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关铺子避难
作者:儿童的铲屎官      更新:2019-07-29 06:44      字数:3330

晨光仿佛是从地表之下冒出来的一般,李小曼紧步随在她爹身后,渐瞧着日光映照下的人影逐渐变短,便知镇上是快要到了。

这回她特地央了她爹想要跟来镇上,心里原未抱了多少希望,只没想江二娘只叮嘱李阿福将孩子看好后,便拿了上月里做好的针线递给李小曼,让她到镇上后交给裁缝铺的老板娘,并把之后要做的鞋垫与线团带回来。

李小曼知道她爹辨不清线团的颜色粗细,以前帮江二娘带也不是没有过出错的时候,倒难怪此番她试探开口,江二娘也未拦她。

小镇四面环山,赶集的街市交成一个十字,地方并不大。但瞧着街面上人影稀疏,李小曼原当此行并未赶上开集的日子,不曾多想,只等父女俩去到了针线铺子里,这“不曾多想”竟成了想也没用。

裁缝铺里没有半个客人,老板娘埋头坐在长柜上裁布,但听见似乎有人进门,恹恹的面上立马扬起一股喜色,直坐起身来便要上前去迎。

“怎么是阿福兄弟你来了?二娘呢?”老板娘轻轻扯动唇角,神色黯然地重新坐回高凳上。

李阿福嘿笑了笑,接过话头:“我媳妇在家帮人做活呢,不曾来。原是上月里拿回去做的针线活已经做成了,便想着尽快带回来给你。”

“二娘的手脚一向麻利。”老板娘伸手接过李小曼递过去的篮子,视线微定,随即欣笑道:“你是曼丫头?没想竟都长那么大了。”

李小曼乖巧点头,老板娘伸手轻抚了抚她的头顶,才接着道:“之前拿与你家的干酸菜可还吃得成?这回不妨再拿些回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

一旁的李阿福赶忙摆手拒绝,只老板娘却道家中还有许多,叫李阿福不必太客气……

李小曼眼见着老板娘阴郁的神色稍凝顿了些,接着便要掀起布帘朝后院走去,她心底莫名浮起一股紧张感,出声道:“总拿大娘家里的东西,这让我们心里怎么过得去?”

“且那酸菜虽好吃得很,却也十分开胃,总教人忍不住多吃两碗,凭白多费些粮食。”她开口过急,只觉着不论人打算送什么东西,她与爹爹接到手里后那份量都会变重……

李小曼实不想接。

老板娘被她这话逗笑,怜悯的目光轻落在她略显紧张的小脸上,接着叹笑了声。

“我家这孩子说话一向没得大小,您别跟她见怪。”李阿福有些脸红地将李小曼拉到身后,喉咙处便似含了块石子般,发声十分紧涩。

“可怜孩子……”老板娘摇了摇头,示意李阿福不必往心里去,只她视线微沉,终还是着意避开了李小曼那双如琥珀般明亮的眼,弯腰往后院走去。

见人已不在场,李阿福侧身对李小曼笑道:“你既惦着费粮食,怎么先前你二叔重新给咱家掏烟囱时,你晌午饭还愿意给人做那放了干酸菜的玉米稀饭?”

李小曼动了动唇,眼瞧着李阿福面上那抹泛着慈爱与苦涩的笑意,却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

她垂下头来,盯着鞋面发怔的眼渐觉酸涩,泪滴仿佛那附着在松树皮表面的松脂般,因受热而融化开来,接着掉落在地。

“来,阿福兄弟,这些虽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只终究是点心意,你和二娘可千万别嫌弃。”老板娘这般说着,见李阿福用手相挡推辞,索性转了个身,将东西放到了李小曼身后的背篓里。

李阿福见状只得憨笑了笑,拱手谢过。

“孩子既觉着费粮食,我便又往里头添了两斤玉米面……”

“这怎么能成?”李阿福浑当老板娘是因为女儿不知礼的趣话才这般破费,瞪眼朝女儿看来,不想李小曼只杵在原地垂目不语。

“这不关曼丫头的事,阿福兄弟……原是我有话与你说,且回去后你也需得把内情同二娘一字一句讲了,只望她不要怨怪我才好。”

听得老板娘郑重的语气,李阿福伸手朝女儿背篓里拿出东西的动作不由得僵在半空,道:“您这是哪里的话?”

“您要说什么便说吧。”李阿福不知当中起了什么变故,话音愣愣地道。

老板娘轻呵出了口气,才道:“原是牛疫遍传,朝州城里甚至还涌入了大批难民,官老爷们已被搅弄得头疼,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自然也不敢托大,就担心这遭便与当年那场牛疫一般为难人。”

“生意是不好做了,我想着需得去我那二姑娘家避一避,这店便也要跟着关了。如今镇上的米铺已经有了涨价的势头,你们家里若是有闲钱,便紧跟着去换些米粮存着吧。秋后家里收上来的玉米荞麦什么的,可千万留着,别瞧着是些粗物,能填饱肚子挨过饥荒便算万幸了。”

李阿福家中哪里有什么闲钱,零用贴补也是靠着江二娘在裁缝铺里接的针线活赚来的,可如今裁缝铺却是要关门了。

老板娘后头还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可李阿福自听到铺子要关门的事后,那股木然的情绪便似颗沉进泥塘里的石头般,再难拖拽起来。

这场牛疫的情状,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糟糕,而如李阿福这般绷断了心弦的人定不在少数……

“大姐怎么说关就关呢,您这般……可叫我家里怎么过?”李阿福的话音轻啜,佝偻着的脊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困苦的生活枷锁已将他锁缚多年,如今这道已然承受不了多少重量的脊背,终于迎来了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福兄弟,这话可不能这么说。”老板娘当即便绷起了脸色,道:“我这也是无法啊……”

“大娘,我爹不是怨责你的意思。”李小曼敛起情绪,爬泛上了几根血丝的琥珀色眼珠仿佛掺进了些杂质,直令人想要伸手拂去。

她微笑着看向老板娘那张隐了薄怒的面庞,缓声说道:“您帮了我家这么多,我与爹娘一直都不晓得该怎么谢你才好,如今又怎会怨你?断是没有那理的。”

“爹爹只是觉着无奈,所以说出了些怨话,而这怨话并非针对的您……只道日子艰难,各自保身已是不易,可大娘却还匀出两斤玉米面来与我家,您便不是庙里的菩萨像,也是容得我们一家跪拜的。”

老板娘面上神情不禁转为苦色,余光轻掠过李阿福那张已然布满泪痕的、与沉淤在池塘深底多年的黑泥一般颜色的脸,话音不由得苦涩道:“好孩子,我怎么受得起你这般话……大娘也是无奈啊。”

“小曼与爹爹都是晓得的,大娘不必心里过意不去。”李小曼轻吸了吸鼻子,随即半蹲了身,将背篓从身上退下来。

“若真到了闹饥荒的那一步,小曼家里还仗得几块坡地,可大娘每天过手的便只有针线和铜板这两样,跟我们庄稼人怎么比呢?”

她轻手轻脚地将那两斤玉米面拿将出来,放在身旁的柜台上,抿唇说道:“这玉米面许是大娘去米铺里换出来的,难为您多垫了些铜板,我与爹爹又怎么敢接?大娘还是带在身上吧,便算您打算去投奔您的二女儿,也可以给她少添些负累不是?”

“你这孩子才多大些?大娘虽是没法才不得不关了这铺子,却不是说我盘做了这许多年生意,竟是一点的身家都没攒下来,哪消你来替我打算?”老板娘柔和地笑了笑,伸手将眼角的泪水轻轻擦拭了去,接着道:“你且等我一等。”

李小曼闻言稍愣,但瞧着老板娘的身形消失在晃动的帘角处,心下不由得沉叹了口气……

此番牛疫突发,于被无奈波及的各州府百姓实是一件不幸的事,只逢着收夏粮的时节,伴随着牛疫而蔓延开来的恐慌感才不至于那么明显……

可这股恐慌感对人们而言,终像极了雨后的山洪一般,但凡雨势未衰,范围未减,蓄积起来的山洪便会有将水库堤坝冲垮的一天。

眼看屋宇良田被毁么?自然不是。那些有余力的人会抓紧时间筑高堤坝,又或者重新寻个落脚地方,使自己免受波及。

裁缝铺的老板娘便是后者,心无余且力不足的,是她所在的这个家。

无甚倚仗,风雨飘摇。

老板娘这回是拿了个小竹篓子出来的。

她斜睨了一眼兀自难过的李阿福,终只能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一个大男人,竟是这般不抵用的?这还未曾到紧急关头呢……二娘那般性情便不是个能经事儿的,再摊上这心实的李阿福,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难不成尽将担子往一个十岁小儿的身上撂?”

她暗暗为江二娘不值的同时,紧步朝李小曼的方向走来。

“曼丫头,日后可苦了你了。”老板娘轻抚了抚李小曼的面颊,随即轻吸了口气,将含糊不清的鼻音吞回腹中,才叮嘱道:“这是你娘上月里做针线应得的铜钱,你记得拿将回去给你娘收着,若有事也能救个紧急。”

“大娘的铺子就要关了,余了一些碎布条和线团,左右我也不方便带出门,你便也一同拿回去与你娘,得空了给你们姊妹做几双新鞋……”老板娘径直将竹篓子挂在李小曼臂弯上,温和笑道。

竹篓子的份量过重,仿佛秋日里被红果子压弯了的枝头,不敢随风轻摆……李小曼终是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