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日西斜，重新变得清澈的拖罗河里晕染着一层橙黄的色泽，静静地流淌向前，穿过青瓦土墙，以及那满目的碧绿稻野……
李小曼因觉着从家里的水井里打水洗衣太过费事，便索性用木盆将家里的泥衣端了来河边洗。
“这做活的衣裳竟是怎么也漂不干净了，只能去些泥渣汗味。”李小曼轻嘘说道。只下一息，她又莫名觉着自己这话无论怎么听都像是一种疲懒的借口，不由得失笑出声。
抬手轻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津，李小曼远瞧着有四五个人朝自家院子所在处走来，走在前头的似乎还是那位表里不一的里正？
她紧忙将没入河中的衣服拖上来，扔在木盆里，便朝家跑去。
“何里正，您怎么来了？”李小曼轻推开院门，眼瞥过在门槛上坐着逗趣的妹妹弟弟，这才将目光探向还在院里站着的里正等人。
“姐姐，何里正这是带人来家里收土豆呢。”李小雨笑着将弟弟从门槛上抱起，随即对何里正道：“你们要不进屋喝点水吧。”
何里正摆了摆手，突出的颧骨上扯皱起几道笑纹，道：“算了算了，就你们姊妹几个在家，你爹娘他们也没回来，卖土豆这事也得大人做主。”
旋即他稍稍侧身，指着身后的几个男子对李小曼说道：“这些人是隔壁县里过来收土豆的，我心想着，今年你家算是这村里早些挖起土豆的，便领了人过来看看，哪不妨你爹娘不在。”
“瞧这情形，应当还在地里帮着你长田叔家做活吧……”里正和暖笑着，只挂着这抹笑意的面颊太过瘦窄，倒反让人觉着这蜡黄的面皮下掩着一种不快与刻薄劲儿。
李小曼知道，这何里正平日里常与家中子弟甚多的李长田过不去，便说其弟李长水还未结成亲事只在家蹲着凭白耽搁年纪的那些年，这何里正可没少过奚落之语……
今日既提说及爹娘去帮着长田叔家做活的事，这何里正的话音便算如何热切，可心底却不知是怎么想的呢。
何氏本不是村里的大姓，但因着家门殷实，何姓人家反而当了里正，做了李家村的主。若在从前，这何里正亲自领了买土豆的人前来介绍门路，李小曼兴许还只当人是热心肠，可现下……
人既不打算进屋坐一坐，李小曼便也没那心思招待了。
她抿唇轻笑了笑，对里正道：“也是，家里大人没回来，我们姊妹几个是做不了主的，只是麻烦何里正白白带人往家里跑这一趟了，真是不好意思。”
她这话说得很是客气，里正闻言面上笑意愈盛，连连摆手道：“哪里的话，左右你这几个收土豆的叔伯会在我家里住几日，我既带他们来过，那等明天你爹娘在家的时候，他们自己过来商量也就方便了。”
“我这明天还有事不是，也就得这么个空口。”里正轻将手拍合实了，话锋微转，竟还真当自个儿是个热心人，接着道：“也是紧着你家里的情形，所以才先过来的。曼丫头，等晚间你家大人回来，你可别忘了与他们说，村里来人收土豆了。”
他眯眼看向李小曼，微凸的卧蚕几已将那泛着精光的眼珠子给遮掩了去，而不待李小曼应语，里正便又偏头问旁边的一名男子道：“今年这价钱是高了些的吧？”
那人呵笑点头，微尖的下巴朝李小曼抬了抬，道：“往年算下来，这土豆是两斤八两才得两文钱，今年却是一文钱一斤。小姑娘，若你家有意想卖，我们明儿中午还会过来一趟，你且叫你家大人在家等我们一等。”
“好的，我会与我爹娘说的。”
李小曼作出乖巧模样，只当依言要转告大人这事，却对这价格没有什么认知一般。
目送几人离院，李小雨才抱了弟弟凑到李小曼身旁，道：“何里正竟这般好心的？”
“谁知道呢……”李小曼轻啧了声，接着道：“今年雨水甚多，几个县上的庄稼收成都不怎么好，涨价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只瞧着何里正这般心热，我都差些要觉着门前的拖罗河水要倒流了。”
话音轻落，姐妹俩不禁一阵笑语。
天色擦黑时，李阿福夫妻俩便扛着锄头回家来了。
夫妻俩虽是帮急，却不愿给李长田家里添麻烦，早晚饭食都是回来吃的。待洗过手进屋，但瞧着桌上摆着的饭食正热腾腾地冒气，两个女儿则忙着拖凳来坐的情形，江二娘竟觉着肩头的疲累感已卸去了大半。
李小雨是个憋不住话的，方坐下身来，便将傍晚时里正领了收土豆的人上门相访的事情说过，并问道：“娘，家里要卖土豆与这些人么？”
“自然是卖的，你没听这价钱都涨了许多么？只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口中含了些吃食的李阿福呵呵笑着，待他混了一口汤水将面粒咽下去后，才又接着问道：“那几人说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明天中午呢。”李小雨笑音清脆地道。
李阿福点了点头，紧扒了一口饭下腹，沉声道：“那明儿中午她娘便留在家里等收土豆的人，若过了日头人没到，便到里正家里去问一问。至于我嘛，却还是去帮着长田家收下尾罢。”
“你确定要卖？”江二娘凝了凝眉，拿了匙子给儿子喂食的动作在半空中微滞，“兴许再等上几天，也会有别人进村来收土豆的，这价钱没准会再涨上一涨。”
“过几天，村里大多数的人家便都将土豆挖起来了，价钱还怎么涨？”
江二娘斜睨了眼丈夫，才道：“咱们村虽在个犄角旮旯地儿，可收土豆的人每年都会来个两三波的，总得前后对比了看看才好。”
“何况里正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他竟是个得了好事还先念了别家的人？便算如此，却怎么也轮不着咱家的吧。”
李阿福当下听得江二娘这番不甚入耳的话，不由得一阵皱眉，只默声片刻后却还是道：“那便听你的意思，再等上一等？”
一直在旁静听着家人讨论的李小曼，眼瞧着她爹但遇着与江二娘意见相左的时候从来都选择让步，连半句怪责的话都不舍得说出口的情形，不禁摇头失笑，道：“等或不等，都得看看市价再定的。”
“至于何里正心头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咱们且打听着何家人有没有卖的再说。”李小曼已吃了个七八分饱，自然而然地从她娘手中接过弟弟的吃饭碗，笑眼朝弟弟招呼道：“来，小山，姐姐喂你。”
瞧着李小山屁颠屁颠朝地他姐跑过去，讨好似的大口大口咽饭的模样，江二娘不由气笑，瞪了儿子一眼，“敢情老娘喂到你嘴里的饭就跟狗食一般。”
“小山不是狗狗。”李小山可算是怕他娘怕得紧了，口中嘀咕这句话的同时，还跑到李小曼背后躲躲闪闪着……
江二娘的脸色倏然一凝，只她还未辨清心下滋味究竟如何，思绪便被旁的事牵扯了过去。
“那岂不是又要去镇上一趟？”李阿福犹豫地道：“那长田家的活……”
“本来也就是去帮急的，这会儿大头都忙过了，你要去镇上打听便去吧，我去帮忙就成。”江二娘说道。
“可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李阿福微缩了缩脖子，怔眼定定看向江二娘，而口中咀嚼的动作亦不自觉地缓了下来。
“有什么不好的？你可是学了宝树那孩子，提说割草荆便索性要割完了才成？”
江二娘悄悄瞥了眼李小曼的方向，才侧头对李阿福凶道：“人家里就算李长田成了个闲人，可还有个弟弟李长水呢，下头三个儿子也已经可以当事了，哪像你杵了副松散骨头？”
李阿福只好闷言不语了。
李小曼见她爹自尊心受挫，偏又不愿逆了江二娘的意总还好言好语地哄着，一时竟也不知该道什么好。
她娘也不是如李阿婆和菜粉婶子那般厉害的妇人，便说强势也只是在家里冲着她爹罢了，一出院门，无论挟了一股如何盛的气焰也会立马熄了去。
“人家里个个能当事，我家却是不成……”李小曼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声，对江二娘存意撮合她与李宝树结亲的小心思似乎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还是那般，她娘终还是有意无意地指望着有人能一把手伸将过来，把他们这个破败的家扶持起来。
谁叫弟弟还年幼呢？
菜粉婶子的顾虑也多在这点上吧……谁家愿意娶个媳妇儿便将带着背起一堆沉木来呢？
李宝树他娘尽可以给李小曼几碗白水喝，几个核桃磕，这是人惜弱怜贫，李小曼只有感念在心的份。
可自家要是分不清这当中界限，巴着笑着，连帮人也只带了利益成分，那之后的种种往来，即便表现得如何亲厚，这关系也会与捣蛋孩子往小径上结的蚊子草结一般，一绊便破，连带着人还摔将倒地，溅染上满身的浆泥。
结亲与结善，终归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