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虽已成为过往,可对李阿福一家而言,他们在这个过程当中所经历的种种却一定是他们所不愿回忆的……
不愿回忆,也不愿再次承受,尤其当下家中衣食之物虽有些捉襟见肘,可终究不曾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江二娘与李阿福便不会把心思转到进野山林这等险事上来。
不是不愿冒险,而是太想保全。
……
李阿福这回终于换了他的黑布鞋出门!
一早便跟着起来帮忙剁猪草的李小曼,但瞧着她爹穿鞋时满脸的犹豫之色,不由得在旁摇头轻笑。
待李阿福背上篮子,李小曼才试着说道:“爹,你这回去镇上记得打听一下牛疫的事,如今已传到了哪里,情形又有多严重……”
李阿福闻言不由得稍愣了下,接着伸手轻拍了拍女儿的肩,笑着安慰道:“这些事你不必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李小曼心下暗道,只抬眼瞥见她爹眸子里闪烁着的那抹凝重之色,口中便是再想说什么也不由得噤了声。
确实,发生这样大的事没有人会无动于衷,可对李阿福这样的平头百姓而言,他们便是再担心又能抵什么用呢?
李阿福口中所谓的叫女儿不要担心的话,并非是说他与江二娘就有了什么好法子或是好倚仗,又或是说他们相信官府的人会将牛疫控制住,从而不会波及整个朝州府……
他们只是觉得担心无用,若是家中牲畜当真染上疫病,那也是注定了的事……
“注定”便意味着被动,江二娘所能想到的也只是将多余的银钱换成粮食……
可仅仅这种程度怎么能够?
等秋天将粮食收上来后,村里便要忙着秋耕,若耕牛染了病,村里的地难道不犁了?而倘若牛疫传得太快,村里地多些的人家或许连粮食都没法收上来。
“若是牛疫来势汹汹,家里的猪仔怕是不能留了。将它们宰了做腌肉,也总比得疫病后被官府的人强令了拖到山里掩埋要好,只担心爹娘狠不下那个心,存了侥幸的想法一拖再拖……”
看着李阿福的身形渐渐消失在薄雾当中,李小曼忍不住轻叹了声。
她站在夏日的雾中,苍白的面色便如同晚秋时节那凝在干草堆上的冰霜一般,少了几分鲜活气息,便连长呼出的一口气,也带了满满的沉重感。
李小曼已不自觉地想要开始揽过家里的一些事来做,不是想要冒险,亦只是想要保全。
……
天蒙蒙亮时,猪食便煮熟了。
李小曼用火钳拈出几个土豆,放在灶边烘着以等妹妹她们起来有得东西吃,自己则稍微把火撤小了些,拿了铲子碾起猪食锅里的土豆来。
只她身量太小,她只好踩了一截板凳让自己站得高些,再去碾那些猪食。
晨光微亮,村里的鸡喔喔打鸣。
人们也开始忙里忙外,该煮猪食的煮猪食,该喂牛的喂牛,等家中的事忙活得差不多了,一家人便套上牛车,带上钉耙粪箕准备去地里干活。
李宝树担心李小曼家会早早出门,是以刚爬起来洗了把脸后便往李小曼家的方向跑来,喂牛的事则支使了他弟宝强去做……
“咦,小曼,你家怎么起得这么早,竟然都在碾猪食了。”李宝树跑得有些急,口中一边呵着热气,一边惊讶道。
“我娘她们也才刚起呢,不算早的。”李小曼回头看了眼李宝树还在院门外头,忙招呼他道:“院门没闩,你直接推就成。”
李宝树忙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只他进门才瞧见李小曼碾猪食竟是爬到了凳子上站着的,嘴巴不由得一阵紧抿。
他连忙跑过去将小罐轻轻地放在石坎上,便要接过李小曼手里搅猪食的铲子,“我来帮你吧,你踩着的这凳子根本不稳,要是摔下来了怎么办?”
“没事,我已经快碾好了。”李小曼轻笑着道。
李宝树脸色变黑了下来,但瞧着踩了凳子才与自己差不多高的李小曼,身子紧随了咯吱咯吱响的板凳而不断歪斜,直接闷声斥道:“下来。”
“啊?”惊疑回头的李小曼不知自己是怎么惹到他了,一时间顿住了手中动作。
“怎么那么愣?”
李宝树没好气的斜瞪了李小曼一眼,直接将人从凳子上拉下来,自己则拿过手里的铲子去碾猪食。
觉着气氛不妙的李小曼便只余得呆立在旁的份儿……
“宝树哥,其实这凳子很稳当,只因着我碾猪食的动作而晃了起来。”李小曼试图解释。
“闭嘴。”李宝树又回头斜瞅了她一眼。
李小曼微张了张嘴巴,默默瞧着李宝树碾了片刻的土豆后,才犹豫着道:“宝树哥,其实这锅里的土豆我已差不多碾完了的,就准备掺些苜蓿糠就成……”
李宝树手里的动作终僵滞了滞,他似乎这才留意到猪食锅里土豆块的大小,一时不禁红了脸。
“你家猪食里的土豆块这么大,实在太粗糙了些,就不担心猪仔吃了卡脖子?”
“猪仔吃了卡脖子?”李小曼拧了拧眉,想起自家圈里的那几只猪仔囫囵着吞萝卜的情形,只当菜粉婶子做活精细,便是猪食也要搅得似细糊一般……
她不再多问,也懒得再劝李宝树了。
李宝树又继续翻动了几下铲子,接着才轻咳了声,回头对呆在原地的李小曼问道:“不是要掺苜蓿糠么?”
“噢……我这就去舀。”
李小曼话音落下,便连忙拿了木瓢去偏房舀糠,而在灶台上用劲碾着土豆块的李宝树这会儿却缓了缓手中动作,嘴角泛出一抹尴尬的笑容。
因李宝树执意要帮她把猪食搅好,李小曼只得把木瓢放到了他手中,自己则将小罐端回家里。
江二娘这才刚醒,怀中抱了李小山从里屋出来。若是平日,江二娘的第一句话定是问妹妹是否起了,可今日却往木窗处探了眼,才笑问道:“又是你菜粉婶子家的宝树?”
“嗯。”李小曼没留意她娘面上的揶揄笑容,只轻应了声便又去了偏房,准备拿了两只猪食桶去盛凉猪食,让猪仔一会儿吃起来也不烫嘴,一家人也能早些出门去地里干活。
“唉,宝树来了呀。”江二娘一手抱着半梦半醒的儿子,一边朝李宝树招了招手。
“是呢,四伯母。”李宝树笑转回头,但瞧着李小山打了个呵欠后朝他迷迷糊糊地挤出个笑容,只觉得心窝处早已化作一团。
“怎么不让小山多睡一会呢?我瞧他现在都还睁不开眼。”
他无意一问,江二娘应答时却轻皱了皱眉,才笑道:“待会儿便要去地里了,我得抽时间将他送到李阿婆那里。”
“这样呀……”李宝树干笑了笑,直觉着自己今早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这话虽不曾多说,只一开口不是令自己尴尬,便是令别人难堪。
他郁郁着,偏还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好在江二娘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只微笑着打量了他两眼,便回身去唤李小雨起床了。
李宝树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亦松了松,这才转过身来。
“宝树哥,你可太好玩了,我娘她又不会说什么,你紧张什么……”
李小曼一手提了猪食桶定定站在李宝树对面,似晨光般温和的澄澈眸子则带了一股生动的笑意,静静地看向他。
“我听我娘说,阿婆的几个儿子家似乎不想让小山再过去了,这也太为难人……”
李宝树轻“啧”了声,皱眉解释道:“我娘也是听串门的婶子说的,这东家长西家短的,有时也不是你不想入耳便真的不曾听见……”
“村里的人虽然过得闭塞,但凭着几张嘴,每天也能搜罗出一筐的新鲜事。再围着火炉,将那肥泥子噼里啪啦地烧上几块,事情便也就散出去了。”李小曼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心下暗讽。
“我知道的。你放心吧,我家已经备了些铜钱给阿婆,就当给她老人家贴补家用……想来不会有人再多说了。”李小曼朝李宝树无奈地耸了耸肩,说道。
其实就算李宝树不提这茬事,李小曼也明白,若她家依旧不管不顾地将小山送给李阿婆带,又或者不送弟弟过去了,却对阿婆两三年来的照顾没有任何表示,村里人定会在背后说她家闲话的。
且这闲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兴许再过几年依旧会出现在哪家院子里的松毛堆上,哪些做针线活的妇人口中。
“这倒是个好法子。”李宝树闻言扬眉轻笑,而面上原存的尴尬神色亦消逝一空。
他紧接着告别离开,步伐似乎轻快了不少。
李小曼瞥了眼李宝树的背影,轻笑着摇了摇头,“也只有宝树哥听了家里给阿婆送些贴补的事不会多问,若是换了旁人……”
若是换了旁人,定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毕竟村里人都知道,她家中一贫如洗,连初春排土豆时的土豆种都凑不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