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半敞的木窗边，留了一副花白胡须的魏医官正就着光线写方子，他身形微微佝偻着，爬满皱褶的眉间是一番思索之色。
身为长子的李宝树被他爹使了在屋里倒水招待，这会儿见李小曼进屋来，他那张木然着的脸却似忽然间活过来了一般，也未顾得屋内忙得焦头烂额的众人，扬声喜唤道：“小曼，你怎么来了？”
众官差闻声齐头看向门口处，见李长田竟带了个身量半高的女孩儿进来，面上均不由得露出不解神色。
“臭小子，瞎叫唤什么？”李长田恶狠狠的目光直朝李宝树削去，只想及此时并非教训儿子的时候，微绷的脸色旋又转为笑意盈盈。
为首的一名官差冷了脸，审视的目光将李小曼上下打量了眼，直接开口问李长田道：“这是来做什么的？”
“这孩子来寻她爹娘回去吃饭哩。”李长田忙应道。
“她爹娘？”
李阿福与江二娘终不做那木头人了，他们微颤着身体站起来，便连话音也带了种疲惫感，“小曼，你怎么就莽莽撞撞地来了？不是让你在家里等的么？”
李小曼默了默，接着却是垂下了头去，紧抿的唇并未应声……与此同时，问话的官差回头瞥了眼李阿福夫妻俩，没忍住眉间轻蹙。
李长田半倚了门，才腾出手拱了拱，道：“说来李阿福夫妻俩已在这处呆了好半天，倒不知官爷们还有什么想问的，若没有了，便让他们回家去吧。”
“今儿人家中宰猪，可有的事情要做。若整日只倚着一个半大孩子忙前忙后，似乎也不太妥当？”
官差咂了咂舌，转头对江二娘问道：“所以你们夫妻俩愣是在这里一直站着？”
“这不是不想给各位官爷添麻烦么……”李阿福话音微紧地道。
官差闻言直瘪了瘪嘴，心下无奈得很，他轻抬了抬手，正欲接着说什么，却被一个拿了册本上前的差役拦了住。
“陶钦大哥，这是整理出来的附近农户家里牛畜染病的情形，你看一下。”
被唤作陶钦的官差微微颔首，接过册本翻了翻，却是暂没那个心思去细究李小曼一家的事了，是以将册本子放兽医身前，说了句“魏医官，只是您要的东西”的话后，便随意地对李长田等人招了招手……
“这便是可以走了？”李长田微怔片刻，面上复又浮起一抹喜意，忙侧头对李阿福夫妻俩使眼色。
“啊？好好……好……”李阿福略显僵硬的手轻轻扯过江二娘，两人均弯了身往人群中穿行而过。
见状，李小曼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暗道：“经了这回，想来爹娘也会少去做那和稀泥的事了……”
她往前迎了两步，搀过江二娘的胳膊，却听窗边执笔开方的魏医官说道：“且慢着……”
他这话音一落，场中诸人皆不由得屏住呼吸，李长田微凝的视线在魏医官与陶钦身上转了转，心下也跟着紧张起来。
魏医官拿了册本，走到陶钦跟前，沉吟道：“这册本上所记的牛疫信息并不完全，还是请陶差役多多费心吧。”
“这？”陶钦被动接过册本，暂未反应过来魏医官话里的意思，只当他尽给自个儿找麻烦，微赤的面庞上不禁浮起一抹恼意。
然而这魏医官却懒得看他，只淡声甩出一句，“这临要走的人家也问一问……”
“不过一个破村子，有必要问询完全么？”陶钦嘀咕了句，手中册本迅速翻过一遍，半张脸已然僵住，便如覆了层冰霜的泥路一般——李小曼直怀疑但凡有人往上头踩过一脚，这冻凝住的土便会发出“咯吱”声响，随即散碎一片。
“这些官差似乎并不愿尽心？”李小曼瞥了眼陶钦，远山青眉微蹙，随即行至魏医官面前，微俯身行了个礼，“魏医官……”
“想来这册本中并未记录我家中牛畜的情形，只官差却是不必往我家走一趟了。”
李小曼迎上魏医官不满的目光，继续说道：“我家距主村过远，之前便是往长田叔家拉了牛去使，晚间也定是将牛送回来的，所以我家的猪仔应当不曾染上疫病。”
“听来确是有几分道理……可是否染疫你便仅从这处断言，那老夫又何必跑到这地方来？你不过一个小女娃子，能懂什么？”
魏医官没好气地将毛笔放下，接着便要起身去抬药箱，口中一边叹道：“我还是挪一下自己这副老骨头吧，就着今夜能不能将村里疫病的情况摸个完全。”
李小曼往一旁错开两步，见陶钦等人脸上一副不乐意的模样，只得道：“是否染病，自然还是要看魏医官的判断，不论是村里人，还是官差大哥们，也都只能尽旁的力。”
她心知魏医官并非有意针对自家，便是心里存了气，那也多是针对这群办事的官差罢了……
“我从家中割了些肉来与婶子家做厨，您既想核实情况，终归是免不了我家的，便不妨去厨房看看那肉？”李小曼话音轻缓地道。
陶钦等人听得这话，心下极力忍过发笑的冲动——他们是昨儿夜里就从县衙里出发了的，可到了李家村后忙得脚不沾地不说，午时连饱饭都不曾得吃一口，这会儿早没什么精神了，倒不知魏医官怎还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
教这小丫头呛他几句也好！
苦不堪言的官差们暗存讥嘲之意，连带着手中忙活的动作也缓了下来。
魏医官确是将自己挎了半边的药箱放了下来，而面上神情尽敛……
便在众人均以为他将斥声出口时，魏医官嘴角的胡须却轻轻翘起，朝李小曼笑道：“你这女娃实在有趣，说来你怎知老夫口中已无一全牙，却依旧能嚼肉入腹呢？”
李小曼心知自个儿携肉前来的意图已被老医官看破，只得含笑拱手。
紧接着，魏医官便提步去了灶房，亲自看了李小曼送来的肉……
在确定这肉不存在什么问题后，他才提笔在册本上记下那些关于李阿福家中牲畜种类与数量的信息，并在最后做了标记：
“尽杀之豕，并未染疫。”
……
到底免了些麻烦。比起村里人对家里忽然宰猪这事的议论与揣测，李小曼更不愿看到差役与医官之间的矛盾竟以自家作为基点而爆发开来……
暮日终已沉入山头。
李小曼站在自家院门口，目送匆忙离去的李刘氏等人。这个点，他们两家人也需忙着回去喂猪喂牛了，且待差役们吃过饭后，魏医官便要带人去各家里问询情况，二叔他们也怕足了那官威，总不好教人等的……
家里没了猪仔争食的嗷嗷吼叫之声，李小曼心头不自觉地浮起一种空落落感来，然她清楚，这空落很快就会被重复的家务事所填满。
“好的是，家里可总算能过一段只与自个儿相关的日子了。”李小曼轻轻抚了抚弟弟的头，沉叹出声。