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猪肉做什么？”李根全听得李小曼的应答，脑子实在是懵得紧。
李小曼见他们一阵紧张，那双柔和的眸子不由得轻转了转，旋即失笑道：“官府的人来咱们这等僻壤之地，只怕长田叔家里没什么好招待人的，我便想着割点肉送过去。”
“哎哟，那还是我来帮你吧。”李根全闻言可算是松缓了口气，只他却终究不放心李小曼提着那尖刀，紧步上前便夺了过来。
李根全呵笑了笑，道：“你要哪一块、多少斤，只管与三叔说。”
“好。”李小曼颔首一笑，心头漾起一股和暖。
……
映着暮光，李小曼能瞧见那些小小的飞虫成群地嗡在一处，而她便从飞虫旁边经过，那飞虫便似寻到了人味一般，直跟着她走。
烦不可耐的李小曼撒腿跑出好远，可算摆脱了那些飞虫……等她停步下来，不由得一阵粗喘，摇头咋舌道：“真是绕得人头晕。”
垂目瞥了眼手中提着的那块脊肉，李小曼的嘴角不由得轻泛起一股笑意——事实上，她割肉来送与李长田家做厨，不仅是为了帮人化解当中尴尬。
……
刘菜粉口上自是说着千恩万谢的话，然探究的目光却在李小曼的身上来回流转，片刻后她终问道：“小曼，你与婶子说句实在话，你爹娘之所以决定宰猪，是不是因为担心受婶子家牵累？”
“这么说，您家的大黄牛是真的染上牛疫了？”李小曼抬了抬眼，却是这般问道。
刘菜粉一怔，觉着她方才那句话实在不该问，可她怎么就没能忍住呢？
这事说来，终究与李小曼家没有半点干系的……至于染了牛疫的事，村里人终究是要知道的，她家已没有避讳的必要。
刘菜粉心下渐浮起一种愧疚感，而这种感觉比当初李阿福帮着她家挖土豆那会儿还要强烈些，直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是婶子我的错，之前不该拿自家的事拴了你爹娘。如今兽医来过了，大黄牛确是染了疫病……”刘菜粉的神情恹恹的，发红的眼眸中是难掩的悲颓。
李小曼心下已有所料，可听得李宝树他娘这句直接的应答，一时却又沉默下来。
照理说，李长田家的牛既染了病，那与自家最为关切的便当是日后使牛的问题，可此时李小曼但想及李长田一家已为牛疫的事战战兢兢了一天，只好暂将这个话题搁置。
“可怎么会好端端地染了牛疫呢？”李小曼将带来的脊肉轻放在案板上，旋才蹙眉问道。
“还不是你万安叔那个没谱的，大抵几世没见过银钱，竟自个儿悄悄拉了两车土豆去隔壁县上卖？天爷了，就算他把腰包鼓紧了，可他家的牛却把疫病带到了村里来！”
刘菜粉话音里蕴了怒意，吸了吸鼻，继续骂道：“他家的牛早染病了，却偏未见他吱声，说来竟冷眼看着何家人到我家门上来闹了这许多日？”
“村里人且都看着哩，他家能不能担下这责来！若我家大黄牛有个什么好歹，我便先冲到他家里去，也不论他家的牛还能喘得几口粗气，我都将它一刀宰了了事！”
李小曼没想李宝树他娘竟也有脾气冲起来的时候，不禁微愣了片刻。“这事好歹有官府出面了，婶子您先别急，且听听兽医的法子，咱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说来也怪我，之前把家里的牛拉到猪圈里头呆了几天。”刘菜粉轻叹了口气，旋才重新提起菜刀，一边切着土豆块，一边说道：“今儿兽医瞧了眼我家那稀晃晃的猪圈后，转头就将我与你长田叔给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只我们乡下人哪知道这些，猪圈里的粪一年不过除个两三回，垫松毛也不过是为了得些春种时要用的粪肥罢了……可你知道那兽医怎么招呼我们的么？”
刘菜粉话音轻转，似有余气未解，“说是圈里的松毛极易潮腐，隔个十来日便要除了重新给垫上，否则就容易染上疫病①……只我们喂猪养牛哪里讲究过这些，似他之所言般，勤些垫松毛与除粪的事儿实在难做！”
李小曼轻点了点头，接言道：“如今再说这些确是有些晚了，村里人虽得了牛疫蔓延开来的风声，却不知该如何规避。”
“可据说官府的人是贴了告示的，县衙都已明召设下里正前去领取……”刘菜粉手中切土豆的动作不由得一顿，目光微沉地道：“李家村地处确是偏了些，却也不至于连这些消息都不知道吧。”
问题竟又绕到了何里正身上？
李小曼脑中开着小差，一旁的刘菜粉则将何里正的不地道之处给说道了个完全……
李小曼在旁终只能默不作声。
她心里明白的，人在认了自己的过错后，为了使自己看起来与某些事情少些牵扯，便会开始将责任往别人的身上推。
李小曼垂眸听着不置可否，心下却想着自己是不必再去“添柴加火”了。待刘菜粉的说话声得了个空隙，李小曼才试着打断道：“婶子，你说我这会儿过去叫我爹娘回去吃饭……”
“这应当没事的，官府的人已经问过话了，何况问题也并不在你家这里。”刘菜粉沉吟道，接着侧眼朝正屋里坐着的一群人看去。
然刘菜粉这才意识到，李阿福夫妻俩竟已在自己家中逗留了这么久！便因事忙，众人无暇顾及他俩，是以竟不曾有人亲口说一句“你们可以回去了”的话。
此前官差问夫妻俩话时，李阿福是半个字也答不上来的，而江二娘应话总憋一半，那般断断续续的模样实在教旁人瞧得着急，暴脾气的老兽医亦为此发了好一通火……
李小曼她爹娘终归是紧张过分了，整个下午都恨不得当节木凳子，缩靠在李长田家的板壁边上，不必挪位置，更不必出声，便能免了官府的人继续发问。
“到底是长在这犄角旮旯地里的平头百姓，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刘菜粉回想起自家男人虽只能杵着拐杖跟在官差后头，行动艰难，可到底回话流畅，没有什么艰涩感……
刘菜粉轻轻地摇了摇头，满怀感叹，那股原溢于心头的所谓的优越感便如那些在河岸边堆积的枯木落叶一般，终被流水和淤泥冲蚀得只剩下了叶脉……
而就着茎条分明的叶脉，刘菜粉亦必须承认一点：那不曾主动启口叫李阿福夫妻俩离开这地方的人，也包括她和李长田。
两家常有往来，平日里都互有照应的，各自的为人与脾气禀性自然也十分清楚……可就为着李小曼爹娘不曾依请而来，反而再三推托的“回应”，以及突然决定宰猪的事，刘菜粉心下便不由得多生出了几分狭隘的想法：
“这家人既想做缩头乌龟，偏又忙不迭地朝前冒头的模样可真是气人！也亏得阿福哥是个当不了事的，否则这家子可算得将人耍得团团转了。”
果然，人若是气急了，便总顾不得把话说开，只恨不得自个儿心口上再开出几个窍洞来，而哪条洞径最为曲折复杂，人的想法便从哪里延伸开去。
回过几分味儿来的刘菜粉，心绪莫名陈杂，道：“那不如这样，我让你长田叔领了你进去唤你爹娘？”
“里头的人可摆足了官威，实在有些瘆人。你若不会说话，便只管跟紧了你长田叔，他自会替你回话。”刘菜粉蹙了蹙眉，旋即稍稍低俯了身，对李小曼说道。
“嗯。”李小曼点头应是，重新变回了因那个挂念父母是否平安而心思惴惴的女孩儿。
刘菜粉欣慰含笑，旋将李小曼给送到了丈夫跟前，简略说过当中情形。
……
尽管想着不会出什么岔子，可刘菜粉却还是忍不住心怀担忧，便将砧板上的土豆搂了给两个弟妹炒着，人却还站在门边处，一边切着猪脊肉，一边仔细听着正屋里的动静。
注①：引自陈尃《农书》，“四时有温凉寒暑之异，必顺时调适之可也。于春之初，必尽去牢栏中积滞蓐粪。亦不必春也，但旬日一除，免秽气蒸郁，以成疫疠；且浸渍蹄甲，易以生病。又当祓除不祥，以净爽其处，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