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妇人们的“谈资”
作者:儿童的铲屎官      更新:2019-07-29 06:44      字数:3253

渺渺无痕的云雾将村后山遮了半腰,远瞧着便似一个大腹便便的屠夫围系着一条玉腰带般,却又莫名的和谐。

习惯了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劳作的村民,但瞧着天将放晴,身子骨都不由得松泛许多。若非门前的稀浆泥潭深得能让车轱辘陷进去,他们几乎要怀疑先前的阴雨天气是发生在半月之前的。

江二娘今早将儿子送到李阿婆的这一趟,着实耽搁了好一会儿,一进门她便与李小曼道:“这回且看着那几个多嘴的妇人还有什么可说,要是再戳了咱家的后脊梁骂,我可不客气了!”

李小曼知道她娘一向雷声大雨点小,当即不过轻笑了笑,便继续垂头磕起研臼里的白芨根来。

“你阿婆那样一个性情温和的老人,可给几个儿子娶的什么媳妇,个个都是往她身上薅羊毛的。”

江二娘想到平日里对自家不管不顾,甚至多番刁难的公公婆婆,不禁郁郁道:“这都是怎么个个投生法?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怎么就摊上了你爷爷奶奶和那几个叔伯家?”

“阿婆是不是不肯接你钱来着?”李小曼浅笑抬眼,对她娘道:“阿婆待谁家都那样,若是她几个儿子巴巴地送钱过去,阿婆定会理所当然地接下,这兴许就是亲疏有别。”

江二娘气哼了声,心头的不平气终是下沉了些。

李阿福家得了些铜钱与糖送给李阿婆的事很快便在村里传将开来……

有多事的妇人够在李阿婆家的院墙上打趣说道:“就江二娘家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形,竟也能拿出半袋子铜钱来?这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

李阿婆闻声呵笑了笑,只吩咐在院中玩耍的李小山进屋后,接着才应了那人的话道:“那还不是阿福媳妇用当初何姓人家领养小知时,人送给她的一个顶针换来的?我那几个嘴碎媳妇可倒好,背着我个老婆子去将人逼到这份上,我若不接村里人可不知又怎么骂阿福家呢……”

“老婆子活了几十年,人不知道的以为我这老脸有多厚了呢,脑子也是个不中用的,凡事凭白让人占便宜。”李阿婆言辞直讽,只差没指着几个儿媳妇骂了。

多嘴问话的人讪讪一笑,“阿婆可不能这么说,这还不是您的那几个儿媳妇心疼您,才想着上门跟江二娘说道个清楚的嘛,好在江二娘一家子也不是那个没眼力劲儿的。”

“心疼个甚么喲,打着我的名头做恶事,还让村里人以为阿福家苛待我个老婆子。”李阿婆沉叹了声,随即与那人摆了摆手,折身回屋,却是没心思继续说下去了。

那人亦觉着无趣得很,偏侧过头,啐了一口:“这还不是卖娃的钱,能扮出什么惨法?江二娘倒是好福气,卖个娃的利钱到今天都还有。”

她这话音带了轻鄙的同时,又挟藏了一股羡慕意味。

李阿福与江二娘依旧在暗里被人戳着脊背骂,只针对点却在于夫妻俩当年竟黑心肠地把李小知卖了的事……

正随了李小曼心下所想,但朝灶火里扔几块肥泥子烧着,又或是几个妇人往村里的松毛堆上一坐,这村里的好事坏事便都有被人往嘴里一嚼的份儿……

让人觉着有些讽刺的是,那些背里说三道四的妇人凡遇着去地里做活的江二娘,总会流露出悲悯的眼神,拉着江二娘在地边说上两句,“二娘,小知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你与阿福哥便不要在耿耿于怀了,那孩子是个善心的,兴许以后会回来认亲。”

江二娘被人触到伤疤,总忍不住面色戚然,苦笑着回人一句,“谁知道呢,何家这些年也不曾捎信来,我这做娘的也不知道孩子过得怎么样,她心里又是否怨我……”

“是否”这词有时并不代表一种假设。

江二娘被人引得掏心窝子,对方劝时且不论心里怎么想,嘴上却定是要一口否定的。

“怎么会?既是骨血之亲,小知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能忘了你这生她的亲娘。”

--类似这般,才算得句慰藉人心的话,且是江二娘所期待听到的。

每当这时,李小曼总会带了妹妹在远处歇会儿气,一边等着江二娘。她心中极是无奈,面上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只有次在路上可耽搁了好一阵儿,心下烦躁的李小雨远朝着她娘的方向喊人脚上快些,侧头过来却迎上李小曼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禁吐了吐舌,朝李小曼笑道:“我这不是等得及么……”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两天娘在村里的人缘竟突然变好了,到哪儿也有人拉着她说话。”李小雨瘪了瘪嘴,伸手从地埂上扯过一截蚊子草的草杆放到嘴里衔着说道。

“你竟是这么以为的?”

李小曼无奈地皱了皱眉,却不打算与妹妹细细解释,因为她知道在李小知的事情上,她与这一家人并没有什么共同的沟通点,又或者是相对和谐的讨论方式。

她默然片刻,终只是低声嘱咐李小雨道:“你不要催娘,与娘说话的语气也不许这么躁怒,更不许在娘回来时还巴着问她。”

瞧着妹妹愣愣点头,李小曼的心思才稍稍释然了些。她想着再过几天,村里的人心思淡了,便会少谈起李小知的事,便也没人再装着怜悯的话音去刺痛江二娘以求个谈资了……

怪到家里穷,连些铜钱的来处也要寻个合理的借口,而这借口虽能堵了人说些刻薄话,却也激起了一些人的表演欲--她们乐得看到江二娘心神黯然的模样。

江二娘会不懂她们的心思么?

许是懂的,只她心里太苦,以为吐露出来会让自己好受些,且那些安慰的话不论真心几何,江二娘却是愿意相信的。

李小曼却无谓说什么信与不信的话。在她看来,爹娘将李小知送与人领养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那些“假设”也只会发生在遥不可触的将来。

村里终于有了新“谈资”--牛疫。

虽然村妇们最初说起这事时,依旧免不了将江二娘家“卖女儿”的事提上一提,以便她们之后“表现”出讶然、感怀、惊慌等一应情绪。

“牛疫似乎已经蔓延到朝州城了,虽然城中目前还没有多少牛畜染病……”李阿福从镇上打听回来的消息是这般。

“虽然”之后,便应有个“可”字--可就怕整个朝州府也没得几个安生日子可过了。

李小曼听出她爹话音里的意思,可没想江二娘闻言却是拍了拍胸脯,轻吸了口气道:“没多少牛畜染病就好……”

“话说官府的人会有所管控的吧?李家村这样的旮旯地儿,牛疫应该不会传过来的吧?”江二娘又如此问李阿福道。

李阿福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后终不过闷哼了声,便拿了他的烟袋子去院里坐着咂去了。

李小曼相信村里有许多人都如她娘这般抱了侥幸之心。

入夜,有月。

肥泥子每晚都烧着也太浪费了,是以李小曼一家人便都拖了节凳子坐到院中。

李阿福不得闲,在院中理着去年剩下的稻草,以备着捆玉米草的时候用,江二娘则与孩子们说说笑笑,手中一边忙着飞针走线。

“娘,你这样戳难道不会乱线么?”李小雨瞧得眼花缭乱,疑问道。

“你娘就是闭着眼睛,该是什么颜色、什么粗细的线都不会绣错。”李阿福偏过头来,笑呵呵地对二女儿说道。

“听你爹吹牛,这是月亮团呢。要真的黑灯瞎火,我可不敢做针线,那做出来的东西裁缝铺里的老板娘可不敢收,我也不好意思拿出去丢人。”江二娘垂目一笑,神情温婉。

“娘,你以后教我吧,我一定跟着你好好学。”李小雨心存羡意,话音里尽是笃意。

“这敢情好,咱家平日里最闲不住的人就是你了。”江二娘朝李小雨笑着挤了挤眼,打趣说道。

眼瞥过李小雨那一脸气呼呼的模样,江二娘的心情难得松快了几分。她的视线紧接着停落在教小山数数的李小曼身上,道:“小曼才该跟着学起来,再过几年你就成大姑娘了。”

李小曼闻言不由得有些怔怔。她知道针线女红对村里的姑娘而言就像是一张脸面,脸面好看,说亲似乎也就容易些……只自她到这边后,她都不曾思考过这些类似的问题。

又或者说,加上她前尘里所经过的那二十多年的岁月,她都不曾想过这类问题。她太被动,也没有过任何期许,只非要说起所求,似乎不过“安稳”二字?

“倒也不怪当初竟成了家人手中的一个提线木偶,想来我也当真是失败。若最初时,我便选择平淡如水地过着,谁能笃定便不会有水到渠成的一天?可我却偏偏要顺了别人的意思行事,那便不是选择了,而现下的我……”

“现下的我,亦不见得就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好在爹娘心里确是有我的。”李小曼心下微嘘,轻声应过要跟着她娘学针线的话。

只她应这话时,清澄的眸色便如那缥缈的月光般平静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