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劝慰我说，留校当大学教授，那是我们想的太过奢望了，所以才会感到巨大的落差。人活的，其实就是个环境，人也是环境的产物。龙找龙，虾找虾，乌龟找王八，说的也是这个理儿。人要追求自己能够得到的、适合自己的果子，并为此而满足，否则那就是妄想，就会痛苦。现在还有好多还不分派的大学生呢，我能分配到一个中学去教书，做了一个有编制的老师，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了。

“有稳定的收入，受人尊敬，将来还要桃李满天下，这是多好的事儿啊，比那些自挣自吃的个体户要好太多，”母亲说，“将来再找个当老师的对象，双职工，我也就放心了……”

在离校回家之后，我消沉了好些天，然后又开始胡思乱想，甚至想着直接不去那个什么乡村中学了，凭借着我在大学里趟出来的路子，去做生意赚钱，哪怕是去做家教，也照样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这股子不甘和愤懑，一直到我走在这乡野路上，还闷在我的心胸当中。但是现在，在这地头的瓜棚里，我第一次遇到这里的人们，被他们这样尊崇的对待，愤懑和委屈，不知不觉的，已经渐渐消散。何况，还有这样一个纯真清丽的女孩儿，吸引着我的心神。

老两口是这瓜棚的主人，老头儿是专职负责看生产队瓜田的，老伴儿正好来给他送饭。他们殷勤的问我吃了没有，我忙摆了摆手，示意不饿。

那个庄稼汉子在门口拧干了衣服，走了进来。雨声哗哗，几个人在哪儿聊着农家的闲话，那个女孩儿坐在那，我看着她极美的侧脸儿，心中不禁砰砰乱跳。女孩儿偶尔转头来，悄悄地望向我一眼，发现我也在看她，忙又转过了头去，动了动身子，她似乎也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坐姿形象了。

没人关注到我们的这种交流，这种隐蔽的快乐，让我有了一种旖旎的感觉。

她又偷偷地回瞧了我一眼，又飞快的转过了头去。为了掩饰我的手无足措，我拿出了正在看的一本小说，装作看书。

外面的雨小了一些，却没有要停的趋势。几人似乎说完了话题，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哎，大学生先生，看的什么，能不能讲给我们听听啊。”那妇人忽然喊道。

看瓜的老头儿也咧嘴笑了：“说书好啊，都想听呢。”

几人都看向了我，小梧桐黑漆漆的眼神也看着我，我看了看手里的书，道：“呃，是本小说，《伊豆的舞女》。”

“舞……舞女？”几人都错愕，那神情，好像这是本不正经的小说似的。

“是一本日本小说，讲的是……”我便把这本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小说，说了一遍。

因为被打动，所以叙述起来，也就带有了感情。

“嗯……”

“啧啧……”

几人听完，都咂嘴。“这小伙子有点儿腼腆啊，喜欢人家，回去就找人上门提亲呗……”那妇人道。

“别瞎说，”淳朴的庄稼汉第一次用严正的语气对他的妻子说话了，“什么提亲，那是……那是个舞女，舞女……”

“舞女……可她，不是没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嘛，咋就不能……”

“门不当户不对呐，”老妇人这时道，“门户差着呢，一个大学生呢，一个舞女……你没听啊，那些舞女和流浪的乞丐，都是不准进村子的……”

我不禁惊诧的愣在了那里。我心里不禁想大喊，你们怎么就看不到女孩那样纯真的美呢，看不到那让人感怀的细腻情感呢？！

是的，他们用他们的淳朴，尊重着我这个大学生、文化人，可是，可是……

我看到了小梧桐的眼神，她却一直在看着我，没有回避，从她漆黑的眸子里，我似乎感受到了一丝灵犀、一丝慰籍，在这里，或许只有她是懂我的吧。

雨停了，天空又亮了起来。我们又上了驴车，辞别看瓜的老夫妇。

“这瓜棚可是个富贵地方哩，以前来过一个公社的大干部，现在又来个大学生先生，将来呀，你指定也要成个大干部哩！”老妇人挥着手说道。

雨后的道路泥泞，他们驾着毛驴车，一直把我送到了大风中学的门口。

看着眼前的这所学校，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记忆深处、老家的那所乡中学的形象，虽然外貌上略有差别，可是那种沧桑的年代感，几乎完全重合了起来。

现在还是暑假期间，若大的校园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只有房顶上的那面弃子，懒洋洋的，不时的招展一下，带来些生气。

我拿下了藤条箱子，“谢谢了。”我对这夫妇俩说道，眼神却不禁瞥了一眼后面的小梧桐。

“谢什么，多大点事儿哩，”妇人道。“那……就告辞了。”我沉吟道。

“到底是先生，说话这样文绉绉的，”妇人对笑道，摆摆手。

汉子吆喝了一声，小驴车走了。

铜铃叮当，看着坐在板车上的少女慢慢的远离，我的心里忽然空荡荡的，难道，这样的一段旅程，就这样结束了？我甚至都没有问他们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强忍住内心里想追上去的冲动，转身往学校里走去。身后却忽然传来清脆的叫声：“喂！喂！”

我猛回头，看到小梧桐正往这边飞跑而来，一边挥手叫着。单薄的褂子迎风贴在了身上，勾勒出了稚嫩而玲珑的身材。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她跑到了我的跟前，大口的喘着气，小脸绯红，说：“你的东西忘了。”

“没有啊……”我忙摸了摸身上。

“我说你的东西掉了，”她又说，小脸却更红了，“其实，我是来想借你那本书看的……”她低声嗫嚅道。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她跟他父母撒了个谎，说我忘了东西，其实是想借书来着。我的心不由一紧。

大学里有个说法，借书，是男女开始搭讪并恋爱的最佳方法。我不相信这个纯真的女孩子会有这样的心思，我更相信在瓜棚里的时候，她是被我讲述的那个故事所深深打动……

我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掏出了那本《伊豆的舞女》，递给了她。

“我……会尽快还给你的，”她红着小脸低声说，“就来这儿找你？”

我点点头，心里有着莫名的喜悦。

她小心的拿着书，侧了身子，掩耳盗铃般的回避着我的目光，红着小脸，扯开了衣角，把书塞进了怀里藏好，然后跑了回去。

看着她来回甩动的两个小辫，背后还有一小片洇湿的水迹，我终于忍不住，叫道：“小梧桐！”

她停住了，愣了一下，转过了身，又过来问道：“怎么了？”

不会吧，她难道真的叫小梧桐？

她摇摇头，“可你就是叫我的，不是吗？”

我点点头，“那……你就是小梧桐，我以后就这么叫你。”

她低了头，又点了点头，“知道了……”

我把手里的包袱皮给了他，那是她为我铺在瓜棚那张小床上的。

她接了过去，终于上了驴车，远远地，她好像在对我挥手……

莫名的，我忽然怅然若失。

“老马？！”一个声音在身后猛然响起，把我惊的一个激灵。转头一看，一个留着半长头发、带着眼镜的家伙，正拿着一瓶散酒，一脸兴奋加诧异的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