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走到了台阶边，瞟了我一眼。“董老您好，您去上班啊。”我毕恭毕敬的道。老头儿“嗯”了一声，看看我，然后又自顾自的走了。

我没有跟上去，更没有说其他的。实际上，我在这里守的这三天，都是上班时，我站在台阶口，跟他问候一声，下午下班时候，我又守在这里，跟他招呼一声。

第五天，他下班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他身边陪了一个小伙子。“董老，您下班了。”我哈着热气，照旧热情的招呼道，站在那，规矩的很。

老头儿照例又“嗯”了一声，过去了。我听到那个小伙子低声道：“董老，看着不像是精神病人啊，要不，我跟保卫处说一下……”

保卫处的人并没有来，只是第七天一早，我起来的时候，发现窗外银装素裹，雪花飘飞，夜里竟然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时间不早，我没有犹豫，赶紧又往专家楼那里飞奔。

可能是因为下雪的缘故，老爷子今晨比往常出来的晚了些，我等在那里，身上寒冷彻骨。因为住了很久的宾馆，经费已经用了不少了，手头一时哪有宽松的钱再去买棉衣。我跺着脚，冻得不行，等到老爷子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情不自禁的簌簌抖个不停了。

“董老……您……上班去啊……”我往台阶口又靠近了些，颤声道。这位老爷子已经快九十了，自己上楼下楼的，现在地上结冰更滑，我小心的关注着。

老头儿照例“嗯”了一声，看了我一眼，终于说话了：“别紧张，我老头子还硬实的很，没必要老守在台阶口这儿。”

“嘿，那是，那是……”我笑了，抹了把鼻涕。老头儿走了。

大雪整整下了两天，第三天，当我正在雪窟里跺着脚，等待着董老爷子下班归来的时候，一转脸，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搀扶着老爷子往这边走来。

“你……你怎么来了？”我看着眼前的小悦，不禁错愕道，身子却抖个不停。

小悦只是看着我，不知是冷的还是怎么了，挺翘的鼻尖和眼圈，都红红的。

旁边的董老爷子却说话了：“程门立雪不过半天，刘备三顾茅庐，也不过三回，小马厂长，你已经守在我门口十五天了吧，走吧，进屋吧……”

小楼是欧式风格的，老爷子的书房里，壁炉里的柴火烧的正旺，我喝着阿姨给烧的姜汤，遍身暖意。

“你们俩可真是，你在家里守着我，她在医院守着我，这天罗地网的，你说我怎么躲得了呢。”老爷子指了小悦道。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丫头一直没走，跑到医院去堵老爷子去了。

“多亏找到了两位师姐，要不然，我想找您老爷子，都挤不上队呢。”小悦带着些撒娇的意味道。

老爷子呵呵笑了，“还有这个大厂长，也不说，就那么守着，我一开始是一位有事，后来以为是个精神病，再后来，听你说是个大厂长，还是个大领导，我差点没敢相信，跟做梦似的。”

“他。他就是一根筋，太实诚了……”小悦嗔道，看了我一眼。

“哈，实诚好，实诚好啊……”老爷子仰头看着天花板道，似乎颇有感触。

“小马厂长，开门见山吧，你们来，也是为了我老头子手里润肺止咳丸的方子了吧。”

“是，是，董老，”我忙道，“不过……我们厂子比较小，这几年效益也不大行，没什么钱，暂时只有二十万……所以，也没好意思跟您谈……”

老爷子“啪”的一拍椅子扶手，抖着白眉道：“谈钱？哼，有人给我出到了五百万的价格，我都没卖，小马厂长，你觉得给我多少钱我能卖给你呢？”

我情知说错了话，一时有些尴尬。旁边的小悦忙道：“师爷爷，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就直接问您要吧，加上他这创业刚起步，家业底子小，怕您看不上呢……”

老头儿半天这才道：“方子我没想卖过，因为三条：一个，这是祖宗留下来的方子，我们董家祖辈行医，就靠着这个吃饭，卖出去了，安身立命的东西就没了；二个，现在想赚钱的人太多了，你看看现在的风气，那些拿着几十万、上百万来找我买方子的人，一个个火急火燥的，为了啥？还不是想一百万买了去，恨不得马上就卖出两百万、三百万来？我给人看病，一个单子，只收几块钱，这要是卖出去了，我拿了钱了，可是老百姓却要遭殃了，不知要多花多少钱了；第三个，来买的那些公司，什么股份制、上市企业，我怕这个，他们都是资本家，资本这个东西可怕呀，马克思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就担心，好好的一个方子，一旦落入了资本的手里，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的恶魔，到时候，方子毁了，名声也毁了，辱没了良心，也辱没了祖宗先人啊……”

我感到了发自灵魂的震颤，老人的一番肺腑之言，固然有他的思想局限，不过却始终是有一个悲天悯人的医者仁心在里面。

一时间，我竟然不知该怎么再开口，谈这件事了。

老人沉默了半天，叹了一口气，道：“你们看过老舍先生的一篇小说，叫《断魂枪》的吧。”

小悦的眼神有些惘然，我点了点头，这篇小说我看过，讲的是清末，面临着外来科技和思想的冲击，面临着社会的急剧变化，一个武林高手、家传五虎断魂枪绝技的沙子龙，从此不再外传绝技，哪怕面临各种挑战，也都敷衍而过，退缩不前，只在月夜时分，在自家院子里练上一趟，自我欣赏，却仍道：“不传，不传。”

老爷子点了点头，“这第一条，我早就想通了，生逢好时代，再这样守着护着自己的那点儿东西，退缩不前，那就小气了，应该让它为社会、为老百姓，做出更多的贡献……”

我心里不禁一喜，老爷子接着道：“就是这第二条，我始终放不下心来。我在医院工作，我这双老眼还不花，有些不好的风气，也起来了。你看那些什么医药代表，都是那些企业公司来的……资本啊，有它的好处，可也有坏处，做药的，是良心活，不能像其他的产业那样，一味的让资本来控制……”

快九十岁的老爷子了，竟然能洞悉这么多的东西，也不禁让我暗暗吃惊。

“小马厂长，”他陡然坐了起来，“你要是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把方子交给你！”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了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