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母亲，终于还是跟着夏雪出了院子。门外，一个身影正在那，背对着我们，在那抽烟，身上穿着一件破旧厚实的粗布夹克，头发乱糟糟的，赫然是江海哥。

“快过来呀，”夏雪不满的对他低喝道，“平时能的跟什么样，现在怎么了这是。”

江海哥有些讪讪的转过了身，走了过来，一边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向我递来。

我看到了他着意藏在手里的烟盒，那是四块钱的廉价烟，不说跟何小槐的大中华相比了，就是机关大院里那些人最常抽的，都能买他的好几盒了。

我忙摆了摆手，我不抽烟，任何成瘾的东西，我都不碰，这是高疯子让我信奉的原则。

“行了，就你这破烟，就别拿出来丢人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样啊……”旁边的夏雪怨怒道。

“咋呼什么玩意儿，老爷们说话，你给我去一边儿去！”当着我的面，江海哥很不好意思，对着夏雪呵斥道。

夏雪脸扭向了旁边。她的脸依旧还有美丽的颜色，脖颈上的肌肤还是白生生的，这是青春最后的痕迹。

“咋样，有才，工作忙不忙啊？”江海哥问道。

我慌忙收回了乱七八糟的心思，问：“嗯，还行，海哥，找我啥事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唉，怎么说呢，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江海道，旁边的夏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哦哦，对我们来说，那可是天大的事，不过对你来说，小事儿一桩，”江海哥忙又道。

“到底什么事儿啊？”我问。

“是这，有才，你看你，现在都大出息了，成了大院里的干部，大干部还是，这个，这个……”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道：“不瞒你说，厂里……厂里又要下岗裁员了，大家都在找关系，这个……我想着，你能不能找领导给打个招呼，先别让我跟你嫂子下来，这个……现在工资虽然不多，可终归是有个营生啊，毕竟我现在两个孩子还要养活……”

我心里早已经沉了下去，这事还真的，我真不知道它应该算是大事还是小事儿，或许就是领导一句话的事儿，可或许就是跑断了腿也办不成的一件事儿。

我真想说江海哥你太看得起我了，我现在就是一个埋头写材料的小办事员，还没几天呢，别说领导，就连领导的面儿我都见不着，认识的最大的官，也就是那个刘科长，可是，让他给厂里领导打招呼，我自己都觉得这事儿不靠谱，他也没那个实力。

“本来呢，我想跟小槐说的，”江海哥道，旁边的夏雪已经接口道：“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从来不办事，自私的很，而且，他一个管后勤的，又能有什么力量！不像你，在核心层……”

我知道，她这样说，一是不懂大院里的情况，再一个，是出于对何小槐的愤怒心理。其实呢？何小槐这个管后勤的，其实比我这个埋头角落里写材料的，要强上太多了。

“有才，我们也不认识什么领导，大院里能找的，也就你了，你看……”江海哥不再看我，又掏出一支烟，默默的点上了，点烟的手，苍老、皲裂，带着颤抖。

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悲凉，原来那个意气风发的江海哥，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夏雪也可怜巴巴的望着我。岁月是多么的无情啊，可是，我应该埋怨岁月呢，还是埋怨他们自己呢？

我没法拒绝，虽然我知道，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是超出了我能力之外，远远无法完成的事情，可是，我无法拒绝，最起码，面对着他们俩，我开不了口。

“我试试吧。”我只能这样说。江海哥和夏雪的脸上登时堆满了笑容，好像我一答应，这事儿就已经办成了似的。

我心里一阵苍凉，他俩千恩万谢，弄得我只好飞快的逃离。

“江海也来了？”回到了院子里，母亲马上问道，“这小子，来了也不进来……他找你办什么事的呢，神神秘秘的。”

“没什么，一点儿……其他的事。”我含糊道。

“嗯，能帮就帮帮，你现在毕竟是在大院里的，大小也是个干部，”母亲絮叨着，“江海这孩子不错，从小到大，可没少帮衬咱们，尤其是你上大学那会儿……”

我点点头，我自然知道，可是我的母亲啊，你以为只要进了大院，就是那样的干部了吗，大院里成百上千的人，可是领导也就那有限的几个，其他的，都是吏，是干活的人！就像我，在别人眼里，是个干部，其实呢，不过是个角落里坐着冷板凳、埋头于公文材料的办事员啊。

“是啊，哥，能帮就帮帮他们，”小凤也道，“你看你们几个，何小槐和李红姐过的最好，你现在也是大院里的干部了，就江海哥他们过的最差了，两口子都要下岗，孩子多，又都那么小……”

我只能点点头，心里有了沉重的负担。

一连几天，我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只能去找刘科长试试。为此，我专门在周末的时候，找了个借口，在一家馆子里请他吃饭。

酒过三巡，他有了些醉意，人也放开了，我试探着把这事儿说了。他端着酒杯，醉眼斜睨着我，忽然笑道：“老弟，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机械厂现在是没落了，可那也是正局级的单位！你说，这事儿，是你我能办得了的吗？”

我没说话，并不意外。他接着说道：“马老弟，今儿个没有外人，你说说，咱们，啊，咱们是个啥呀？你，年轻有为，现在挂着小组办公室主任，我呢，部里的大科长，人家一提，嘿，大院里的干部，刘部长、你马主任，好像牛气得不得了，是吧？其实是个啥样？你说，除了每个月几百大洋的工资，埋头干活，我们还有啥，也就这点儿虚名了……”

他一饮而尽，醉意阑珊。“……我知道你失落，是不是？年轻人，刚考进来，理想远大，想干一番事业，是不是？别的不说，就像机械厂，不破产，交给你，你雄心壮志，觉得也能把它搞红火起来，是不是？说实话，我信你，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好吧，可是又怎么样？您能吗？你不能，你连试的机会都不可能有，因为你没在那个位子上，你没有那个权力，是不是？”

他的话很锥心，可是就是这么回事儿，这就是现实。他大力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所以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们这样的，就只能干点小活儿，赚点小钱，安稳养家，我们这一辈子，是一眼就看到头的，嗯……所以，就别想那些理想抱负什么的，当然当然，要是有过硬的这个……这个机缘吧，那也可能前程无限，那就当我是放屁吧，哈，到时候，可别忘了你老哥啊……”

他醉了，说的都是心底里的话。他跟大院里的那些人一样，每天都精神抖索、衣帽整齐的，用他的话说，人五人六的，我没想到，他心底里会这样消极。可是我又不知怎样劝解他。社会发展了，生活越来越好了，可是我见到很多人，却开始变得迷茫了，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