,失血的晕眩里,从狂喜变成害怕,又变成疯狂的思念。他从黑暗里来了,来接她回家了。

终于来了,一定是他,不是她在做梦!

想说的话太多,心里咀嚼着苦涩,又说不出来。想听他说话,可只听见哽咽和艰难的呼吸,是谁在哭?

看不见,以后都看不见他的脸了吗?他还不知道,她看不见了。

伤痛的委屈,身体里另一种难受排山倒海的席卷而来。似乎是最后的告别,回到他的怀里,就没有别的会伤害她,这段日子,过的太辛苦了。

使劲张嘴,干涩的嘴角挤出了半个字。

连他的名字也没叫完整。

贴着粗糙的面颊,手腕极细,手指微微动了下,颓然垂了下去,她在他怀里的侧影,衰弱到极致的美丽。

满怀喜悦的找到她,穿过炮火袭击半夜闯进村子,让从没想过,重逢的一面会见到生命衰竭的庄非。

他要把她找回来,带她离开,举行那个错过的婚礼仪式,还有很多很多年的未来,两个人的未来……庄非救了那个女孩,但是抽走她血液的针管,也抽走了她的健康,甚至是全部的重逢喜悦……在检查站耽误了很长时间才通过,因为军事打击,外交人员禁止进入西岸,使馆的文件、照会护照都不管用,军人甚至要扣车子。

没办法,沿着隔离墙每个口岸试机会,最后总算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穿过了警戒线。如果再早两天,或者一天,她也不会出事。

几个女眷在旁边解释情况,摸着她的额头,还是有点热。想连夜赶回耶路撒冷,男人又劝等到天亮停火再走,毕竟安全最重要。

她躺在怀里,样子安详,可越是这样的安详,越扯得心里无法忍受。

留下来过夜,光着急不是办法,给天放明放打电话,到口岸等着接他们,提前通知医院准备。

车程计算,至少要开一天,她身子很弱,白天不知抽了多少血,能不能坚持到回去。解开身上的袍子,推高袖子一检查,让的眼睛红了。

两个肘关节都缠着纱布,也算不上药用纱布,暗黄的表面透着干涸的血迹。把纱布解开,看到大片的淤血,甚至小臂上都有,前前后后竟然有五个针孔。抽血点处理的很草率,没有完全止住就包上了。

她是要让他担心死,抽五次血,就是体格健康的大男人也会坚持不住。怕情况继续恶化,去车上把备用食物拿来,也许吃点东西会缓解些。

外屋的火生旺了,煮了一大锅糖水,烤了些方便食品,几个孩子和邻居一家都醒了,只好分给大家一些,再盛了碗糖水去里屋,亲手喂她喝。

“非非,喝点水,非非……”

没有任何回应,最后只能嘴对嘴的灌下去,她嘴里有一种很重的苦味,干涩的嘴唇轻轻抿了一下,想含住水,可身体太弱,大多都流了出来。呼吸的频率微弱缓慢,到后来,一点也灌不下去,怕她咳嗽得喘不过气。

看着一点点流失的生命,除了着急,反复让自己冷静下来。

草席地粗糙,把西装垫在她身下,找来盆和冷水,一遍遍换冰敷的手巾,先把烧退下去。

但愿简单的护理能有帮助,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大家都离开了只剩他们的时候,终于能好好抱着她,陪着她,跟她说话,躺在身边拉着她的手,一起熬过最长的一夜。

天还没亮,外面的炮火声停了,让抱起庄非往外走,不想再耽误时间。她比离开时轻了很多,圆润的小脸深深的陷下去,肩骨瘦的咯手。最小的Suha跟在大人后头,手里握着小石子,看着Zusa躺在车上的样子,以为她也像妈妈那样死了,呜呜的哭了起来。

回身上车,没有和大家告别。不许哭,他不许任何人哭,更不许自己哭。她不会死,黑色裹尸袋的错误不能再发生。他已经为她哭过了,以后只会为她笑,她的生活,从此也会远离苦难。

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尽量用最快的速度走完,她一定会坚持下去,为他坚持下去。

朦胧的曙光照进车里,庄非躺在放倒的副驾驶座位上,盖了两层毯子和他的外套,悠悠转醒。一时搞不清自己在哪,除了某种疼痛,什么感觉也没有。

微光里,她的脸色青灰,嘴唇上一点颜色也没有,眼睛失去了焦距,眨了眨,向着车窗的方向看,似乎看到了光。手抬起来摸索,碰到车里的东西,又力竭的放回毯子上。

“是我,别害怕,是我,我们回耶路撒冷。”让停下车和她说话,她转过脸,也不回答,不知道在看什么,很快又闭上了眼睛,眼角湿湿的,没有一丝表情。

从村民那听说了还不敢相信,但是刚才看着她的眼睛,他信了,一时疼得不知道怎么办。那双灵动的眼睛里有过很多欢乐眼泪,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是空空的,什么也看不到。望着他,也没有望到他。

“非非,马上就回家了,别怕,我再也不走了。”声音哽咽,把嘴唇压在她的额头上,还是发烫,她不适的发着抖,手指末端微微抽动,头不安的转到另一个方向,向着光缩在毯子里。

“哪不舒服告诉我,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晚上就到耶路撒冷了,能听见我说话吗?”

以为只是失血的衰弱,现在看来又不是,几乎不再认得他了。试了很多方法唤起她的注意,一路回应的极少,精神萎靡不振,几个小时的车程里,除了喝过几口水,什么也不吃,烧得越来越高,一吃东西就吐。

身体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元气,她意识到自己要不行了。

手臂动了下,睁开眼睛像是在看他开车,嘴角有一点点伤感。大滴的眼泪从空空的眸子里落下来,缓慢的喘着气,竟然说出了一句话。

“让……回家……你在哪”

顾不得难过,注意到她手背上出现了很多瘀斑,解开领口,脖子,胸口上也有。手一碰,身上滚烫。她怎么了?

“让……”

后面的话说不完整,她脑子里已经完全乱了,好像又看见他了,面试时第一次见到的样子,黑色的西装,然后是机场和初到耶路撒冷的一切。在海法相爱的生活,使馆里的求婚,再然后,什么也没有了,白光变成黑黑的一片,来不及和他告别。

手脚的抽搐停下来,她脸上出现死一样的平静,没有痛苦,只有很多遗憾,放开毯子,向着某个她以为他在的方向,慢慢被疾病吞噬…………阮家兄弟、朝纲和牧都等在约定的检查站,使馆的车旁边停着救护车。

夜幕里车胎刮过地面的声音刺耳,几乎闯过了关卡。让从车上跳下来,去抱庄非,送到担架上,抓起医生的领子往她身边拽。

“快救她!”

“快去救她!”

医生检查过,叫来身边的护士,一张白色的布单从她脚边拉起来,慢慢要盖上她的脸。他疯了,扑过去扯掉那床单子,把医生推倒在地上,不许他报出死亡时间,抢过护士手里的夹子,不许她写,不许!

奔到她身边,把她抱回怀里,他要带她走,谁也不能跟他抢。

“病人死了……”

“她死了……”

“庄非死了……”

浑身一个激灵,让从恶梦里醒过来,急切的探身检查。

庄非安然的躺在病床上,手臂上打着点滴,身上盖着干净的毯子,握起没打点滴的手,亲吻每一根手指,看着一对闪闪发亮的戒指,终于从恶梦的心悸里平复下来。

只是梦,告诉自己,她救过来了,败血症不会死,点滴会把侵蚀的病菌从她身体里彻底赶出去。医生保证过,她能恢复视力,失明只是暂时的,慢慢修养,她还能健康起来。

她活着,从狰狞的恐怖中走出来,不在冰冷的地库里,没有人宣布她的死亡。她好好躺在他面前,触手可及。高烧已经退了很多,也许明天就能醒过来。

她活着就好,和他一起活下去,不论顺境逆境,不论贫贱富贵,不论疾病健康,他都会爱护她,安慰她,尊重她,扶助她,珍惜她,忠贞不渝的爱着她。

誓言是这样说的,直至永远,直至死亡。

在他的坚持下,医院的牧师为他们在抢救病房主持了婚礼……护士强调了很多次不要移动病人,但是不打点滴的时候,让总把庄非抱到窗边,那里有阳光,可以照得人暖暖的。病房里有暖风了,屋外冬天的感觉并不明显。

耶路撒冷的冬天比以往冷清些,但生活也还是老样子。大家都来看过她,Samir来的时候总带着一小束花,每天他都回换,换成他买的一支白玫瑰,每天就一支,等她醒了再送一大束。

使馆领导亲自赶过来,知道结婚的事后也没再做什么处理,只是把让手头的工作都停了,嘱咐他专心照顾太太,善后的事情天放明放在跟进,让一再坚持要追查事情的缘由,不能让此类事情再发生,更重要,他对伤害她的人无法释怀。

她醒来的那天,就躺在他怀里在窗边晒太阳,让在说话,托起她的手看了看,两枚戒指放在一起很漂亮,可惟有她戴上了才有意义。经历了一年,有说不出的疲惫,也有很多感触,如果她没有来过这里,永远不会有这段感情。

“情况稳定以后,我们得回国了,你爸妈知道了着急得不得了,墨子和荀子在电话里还对我吼,非常没礼貌,回去我得和他们谈谈,至少他们要叫我姐夫,不能叫我那个谁。我们先回你家,正式拜见你爸爸妈妈,然后再接你回我家,等我爸妈回国时见面。现在家里没人,你可以安心养病,伯父尽快帮我办回去。

我们家在部大院有房子,你想住外面也可以,我的房子还住得下,等好了你决定要怎么拆怎么改,这一年老没人住应该乱了,以后根据职位还要换成五居室。你先住,好了可以给我收拾屋子,给我做饭。以后得教你做饭,我不在的时候就不会饿肚子了,也不至于饿着孩子。过两年再说吧,先把你养大了,养胖了再要。

眼睛的事情不用太担心,医生说脑子里的小血块吸收了视神经慢慢就会恢复,可能要几个月,但是光感会越来越强。我已经成了最不细心的丈夫,你来了之后的病例都在现在的主治医生手里,他找我谈话,旁边还有医院的社工,问我为什么太太这一年老生病,老受伤住院,是不是有家庭暴力。你醒了得帮我澄清!

这里的护士都很厉害,不让我抱着你,只许看着你睡。但医生说多和你说说话恢复的快,精神也能好的快。血液里的细菌在一点点清楚,这两天体温已经接近正常了,手上的斑也褪了,你不知道回来路上多吓人,我差点把医生给打了,天放明放以为我疯了,还让医生给我打镇静剂,好在你没事了,要不我肯定躺在这床上,真让你给弄疯了。”

太久没和她说话,也不和别人交流,心里憋出来的着急难过都靠这两天和她说话一点点释放出来。这些年不善于表达的感情,现在也会絮絮说给她,只等着她醒。年轻身子底子好,烧退的很快,营养一跟上来,脸色马上不那么难看了。脸上还是瘦的他心肝跟着疼,但医生说清醒能进食之后,很快就能补回来。

“不许不认得我,今天是结婚第三天了,你还没看我一眼呢。牧师说你要补说一次我愿意,还要当着他的面,再把戒指给我戴上,婚礼才算真的完成了。睡够了就该醒了,我手上还空着呢,有些话练习了好多次等着跟你说,再不醒,我就忘了……”

她睡得很沉很甜,靠在肩上的时候,露出细细的手腕。上面又系了一支手链,他把小母猫绕在她腕上,就当自己随着另一根手链陪着她经历了一番生死。猫有九条命,不会死,她也是,不但不会死,而且长大了,不再是一年前抱着小说哭笑的小女孩,为了救别人,牺牲自己,又勇敢又坚强。

听到走廊里有护士的脚步声,又该把她放回去打点滴,治疗是必须的,可又不太甘心,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刚转身,听到模模糊糊的呻吟,不确定,又往窗口跨了一大步。她的脸蹭在毛衣边,眉心微微的动了动,垂在身前的手指曲起来,碰到了身上的毯子。手掌放平了,握在一起,好像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又要睡。

“非非……”贴近些又叫了一声,看她不可置信的倏然睁开眼睛。

噩梦很长,现在醒了,在一片温暖的白光里,听着他的声音。躺在那里,眼珠跟着声音的方向转,眼前还是同样的光,又觉得离梦里见到的他很近。手指一滑开,碰到他的毛衣,然后是呼吸起伏的胸口,印在眼睛上的嘴唇暖暖的,他的声音比过去沙哑,但胡子扎到人还是一样的疼。

眨眨眼,还是看不见,听见他不停的叫自己的名字,有时候像是着急,有时候多了些心疼,更多地只是唤起自己对他的记忆。从浩劫的生死边缘走过来,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听到亲人的声音满足的只想掉泪。没力气大声地哭,不去约束矜持,一眨眼大把大把的泪珠滚下来,落在自己脸颊和颈项上,也落在他手上。

白光暗了些,躺回到床上,又拉着他的手非让他再抱起来,手臂在背上一合住,一个多月的委屈全来了。也不起来,就抱着他的脖子躺在床上恸哭失声,天塌下来终于又被他支起来,被带走的三十多天,最怕的就是再也见不到他。

“让……让……让……”

汩汩的泪水,把眼睛冲得又黑又亮,好像还是当初那个庄非,对他有很深的依赖和爱恋,从巷口奔到怀里冲劲十足。手拉手走在大街上,会把手臂甩得很高。在地铁和车上,深深埋在他怀里。累极了会打小呼呼,亲热时候总是害羞,站在海法公寓门口送他走。

最长的分离终于过去了,以后不再有苦难。不知道是该安慰还是该忏悔。放她躺回去,看了眼傻站在门口的护士和查房医生。“非非,好了好了,我知道,别哭了,得打针了。”

一听,哽噎着往被子里缩,整个人直发抖,抽血的恐惧感觉来了,身子虚弱,竟然还往他声音的方向翻身,扣住一只胳膊,像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那样求救。

“不打针,让,太疼了……让,我不打……疼……”

坚强勇敢献血是她,在他怀里寻求保护也是她,人总是有长不大的一面,尤其刚回到爱人的身边。心疼了,可治疗会帮她恢复得更快更好。把被子拉下来,露出茫然的泪眼。

“没事儿,我在呢,一下就不疼了……我保证,一点也不疼,非非不害怕……”

护士走上来,手里的托盘放着输液工具,查房大夫跟在旁边,看着男人劝说着床上刚刚醒来的女病人,像是一对夫妻,又像爸爸疼爱的在安慰女儿。

病人终于不反抗了,乖乖躺在那儿,针扎进去的时候,把脸埋在男人手里,手指痉挛抽搐着,紧张害怕到了极点。

“没事了,非非……一点儿也不疼……打完点滴就好了,然后就回国了……”让又说了很多话,把流到掌心里的眼泪一点点擦干。

大夫和护士退出去,给他们带上了门。

她一点点适应了输液,碰了碰臂弯上的环。像个新生儿一样,医院也给她带了标牌,是使馆的重点保护对象。标牌上,让亲手用中英希文写了“孔太太”三个字。

婚后第三天的下午,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从危重病人成了普通病人,但还是太虚弱,庄非在让怀里醒过来不久,又在让怀里睡着了。

结局睡的多,醒的少,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找他,在床边摸索,摸不到就坐起来叫,这次是摸也摸不到,叫了也没人回应。

已经尽全力不让自己那么依赖他,可是睁开眼的白色世界里,只有他是有形象的,他的声音,在医院里守夜跟她说的话,每天晚上睡着前的晚安亲吻,打完点滴给她热敷手背,试试温度的动作。

他无所不在,让病房和心里都不是空旷旷的。

碰到自己的戒指,可惜还看不到,摸起来很复杂的图案,迫不及待想恢复视力,知道它们的样子。

他用了西方的方式,两个戒指套在一起,可求婚和结婚的仪式加起来都马马虎虎,害她总不在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